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瑰瑰
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去蘄水(即今浠水縣),寫有《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一詞。此詞受人關注較多,關于其主旨,較為典型的看法有以下幾種。其一,如曾棗莊認為,這首詞表現(xiàn)了他身處困境,但對前途充滿信心。溪水尚能西流,難道人生就不能再少?何必自傷發(fā)白,悲嘆衰老呢?(曾棗莊《蘇軾評傳》,四川人民出社,1984年)其二,如朱靖華認為,蘇軾此時貧病交加、沉冤莫白而灰心喪志,但游玩蘄水清泉寺時,發(fā)現(xiàn)蘭溪水竟然可以向西流去,于是轉悲為喜,鼓勵自己不要再像白居易那樣自傷衰老,而是要振作起來再前進。(朱靖華《蘇軾新論》,齊魯書社,1983年)其三,如閆笑非認為,此詞是蘇軾寫給龐安常的,主旨是慰勉友人。同時,也展現(xiàn)了詩人的深刻思想矛盾,顯示了詩人開朗曠達的襟懷。(閆笑非《深情的慰勉 曠達的襟懷——蘇軾〈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詞意抉微》,臺州學院學報,2003年4月)
一、蘇軾與龐安常
這三種看法,以第三種看法較為全面。關于游清泉寺一事,蘇軾所著《東坡志林·卷一·游沙湖》記載甚詳:“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y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shù)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日:‘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是日劇飲而歸?!?/p>
龐安常是宋代蘄水名醫(yī),雖耳聾,然穎悟超人,醫(yī)術精湛,品行高潔,時人愛戴。張耒為其作墓志銘,記述生平事跡。他仁心愛民,為病人看病,騰出自己房屋,常常數(shù)十上百人不斷,治愈方去。病人病愈,送財物感謝他,都不取。這樣一位仁醫(yī),顯然與蘇軾志向相投,互為同調。由“劇飲而歸”四字,可想見兩人惺惺相惜。
蘇軾雖被貶,但他是朝廷命官,加上年少成名,地位明顯高于龐。但他說:“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笨梢?,蘇軾對一位身患殘疾的醫(yī)生,是抱以同情和贊賞的。這首詞有這一史料作為背景,其主旨顯然是作者意在安慰龐安常,激勵他奮發(fā)向上。鼓勵朋友之余,當然也有對自身的勉勵。
二、蘇軾的理性精神
西方哲學家柏拉圖認為,人的靈魂由理性、激情和欲望構成,對應著求知、求勝和求利三個部分的社會活動。柏拉圖稱,人為多頭怪獸,因為人容易受激情和欲望的驅使,做出非理性的行為。正因此,人的情感往往是多變的。藝術家、詩人亦是如此。
蘇軾貶黃,寫有《寒食雨》詩二首,內有“空庖煮寒菜,破灶澆濕葦”“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的詩句,極為沉痛、悲哀。從柏拉圖的角度分析,《寒食雨》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摹寫,也是作者悲哀心境的反映。同時,也反映著作者內心的真實欲望(希望能回到過去的生活狀態(tài),實現(xiàn)自己為國為民、建功立業(yè)的抱負),而現(xiàn)實的悲涼慘狀,令作者極為痛苦。但是,蘇軾的難能可貴,在于他并沒有止步于對現(xiàn)實的痛苦感受之上,而是從理性的角度出發(fā),不斷地讓理性精神指引自己,從而獲得靈魂上的安寧。
蘇軾是富有理性精神的。他的《題西林壁》是宋詩理趣的代表作。他的精神世界,除了有豐富的情感生活之外,也時時閃耀出理性的光輝。
《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中,詩人看到蘭溪之水,一路浩浩蕩蕩西流而去,立刻反用白居易“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前沒(《醉歌(示妓人商玲瓏)》)”,吟出“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與其說,這是大自然的啟迪,不如說,這是蘇軾理性精神的體現(xiàn)。一味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一味地感時傷己,只會讓自己受到事實之外的第二次傷害,而這種傷害有時是致命的(古代許多貶官死在被貶途中,多由于失意時的自我摧折)。蘇軾很少使自己長久陷入深不可拔的痛苦之中。他的痛苦深刻,但持續(xù)的時間往往很短。生活中稍稍有一絲亮光與溫暖,他都能依靠自己的理性追逐而去。因此,我們更多地是感受到他的樂觀曠達,而非悲涼沉郁。
三、蘇軾對自我苦難的消解
如前所言,此詞寫作的背景與龐安常有關。龐安常作為一位后天殘疾的醫(yī)生,應是相當不幸的。然而,蘇軾理解且欣賞他,并說自己與龐“皆一時異人也”。這分明是安慰龐安常。蘇軾用獨特的方式去消解龐安常的痛苦,同時,也在治愈自身的悲傷。
蘇軾消解痛苦的力量有三種:一是他本人具備的樂觀幽默精神,二是源于對佛教空觀的體悟,三是儒家固窮精神和老莊超然精神。這三種力量,使他輕視現(xiàn)實困境,從而走向超邁達觀。
這闋詞里,我們顯然可以體會到蘇軾的樂觀幽默。蘇軾同一時期寫作的《黃州安國寺記》,記有他常往安國寺靜坐的經(jīng)歷。其文曰:“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住而暮還者,五年于此矣?!贝宋膶懹谠S七年(1084)年。此時蘇軾往返安國寺已近五年。也就是,他自到黃州后,就開始往返安國寺。那么,與安國寺僧人的交往,以及主動接受佛教的影響,自元豐三年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這時佛教“以空對空”的平常心,自然能使他解構痛苦——不僅可以勸慰友人,使之奮發(fā)向上,也可以消釋自身的悲痛。
然而,或許有人會問,痛苦消解之后又怎樣呢?蘇軾在人生向度的選擇上,從來都是利他的。他在黃州建立育嬰堂,在惠州提升醫(yī)藥水平,在儋州傳播中原文化、培養(yǎng)學生。應該說,儒家的“修齊治平”的思想,于蘇軾是深入骨髓的。正因于此,他這種執(zhí)著于人生而又超然于物外的生命范式,成為千年之下知識分子向往的楷模。
(作者系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