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生于1897,一個尚不存在我的母校的
空曠年代。比空曠更寂寥的,是你都不知道
這,也將是你的母校。王府遙映著荒草
我們的母校如蠶葉上的幽靈,拖著殘陽的血漬
千瘡百孔地游蕩
一歲時你縮在乳母胸口,來到我錯過四年的
藍綠色地鐵站。第一次目擊鮮血的你
覺得它跟日落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一個向上,一個向下
一同降落的還有垂簾般的校門,如劊子手懷里
鈍銼的斷頭臺。你吮著筍尖一樣細嫩的小手指
把肅殺秋聲嚼得奶聲奶氣
1912年,我21歲的時候,你才15歲
與蕩婦同名的雙腳和書簽似的短發(fā),立在申報的
正反兩面。戰(zhàn)艦如海葬的鯨魚,成群結(jié)隊
破釜沉舟。你的小船剛剛掛起面朝著扶桑的帆
我的歸舟卻早已沉在浮梁水底
長江錚錚的珊瑚,每一朵都是我不得不愛的枯骨
低頭,深深吻向襁褓中的牌坊
還君明珠,不如還君明月光:
孩子……哦,好吧,弟弟:你未來的母校里,依舊會有桃花
點綴于水榭高樓,像在謐謐夏夜里
躲手絹的螢火蟲。月白色的衫子有什么難以忘懷?
只要走得夠遠,你甚至還會見到
月白色的眼睛
1936年,我18歲的時候,你39歲
紅磚黛瓦的民國,師生戀像無數(shù)花徑未掃里
叢生的鵝卵石。再多酒,再多橋,再多云
都與我們無關(guān)——先生,我們?nèi)タ囱┌桑?/p>
對,“何時杖爾看南雪”的那個雪
也是歷史從今以后,最后一場地道的紅樓飛雪
我在國文門學到的,全是天文知識:比如一千年
青天里的太陽和月亮,才會碰頭一次
上回的是李杜,下一輪的金風玉露
用的是年號還是公元紀年?死神替我推著你的搖椅
告訴我: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陽關(guān)千疊
我要認不出你了。
先生,我再也不看文學史了
誰說死亡就比白頭更遲?都是騙人的
我和梅花,都不相信
1952年,你55歲的時候,我19歲
沙暖睡著的鴛鴦被遷徙到清冷湖畔
喝著奶粉長大的我,直到骨質(zhì)變成骨殖
也不懂猜忌與背叛,何以成了人類磨牙時的口糧
我法律上的“愛人”是你生死簿上的兇手
換句話說:我的丈夫,是你的兒子
歷史出奇地諷刺:新文化的陣營,最終還是要歸根
舊王朝的園林——這難道不是不倫?
樓船畫橋早已葬身烈火
我腳下的石舫,是皇室最后一顆舍利
跳下去的那一刻,我遲疑了:不是怕水冷
而是怕湖底的旗頭與花翎,仍要豎著吊梢眼
演繹陰間的“人言可畏”。于是,入水的時候我反復念誦
一個最曖昧的“殉道者”的自謂
我只能在心里記住,一個你都不知道的
殉情人的身份——千秋萬載,都不會名正言順
春草淥水,我赤腳踩在苔蘚未干的額發(fā)上
提著兩只溫順的白鴿子。遠遠看到你也光著腳
迎面走來,手上是兩朵展翅的白玉蘭
晚霞氤氳中,你我唯一信任的香氣
只是洗發(fā)水潮濕的余韻,渾然不知什么叫
千古流芳。自由的單車從無數(shù)黑夜里喧囂而過
只有我們的幾位老師,還在固執(zhí)地寫豎排繁體
還在不懂事地,傳授一些唐詩宋詞里的春天
1984年,你20歲的時候,我也20歲
你低頭對我說:
“等了你一百年,你終于來了?!?/p>
久候的茶杯垂釣出了
酒杯的感覺。碧螺敞開圓鼓鼓的胃口
迎送一尾尾的春如線
太五月。魚的綱目都長成了藻類植物
瓷器的水底早已萬事俱備,只欠一只寄居蟹
長久的居家開始現(xiàn)形:天長地久
原來是一只貓。我用分針的韻律開始擺弄這條
殘雪壓枝猶有橘的大尾巴
撓得時間開始發(fā)癢,撓得空氣
也變得毛茸茸的——記住噢,兩小時后
我的貓餅要翻面。白色偏多的這一面
得多涂些奶酪
直到我融化成外酥里嫩的陽光
床單已經(jīng)兜不住我了。我像收網(wǎng)的四點半
一樣蔓延,見到兩只腳的一切
都想像尾生一樣,抱住不放
或者說,“抱柱不放”
“你不可以言而無信的哦
……你若有心,吃我這半條兒小魚干?!?/p>
拿魚做相濡以沫的聘禮
是我們貓與貓之間才懂的黑話
一種奇異的依戀——想做你的貓
勝過做你的女兒。難怪陶淵明傾心于
當她的梳子,勝過當她的身體發(fā)膚
偏心穿過她肩上的垂柳,如折扇梳過歌聲
我是在你每一寸無需裸露的肌膚上
都可以覆蓋的身外之物
貓乃流體,隨物賦形
我是你的遮遮掩掩,也可以是
你的青山遮不住
我像好奇一只蜻蜓一樣好奇你
好奇心,讓我提早捉光了今夏所有的蟬
曠日持久,聽起來像曠古里
養(yǎng)了顆耳朵會動的毛線球
躺在你的床上看窗外,像一條魚眺望大海
早知道,就應該在三月的時候
做你的一只石榴
只要我不開口,你永遠不會猜到
我身體里還睡著那么多
從不會因天亮而蘇醒的
蜜蜂最喜歡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