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獨家收錄了“敦煌的女兒”樊錦詩一批從未公開過的資料,展現這位傳奇女性的志業(yè)與愛情、困境與堅守,解讀敦煌藝術崇高之美,歷數百年敦煌學研究的篳路藍縷,披露莫高窟“申遺”及“數字敦煌”背后的故事。
我和老彭是大學的同班同學,老彭是我們班上的生活委員,同學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臣”。
當時男同學住在36齋,女同學住在27齋,男女生交往比較少。我一直叫他“老彭”,因為他年輕的時候白頭發(fā)就很多,我心想這個人怎么年紀輕輕就這么多白頭發(fā)。他和我們班同學的關系都很好,因為他辦事認真,有責任心,給人的印象就是個熱心誠懇、非常愿意幫助別人的人。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老彭對我格外照顧,可我對戀愛非常遲鈍。因為27齋女生宿舍很小,加上住的是上下床,學習空間很狹窄,所以就要跑圖書館看書。大概是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回我去圖書館,發(fā)現已經沒有位子了,我就看見老彭在沖我招手,原來他給我留了個位子。這以后經常是他先到,占了座位就給我留下。但是他也不多說話,我也不多說話。據他后來說,他認為我這個人學習還不錯。其實,他學習比我刻苦多了。
有一年夏天,他買了一塊手絹送給我,大概是因為他看見過我用白色、藍色的手絹,我才發(fā)現原來老彭非常細心。但是我一看他送的手絹,黃色的,上面有綠點點和紅點點的花紋,我既覺得他對我很關心,又覺得這手絹實在是俗氣。他們老家愛吃腌臭雞蛋,有一次他就帶了臭雞蛋給我,還說特別好吃。我當時想這有啥好吃的,不過又覺得這個人樸實得可愛。
有一天,老彭突然對我說:“我想帶你去我大哥家,我哥哥住在百萬莊。”我這才知道,原來老彭在北京一直和他大哥生活在一起。我心里想,女孩子不能隨便去人家家里,但是他提出要帶我回家,我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其實那時候我們倆還沒有正式談戀愛。
到了他家以后,我感覺他們家的氛圍很好,特別是他大哥待人熱情、周到、誠懇,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意識到老彭的成長受到了他大哥的很大影響。老彭是他大哥拉扯大的,老彭長得也很像他大哥。大哥比他大五歲,念過師范學校,抗日戰(zhàn)爭期間就參加了革命,退休前是建設部的一個司長。2015年9月大哥還參加了紀念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的閱兵式,在抗戰(zhàn)老同志的乘車方隊中。當年他大哥參加革命后調到了保定工作,就把老彭帶到保定上學,后來調到北京之后,又帶他來了北京。老彭上的中學是北京四中,是他大哥出錢出力培養(yǎng)他,一直讓他念到大學。他心里很明白,也很感激,所以學習非常下功夫,做事也非常認真,成績很好。
還有一次老彭帶我去香山玩,爬到“鬼見愁”,實在口渴得很,老彭就去找水。估計是買不到水,他買了點兒啤酒回來。我說我從來不喝酒,他說喝一點兒沒事兒,啤酒也能解渴。
誰知道我喝了一點點就暈得不得了了,路也走不動了。他問我為什么不早說,我說我從來不喝酒,是你說沒有關系,我才喝的。他就耐心陪伴我在那兒休息,直到我酒勁兒過去慢慢緩過來。
大學四年級的暑假,我姐悄悄告訴我,說是家里給我相中了一個人,這個人我根本沒有見過。因為我不愿意,所以我就向父母說明自己已經有意中人了,他出身農村,是我北大同學。我之所以要告訴父母,是不想讓二老再管我的婚姻。
我和老彭之間沒有說過我愛你,你愛我,我們也就是約著去未名湖畔散步,快畢業(yè)前我們在未名湖邊一起合影留念。畢業(yè)分配后,老彭去了武漢大學,我去了敦煌。那時候我們想,先去敦煌一段時間也很好,反正過三四年后學校就可以派人來敦煌替我,到時候還是能去武漢。北大分別的時候,我對他說:“很快,也就三四年?!崩吓碚f:“我等你?!闭l也沒有想到,這一分就是十九年。
分開的這段時間,我們每個月都會通信。因為我寫的字比較硬,老彭的同事以為來信的是個男同學,不知道他已經有了女朋友,還熱心地給他介紹對象。老彭去武漢大學歷史系時,那時的武大還沒有考古專業(yè),只有歷史專業(yè),他一開始當譚戒甫老先生的助教。1976年武漢大學考古專業(yè)創(chuàng)辦后,招收了考古專業(yè)第一屆工農兵學員。
老彭當系領導和考古教研室的負責人,主要負責教學,講夏商周考古,另外還要帶學生外出考古實習。他在武漢大學從零開始,建立了考古專業(yè)及第一批師資隊伍。
1964年秋天,我在張掖地區(qū)的公社搞社教工作,老彭所在的武漢大學也在搞社教。社教工作差不多搞了九個月,結束之后我就回上海家里探親去了。
1965年秋天,老彭主動來敦煌看我。那是畢業(yè)之后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常書鴻先生十分重視,特地打著武漢大學要來個教授的旗號借了輛車去接老彭。老彭的同事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那位敦煌的同學是個“飛天”。我的同事也很關心我,說我們倆還沒結婚,就讓老彭住到同事他們家里,常書鴻和幾位敦煌研究院的老先生對老彭都很好。那些日子,我?guī)е戳硕鼗偷脑S多洞窟。從考古到藝術,我們倆無話不說,一直說到深夜還覺得有說不完的話。
但是關于我們的未來,誰也不敢輕易觸碰。兩個人相距萬里,難道將來的每一天都要承受這種兩地分離的痛苦嗎?如果病了呢?如果需要人陪伴呢?如果有了孩子呢?許許多多的問題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就在這種極度的幸福和極度的茫然中,我們兩人在一起度過了美好的八天。老彭快走的時候,我還帶著他去爬鳴沙山,我們在山上還留了影。
他要回武漢的時候,我去送他。老彭拉起我的手,輕輕地對我說了一句:“我等著你……”我流淚了,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我就一直怔怔地看著汽車開走,前方是他的路,背后是我的路。雖然他說“我等著你”,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了我他的心意,但是我心里并沒有因此而變得舒坦一些,好像有什么東西梗在我的喉嚨口。這是我所期盼的,又是我所無法承受,無法給予回報的。
1966年,動亂開始了。1967年元月,我“串聯”到了北京,還專門去拜訪了他大哥大嫂。大哥大嫂對我說:“小樊,你們倆該結婚了?!本瓦@樣,在兄嫂的安排下,我到武漢去找老彭。
原定老彭到武昌火車站接我,結果我到站后,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人影。我心里感到很害怕,擔心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心想不能繼續(xù)等下去,決定自己步行去武大。從大東門摸到武漢大學,走了很長的路,終于看見寫著“武漢大學”幾個字的那個牌樓。進了校門,一路打聽著找到了老彭的湖邊五舍的宿舍。結果他不在,原來是到火車站接我去了,我們倆走岔了。我就在宿舍門口等他,南方沒有暖氣,凍得哆哆嗦嗦。當老彭滿身大汗地回來時,我感到非常委屈。進屋后,發(fā)現屋里和外面一樣冷,于是我就鉆到被窩里抱著個熱水杯子,一邊生著氣一邊打著哆嗦。他一個勁兒安慰我,說去車站接我,卻沒有接到,也是急得要命呢。
當時武大的青年教師是兩個人一間宿舍,和老彭合住的那位同事當晚把房間讓了出來,給我們倆當新房。結婚要買的新床單、新被子,都是老彭張羅,武大的同事還送給了我們《毛主席語錄》、杯子什么的作為結婚禮物。我們買了糖果、茶葉、香煙,招待同事們。那是1967年1月15日,我們就這么結婚了。
老彭這個人非常樸素,讀書的時候就沒什么像樣的衣服。我給他準備了一雙皮鞋、一條華達呢料子的褲子,結婚那天他就穿上了我給他準備的衣服。后來到上海我又特地找裁縫給他做了一件中式小棉襖。一直到生病離世,他都珍藏著這件小棉襖。結婚當天,我也沒怎么打扮,就穿著北京那種條絨系帶的棉鞋,藍布褲子,上衣是一件絲綿棉襖。棉花有點露出來了,我就把它往里面塞一塞縫起來。在棉襖外頭罩了件灰布紅點和白點的罩衫。罩衫也是舊的,我洗了洗就當新娘子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