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相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 山東濟南 250100)
全祖望(1705—1755年),字紹衣,號謝山,浙江鄞縣人,浙東學派巨擘。乾隆元年(1736年)進士,選庶吉士。十六歲能作古文。討論經(jīng)史,證明掌故,學問淵深,貫串群書。生平服膺黃宗羲,補輯《宋元學案》。撰著有《鮚埼亭集》《經(jīng)史問答》《勾余土音》《漢書地理志稽疑》等,并七?!端?jīng)注》、三箋《困學紀聞》,其好學汲古之力,于此可見一斑。全祖望曾多次登臨寧波天一閣觀書,并著有《天一閣藏書目錄》《天一閣碑目記》等,批校《書經(jīng)直解》(以下簡稱《直解》)或即其時所為。
當前已知《直解》版本有四種:明萬歷元年(1573年)刻本、明萬歷十八年(1590年)錢世周等刻本、明崇禎九年(1636年)馬士奇澹寧居刻本、明末大業(yè)堂重刻本。寧波市天一閣博物院藏全祖望批校本《直解》①,以時間最早、刻寫工致、校勘較精的“萬歷元年本”②作底本,是當前諸藏本價值較高的版本。是書開本28.2×17.3cm,板框18.9×14.3cm,半頁9行,行18字,闊黑口,四周雙邊,對黑魚尾,版心有書名、卷次、頁碼。凡13卷,現(xiàn)存第1、3—13卷,缺第2卷。檢閱全書,共輯得全氏批語36條,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評點”和“補充”兩大部分?!霸u點”部分包括對《直解》經(jīng)解之反駁、贊同以及未表態(tài)而徑出己見者;“補充”部分則主要涵括“補《直解》之無解”和“補充以使《直解》更加詳明”兩方面。通過對全祖望批注本《直解》之考辨論析,不僅可以索得張居正于《尚書》詮釋之得失,亦可略以察見全氏之解經(jīng)態(tài)度及其經(jīng)學思想。
2.1.1 對《直解》之反駁
首先是指出《直解》解經(jīng)有誤者,并予以糾正。如:
盤庚敩于民,由乃在位,以常舊服,正法度。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王命眾悉至于庭。(《直解·盤庚上》)
按:對于經(jīng)文“王命眾悉至于庭”,《直解》說“于是乃命臣民眾庶悉至于庭,以聽教命焉”[1]卷五:5,則此解將“眾”釋為臣及民。全祖望結(jié)合經(jīng)文“由乃在位”、末章“凡爾眾,其惟致告”以及《盤庚中》“乃祖乃父”等語以詰問道:“蓋今其告之民也,王之庭,百姓安得悉至?觀其詞,皆告臣之詞可見”。[1]卷六:61王庭雖大,但決不能容下百姓人數(shù)之巨。結(jié)合常理并窺之前后經(jīng)文,全氏所言甚是。
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直解·洪范》)
按:《直解》謂:“曰‘作民父母’,所以親之也;曰‘為天下王’,所以尊之也?!盵1]卷六:61此實認為前后兩句為并列關(guān)系。全氏認為此句不應(yīng)拆作二句解,并釋其意:“天子能以父母之道君天下也”[1]卷六:60,即是順承關(guān)系。從文句邏輯上看,“天子作民父母”與“以為天下王”存在著這樣的潛在意境:正因為天子是人民之父母,所以能稱王天下。偽孔《傳》云:“言天子布德惠之教,為兆民之父母,是為天之所歸往,不可不務(wù)”[2],亦將前后兩句看作因果順承關(guān)系,所以全氏之解更加合理。
2.1.2 對《直解》之贊同
四方迪亂,未定于宗禮,亦未克敉公功。(《直解·洛誥》)
按:《直解》謂:“當今四方開治,已致太平,皆公德教所致,公之功大矣。使我論功行賞,公必為冠。但新邑初定,記功之命雖布,而報功之典未行,尚未能安定公之大功?!盵1]卷九:14-15全氏謂:“此疑謂四方之治方開,而制禮作樂之大尚未定,亦未克安定周公之功也。觀下文即言迪將其后而勉以為四輔可見。且當記宗功時,豈不即看周公!而至此猶曰‘未定宗禮’哉?!盵1]卷九:14-15全氏認為“制禮作樂之大尚未定”,所以未能安定周公之功,即《直解》所謂“報功之典未行,尚未能安定公之大功”。
2.1.3 未表態(tài),但提出己見者
王曰:“嗚呼,肆哉!爾庶邦君越爾御事,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爾時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惟大艱人,誕鄰胥伐于厥室,爾亦不知天命不易?!保ā吨苯狻ご笳a》)
按:“惟大艱人,誕鄰胥伐于厥室,爾亦不知天命不易”,《直解》從蔡《傳》釋“易”為“違越”,并云:“四國首倡大難之人,就近相攻于其室。事勢危迫如此,爾等舊臣……乃皆以為不可征,欲我違卜,是亦不知上天討罪之命,不可違越矣,豈不有愧于十人之明哲也哉?!盵1]卷七:34-35全氏解謂:“味末語意……其詞曰予復(fù)是不知天命之已定于周而不可易也,今爾輩亦不知天命之不易乎?亦人不哲愧前寧人矣?!盵1]卷七:34《直解》既以“違越”釋“易”,天命指代征討之命;全氏解“易”為“改易”,天命指代周之大命,兩意皆通。
王曰:吁,來!有邦有土,告爾祥刑,在今爾安百姓,何擇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直解·呂刑》)
按:《直解》云“我今以此告汝,汝其聽之可也。今爾等欲用此祥刑以安百姓,何者所當選擇,得非理刑之人乎”[1]卷十三:20,是以“告爾祥刑”為讀,“在今”屬下。全氏云:“古之刑無不祥,今之刑有不義,故曰告爾祥刑在今。且承上‘毋或戒爾不勤’,亦在今日”[1]卷十三:20,是以“告爾祥刑在今”為讀。兩說皆可通。
全氏雖未表態(tài),卻道出自己不同的見解,或可見其不拘成說的治學理念。
全氏對《直解》經(jīng)解之補充,主要包括兩方面:①對《直解》無解處進行解釋;②《直解》已經(jīng)進行了簡要疏釋,全氏足其未備以使經(jīng)義更加詳明。
2.2.1 補其無解者
帝曰:疇若予工……俞,往,欽哉!(《直解·舜典》)
按:《直解》未言及殳、斨、伯與、朱、虎、羆、熊七臣是否擢用。全氏云:“初疑禹、伯夷所讓則用,益、垂所讓則不用。及細玩經(jīng)文,獨垂、益之命皆曰汝諧,而余命則否。蓋余皆特命之以主一職,而于垂、益則并命諸臣以輔其職,故曰諧也。則殳、斨、伯與、朱、虎、羆、熊七臣固未嘗不用也。”[1]卷一:37-38《史記》同此說。但林之奇《尚書全解》對此有所批駁:“然《典》之所不載,不知太史公何從而得之耳?!盵3]
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比陝t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直解·洪范》)
按:“而康而色”承上文“皇則受之”而言,《直解》未釋。全氏謂:“‘而康而色’即受之之意。如《詩》所謂‘載色載笑,匪怒伊教’也。上以怒為威,則以康且色為福,故曰‘錫之福’。下民益鼓舞于進德,故曰‘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盵1]卷六:53俞樾同此說。
2.2.2 足其未備者
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直解·舜典》)
按:《直解》云:“類、禋、望都是祭名。類是比類。郊天有常禮,今雖不是郊祀的時節(jié),而其禮與之相類,故謂之類?!盵1]卷一:19全氏以實例補充之:“諸侯繼世初朝曰類,出師祭上帝亦曰類。舜受終而祭故曰類?!盵1]卷一:19
乃別播敷,造民大譽,弗念弗庸,瘝厥君。(《直解·康誥》)
按:《直解》解“瘝厥君”云“以病君上”[1]卷八:16,全氏言:“違道干譽以相比周,則下成聚而君成獨,故曰‘瘝厥君’”[1]卷八:16,道出“病”之具體內(nèi)容。
(3)惟民生厚,因物有遷。(《直解·君陳》)
按:張氏釋此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然之性,原自淳厚,只為外物引誘,遂改變做澆薄了。”[1]卷十二:11全氏舉例以概括之:“‘惟民生厚,因物有遷’,此如敬姜所謂沃土之民淫也?!盵1]卷十二:11
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直解·呂刑》)
按:《直解》云:“夫天之德,只是至公無私。典獄的這等至公,便是能全盡天德,雖死生壽夭的大命,都自我作之矣?!盵1]卷十三:16全氏一言以蔽之曰:“‘惟克天德’二句正是在身,蓋不言而躬行也”[1]卷十三:15,“不言而躬行”正乃“自我作之”之實際指向。
全祖望作為浙東學派代表人物,一生博覽群書,著述宏富。《全祖望集·經(jīng)史問答》卷二收錄其《尚書問目答董秉純》十八條,集中反映了全祖望對《尚書》問題的見解,從中可見其對《書》經(jīng)研究頗為精深。對全祖望批注本《直解》進行考辨具有多重意義,首先,全氏以現(xiàn)存《直解》諸多版本中時間最早、刊刻工致、校勘較精的萬歷元年本作為批注底本,表現(xiàn)了全氏的版本知識體系認知。其次,圍繞《經(jīng)史問答》,結(jié)合其對《直解》之批注,能更為全面地挖掘全氏《書》學思想,對于研究全氏之經(jīng)學及學術(shù)思想抑或有助益。其三,有裨于我們了解《直解》解經(jīng)之得失,察見經(jīng)筵講義功利性導(dǎo)向下解經(jīng)對于經(jīng)義本身的背離。
總而言之,全氏批語或兼句讀,或涉考證,皆能引經(jīng)據(jù)典、結(jié)合實際,而不固守前人成說,正如全氏自謂“愚生平于解經(jīng),未嘗敢專主一家之說,以起口舌之爭,但求其是而已”[4]。全氏批注《直解》雖不乏謬失之處,但其學貴自得,不隨人長短的解經(jīng)態(tài)度,不失為后代學人讀書治學之范式。
《直解》是一部針對萬歷皇帝編寫的《尚書》經(jīng)筵講章,其進講時間跨度主要集中在明神宗9—19歲之間,當是一部童蒙之作。由于教授對象在身份和年齡上的特殊性,致使《直解》訓(xùn)釋經(jīng)文通俗淺顯,時多有無關(guān)經(jīng)義的恣意發(fā)揮之處[5]。全氏雖關(guān)注經(jīng)史,卻為何要批校意義淺明的《直解》呢?或許與此書的重要性不無關(guān)系。萬歷十年(1582年)張居正逝世,此后不久,明神宗朱翊鈞對其進行“政治清算”,自是以后,萬歷一朝無人敢提張居正,但《直解》一書卻并未隨其主而湮滅。如申時行任首輔時的經(jīng)筵官吳道南即對此書頗有稱贊:“于故相張居正所輯《尚書直解》重復(fù)考訂,匯為一編。仰塵睿鑒,倘賜乙夜之觀,必為身心之益,其有裨于圣德圣治者,豈淺鮮哉!豈淺鮮哉!”[6]明熹宗天啟年間,張居正名譽逐漸得到恢復(fù),此后崇禎帝重視經(jīng)筵而有馬世奇刊刻的《直解》。逮及清代,康熙皇帝非常重視經(jīng)筵日講,據(jù)《康熙朝實錄》載,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四月三十日,康熙帝在批牛鈕、徐乾學等講官的奏折里寫道:“朕閱張居正《尚書》《四書》直解,篇末俱精實之義,無泛設(shè)之詞。”[7]康熙敕撰《日講書經(jīng)解義》一書即以《直解》為藍本改訂而成。此外,清代《直解》偽書的涌現(xiàn),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直解》在其時之影響?!渡袝肥墙?jīng)亦是史,而《直解》的流傳和影響又呈現(xiàn)出其在《尚書》經(jīng)筵講章系統(tǒng)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全氏批?!吨苯狻愤@一童蒙著作或正是基于此種認識。
注釋:
① 天一閣博物院藏《直解》,《中國古籍總目》著錄“明萬歷元年刻本 天一閣(清全祖望批校)”(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中國古籍總目》,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54頁),《四庫存目標注》亦云“天一閣文管所藏此刻,清全祖望批并?!保ǘ艥蛇d:《四庫存目標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36頁)。
②“萬歷元年本”《直解》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上海圖書館、浙江圖書館、中國國家圖書館、天一閣博物院、北京大學圖書館、中國科學院等處,然其或著為萬歷刻本,或錄為萬歷元年刻本,不甚統(tǒng)一。事實上,根據(jù)《萬歷起居注》及《明神宗實錄》的相關(guān)記載,可知所謂“萬歷元年本”或?qū)龠f刻本,成書最早在萬歷九年(1581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