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學時代的文字學老師很有可能是位積極的網(wǎng)絡愛好者。世紀之初,各種論壇(BBS)方興未艾,他馳騁在校園網(wǎng)上,潛水,也偶爾露崢嶸,混在一群年輕人中間激揚文字,他注冊的ID叫“屈天問原”。那時候我已經(jīng)畢業(yè),但一眼就把老師認了出來:且不說他發(fā)言內(nèi)容悉用繁體漢字(這也深深影響了我),密度自不侔于他人,也不論其內(nèi)容與語氣與見識超拔于其他灌水者;就單看這用戶名的四個字,仿佛是來自上古《詩經(jīng)》年代的句子,即刻就有一股古雅氣息撲面而來:往昔的紙背可以力透,而今熒屏一樣會被人格與風格穿過去。
這種感覺,雖不中,亦不遠矣:揉揉眼睛,“屈天問原”四個字雖然不見諸成語辭典,無法馬上與某個固定的意思勾連起來,但很容易地就能在筆畫的矩陣中看出連在一起的“天問”兩個字——這不是兩千多年前屈原的名作么?說屈原,屈原也就“靈皇皇兮既降”——降臨了。我發(fā)覺,頓時有雙重的意味結伴而來:一則,文學史上《天問》這一文本奇崛的邊界是屈原所確立的,使“天問”擁有其特異形狀的乃是作者屈原,而“屈天問原”四個字也完全可以作如是解;再則,與先前的辨識次序相反,卻與先雞后蛋這種普泛的創(chuàng)作事實相同,我在“屈原的文字”中看到了“天問”,天問乃是屈原從內(nèi)部生發(fā),而并不借以外力:誰說《天問》一定是屈原在觀看了楚國宗廟壁畫之后產(chǎn)生的一系列疑竇呢?即使涉及宗廟壁畫上的題材,那必也是屈原自幼耳熟能詳、牢記在心的景象,何須再次與畫面面對面?各種糾結在理性與崇拜之間的詰問,縈繞在心頭遠非一兩天的事情,久久盤旋腦海中,仰天而嘯,終于俯首成詠,唾珠咳玉,成就不朽的篇章。以上兩種闡發(fā),均以古典事實扣合當下的表達,我文字學老師的化名由此可以被視為一次用典與解經(jīng),引經(jīng)據(jù)典成為還原其語義奧妙的必要方式。
不過,這可能依然沒有窮盡“屈天問原”的用心與效果:須知,“天問”進入四個字的符號序列之后,節(jié)奏被割裂開來了,無論句法還是篇幅,皆遭解構而重組,“天”與“問”之間形成縫隙,此中有新意,搬弄成兩個并峙或接踵的動賓短語,貌似反撥了既有的終極之問,以及文字倒影中與天相對立的人的懷疑精神,卻以一倍的規(guī)模承繼了原有衣缽:使天屈服、彎曲垂下,或者說敬請上天(屈有“使折節(jié)”“彎曲”“敬請”等義項,參見《漢語大詞典》),在(我的)追問之下供出原委,拱然呈明原理,使萬物現(xiàn)出本相原形。正是在這個語義層面上,“屈天問原”四個字方可見出與屈原《天問》相通的心意,這個古今未見有先例陳說的嶄新表述,在修辭上綿密連綿,而在氣勢上又超越古人。
拿到黎幺兄的新小說《天問》的時候,這件往事不由從記憶中彈跳起來,像陽光下浪里躍出的白魚。而等到讀完小說,那二十年間從未寫下的三層讀后感已經(jīng)很不矜持,呼之即出了。說起來,當初我從文字學老師的文字奧義中感受到過的知覺,并非遲到此刻才重現(xiàn),先前讀黎幺的《山魈考殘編》,以及收錄在《紙上行舟》一冊中的《柒拾貳》《機械動物志》等各篇作品時,同一種靈光早就一再被啟廸,暗流反復涌動。到如今,因為《天問》這個題名,一下子把往事和我的閱讀經(jīng)驗串聯(lián)迭合成了同一個清晰卻有待申說的場景,仿佛是古時候饾版拱花的套色印刷。
我覺得黎幺的《天問》無疑也可以進行類似上文的訓詁,他的小說經(jīng)得起探賾索隱,在句行乃至文字的層面上,逐一討論語義及其組合關系。正如多年以前,在面對詹姆斯·喬伊斯時很多人都會油然而生的箋注沖動,作者自有理由拒絕把底牌都攤開讓人一覽無余,可總會有讀者自甘承當起相關責任。比如,從開頭“喝過早晨的第一碗羊奶,祭司順著樓梯登上塔頂?shù)牟t望臺”一句,就很令我有打開話匣子漫說的愿望。其中若有若無的若澤·薩拉馬戈與可能存在的詹姆斯·喬伊斯的陰影,使這個故事與比利牛斯山以南的修道院、地中海上并大西洋中都柏林里尤利西斯的航線具有相似的呼吸節(jié)奏——這因此是一個反向的巴別塔形入口,一個偽裝成開頭的楔子,深深探入文字世界的內(nèi)部……
但問題是,依首段的比例,本文的篇幅恐怕未必能滿足于揭示這一句。況且,這種煩瑣解析與過度闡發(fā)或許也要先冷卻二十年。倒不擔心它有無效之嫌,而是因為我有一個未曾充分發(fā)揮過的看法,打算先在一個叫《博爾赫斯文獻學導論》的寫作計劃中操練一番。我認為:小說可以依作者的食譜愛好一分為二,不存在價值評判上的高低,但應該用不同的方法論對待(此處宜有安樂椅上吃飼料的母雞與散養(yǎng)啄蟲食草的母雞之比);廣譜翻閱的作者與取徑于生活的小說家不同,前者閱讀或藏書量遠超出奧爾罕·帕慕克所謂“一個作家有1500冊圖書就綽綽有余”者,他們精心建筑的文本,往往會觸發(fā)文獻學原則伴隨著文學原則雙相啟動,始終處在一種可稱之為“比較級”的狀態(tài)中,令單一學科背景的評論都顧此失彼、首鼠兩端。具體來說,即需要以基于“世界文學”甚至大于文學的目錄學視野來像彈格一樣揭示作者的漫游軌跡,有待系譜分析與原型批評及異文比勘等方法的版本學像來魔鏡一般來映現(xiàn)文本的變形記錄,還有則是先前已經(jīng)提及的細密到字詞層面的訓詁學精神來摸骨似的盤點修辭、分析意義。就此,我總覺得,至少是我,還沒有充分準備好成為黎幺的讀者;而另一方面,黎幺也一定要發(fā)表更多的作品:要是作者對相似意象與題材反復從不同面向上處理,就類似他的《猴的越獄》與《柒拾貳》那樣,將為細心的讀者構成類似版本校讎的特別興味;要是有書籍規(guī)模的、篇帙更接近老普林尼《博物志》或至少是亞里士多德《動物志》的《機械動物志》暴露于世,“琳瑯滿目”這樣的古老經(jīng)驗方能得以在漢語文學文本中重現(xiàn)——或許會是蒸汽時代的琳瑯(琳瑯者,美玉也),朋克風格的目錄也未可知;要是這樣,我想,那個倒置的通天塔形楔子會不止于一廂情愿地為論者臨時安置在《天問》的開頭,而能更清晰地浮現(xiàn)在同一系列文本的密集注腳和互參本校法中,共通的文本地宮于焉轟然打開。
當然,以“未來黎幺論”之類的名義編訂一個多年以后才有可能兌現(xiàn)的評論計劃,并不能推諉當下全部的書寫責任。《天問》中自有不必延宕的若干事實,譬如,黎幺的小說略大于當下日常。他歷來作品的敘事視野橫跨歐亞、縱觀古今,出入自然界,將不同場域對接如烹小鮮,關注“最后與最初的人”;所以,《天問》中的祭司與星相師的遭遇自然是他以往文學主題的下一塊基石,將屈原《天問》在內(nèi)的經(jīng)典文本搬運作為本文底文也算故技重施。經(jīng)驗之外的書寫,不必單稱之為魔幻現(xiàn)實,也未必只是對時間與空間的深耕,古典學與超現(xiàn)實兩相湊泊不唯是個題材問題,而首先是一種寫作態(tài)度,基于面對現(xiàn)實有所拒絕:“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超現(xiàn)實因此同時是“三折畫”:超越、超脫并超驗于現(xiàn)實,也是超級的現(xiàn)實?,F(xiàn)實”。而就素材及其處理方式來說,它因此或許也因為專注而小于漫漶紊亂的實況;通常意義上的情節(jié)遂不再是字句通往主題的必經(jīng)之路。
閱讀黎幺的文本,我覺得可以隨時進入一個個微觀的意義世界,他的詞語始終處在博喻而博物的生態(tài)中。如果單以經(jīng)典文學的閱讀與評論經(jīng)歷來實證,那個“七寶樓臺”的歷史比況或許將以有為也,可我并不認為,在包括《天問》在內(nèi)的作品中,黎幺筆下的句子會因其建構與獨特回路而無法拈出引用。無法開拆的狀況實是一種排他性效應,常見于漫過一定篇幅邊界的抒情詩。黎幺十多年前就開始發(fā)表短詩,近年卻基本上將小說當成了主業(yè)。他的創(chuàng)作軌跡并非一個詩人的跨界或改行之舉,或者左圓右方的兩棲作戰(zhàn),而是兩個次元的一次會通,語言中活躍的詩性因子催化情節(jié)成為小說的框架與外骨骼,而不再如慣常那樣充當作品動力的苦役,也不淪落為種種文本實驗常有的能指鏈。隱喻的邏輯賦予了小說一個世界應有的、應有盡有的、理所當然的更斑斕的樣態(tài),也是對狹義上的世界實相不間斷地懷疑與提問。它們甚至也就是真實的接口與開關,小說家制造開關并在段落中暗示了如何打開這個開關。由此,小說同時擺脫陳詞意義上的抒情性與宏大性,文本主題的根本指向可以回溯到文學創(chuàng)世之初的“史詩”那里,但與長詩的落腳點與節(jié)奏又判然有別,我不知道該換用什么概念來命名:“詩史”顯然也不妥當,需要新的詞語和范式來對靶。一篇理想的小說本身,其敘事所延展的,也就是一個新的對靶范式,關于現(xiàn)實、關于理念,也關于既有的原型與底文。
《天問》與《天問》以及其他文獻結成的,是一種新型同盟關系。文本之間的友誼也是我一向關心的領域,并謀求我筆下的文本與黎幺小說長期交好。不將人視為友誼的主體,這不是強求委婉的修辭,也不僅僅是要避免衣裝的人情,或者要躲閃“抱團取暖”之譏——我所理解的稱職的小說家,置身于以賽亞·柏林式的隱喻環(huán)境里,大約只會進化成狐貍與刺貍兩種,我看不出其中哪一類會在凜冬將至時更容易相互靠近而忘記觀察、幻想與書寫。寫作面向上的一致性和四維向度上的多交點是結盟最常見的前提,而作者們于是有類似通家世交的默契感,無須像街心花園里兩個遛熊孩子的陌生人偶遇,要么心不在焉,要么充滿警惕,圓睜各自的虎目,視線時刻牽牢自家娃兒在與球玩耍時的一顰一笑,看他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讓小說的歸于小說吧,這因此是特在小說的閱讀與分析時有效的行動,具體到會把惺惺相惜還原成一次次折返跑:以己度人與以人度己,前者是憑借著自己的經(jīng)驗來開路——看他的思路,拆解文字中可能的種種埋伏,繞開一個個迷障,在小說的華容道上放眼看疑煙四起,自以為甩脫追兵揚鞭仰面大笑,再直奔題旨而去;后者則反復提示,把他的文本搬作標準與尺度來衡量我的作品又將如何是好……基于這代持的小說友誼,黎幺這篇《天問》之“原”究竟曾是什么(作者原意)與還是什么(文本效應),我突然覺得無須繼續(xù)還原、屈打成招,無須還在為屈指數(shù)不過來而感到惶惑了,這就掩旗而走,帶著《天問》的余聲,且改且寫我自己的小說去吧。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朱琺,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