梅桑榆
我于1988年涉筆雜文,迄今已30余載。這些年,我除著書之外,寫下文章千余篇,除少量散文與隨筆,大多為批判性的雜文。按照世人固有之觀念,雜文被人稱之為“罵文”,而文章矛頭所指,便被稱為“罵誰”。于是,時聞勸導之語,告誡之言,抑或質問之聲?;蛟唬骸澳阋嘣曰?,少栽刺,多寫點歌頌的東西啊?!被蛟唬骸澳剣?,切勿偏激?!薄岸鄬扅c談人生感悟、旅游見聞的散文隨筆,少寫點帶刺的雜文?!贝祟愌哉Z,等同于建議,說者多懷有善意,可以采納,也可以不采納。有一種語言,則讓我聽之大不以為然。那就是“你跟誰誰有仇嗎”“某某待你不薄……”之類。
我之所以不以為然,是因為出此言者,不但不知雜文為何物,而且將雜文作者視為心胸狹隘,視野狹窄的人,文章不過是出于個人恩怨。出此言者,小瞧了雜文作者,反之,也很容易被雜文作者小瞧。因為將寫作視為出于個人恩怨,豈非得利則歌之頌之,寫文章以感恩德,不得利則怨之恨之,借文章以泄私憤?持此見識,與市井勢利之徒何異?因恩怨而作文,或許可以發(fā)表于報刊,借文章以牟利邀寵,但終成不了什么氣候??v觀古今,那些單純歌頌獻媚的文章,每個朝代恐怕都如山似海,但能流傳于世,至今還有人讀者,又有幾何?
我年已七旬,對時代的變遷有大致的了解和深切的體會。有人認為我之所以寫批判性文章,乃是出于個人怨恨。甚至有人說我“心理不正常,是家庭原因所造成”。卻不知,我之所以寫出許多批評性的文章,被人稱之為“雜文家”,乃是經(jīng)過大量的閱讀,做過深入思考而形成的基本的價值觀和判斷能力。所謂“我手寫我心”“文章不寫半句空”,所寫著作文章,皆因了解歷史,觀照現(xiàn)實,有所感而發(fā)。
我入編《1949-2013中國雜文精華》之雜文集《天大的難題》的卷首引言,這樣寫道:“崇尚正義,秉承良知,識人不以尊卑而障目,論事不以利害而違心。保持民間立場,拒寫獻媚文章,為我寫作雜文堅守之信條?!边@當然不是在說大話,而是作為一個作家,或雜文家寫作的基本原則。柏楊先生“不為君王唱贊歌,只為蒼生說人話”,莫言“歌頌從來不是真正作家的使命。作家的使命就在于以批判的方式促進人類心靈和文明的進步”,則是更高層次、更加明確的寫作準則和目標。自古以來,不論風云如何變幻,寫作之路多么艱險,總有一些有良知、有膽識的作家在堅守這樣的寫作準則,不畏艱險,向著既定的目標勇敢邁進。古代的例子且不說,今天仍有一些學者、教授、作家、史學家,乃至一些并非從事寫作專業(yè)的人士,他們社會地位尊榮,生活富足,完全可以不問世事,過他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但他們卻不負使命,胸中有道義,慨然著文章,堅持為民眾說真話、鳴不平。你難道能說他們這種堅持,是出于某種個人恩怨?
誰對其有恩,則感激涕零,跪伏在地,挖空心思,窮盡美詞,千歌萬頌;他對誰有怨,則耿耿于懷,睚眥必報,利害障目,無視真相,不辨是非。其心不正,其文也往往狹隘偏頗,別說什么高屋建瓴,連茅房的高度都難達到。再看看歷史中那些馬屁文人,的確多能夠討得賞賜,乃至爬上高位,混得風光滋潤,固一世之雄也。但他們那些曾經(jīng)走紅一時,或助其上位的文章,而今安在哉!一言以蔽之,無論大小作家,寫作出于個人恩怨,其文便無足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