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仔是我的初中同學。她有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剪著上海頭。上海頭就是那種齊耳短發(fā),吳雨仔的齊耳短發(fā)也是烏黑的。她喜歡唱紅孩兒樂隊的歌,常對我說:“肖小明,我唱歌給你聽。”也不等我回應,她就唱起來了。
吳雨仔的嗓音很好,唱歌的時候聲情并茂,有時候需要有人搭檔,就拿我做道具。比如,情歌里需要有男女主角,她就把我當男主角。她先閉上眼睛唱,睜開眼睛,就邊唱邊裝作深情地看我。我是根木頭,我想,她還不如深情地看墻壁呢,因為墻壁除了木,其他就沒什么,而我除了木,還傻傻的。她有時候圍著我轉圈唱,我就成了眾人哄笑的焦點,不知所措,有種沒穿衣服的感覺。她在哄笑中也常常跑了調,最后笑岔氣。
吳雨仔有一瓶橄欖油,搽頭發(fā)的。每次洗完頭,待頭發(fā)干了,她就會抹上去一點。這個時候,她的頭發(fā)就更加黑亮,還有一種淡淡的馨香,很好聞。她抹橄欖油的姿勢很優(yōu)雅:展開薄薄的手掌,齊伸四根細長的指頭和翹翹的拇指,倒一點橄欖油在手心,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掌壓上去輕輕磨幾下。勻開后,兩只手一起,在頭發(fā)上輕輕撫摸。她抬起手臂,雙袖往肘上縮了一點,露出兩節(jié)精巧細嫩的腕來,腕上似凝了霜雪。有時候,吳雨仔正抹橄欖油,看見我,就說:“肖小明,給你搽搽?!睕]等我回應,她雙手就攏了上來,我頭上立馬起了酥酥麻麻又癢癢的感覺,像有很多小蟲子在爬。我牙呲起來,眉頭吊起來。沒忍多久就跑了,身后留下別人和她的哄笑聲。
在那些哄笑中的日子里,吳雨仔是快樂的。我知道,他人的哄笑傳遞的也是快樂。我扮演著一個被哄笑的對象,其實更多的意愿,是看她快樂的樣子。有人對我說:“小明,吳雨仔和你關系不一般?!蔽矣行┎桓吲d,又有些高興。我看吳雨仔,吳雨仔也在某個位置看我。吳雨仔看我的時候,就會對我喊:“肖小明,你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訕訕地笑。
我想,那些日子,空氣里一定藏著什么東西,讓我或許還有吳雨仔有某些朦朧的說不清楚的迷離,就像當時四月的雨。
從我家去學校,要經過她住的村莊。那個四月,雨總是下得很及時或者很不及時。我正路過她的村莊,雨就來了,伴隨雨來的,還有吳雨仔和她撐起的花傘。我想躲在柏樹后面,可吳雨仔喊:“肖小明,不要躲,要躲躲在我傘底下?!庇谑牵懊娴穆?,既艱難,卻又平緩了。吳雨仔在我耳邊說話,讓我想起“吐氣如蘭”的成語;她朝路過的熟人大聲打招呼,又讓我想起“如坐針氈”的成語。吳雨仔居然不讓我舉傘,還拿一張手帕擦我頭上的雨水,不住地問我:“肖小明,淋著了嗎淋著了嗎?過來一點過來一點?!?/p>
那個雨天,我突然讀懂了我的迷離,那其實是一種感動。
我明白了這種感動,在吳雨仔面前便乖巧得如同一只小獸。她唱歌的時候,我會看著她的眼睛;她給我抹橄欖油的時候,我便柔柔地順從她的手勢。吳雨仔說:“肖小明,你和以前不一樣了?!蔽倚α耍骸笆裁床灰粯??”吳雨仔說:“更像我弟弟?!蔽倚南?,你說對了。
一個月后的黃昏,吳雨仔對我唱了紅孩兒樂隊的《初戀》。當她唱到一句歌詞“當我們懷抱里的吉他換了新弦,唯有那思念的歌唱不完”時,我看見她眼里泛出了淚,貼著她的眼角,慢慢地、慢慢地往下延。那首歌同樣感動了我,我們相視了好久。吳雨仔推過來一個硬皮筆記本,說:“肖小明,給我寫贈言吧?!蔽艺f:“畢業(yè)還有一個多月,等畢業(yè)那天給你寫?!眳怯曜锌粗?,流淚的眼睛寫滿了復雜的情緒,她默默收回了筆記本,離開了。
第二天,我沒有見到她。第三天,我仍然沒見到她。第四天第五天……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沒有見到她。
二十五年過去了,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輟學,只是依舊記得她的歌聲,淡淡的橄欖油馨香以及沒有完成的贈言,還有我迷離著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