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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寒日暖

2020-12-30 12:50朱宏梅
長江文藝 2020年12期
關鍵詞:小弟

朱宏梅

從被頭里鉆出來一點兒也不冷,趙素芬自己對自己說,看上去春天真格來哉,粗絨線衫著(穿)不上哉。她爬到大床的另一邊,溜下地,從靠墻的衣柜里摸出一件薄毛衣。這是六十歲生日時,還是兒子女朋友的媳婦買給她的,不大舍得穿,五年了,還是簇簇新。

伸著袖子的時候,趙素芬就到了客廳。影影綽綽,一只八哥,一只鷯哥,在鳥籠里上下翻飛。趙素芬拉開電燈,鷯哥突然一聲大吼,早上好!她嚇了一跳。早上好,早上好,像是人來瘋,八哥一聲,鷯哥一聲,一聲接一聲的。趙素芬說,好哉好哉,小癟三,要你們多嘴,我早醒了。八哥說,小癟三,早上好。鷯哥卻說,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

趙素芬家在廟堂巷里住了幾十年了,老式平房,獨門獨戶。因為縮進一段,門前多了塊十來個平米的空地。老夫妻辟出七八個平方做了花圃。

剛開始花圃是開放的,結果好些花草被狗們糟蹋了。古城里,雞是不許養(yǎng)的,不許養(yǎng)雞大家就養(yǎng)狗,到處是流浪狗,即使有主人,也有放縱不管的,它們才不管你弄得多么辛苦,花草又那么美麗呢。誰能整天守著花圃呢?因此趙素芬的老頭子就用鐵簽子和竹片把花圃圍起來,還在竹片上纏了鐵荊棘。花圃里,雖沒什么名貴花草,卻是生機勃勃。有直接種在地上的,也有盆栽的,有草本也有木本,還有藥草,比如參三切、百日紅,甚至還有南瓜、蕹菜和油菜,那是鳥兒銜來的種子。蕹菜有尺把高了,嫩綠嫩綠的,油菜也開了花,一朵一朵,迎風搖曳。花架是廢棄的自來水管做的,跟棋盤似的,一格一格的,花圃中央豎了兩根竹竿。凌霄花爆出碧綠的嫩芽來了,別看它們弱弱小小的,到了農歷五月,那是滿架的綠葉花枝,熱鬧非凡。然后呢,菊花開了,楓葉紅了,臘梅開了。一年四季,也就這么過去了。

小巷里已經有人聲了,他們在往菜場去呢,年紀大的就是這樣,睡得早,起得早,菜場的第一批顧客準是他們。

趙素芬梳洗好,就把鳥籠掛到門外的花架上。小東西們也是愛熱鬧的。天還沒亮,路燈卻滅了。晨霧中,那些花花草草就像許多許多影子,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分辨不出誰是誰,但是趙素芬閉著眼睛都知道誰挨著誰。那些都是她的孩子呀!

唉,真是老糊涂了,菜還沒買呢。趙素芬又把籠子拎了回去。出來的時候,左臂上多了只竹籃。竹籃的拎配上纏了布條,這樣,拎著手不會痛了。聽說塑料袋不許用了,這跟她關系不大,她用慣了竹籃,幾十年沒放過手。如今這東西倒是買不大著了。兒子細心,出差江浙鄉(xiāng)下,見了就買回一個,所以倒也不缺。

今天是周末,兒子一家每個周末要來吃晚飯。現(xiàn)在的年輕人老說忙呵忙,根本不會去花時間弄吃的,多半是胡亂對付,不給他們補補怎么行?一個禮拜,前三天呢,回想上一次的,哪個菜他們是愛吃的,哪個菜是不愛吃的,咸淡如何,硬軟如何,火候如何。后三天呢,就想下一次的,這樣,日子就過得快了。大棚菜是不吃的,反季菜是不吃的,兩個原則。買什么菜呢?趙素芬早已想好了。油菜花開了,這個時候的塘鱧魚是一年之中最好吃的,蘇州人叫菜花塘鱧魚,花開花落,不過十天半月,價格自然咬手,趙素芬揀大的稱了一斤,四十五元,正好十條。小的燉蛋,大點的紅燒。一魚兩吃。又買了一把春筍,一只帶皮蹄膀和兩只腌豬腳爪,媳婦愛吃腌篤鮮。春筍不剌喉嚨,豬皮是美容的。如今的女孩子吃個什么都能搭上美容。再買了一斤青殼螺螄,那是清涼敗火的,最后一次吃它了,過了清明就有小螺螄,還有螞蟥叮。葷菜是有了,素菜呢,就買本地時鮮馬蘭頭和蕹菜。馬蘭頭拌香干,蕹菜呢,放點蒜末,油多點,一炒,又嫩又鮮??上?,沒看見剛上市的小龍蝦。她還真不知道未來孫子的口味呢,要不然,這個菜籃子里一塊兒裝回來了!

菜裝了滿滿一籃子,可趙素芬總覺得還有東西沒買。是什么呢?對,菜薹!每年都要曬菜干的,菜干燒肉可好吃呢,這是兒子的最愛?,F(xiàn)在正好落市,一斤只要七角,月初要一塊五得唻!趙素芬又跑了三趟,買回十幾斤菜薹。好在離菜場近,只十來步路。這地方吵是吵了點,但是熱鬧、方便。怎么說呢,在外人看來,趙素芬愛靜——不愛靜,她怎么能有心思伺弄那些花花草草呢?其實呵,她是愛熱鬧的,不愛鬧,她又怎么會伺弄這些花花草草?這些花草種給自己看更是種給路人看的。附近的街巷,只有這個菜場,又在四岔路口。每天路過的、到這里來買菜的人要多少呵!年輕人都奔現(xiàn)代化住宅去了,這里都是老房子,住的基本是退休的老人,有足夠的時間來欣賞它們。何況一些花草還有藥用,很多人問她要過呢!

腌篤鮮,腌篤鮮,功夫就在篤上。起碼要兩個小時,肉皮才能酥爛。趙素芬搖了搖煤氣罐,嗯,還很重,不礙。趙素芬把帶皮蹄膀和豬腳爪洗了,焯一遍,然后加足水,大火燒開后放下蔥姜酒,再關小火。待肉七分熟時,就把筍塊放下去。燉上肉,就快八點了。趙素芬忽然發(fā)現(xiàn)兩只鳥一聲不響。她有點擔心,就走過去看,它們也對她看?!靶“T三!”她嘀咕了一句。八哥活絡起來,小癟三,小癟三,鷯哥揚起脖子,依然是大嗓門,你好!趙素芬笑了,又回到爐子跟前,得把肉皮翻上來,可不能讓它沾底。然后趙素芬開始殺魚,塘鱧魚又小又滑,魚鱗又細,十條小魚倒是花了很長時間。魚籽要不要呢?趙素芬有點發(fā)愁。老底子講起來,魚籽是不能吃的,吃了要笨的,可新法講起來,營養(yǎng)是好的,媳婦說有卵磷脂什么的。腦子笨,身體好,身體好,腦子笨,怎么辦?哎呀,真是老糊涂了。是小人吃了腦子笨,沒說大人呵!真是的!趙素芬搖搖頭。

弄完魚,洗了幾次手,聞著不腥了,趙素芬開始擇菜,這個馬蘭頭真是懨氣,怪不得叫念佛菜呢。趙素芬干脆搬了只竹靠背坐在了爐子前,一邊擇菜一邊看爐子。菜擇好,肉也燉好了。趙素芬將擇好的馬蘭頭用開水燙了,擠干,細細剁了,又把香干片成薄片,細細地切成末。聽說那些大廚的刀工了得,一塊豆干能片得像紙片那么薄,能照見人影呢!趙素芬把香干和馬蘭頭混在一起,放上細鹽和雞精,又倒了些小磨麻油。聞著噴香噴香的。然后,趙素芬把養(yǎng)螺螄的水換掉。所有的事忙完了,趙素芬才想起堆在門口的菜薹。

趙素芬把菜薹一捧一捧往大門與花圃間的水泥臺子上搬。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一個蒼老的聲音傳過來。那是老劉,在教他外孫女呢。這個小囡好白相,老劉說,一念這個,她就會拖出那本書,蹲在地上兩只胖乎乎的小手學鴨蹼劃水。

溜溜呵,趙素芬轉過身來,招呼道。

是呵,小癟三像小狗,到辰光就要吵著外外去。老劉顛著手里的孩子說。

蘇滬一帶人嘴里的小癟三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指不務正業(yè)的二流子,一層是小寶貝的意思。

鳥呢?老劉問。那只鷯哥就是他送給趙素芬的。外孫女要住過來,怕嚇著小人。

不許出來,風太大了。

是呵,感冒了難受。

趙素芬養(yǎng)了十幾年鳥了,它們就像孩子一樣,感冒了就不活潑了,流鼻涕,呼吸急促,不思飲食,羽毛蓬松不整。每天要喂阿司匹林,要保暖。流清水鼻涕怎么辦呢?趙素芬就用消毒衛(wèi)生紙捻兩根細棒,其中一根浸潤麻油,先用干紙棒輕輕擦去鳥鼻子的流涕,再將油紙棒輕輕送入鳥鼻,輕輕抽拉,這樣,鳥兒的呼吸道就潤滑通暢了。

老劉抱著孩子看趙素芬擇菜。那孩子有十一個月大,胖乎乎的臉,又紅又白,嘴角是亮晶晶的口水,一滴,卻是不淌下來。正長牙呢。

趙素芬湊上去親了親。嗯——真香!

老劉說,你也快了吧。

趙素芬知道老劉說的是什么意思,就說不知道他們呵,他們只曉得白相。

老劉不響。這種事情怎么說呢?

過了一會,老劉又說,很干凈了,還擇呵?

趙素芬說,要擇的,吃的東西不好馬虎的。

老劉說,對的對的。走啦,跟好婆拜拜!

趙素芬看著老劉遠去。心里有點不開心,究竟為什么不開心,她也說不上。

菜薹擇好,趙素芬取出竹匾來,一棵棵鋪好,擱在長凳上。整整三匾呢。這個走廊平素也是不空的,常有賣錫箔、賣雞蛋的擺在這里。趙素芬不趕他們,人家掙幾個錢也不容易,再說,熱鬧點好呵。

素芬!素芬!趙素芬抬起身子一看,老鄰居美蓮來了。

你這家伙,又溜出來啦!趙素芬在圍身上擦了擦手,親熱地說。

是呵,今朝他們休息。你弄這么多呵?

是呵,多弄點。趙素芬忽然變了臉色,輕聲說,也許是最后一回弄了。

你家搬場有一年了吧?趙素芬說。

蘇滬一帶,搬家不說搬家,說搬場?!皥觥迸c“長”諧音,“長”是多意字,又有“多”的意思。

是呵,住得蠻好,夾忙頭里一定要我搬過去。美蓮懊惱地說,兒子說他們那兒好。好在哪兒?我沒看出來。一個人也不認得。早上只看見人家急急忙忙上班,夜里下班進去就門砰地一關。他們呢,白天見不上面,等他們回來,我早睏到印度國去哉!除了接送孫子上幼兒園外沒地方去了。真格沒勁!這種日腳怎么過?想想還是這里好,多少熱鬧呵。

是呵。素芬怕聽這個,趕緊岔開,她說,哎,那個王老師教得蠻好的,素芬輕輕哼了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這只歌你沒學到吧?你好些天沒到這里來了。

今朝是評彈吧?十點鐘開始,我們去吧。

不對,是扇子舞!

美蓮說,不對,今朝是禮拜六,評彈!我剛剛還看見他們幾個背著琵琶弦子去了。

趙素芬一拍腦袋說,哎呀,該死!明明是禮拜六嘛,你看我,前腳買了這許多菜呢,后腳就忘記光了。

哈哈哈,是呵,你忘了,你的綽號就是“王繼光”呵!美蓮揚聲大笑。

你去吧,我要弄菜呢。

對了,你兒子不是說要接你過去嗎?都拖了一年了,你去不去呀?

不去!趙素芬口氣很沖。停了停,幽幽地說,劉伯溫的風水擺在那里,婆媳是冤家,還是分開過的好。

美蓮小心地說,我看你家芹芹蠻好的呵,姆媽長姆媽短的。

現(xiàn)在是這樣,過去了呢?牙齒跟舌頭都打架呢。天長日久,拉破面孔就不好了,叫兒子難做人。你說,哪有長輩不巴望小輩好的?再說,我也離不開它們呵。趙素芬指指花圃,指指屋里的鳥。我曉得兒子是好心。老頭子死了,怕我孤單……趙素芬摸著竹片,眼圈紅了。漆還是新鮮的呢。昨夜夢里,我還對他說呢,你去買點水果吧,沒水果了。醒了清清楚楚的。你說,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咳!人哪有不死的?!——他們什么時候來呵?

新墳要在清明前上的。他們上墳去了。

你不去?

不去!看見自己的名字就難過,死了待在那里頭?真受不了!

美蓮不響了。似乎觸動了她自己的心事。

趙素芬的兒子小弟和媳婦芹芹一大早就開車上路了。這幾天掃墓大軍可是不得了,好幾萬人呢。百分之七十是上海人。去時還好,回來是一路堵車,堵得芹芹心火起,你講,這個上海人怎么回事?把蘇州當他們的墳地啦,這么好的風水寶地,被別人占了,我們蘇州人怎么辦呵?蘇州也是的,只認鈔票,不曉得保衛(wèi)家鄉(xiāng)。怪不得菜這么貴,好地都做了墳頭了!真是山東白相人,獨吃自家人!

別這么說,小弟瞄一眼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芹芹,說,現(xiàn)在是市場經濟,誰管誰呵。

芹芹說,就不對!別唱什么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了,天堂成墳場了!不光墳場,還垃圾場呢!真沒素質,垃圾隨手丟,每回不是清掃出成噸的垃圾?還在那里燒紙,著火了怎么辦?我們多好,清明么,插楊柳就是了。你說,移風易俗這話到底對不對?

小弟沒接她的話頭,只說,你也真是的,生這些閑氣做什么。倒是想想,一會兒跟姆媽怎么說。

是呵,芹芹說,這樁事體蠻傷腦筋的。蘇州有句老話叫孵生不及孵熟。前幾天我們那里還弄了個“反思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居住方式”的學術論壇呢,這個論壇為什么在蘇州?因為蘇州特別呀!有標桿意義的。別的地方,比如深圳吧,一座城市就這么起來了,沒什么歷史文化,沒歷史文化就沒根,而我們蘇州呢,就像一棵千年古樹,盤根錯節(jié)那是不得了呵!你想呵,蘇州人習慣庭院深深穿街過巷的感覺,幾千年了,一代一代的,哪能說變就變呵?園林住宅倒是蠻好,既有傳統(tǒng)住宅的味道又有現(xiàn)代生活的方便,可動輒千萬元買不起呵。我敢保證,那樣的房子媽肯定喜歡。

芹芹一會兒蘇州話,一會兒普通話。

小弟嘀咕了一句,媽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再說了,說那些虛的有什么用?

芹芹老說自己是發(fā)散性思維,這會兒大概又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她忍不住要說出來,她說哎,不是有一篇叫“白發(fā)蘇州”的散文嗎?我們是黑發(fā),黑發(fā)蘇州,黑發(fā)蘇州的我們沒那么多牽絆,你娘是白發(fā),白發(fā)蘇州最是念舊。

什么你娘你娘白發(fā)黑發(fā)的,亂七八糟!小弟白了妻子一眼。

好好好,我說錯了,是我們的娘怎么樣?其實我說白發(fā)黑發(fā),是說蘇州人,少了一個“人”而已,你悟性真差……你別看咱媽花呵鳥呵的,過得蠻熱鬧,那是表面,恰恰反證了孤獨,就像中醫(yī)說的火包寒……

又瞎說。哪有什么火包寒,是寒包火。你就是這樣,不懂瞎說,真不知你怎么混進博物館的。

嘁!我可是考進去的,不是我氣苦你——你倒考考看看?算了,不打擊你了?;鸢埠?,寒包火也好,反正意思一樣。去年爸落葬,我們就叫她過來住,她說沒滿周年,哪兒也不去……現(xiàn)在該不會有說法了吧?

不知道呵,我也吃不透。總之,她不愿意不好強迫的。

那是自然,古人說了,最大的孝是順著老人,不過——

小弟沒作聲,他知道“不過”后面的意思。要媽媽搬家的真正原因就在于這個“不過”后面的意思。前些天,母親獨自出門,抬頭看公交站牌時突然暈倒了,幸虧有好心人把她送進醫(yī)院。醫(yī)生說,她的頸椎長滿了骨刺,影響供血,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暈倒了。也許下回就沒這樣的好運氣了。報紙上說,一個九旬老太跌倒在馬路上,好多人不敢扶,結果還是一個小學生攙起來的。要幫她請人她又不肯,她說我手勤腳健的請什么保姆呵,浪費票子還礙手礙腳。

他和芹芹商量過,媽就他一個兒子,不可能老大老二輪著來的,責任終究要落在他身上。養(yǎng)老院不能去,今朝死一個,明朝死一個的,心情哪會好?開心才能長壽呵。母親長壽,那是做兒子的福分。保姆呢,難找稱心的,母親太能干了,看不慣粗手笨腳的,再有,她聽不懂外地話——本地的、能干又好脾氣的保姆哪兒找去?只剩下最后一條路,就是搬過來住。

哎——我有個主意。芹芹說,我們結婚時小區(qū)還沒弄好,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不要太好哦。我們照些照片給她看好不好?這叫色誘!

又瞎說!你這個用詞不當?shù)拿∩冻焦飧暮?,下個禮拜吧。

不不,就今天。

來不及的,媽要等的。

幾張照片一歇歇工夫。芹芹說。

好吧。小弟打了一把方向。他說你就是這樣,炒蝦等不及紅!

芹芹拿著照相機橫照豎照,這張光線不好,這張景色有點亂,監(jiān)控要拍出來,保安也要拍,要讓媽知道這里很安全……

小弟急了,你看你看,你的一歇歇工夫就是一個鐘頭!天都要黑了,我還是先給媽打個電話吧。

電話響了幾次,沒人接。出去了?不會吧。又昏倒了?快接電話呀媽!小弟急得頭上冷汗直冒,剛要掛了趕過去,一個遲疑的聲音傳過來,你找誰呵?

姆媽,我是小弟呵。

?。磕銈冊趺催€不來?

堵車了,我們晚點呵。

哦,我關了呵。趙素芬說。

嚇死我了!小弟說,媽掛斷電話總說關了。

芹芹收起相機說,走吧,好了。

路上又堵了兩回,氣得小弟直埋怨,你看你看,媽不知急得怎么樣呢,都是你,拍什么照!

芹芹不高興了,你弄倒了吧?是接你娘來,又不是接我娘。這么起勁還不是讓你們高興?我是媳婦,不做這個姿態(tài)你娘更不高興來了,很難說她不來的原因里有這個。你倒來怪我。

“你娘”就“你娘”吧,小弟自知理虧,也不糾正她了。

紅燈。車子排了有百把米。小弟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著方向盤,他說其實我媽蠻喜歡你的,每回都做你愛吃的,我倒在其次了。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呵?

我曉得的,要你說!芹芹翻了個白眼。

小弟嘿嘿地笑了。

天真的黑了,他們才到巷口,可是沒地方停車,芹芹說,管他呢,停到人行道上去。

小弟說,你又亂來。

兩人走到菜場門口,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家門口了。小夫妻趕緊跑上去,一邊一個,攙著趙素芬進屋子。芹芹說,姆媽,你種的花真香!

方桌上滿滿的,都是菜。

姆媽,你怎么弄這么多呵?吃不了的。芹芹說。

吃得了的,吃得了的。趙素芬說著,走進房間,拿出一瓶五糧液,小弟,你來開。

酒就別喝了。小弟拿過酒瓶說。

瞎說。清明要吃酒的,吃白酒,這是規(guī)矩。趙素芬說。

方桌上擺了四副碗筷,一面一副。芹芹悄悄對小弟說,清明不放爸的吧?小弟皺皺眉頭,示意芹芹別亂說。

來,芹芹,多吃魚,這個魚好吃,小弟,你也吃點,別嫌麻煩。來,吃魚籽,魚籽補腦子的。

姆媽——芹芹叫了一聲。

啥事體?

你跟我們住吧,這樣我們每天可以吃到這么好吃的菜了。

趙素芬看了一眼媳婦,沒作聲。

小弟有點生氣,埋怨芹芹說你倒好,弄個廚師回家呵。

真是拎不清!芹芹乜了小弟一眼,湊過去耳語道,老人最怕自己沒用嘛。

趙素芬似乎沒聽見他們說什么,你們別光顧說話,吃菜呵!老酒別多吃。來,芹芹,吃螺螄,三月螺螄四月蚌,下趟來,姆媽燒蚌肉豆腐給你吃!

吃完飯,小弟搶著洗碗。

芹芹拿出照相機,叫婆婆看他們的家。芹芹說,媽你好久沒來了,我們這里變樣子了,我照了幾張你看看。

趙素芬說,我眼睛不好,看不見的。

芹芹說,那等我洗出來再看吧。

婆媳倆似乎沒話說了,有些冷場。

媽,你忙了一天了,你坐,我倒茶給你喝吧。芹芹站起來說。

不吃,吃了要小便的。

是呵媽,沒有衛(wèi)生間,多麻煩呵。白天可以到弄堂對面的公共廁所去,夜里呢,終究是不方便。

方便的。趙素芬說。

婆媳又沒話了。芹芹有些懊惱,平時自己話很多的,怎么就跟婆婆說不起來呢?

小弟擦著手過來了,他說媽呵,倒不是我們逼你,實在是擔心你,上次的事體真是嚇煞人,萬一。

趙素芬有點生氣了,我又不是羊癲瘋!說昏就昏呵。

芹芹和小弟面面相覷,不敢再說什么。

后來小弟說,我們走啦,你早點休息吧。

路上芹芹說,你也好意思把菜都拿走。

哦,你也有拎不清的時候呵!小弟笑道,拿走了媽才好吃新鮮的。

芹芹打了小弟一記,知道啦,大孝子!

小弟說,哎,你說,媽為什么生氣,我說昏倒的事。

笨!你傷了媽自尊心嘛。

又是周末了。這回,芹芹帶來了照片。趙素芬戴上老花鏡一張一張看。芹芹乘機介紹新房子的好處。媽你看——,路上多干凈呵,這是路燈,好不好看?你看,還有山坡呢,這是紅楓林,這片是梅林,散散步可好啦,空氣好得不得了,河邊還有音樂噴泉,喏,這里是老年活動室,里面有一面大鏡子,整整一面墻,跳交易舞時可以糾正姿勢的,有個老太七十五了,跳得又輕又穩(wěn)……

這個欄桿怎么是塑料片做的?十二層得唻,跌下來要死的呵!趙素芬突然說。她的手指點著照片上的陽臺,一下,一下,像雞啄米似的。

?。壳矍畚嬷煨ζ饋?,媽呀,這是不銹鋼的,很牢很牢的。媽你看,陽光多好呵,你這里好是好,但是陽光照不進來,白天都要開燈,下雨天,墻壁都回潮的,像山洞,又黑又潮,不信你摸摸。冬天呵,夏天呵,都是問題,裝空調沒用,門窗漏氣的。還有,這里不是小區(qū),沒人管,不安全的。姆媽,要是政府出錢,翻修這些老房子就好了——就像同德里那樣,可以裝抽水馬桶,有城管、輔警,有攝像頭。電視里講,前日他們還捉牢一個小偷,半夜三更偷空調外機里的銅管。還講一家人家的液化氣罐燒起來了,輔警和城管隊員開著用電動三輪車改裝的迷你消防車,五分鐘就撲滅哉。

小弟也說,是呵,媽。你一個人住,我們是不放心的。

趙素芬說,不怕的,街道里要有虛擬養(yǎng)老院了,有啥事體,也不要麻煩你們,一只電話就解決哉。

小弟笑著說,這你就不知道了,虛擬養(yǎng)老院是有條件的,孤寡老人要滿90歲呢,還有就是八十歲以上,沒有子女,生活不能自理的,或者勞模什么的。

趙素芬遲疑地說,那,讓我想想。

好的,媽,你想想吧。芹芹高興地說。

這一晚,趙素芬沒睡好。橫想豎想,總是一個難字。小人講的都有道理,說心里話,她一個人的確寂寞,白天還有人說說話,到了夜里,睡得著還好,睡不著的時候真是難過呵,是心里難過,覺得特別凄涼。人老了,就是這樣。但是,搬過去了和媳婦處不好怎么辦?再說了,美蓮不是說搬過去沒勁嗎?

趙素芬躺在床上,一個身,一個身地翻著。四周靜悄悄的,零零星星從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吞美锏膬芍圾B睡了,沒有一點聲音。

趙素芬悄悄從床上爬起來,臺子呵,凳子呵,衣柜呵,一樣一樣地摸過來,似乎摸著老頭子的手,摸著幾十年的往事,溫暖而熟悉。就著窗外的微光,趙素芬打開一只書本大小的木盒子,里面是房契、證件,還有些紙片,都幾十年積攢下來的,當寶貝藏著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了。千年文書好合(讀ge)藥,不能丟的。摸著房契,趙素芬想起老頭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房子要跟著你,活一天,在你名下一天,不要給孩子。趙素芬明白的。社會上這樣的事太多了,把老人的財產弄走了就不管他們的死活了。這些人怎么這么狠心呢?小弟不會的,小弟肯定不會的!

到底怎么辦?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趙素芬給美蓮打電話。

喂——是美蓮嗎?

我不是,我是她媳婦,你誰呵,這么早打電話!我被你吵醒了。

啊呀,是呵,怎么忘了她是在兒子家呢。

喔唷,對不起,對不起。趙素芬慌忙掛了。

過了會,電話響了,是美蓮。她說,什么事呵,我看這個號碼是你的。是呵是呵,是我打的。我睡不好覺,想和你商量商量,我是搬還是不搬?

哎——你等我來不行嗎?電話里怎么說這個事呢?

不想好,我睡不著呵!

喔唷,看樣子心思活絡哉。這樣吧,你先過去住幾天,我?guī)湍阏湛椿ú?。盆栽的那些,搬到你兒子的露臺上去!鳥嘛——我想想呵——就交給老劉。

不行的,他外孫女在。

那怎么辦?美蓮停了下,又說,好辦,你帶過去!

兒子早就給母親趙素芬留了一間,朝南的,挨著他們的臥室,再過去就是露臺了,很大的露臺。在趙素芬看來,這個露臺是浪費了。平日里只晾衣被,沒啥晾就光禿禿的,倒有了幾分荒涼的意思。兒子和美蓮都叫她把盆栽的花木搬來,但她不想,只想著住幾天就回家??墒牵蛱靸鹤有ξ嬖V她,說芹芹有了,媽你就住下吧。這下趙素芬尷尬了——芹芹的父母在美國呢,總不見得叫他們來伺候她吧?這丫頭反應還很大,吃什么吐什么,兒子呢,只會蛋炒飯,飯炒蛋。因此,她倒是不好說走了。哎——過來容易,走就難嘍,就像扯了線頭,不知道線尾在哪里呢。新房子好是好,漂亮明亮寬敞,但是那種熟悉的味道聞不到了。趙素芬像是丟了魂似的。趙素芬不知道,那叫煙火氣,只有老街老巷里才有的煙火氣。

冰箱里塞得滿滿的,這是小弟開車到大超市里買的。每次做飯,趙素芬總要對著一堆冷凍食品發(fā)呆。自己從來就是吃一點買一點的,多新鮮呵??墒沁@里離菜場很遠,她不可能每天走一個小時去買菜的,她有關節(jié)炎,走不動。

這日早上,小弟吃了一碗趙素芬篤的米燒粥和幾個春卷,在毛巾上抹了抹嘴,對母親說,我上班去了,中午我們都在單位吃的,晚上回來。早上芹芹在家,那只半導體,讓她教你怎么開。趙素芬說我會的,你忘了,家里老早是有一只紅燈牌收音機的。小弟說,有點不一樣,還是叫芹芹教你吧,我走了,要來不及了。

芹芹睡到快11點才起來。今天她要去醫(yī)院,請了半天假。趙素芬想,這個小人,睡到這歇,怎么來得及去醫(yī)院呢?

芹芹說,媽,阿有啥吃的?趙素芬說,粥要不要吃?我熱熱。不要了媽,我走了,要來不及了。

小弟走了,芹芹走了。房子一下子空了。趙素芬甩著兩只手,從房間里走到客廳里,又從客廳里走到房間,最后走進廚房,她是多么喜歡做好吃的呀,但是趙素芬現(xiàn)在不想做午飯,她沒有胃口,也不覺得餓。

干什么呢?趙素芬想不出能干什么。一百幾十個平米呢,衛(wèi)生她搞不下來,累死了也搞不下來。但她又不敢出去。出去了,就不認得回來了。到隔壁人家屋里坐坐?也不行。啥人會隨隨便便給一個不認識的人開門呵,人家會想,萬一是壞人怎么辦?再說了,她從不到陌生人家里去的。

趙素芬想起兒子說的半導體,他沒給我呀,在哪里呢?趙素芬回到自己房里,一眼就看見在床頭柜上。咦,他什么時候放在這里的?昨天?早上?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趙素芬抱著半導體弄了半天才讓它發(fā)出聲音來。她選了一個在唱越劇的。她最喜歡王文娟的紅樓夢和范瑞娟的梁祝。隔壁的王阿姨也喜歡聽,趙素芬的收音機壞了以后,都是聽隔壁戲的,每天下午,王阿姨都要來叫她,說辰光到哉,你過來吧。兩個人說說笑笑,聽聽戲,多好呵!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聽。八哥和鷯哥,那兩只小癟三在身邊還好些,可是小弟說,孕婦是不能跟鳥在一起的,有細菌,對小人不好。孫子重要還是鳥重要?當然孫子重要呵!這是想都不用想的。最后,兩只鳥孩子寄在了老劉家——別人,趙素芬是不放心的。

想起孫子,趙素芬心里有些高興了,一高興,就有了興致了。趙素芬走到陽臺上,忽然想起那天照片的事,彎下腰來,摸了摸白色的好看的欄桿,又用手敲了敲,喲,真的不是塑料片呢。陽臺很大,趙素芬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右邊是高的樓,和這幢一樣高,左面是一座座好看的小房子,芹芹說那是別墅,前面是在芹芹照片上見過的楓樹林,樓角有一個寬大的花園……怎么一個人也沒有呢?在廟堂巷,只要是稍大的角落里都有閑散的人,他們在路邊下棋,她們和菜販子打趣,孩子們在狹窄的巷子里奔跑嬉笑,而這里,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小弟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燒夜飯還早呢。太陽真好,曬曬太陽吧。趙素芬回到客廳,搬了只椅子到陽臺上。春天的陽光暖暖的,淡淡的,剛剛好。趙素芬有點困了,眼睛一張一翕。一只鳥兒飄下來了,對,是飄下來,灰色的,它就像一塊抹布一樣飄下來了。她想出去看看,是不是鳥兒,也許真是塊抹布呢?可是她站不起來。不對,抹布不會在中央,它是在兩幢樓的中央往下掉的,誰會把抹布拋那么遠呢?不對,它不是掉,是飄。不像是折斷了翅膀,真要是折斷了翅膀,它是直直地掉下來的。到底是鳥,還是抹布呢?趙素芬想著,想著,眼睛漸漸朦朧。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老劉抱著外孫子走過來了……到了菜場門口了,菜場里,菜薹綠油油的,它們碼得整整齊齊,鋪呵鋪,一直鋪到凌霄花下,它們就像綠色的柴禾,燒紅了凌霄花,燒紅了一片天……趙素芬笑了,一顆眼淚卻掉了下來。

責任編輯? 楚?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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