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乙　 張旭東

你時常能想起那時的場景：

身穿華服的你抬頭仰望，高舉雙手，手心中的魔導(dǎo)儀正嘶嘶作響。湛藍色的電光從魔導(dǎo)儀中放射，筆直地交匯到一處，聚合成星耀白光。你的身前飄浮著如燈神般的構(gòu)造體。那光點在它胸口的中心位置綻放。是時，它舒展開似戰(zhàn)錘一樣的雙手，揚起孔武有力的頭顱。

爾后，自雙腳開始，它像是被撕碎的羊皮紙屑，逐漸消融在空中。你看到了它內(nèi)部堪比鐘表般復(fù)雜的構(gòu)造，黑鐵材質(zhì)的管線鑲嵌在錯落的凹槽中。它沒有齒輪和皮帶，一切構(gòu)造都好像渾然天成一般。

這就是魔像，不屬于這個世界，只有記性最好的召喚師，才能將其從遙遠的星界召喚而來。而這時你做的，卻是召喚的反向過程——反召喚。

最后，它徹底消失，你的身前空無一物，空余下浮動著油墨光彩的深淵邊環(huán)和鍍著鈷藍光澤的廟宇墻壁。你看向深淵，也看向身側(cè)的墻壁。藏匿于光彩深處的黑暗，讓你如夢方醒。

現(xiàn)在，你站在城堡高塔的平臺上，眺望東方連綿的山脈。時至黃昏，離聯(lián)軍出征還有12個小時，本該是心潮澎湃的時刻，你卻惴惴不安。高塔之下，教堂的鐘聲敲響，不多不少，正好18下，象征著夜幕的來臨。這個將臨的夜晚，整個參瑞德大陸的人們都在迫不及待地等待黎明到來——你卻希望夜幕萬古，晨曦永不升起。

一場史無前例的惡魔討伐大戰(zhàn)爆發(fā)在即。

對于你來說，卻是一場死刑。你不敢想象，當那些騎士和重裝步兵們開拔出征，跨過荊棘谷，越過白鳥河，穿過塔納利沙漠，最終到達鐵落遺跡發(fā)現(xiàn)真相時，會是怎樣一番震驚與盛怒。

為此，你絞盡腦汁地思考著，試圖尋找新的說辭來延緩部隊的出征。然而思來想去之間，你的回憶卻躥了出來，好像有頑皮的精靈在腦海里跳舞。迄今為止，你的人生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學(xué)徒、冒險家與國王，跌宕起伏，滿是傳奇。

也滿是謊言。

名 門

你的故事，最早要追溯到一個叫三岔路口的小村莊。這個村莊位于特里特、卡尼迪與卡恩三大公國的交界處。作為交通要道，村莊中不乏商人與冒險家的身影。那時，你18歲年紀，父母是村里的名門望族。在你成年的這一個關(guān)鍵當口，你那身為魔導(dǎo)儀行商的父親，和身為召喚師的母親開始爭論不休，討論著究竟是要把你送到特里特王國的商人行會里，還是送到卡尼迪公國的召喚師學(xué)院中。

最后，他們來征詢你的意見。

商人還是召喚師？其實你也沒有拿定主意。成為前者，你可以輕松地接過父親的生意，后半生衣食無憂。但是商人在參瑞德大陸沒有地位。而成為學(xué)徒，你一旦獲得召喚師協(xié)會的認可，不但能學(xué)習(xí)召喚魔像的技巧，更會受人愛戴——只不過召喚師可不富有，他們那點兒可憐的積蓄，全都被像你父親一樣的精明商人賺了個精光。

財富和權(quán)力，似乎兩者只能得其一 ——你兩樣都想要，以至于思考了一個晚上都沒有得出結(jié)果。

第二天清晨，當你還在輾轉(zhuǎn)反側(cè)，困惑于未來的人生之際，大地的震顫無端傳來。村莊外傳來了打斗聲。你疑惑地走出房門，看到村莊的守衛(wèi)們急匆匆地向南趕去。不久之后，他們又驚慌失措地跑了回來。

你不知所以，攔住一個正在逃跑的守衛(wèi)，“發(fā)生了什么？”你問他。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跑，魔像來了！”

你還想問些什么時，震顫到達了頂峰。你側(cè)眼看去，一個龐大的黑色輪廓飛速靠近。那是一個將近10米高的龐然大物。它發(fā)出雷霆萬鈞的魔音，你仿佛聽到了一隊千人騎兵踏馬而過。繼而，你又被它掀起的氣浪擊飛，當即不省人事。

你再次蘇醒時，村莊已是一片狼藉。街道像是被鐵籬笆犁過一遍，木制的屋舍與圍墻七零八落。凌亂的地面上夾雜著黃紅交加的尸骸。你在一片斷瓦殘垣里尋找你的父母，不斷扒拉的雙手滿是血痕，直到它沒了知覺，你才找到了形似母親左手的斷臂。你拉著那手，試圖將其從斷裂的木樁和磚塊里拽出。不曾想，你卻連帶著拉出了母親的半截身子，還有她懷里抱著的斷頭。

那是你父親的。

三個月之后，你知道了這一切發(fā)生的真相：在卡尼迪公國的首都，被召喚出來的巨型魔像失了控。它自城鎮(zhèn)里一路狂奔，途徑三岔口時，順手就把這個村子給摧毀了。

三界神

這天夜里，離聯(lián)軍出征還有6個小時。來自遙遠異域星界的三界神第三次造訪了你。

他們乘坐金屬制的怪船而來。怪船沒有桅桿、龍骨與船槳，船體表面呈純黑色，藏匿在黑夜里。它悄無聲息地在城堡上空盤旋。不論是城里的平民，還是城郊外駐扎的騎士團，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

但是你卻能察覺到這一切。你坐在城堡里，看著手中的魔導(dǎo)儀，標注有異星來客的紅點在空中泛光的地圖上移動。他們從塔頂降落，沿著高塔的回旋臺階一路向下。他們沒有驚動城堡里的守衛(wèi)，像是幽靈一般，飛速穿行在城堡內(nèi)部錯綜復(fù)雜的回廊、通道與暗門之間。最終，你聽到了腳步聲。三名身穿灰色鎧甲的不速之客推門而入。

這三名不速之客，左邊男人，個頭高挑，眼神不善，自詡為光明之神;右邊的女孩，黑發(fā)黑瞳，她是暗影之神。中間的女人，舉止優(yōu)雅，氣場強大，形似三人的領(lǐng)頭，她是詩歌女神。

你苦笑著向三界神鞠躬致敬。三界神沒有回禮，而是操著異域語言，像以前一樣追問你的選擇。你一再推脫，顧左右而言他。

“這土著民軍閥，嘴巴硬得很！”光明之神勃然大怒。他猛地向前一步，掏出了像是白銀魔杖一樣的短棍，抵在了你的脖頸處。你嚇得瑟瑟發(fā)抖。這時，詩歌女神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冷靜。

然后詩歌女神問你，到底想要什么？這一刻，你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和你們?nèi)バ墙??！?/p>

“這不可能。”暗影之神不假思索地說，“根據(jù)《文明接觸禁則》，我們不能帶你離開這個星球?！?/p>

“我知道你們的一切，包括星界坐標和召喚術(shù)的真相，還有你們的騙局——”說到這里，你忽然察覺三界神面露不快。你又連忙改口說，“我能為你們保守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帶我離開參瑞德這個鬼地方。我什么都可以付出?！?/p>

詩歌女神沒有回答你。她環(huán)視一圈，打量著周遭。這個房間里，有特里特王國送來的黑鐵長劍與白銀騎士盾，長劍的劍柄處鑲嵌著精心雕琢的藍寶石，而盾牌上鑲嵌金字，書寫著對你的贊嘆;有卡尼迪王國送來的魔像模型，外殼由柚木制成，內(nèi)里齒輪和杠桿交錯連接，結(jié)構(gòu)精巧無比。模型的底座上寫著“致敬古今唯一的召喚宗師”;有卡恩國送來的琉璃吊燈，數(shù)百枚五顏六色的寶鉆與彩石，共同勾勒出星空的模樣。當燭火在吊燈中心點燃時，那姹紫嫣紅的星點連同星線投射而下，將房間映射成夜幕星輝的模樣。

詩歌女神笑了，像是看穿了一切。她說：“看看現(xiàn)在的你吧，擁有最多的財富，享譽最崇高的名望，手握最精銳的兵權(quán)。你要想成為參瑞德大陸的人類霸主，簡直易如反掌。”

她又說，“你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了，為什么不能繼續(xù)呢？你是這片大陸的王中之王，再往前一步，也就是和我們簽一個契約，你也能成為神了?！彼柭柤纾疑z甲閃爍燭光，“為什么不呢？”

你無言以對，窘迫得就像是四十多年前，剛剛接觸到召喚魔法時那樣。

學(xué) 徒

卡尼迪王國是召喚師的國度，也是魔像與人類并存的繁榮之地。

20歲那年，你只身來到卡尼迪王國首都。然后你找到了召喚師協(xié)會，遞交了母親生前寫的推薦信。三天之后，你被通知前往法師塔，接受學(xué)徒的甄選歷練。

沿著螺旋階梯，你和一眾學(xué)徒候選人踏過三千個臺階向塔頂攀爬。期間，你看到墻壁上鐫刻星與線，星界圖景如畫卷般徐徐展開。最終到達塔頂?shù)闹挥幸话肴恕：蜻x人們氣喘吁吁，卻又不得不誠惶誠恐地小口呼吸。高臺之上，坐著三名召喚師長老，皆是一襲古樸白袍，蒼老的面容藏在兜帽里。旋即，中間的一位長老高聲說，“把你們在墻上看到的星圖都畫下來吧。”

候選者們目瞪口呆。俄而，又有侍者將鵝毛筆和羊皮紙分發(fā)。人們看著一片空白紙面，紛紛撓頭抓耳。

所幸，你的母親是召喚師，這讓你能夠憑著小時候的記憶畫下它。1個小時后，所有的畫像被收了上去。長老們依次傳閱，一張張地看著候選人的“杰作”。中間那位長老，看著前十幾幅畫像，眉頭緊鎖不止。然而，當他看到第十八幅畫時，眉宇忽地舒張開來。他喚過侍者，耳語幾聲，那侍者看了看畫像，又看向你，旋即他伸出食指，將你的位置指明。

“你，上來?！敝虚g那名長老高聲對你說，“這是你記下的？”你一開始點了點頭，爾后又飛快地搖了搖頭。然后你報上了母親的名字。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你是那名召喚師之子。你又說起了三岔口村的災(zāi)難，他面露悲傷之色。

“克萊爾，我最聰明的學(xué)生……”許久的感慨之后，他又問你道，“你是為母親的復(fù)仇而來嗎？”

你篤定地點了點頭。這一刻，你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母親的死狀。

“可你又是商人之子，召喚魔像可不比行商，學(xué)習(xí)過程中的痛苦，你能忍受嗎？”

你再次堅定地點了點頭。此刻的你心懷仇恨，又堅定不移。你不認為有什么能阻擋你復(fù)仇的腳步——就像參瑞德大路上沒人能阻擋那只名為馬克的魔像。你的堅定與信念全都寫在了臉上，那長老看在眼中，心有期許，便微笑著應(yīng)允。

你成了真正的召喚師學(xué)徒。

第一堂課，你坐在鑲著琉璃彩窗的教室里，和一眾學(xué)徒興奮地等待著魔導(dǎo)師的到來。不多久，導(dǎo)師來了，帶著十四份折疊起來的畫卷走進了教室。你領(lǐng)過了其中的一張畫卷，畢恭畢敬地將其攤開，發(fā)現(xiàn)它足足有兩個皇家方桌那么大。自然，你身前的小方桌是無法承其展開的。

“這是星界圖，上面一共有3633枚常明星和63339條星線。我要你們?nèi)诚聛恚活w星一條線也不能錯漏！”你們的導(dǎo)師用不容商量的語氣說。

你詫異地一吐舌頭。

然而，這才剛剛開始。要想成為正式的召喚師，你不光要知道所有常明星的位置、星航線和軌跡，還要學(xué)習(xí)魔法語言。這是一門需要牢記5000個基本圖形，幾十萬種詞匯組合的方形語言。魔法語言是召喚術(shù)的核心，無論是開啟和使用魔導(dǎo)儀，還是與魔像進行溝通，都必不可少。

在你學(xué)習(xí)了13年又3個月，幾乎要將父母的死拋之腦后之際，你終于學(xué)完了。緊接著，你開始學(xué)習(xí)如何使用魔導(dǎo)儀。

星外之神

那些從異域星界而來的界神，使用的也是魔法語言。

你33歲那年深秋，剛剛從召喚師學(xué)院畢業(yè)，還處于見習(xí)階段。要摘去見習(xí)這個帽子，你需要經(jīng)歷一段冒險。你很快想到了你的深仇大恨。為此，你開始流連于卡尼迪王國首都的冒險家公會，尋找志同道合的冒險者討伐惡魔。大抵因為你母親的名號，你的隊伍很快建立起來。

你和你的冒險家隊友們踏上旅途。立冬時節(jié)，你們到達了卡尼迪王國東部邊境月光森林。這天夜里，在森林某處的高地上，正欲休憩的你們輪流守夜。后半夜，輪到你守夜不久時，森林深處傳來了異響。你把隊友們叫醒，一行五人小心翼翼地循著聲響方向，在密林中穿行。

你們來到森中湖畔的沿岸，看到一艘黑色鐵船懸在湖面之上。三名身披灰色鎧甲的異域之人，從湖面上飄行而來。你們意識到，他們或許是傳說中的天外之神，于是你們解除了武裝，雙膝彎曲，對著那三人頂禮膜拜。

那三人里，中間的女人（沒錯，就是你在城堡里見到的那個）用卡尼迪王國的通用語說，“我們是光明、暗影與……呃，詩歌女神。我賜福于你們。你們中必有一人，會成為王中之王，主中之主。屆時，我的恩澤將會再次照耀。”

你們聽時，信念的海嘯在心中涌動，又連連地跪拜。

在你們跪拜期間，他們用異域的語言交談起來。那是召喚用的魔法語言，只有你聽得懂。

“這五個家伙看起來笨頭笨腦的，將來會成為王？”

“人不可貌相，誰知道將來這片地區(qū)的主人是誰?！?/p>

“我有點兒想笑，這個扮神的表演太滑稽了?！?/p>

“這里是機械人物流公司的中轉(zhuǎn)節(jié)點，想要撬動它們的業(yè)務(wù)，在當?shù)匕l(fā)展代理人，就得這么干！”

“也就是說，我們要對本地幾千號人，都這么說一遍？”

“這就是曼徹斯特騙局①的精髓了，你不懂，人數(shù)越多可信度越高。”

你聽得一頭霧水，什么“機械人”“物流公司”“業(yè)務(wù)”“代理人”等，都是這個世界不曾出現(xiàn)的詞匯。然而，這其中“騙局”一詞卻被你敏銳地記住了。你始終低下頭顱，不敢抬頭看他們，心里的信念卻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某種圣潔的光環(huán)，熠熠的光彩正在逐漸褪去……

召喚宗師

第二天清晨，教堂的鐘聲再次響起，身穿召喚宗師的銀白法衣的你，在眾軍士的注目下，踩著階梯跨上戰(zhàn)馬。戰(zhàn)馬在你騎上的一瞬間，四蹄都深深地陷入泥地里。最近的騎士長連忙圓場說，“這低賤的戰(zhàn)馬，不能承受你崇高偉大的靈魂?！蹦愕皖^俯瞰，滾圓的肚腩像是滿月一樣凸了出來，遮蓋了你視野的半隅。多年驕奢淫逸，已經(jīng)讓你肥胖臃腫得像是食人魔。

“不用這個了?！蹦銡夂艉舻卣f著，在四個侍者的攙扶下，艱難地爬下戰(zhàn)馬?！拔乙獡Q一匹坐騎，讓我自己來?！?/p>

你又回到了宮殿里，閉門不出，拒不見人。你一待就是近六個小時。時至中午，驕陽毒辣，廣場上的騎士與重裝士兵們，像是悶在罐頭里的烤肉，幾乎要被自己的盔甲烤熟。這時，你終于出來了。你高坐在一個六足支撐，與戰(zhàn)象差不多大小的魔像上。那魔像高舉起前肢，發(fā)出一聲震人心魂的長嘯。眾人聽時，齊齊單膝下跪， “殿下萬歲！”的呼聲震耳欲聾。

但誰又能看到你內(nèi)心的苦澀？像是你第一次將魔像召喚時那樣。

召喚魔像的過程，需要經(jīng)歷三個階段：鏈接——思動——定位。詳細來說：首先，你需要緊握魔導(dǎo)儀，默念法術(shù)啟動的咒語。如果魔導(dǎo)儀聆聽到了你的呼喚，便會在你腦海里投射出一片星圖;緊接著，你的思想要化作眼睛和耳朵，在星圖中穿梭，找到那些正在閃光并發(fā)聲的光點;最后，你需要謹懷虔誠，用魔法語言與那些光點中的一個溝通，并得知它的坐標，將其以咒語的形式與魔導(dǎo)儀述說。

這個時候，魔導(dǎo)儀便開始啟動了。法術(shù)能量將會經(jīng)由魔導(dǎo)儀六邊形的表面，流向你雙手的掌心。你需要將兩道光芒對準。這樣，你就能打開傳送門，讓魔像由虛化實地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

你當然成功了，激動地忍不住對它凹凸不平的表面一摸再摸。魔像巋然不動，像是被你馴服了，任由你撫摸。爾后，你試探性地問：“可以幫助我嗎？”魔像輕點四面體的頭顱，回應(yīng)道：“但是在此之后，你必須把我送回到星界?！?/p>

你頭如搗蒜地點著。召喚的契約就這么成了。

這一天，它變成了你最忠實的仆人。它碩大的身軀在作坊里忙前走后。它任勞任怨，干活時沒有發(fā)出一聲抱怨。黃昏既至，你看著排列整齊的工具與嶄新的魔法器具，心滿意足。

“服務(wù)完畢，現(xiàn)在，履行你的契約吧?！?/p>

說罷，它走上前來，金屬手指按向你魔導(dǎo)儀的表面。閃電般的流光自它的指尖流淌，匯集到魔導(dǎo)儀中。繼而，你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新的星界坐標。這只魔像自獵戶座而來，卻要回到與之相隔半個星空的北落師門。

整整一個晚上，你都在全力以赴地思考和計算。魔像召喚地和反召喚地相隔甚遠，你的思想要在星與星之間多次跳躍，并尋找出一條曲折的星空航路——好比在蜘蛛網(wǎng)上尋找一條連接兩點的最短路線。然后，你要將反召喚傳送門的一段，分成數(shù)百個節(jié)點，分別錨定在那些地方。

當反召喚的光點閃耀時，那鋼鐵的構(gòu)造體飄在空中，向你不住地拱手鞠躬。感謝時，它的全身也一點點地彌散在空間里。

翌日凌晨，一夜未眠的你幾近虛脫，高強度的思考讓你的大腦一片空白。這時，你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要熟記星圖。除了要找到它們，你還要給它們尋找遙遠的返家之路。

你又隱約覺得，召喚的契約里，被利用的并不是魔像，而是你。按照行商的術(shù)語來說，你的腦力支出遠遠大于魔像的體力投入。也在這時，你終于想起了召喚師長老曾經(jīng)說的話：

“諸事盡量靠自己，而非魔像。這是不平等的契約，你會付出更多的代價?！?/p>

冒險家

總有些事，是你無法憑著自己的力量辦到的。一如人類依靠魔像，征服了這片大陸上的半獸人、精靈、龍人與蜥蜴人，成為唯一的主宰。又如此時此刻，那些力大無窮的鋼鐵巨獸，馱著如宮殿般巨大的投石機，還有數(shù)以百噸的鎧甲、武器與糧草，緊緊地跟在軍隊的身后。除了大地偶爾傳來的震顫，它們幾乎一言不發(fā)，安靜得可怕。

然而路還很長，需要穿過山谷、密林、沙海、冰川與沼澤。沒有這些魔像，你的軍隊甚至走不出王城東邊的峽谷。也正因為魔像，龐大的軍隊不需要侍從、伙夫與搬運工，只需要騎士、士兵和召喚師。在后勤補給上，聯(lián)軍毫無后顧之憂。

行軍路上，人們所要做的，僅僅是騎著高頭大馬或是跟著方陣隊伍漫步，時不時地揮舞手中的長劍與旁人比畫。行軍途中，人們之間的相互吹噓也沒有停下：往昔征戰(zhàn)的光輝歲月、道聽途說的宮廷秘聞、對星界與眾神的稱頌……輕松安逸的他們并不知道，在二十多年前，這段旅程于你而言是多么艱辛坎坷。

那時，才剛剛穿過山谷，你的冒險隊伍就只剩下了一半。跟著你的，只有女騎士狄安娜和牧師格瑞托。他們都是和信仰打交道的人，自然遠勝于隊里的雇傭兵戰(zhàn)士和刺客——這兩個你連名字都沒記住的人，還沒進入山谷，就帶著干糧逃跑了。

走出山谷之后，面對即將結(jié)束契約的魔像，你開始感到驚恐和不安。更前方是異族的領(lǐng)土。即將離開人類王國的庇護，你想象著，前路上有人類強盜、獸人逃兵和精靈盜賊等等的阻攔……

你猶豫期間，狄安娜反客為主地取代了你的位置。她背起了魔像背的行囊，又打開了羊皮紙地圖，用鉛筆勾勒出一條蜿蜒的軌跡。你看著漫漫路途，忽然覺得父母的仇也不重要了。這段旅程讓你沮喪。你又問一旁的格瑞托，“我們要走到什么時候，能活著見到馬克嗎？” 格瑞托一臉樂觀，“光明、暗影還有詩歌之神會祝福我們的?！?/p>

你又抬頭看看驕陽，哭笑不得。

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旅行與探索期間，你想象里的戰(zhàn)斗大都發(fā)生了。你們幫助過野蠻人農(nóng)夫驅(qū)趕狗頭人強盜，也在夜晚打退了半獸人逃兵的劫掠。你們的隊伍里甚至還有一個精靈盜賊——那時，她正試圖偷竊狄安娜的馬匹。你們把她制服之后，鼻青臉腫的她深深地為你們的冒險事跡而折服。那精靈盜賊表示要加入你們，共同創(chuàng)造參瑞德大陸的傳奇?？稍诘谌煸缟希泸T著狄安娜的馬，帶著你們?nèi)康募耶斕又藏病Ｓ泻荛L一段時間里，你們都身無分文，狄安娜甚至當?shù)袅思覀鞯膶殑Α?/p>

最終，經(jīng)歷了六年六個月折磨般的流浪，你們來到了鐵落遺跡，帶著一身的傷痕與冒險經(jīng)驗，站在了馬克的面前。

惡 魔

到達了鐵落遺跡，聯(lián)軍只用了不到三十三天。在這里，你們看到了傳說中的鋼鐵洞窟。穿過一道布滿了銅銹的圓形通道，你們來到由黃銅、鎢鎳、生鐵等金屬打造的地下廟宇。在這里，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深淵。地面上的光芒透過山間的缺口，映射在這些深淵的邊緣，你能看到邊緣處浮動的魔法咒語。你是唯一能看懂這些文字的人。上面翻來覆去就重復(fù)著一句話：“我想回家”。

你命令軍隊在洞窟外安營扎寨，又和幾個騎士長說，“惡魔一定是休眠了，它就在這深淵里?！彬T士長們摩拳擦掌，紛紛表示：“把燃火的石球投進去，用神的烈焰把它趕出來。然后，我們要用神祝福過的長劍，把它砍成碎片！”

你表面波瀾不驚，內(nèi)心卻只想笑。他們還是太不懂魔像了，更不懂馬克。

當年，在進入洞窟前，狄安娜也是這么說的。然而當馬克出現(xiàn)時，她卻被它的巨人身軀嚇得瞬間昏厥。格瑞托的情況好一些，他舉起手中的鏈錘，高喊神的祝福，飛速沖向馬克。他高高地躍起，同時向它飄浮的身軀揮去鏈錘——他太高估自己的彈跳能力了——他的鏈錘甚至還沒有夠到馬克的腳趾，整個人便帶著一聲驚呼，直直墜向深淵谷底。

最后，你看著馬克，馬克魔像也看著你。你一襲長袍，身后拖著六棱形花紋的袍帶，披風背飾如石中劍的劍鞘一般華美精致，肩膀上還披著裝有銘文的肩章。它瞬間明白了，你和那些把它從這個世界上召喚出來的人是一樣的。

“哈哈，我終于等到啦?！瘪R克笑了，雄鷹形狀的腦袋上，尖銳的喙唇咧開了。它降落在地面上，盤起布滿了彈簧的粗壯雙腿，坐在你的身邊。它用投石機鎮(zhèn)壓物那么大的灰色手掌，小心地撫摸著你的頭。從頭到尾，你都在瑟瑟發(fā)抖。你知道，那雙鋼鐵手掌，只需輕輕一捏，你就會粉身碎骨。

“我不會退縮的?！蹦阕焐线@么說，心里卻已經(jīng)想好了對策。你要用你的勇敢博得它的好感，至少這樣，它能給你一具全尸。它甚至?xí)帕四?。勇者總是令敵人欽佩，哪怕這個敵人不是人類。

“我，機器人，不能殺人。”它依然咧嘴笑著，又指了指自己的核心，“我們有三定律約束?！?/p>

你覺得它在說謊。你分明記得，你的父母就是死于它的摧殘之下。還有那狼藉的村莊，遍地廢墟，尸橫遍野。疑惑之下，你說出了發(fā)生在三岔口的慘劇。

作為魔像，馬克的記憶很好，他無辜地辯解說：“可當時，我只是從那里經(jīng)過。你們?nèi)祟愊袷前l(fā)了瘋一樣地攻擊我。于是我就跑，他們也跑。他們互相踩踏，有好多人受傷了……”他頓了頓，又說，“我的召喚師死了，我在這里等著回收?！?/p>

一種滑稽的挫敗感襲上心頭。你覺得這簡直荒誕，到頭來，你們所要討伐的惡魔魔像，不過是一個沒有主人的傀儡。

爾后，馬克又說：“你能幫幫我嗎？我想回家了?！闭f話時，他那雙藏在鐵質(zhì)眼窩里的琉璃雙眼，一瞥深淵的圓環(huán)，“作為回報，我能回答你任何問題。只要你能把我反召喚回去?！?/p>

國 王

許多年后，當你功成名就，成為這片大陸最強王國的領(lǐng)主時，三界神又找到了你。那時，你已經(jīng)42歲了，還記得九年前月光森林湖畔的神恩——可是他們卻不記得你。

“偉大帝國的至尊召喚師啊。我們是……”說話時，她指著黑發(fā)黑瞳的女孩;“這是光明之神……”她指了指那個左邊的男人，“這是暗影之神”;她又指了指自己，“我是音樂和戰(zhàn)爭之神。”

“許多年前，我們就預(yù)言你的成王之路……呃，你叫什么來著？”

在那一刻，你陡然明白了，神的預(yù)言和恩賜并不是唯一的。他們對幾千人都這么說過。這些人中只要有一個人成功了，就會對神的預(yù)言深信不疑，并對三界神接下來的請求赴湯蹈火。然而——你終于發(fā)現(xiàn)，他們不過是躲在魔法鎧甲里的凡人。這宛若神話伊始般的開頭，他們卻連自我介紹都搞混了。

但是你得跟著表演，融入這荒唐的騙局里。于是你畢恭畢敬地下跪，口舌流轉(zhuǎn)華貴辭藻，稱贊他們虛妄的圣潔與崇高。

而現(xiàn)在呢，窗戶紙早就被捅穿了，皇帝也赤身裸體。在聯(lián)軍等待馬克蘇醒的這一個晚上，你孤身來到鋼鐵洞窟內(nèi)。不多時，你等到了白光照耀深淵，三界神再度降臨。你們在深淵旁會面，進行著最后的談判。

“所以，你到底同意了沒有。”那個曾經(jīng)用槍抵著你的，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光明還是暗影之神的男人，迫不及待地追問，“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的技術(shù)，能給你帶來別的魔法。有了新魔法，你就能成為這個世界的主人?！?/p>

“而代價，僅僅是那么一點兒良知。”不知道是詩歌還是音樂與戰(zhàn)爭之神的女人也說，“你們也當了這么多年人形導(dǎo)航員了，給誰導(dǎo)航不是導(dǎo)航呢？”邊說著，她邊遞來了一張材質(zhì)不明的方片。按照她所在的星界的說法，這張方片叫作全息名片。

你看到那上面用魔法文字寫著：“……三相跨星系躍遷快遞集團公司，星域大區(qū)營銷總代理，麗娜……”

欺詐者

你知道，你其實全都知道。

許多年前的此刻，你問馬克：“召喚和魔像，到底是什么？”

馬克告訴你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召喚魔法，如果有，那也只在魔導(dǎo)儀里。魔導(dǎo)儀的真名是“空間躍遷導(dǎo)航定位錨定器”，是被跨星系物流公司走私帶到這個星球上來的?？缧窍滴锪鞴纠萌藗兊挠廾翢o知，用形似魔法師的甄選機制，選出那些記憶超群又擅長計算的人，爾后它們用召喚和反召喚的契約，讓那些人代替導(dǎo)航計算機，為物流公司托運的機器人規(guī)劃星系跳躍的路線。歸根結(jié)底，召喚師干的不過是搬運工的活，通過召喚儀式把機器傳送過來，又用反召喚儀式，按照機器所設(shè)定的目的地，把它們運到目的地去。

“如果我們現(xiàn)在走出去，公布真相……”麗娜說道，“不要說身敗名裂，你恐怕會被你忠實的士兵活活用石頭砸死?！彼盅a充了一句，“這些年來，你干的可不是國王和召喚宗師的活。這就是一個龐氏騙局①，對不？”

你一時間語塞。你不知道什么是龐氏騙局，但是你知道，你試圖掩飾的，是參瑞德大陸有史以來最不可寬恕的騙局。這個騙局足以把你送上火刑架一千次！

這個騙局，要從你將馬克反召喚之后說起。

“與馬克的大戰(zhàn)”之后，你攙扶著狄安娜從洞窟里走出來。當洞外第一抹晨曦照在狄安娜的臉上時，她便蘇醒了。她搖晃著腦袋，迷迷糊糊地問你，惡魔怎么樣了。你騙她說，我召喚了另一個魔像，把它封印到深淵里去了。不過惡魔魔像還會醒來，那時，它的力量會更為強大。

狄安娜若有所思，“我們是不是還無法擊敗它？”

你憂心忡忡地說：“我們需要千千萬萬個勇士?！?/p>

這時，狄安娜向你單膝下跪，“偉大的召喚師浮士德·布爾謝德·艾不瑟特·方寧，騎士狄安娜·法瑟李德·勞爾耶將永遠效忠于您！”你苦笑著，卻默認般地接過她的長劍，在她的雙肩輕點。

后來，狄安娜把你的故事說給其他騎士聽。騎士們討論你的事跡，又被吟游詩人聽了去。吟游詩人游走在人類三王國之間，以詩以歌，稱頌?zāi)愕膫髌妗Ｄ惴祷氐郊亦l(xiāng)，不久之后人們慕名而來。這其中也包括特里特、卡尼迪與卡恩三國的國王和他們的臣子們。當晚的宴會上，面對三國國王的詢問，你回答說，要想徹底消滅馬克，需要舉全人類之力。三國國王當即表示，將會傾盡全力，幫你建立一個勇者的國家，以終結(jié)惡魔的存在。

再后來，你便成了人類第四個王國的國王。名望、財富、權(quán)利，借由一個不存在的敵人，你全都擁有了，并且與日俱增。當然，你還是不滿足，為了鞏固手中的一切。你還向各個王國、各個行會、各個公會大舉借債，以此不斷地招募騎士與士兵，打造你謊言中“那獨一無二的、能夠徹底消滅惡魔的人類至尊王國。”

這些都是你無師自通學(xué)會的。你那該死的行騙天賦，和你召喚魔像的水平一樣高超卓絕。

抉 擇

現(xiàn)在，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

1、同意星外之人提出的條件，讓參瑞德大陸上的子民都成為導(dǎo)航奴隸。只要你點點頭，三界神就會走出洞窟，當眾施展他們?nèi)缙孥E般的科學(xué)神跡，唬住洞外上萬名軍士。然后，他們便會以神之名，為你述說更大的謊言。這樣，財富和權(quán)力你都保住了。

2、你自己走出洞窟，向人們坦言你的謊言，你可能會被盛怒的人們砸死，也可能奄奄一息?？傊銓⑹ヒ磺小２贿^至少這樣，你不會為如何描述馬克這個不存在的魔像，殫精竭慮，整日整夜地睡不著覺。

這是一個難以抉擇的時刻，這個維系了二十年，把所有人類王國都蒙在鼓里的騙局——還有你，都到了終結(jié)的時刻。

成為虛妄的傳說英雄？還是維系最后的良知？都在你的一念之間。

【責任編輯：遲 卉】

①曼徹斯特騙局：一種預(yù)言騙局，最早出現(xiàn)于英超曼聯(lián)比賽期間。詐騙公司連續(xù)給多名用戶發(fā)送彩信，號稱能夠準確預(yù)測下一次比賽結(jié)果。當連續(xù)4次乃至更多次預(yù)言成功之后，受騙用戶便對詐騙公司所言結(jié)果深信不疑。隨后，詐騙公司便會要求用戶將巨額英鎊打款至指定賬戶。這個騙局的原理在于，詐騙公司實際上對上萬名用戶分別發(fā)送比賽的兩種結(jié)果。爾后在下一場比賽里，在正確結(jié)果的用戶里，繼續(xù)發(fā)送兩種結(jié)果的比賽預(yù)言。

①龐氏騙局：現(xiàn)代傳銷騙局的雛形，金字塔騙局的始祖。該騙術(shù)利用通過某個不存在的虛構(gòu)項目，不斷地吸收新的投資者，并以新投資人的錢來向老投資者支付利息和短期回報。該騙局中，詐騙者向下線許諾高額利潤，大規(guī)模地發(fā)展下線，從中謀取產(chǎn)品返利、利息或是所謂的銷售提成。同時，下線也以相同話術(shù)，向下線的下線套取利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