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廣升 趙蕙

摘 要：明嘉靖四十年至四十二年，孫應鰲任陜西提學副使，有碑刻八種收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其中教育類碑刻五種，共十四石。這些碑刻完整地記錄了孫應鰲在陜西傳播心學、改造陜西學風的教育實踐。文章考述了五種碑刻的內(nèi)容，評價其教育思想價值，并指出其對當代教育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孫應鰲 碑刻 教育 心學

中圖分類號：K877.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0）04-87-93

孫應鰲（1527—1584），字山甫，號淮海，謚文恭，貴州清平衛(wèi)（今凱里市爐山鎮(zhèn)）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歷陜西提學副使，四川參政、按察使，鄖陽巡撫，大理寺卿，禮部右侍郎管國子監(jiān)祭酒事，終南京工部尚書，為明嘉靖至萬歷朝著名理學家、教育家和文學家。嘉靖四十年五月，孫應鰲升陜西提學副使，四十二年秋升四川右參政，在任兩年有余。今西安碑林博物館藏孫應鰲碑刻共八種十八石，其中教育類碑刻五種十四石，這些石刻文獻記載了孫應鰲任陜西提學副使時的教育思想。

一、“諭陜西官師諸生檄”刻石

“諭陜西官師諸生檄”刻石，藏西安碑林博物館第六室（編號989），橫長方形，共十石。前九石均高三十六厘米，寬一百厘米;末石高三十七厘米，寬四十一厘米。有界格，共四百九十五行，行十七至二十一字不等?？瑫Ｆ渲械谝?、第五石斷，殘字共十六行。

碑刻主體為《諭陜西官師諸生檄》，凡十六章，九千余字。首章“明制”，重申圣諭“崇正學，迪正道，革浮靡之習，振篤實之風，務敦尚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不許務口耳之學”1， 此三十四字原為明英宗天順六年正月庚戌敕諭第一、二兩條，孫應鰲合并為一條，強調(diào)崇正學，迪正道，強調(diào)知而能行、身體力行的篤實之風，反對務口耳之學的浮靡之風，孫應鰲認為“法良意美，至遠至周，是科舉取士之根本也”。次章“訂學”，先釋正學正道：“所謂正學，堯舜周孔之學也;所謂正道，堯舜周孔之道也?！崩^詳析人之性本與天地同量，與民物同則，與萬古同息，是故圣門名之曰仁，但常人以圣賢非可企及，加之天之聰明為私欲蔽錮，遂不復知己性為何物。最后，孫應鰲發(fā)愿與諸生共訂此正學正道：“本道素諳理術，然希志圣賢，實所孳孳，故愿與諸生共期勉。所謂妙于慎獨，極諸默識，達于悅樂，合諸內(nèi)外之旨，心之精微，口不能言，言之微眇，書不能文，自非面相訂證，決難以盡厥歸趣?！贝藘烧率菍O應鰲督學陜西之教育大綱，以下諸章是論學具體條目。

第三章“論心”，先提出“人之心至難馭也，至難收也”論斷，然后列舉人心喜愴、怒羨、嫉畏、悠蕩、膠擾、潰靡、塞喪之狀，然后引明道先生《定性》之語揭示原因：“人之心有所蔽，故不能適道，大率患在自私而用智?！币虼艘辗判?，“故放心既收，則未發(fā)氣象自見，隨感而應之體，渾淪無物之實，莫非自然妙用，其求靜惡動之心，執(zhí)動泥靜之心，至此俱知其非真矣。由之把柄在我，物豈能引之乎?！薄按顺牾≈靖?，理性之樞管也”。此章也是由明英宗天順六年敕諭第三條“為學功夫，必收其放心”闡發(fā)敷衍而來。第四章“立志”曰：“志于圣人之道，不能為圣人之徒者，吾不信也。耳順從心，境域至矣，必始于志學。據(jù)德依仁，工夫精矣，必原于志道?！薄霸钢T生之有志者，喻于義而學圣人焉，毋自悠蕩寬假，日見摧頹也?！钡谖逭隆捌泼浴保日撌サ廊诵模骸笆ト酥勒\大矣，其義誠精矣。曷言大？極天地萬物同體之量，故曰大。曷言精？極人心道心危微之辨，故曰精。曷謂人心？人者，對我而言，即有我之心是也?！苯又治龇踩恕坝形抑奈茨苋ァ保?恥衣食、宮室、輿馬、仆從、田產(chǎn)、名位、聲譽、權力、智巧不若人，“既恥之，必思以致之。思致之，則凡可為者莫不為，不可為者亦為之矣。不可為者亦為之，則凡害于家，兇于國，禍于天下者不復顧矣，皆由恥不若人一念始之也”“夫一志圣道，必能恬于世情，能淡于世味，然后可以有道，是以亹亹為諸生指迷云”。此三章論為學之始，必先去人心之所蔽，即去自私用智、有我之心、恥不若人之念，方能明本心，方能收心，方能立志圣學圣道，揭示了人的主觀內(nèi)在因素在學習中的主導作用、決定性作用。

第六章“修行”，申戒諸生“毋不孝父母，毋不弟;毋凌轢族黨，毋武斷鄉(xiāng)曲;毋長傲，毋遂非;毋訕謗有司，毋議論人長短;毋譏刺時政，毋建言民情;毋挾制官吏，毋黨同伐異;毋亂倫傷化，毋干名犯義;毋淫蕩，毋取非其有，毋嫉忌才美;毋博弈，毋縱飲猖狂;毋捏詞寫狀，毋爭競田產(chǎn)，毋保放私債，毋強買商貨;毋投匿名文書告言人罪，假無頭說帖陷害他人;毋交不義，毋欺滅師長;毋包攬錢糧徭役，毋卑污茍賤出入衙門;毋偷惰不攻本業(yè)，毋奔競請托，求書札幫補科舉;毋擅投各衙門官，假以求講請教，希圖僥幸;毋引類興詞，連僉呈揭，保留官員;毋詐冒籍貫，隱更姓名，毋以本學告改他學;毋因省視父兄宦邸，肆納賄賂，喪敗父兄名節(jié);毋于鄉(xiāng)賢孝義貞節(jié)市恩行私，毋爭廩爭貢，毋把持搜索新進生員;毋因管祭分脤齋膳，尅落及侵漁學田學租;毋因偶考便利，輒譏前輩，恣肆驕矜;毋曠學，毋憚改過。有一于此，本道按臨，先行黜落，重者仍以律例從事……學以聞道為極則，修行為實際，此盤盂幾杖猶不廢銘箴，以自儆也”。以上禁例凡四十二條，較洪武十五年八月所頒學校禁例十二條既密且嚴。第七章論“規(guī)讓”，冀諸生以禮讓化家、化國、化天下。第八章講“飭禮”，要求諸生掌握《曲禮》《儀禮》《家禮》《士相見禮》《射禮》等禮法，“熟讀禮書，人人知禮懂禮行禮”。三至五章講明心、破迷、立志，重在內(nèi)求致知，六至八章講修行、規(guī)讓、飭禮，重在外化為躬行，正見孫應鰲教育思想致知與修行合二為一。

第九章“勵勤”、第十章“戒速”指出“為學莫善于能勤，莫不善于欲速。速與勤反，惟不能勤，故欲速”。第十一章“博理”認為“性命理術之微著于經(jīng)，治亂興亡之跡載于史，錯綜經(jīng)史，其獨得之蘊存于子，融會貫通，審擇體認，誠圣學所不廢者矣”，故應“先之以經(jīng)，開道心之惟微，窮圣謨之卓絕”“然后博通諸史，立意選言，必依經(jīng)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圣以居宗”“于諸子中之炳耀垂文、英才特達者，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極睇參差，用洽壯觀”。然欲諸生博理，“此未易為也”，孫應鰲又教之以法：“以我觀書，則卷帙莫非資益……所謂心悟，轉法華也。以書觀我，則意緒莫非亂棼……所謂心迷，法華轉也?！币陨先路謩e從學習態(tài)度、學習方法、學習內(nèi)容的角度指導諸生治學。

第十二章“講治”提出“本道愿諸生以經(jīng)世為志，其學以能用世為本”的為學目的與功用，因此凡食貨、選舉、職官、禮樂、兵刑、州郡、邊防種種，皆需考求，以便將來治天下之用。第十三章“進業(yè)”，提倡昌大、清純、有據(jù)、謹嚴、質(zhì)直、華藻的文風，反對空疏、枯落、朽腐、逼窄、鄙野、浮蔓的文風，并對舉業(yè)所考四書經(jīng)義與詔誥、五判與表及策等文體要求具體指導。第十四章“惇友”指出“師友之道暗塞于世久矣，在今日為尤甚”，強調(diào)了外在師友之道輔助治學的重要性。第十五章“養(yǎng)蒙”強調(diào)童蒙教育的重要性，要以程子《學則》來培養(yǎng)孩子。以上三至十五章是對學子的訓令。

第十六章“嚴范”論師道，先列舉種種師道有失的表現(xiàn)，最后誡諭官師“朝廷以作人重事付托其身，顧自污蔑至此。本道持憲一方，肅清風教，安所從事焉”，表明嚴格執(zhí)法、肅清風教的決心。

《諭陜西官師諸生檄》前十五章誡諭諸生，最末一章誡諭官師，主次詳略分明;誡諭諸生，先論明心立志，次論躬行實踐、治學態(tài)度方法、目的功用、端正文風，最后論外在輔助、論教養(yǎng)貴始、貴循序漸進，全篇由內(nèi)而外，由致知而躬行，知行合一，邏輯嚴密，體系完整。這篇教育檄文，是孫應鰲以太祖臥碑、英宗敕諭為綱，吸收宋明理學的教育思想，并借鑒當時的教育實踐經(jīng)驗，加以完善和創(chuàng)造的一部教育著作。龍連榮、王曉昕、黃文樹教授先后撰文，對《諭陜西官師諸生檄》進行了介紹和評價1，此不贅論。

第十石附刻《書〈諭官師諸生檄〉文后》。文錄如下：

書《諭官師諸生檄》文后

余初視陜西學事，既條所以為教者凡十有六，布諸下矣，學官輩復請余書而鐫諸石。

夫農(nóng)師舉樹藝之美夸于人，棄己之田蕪而不治，聽其言者遂勤樹藝，果獲其美，農(nóng)師猶不免于饑，其不聽者笑之。余方懼余條所以為教之類是也，敢復取不聽之笑？乃學官輩固請之。

夫教者，因體能質(zhì)而利之者也。若川然，開其原，迎之以浦水，斯益大。茍得開迎之方，固不在言語，若體質(zhì)利成，視言語尤附贅矣，敢又附贅于斯石？乃學官輩請益力。

雖然，諸生于余，所謂譬諸草木，固臭味也，而何敢差池？世以醫(yī)鳴者，業(yè)雖在愈人疾，均度人榮衛(wèi)，誠知自考鑒于榮衛(wèi)，則用諸人者為暫事而己，所利賴誠厚矣。于是勉依所請，書而鐫之。亦因欲自知考鑒，非專均度二三子也。

嘉靖壬戌秋九月十日，淮海山人孫應鰲書。

《書〈諭官師諸生檄〉文后》共三百六十二字，先交待了《諭陜西官師諸生檄》刻石的原因，然后連用農(nóng)師樹藝、開原迎水、草木臭味、醫(yī)師愈疾四譬，反復闡明立石之用意，其中農(nóng)師樹藝、醫(yī)師愈疾論師道之職，“夫教者，因體能質(zhì)而利之者也”與開原迎水論教育方法，亦是一篇杰出的教育論文。

《書〈諭官師諸生檄〉文后》最末一行有雙行小字：“此鄉(xiāng)賢孫文恭公督學陜西時遺刻，公諱應鰲，字山甫，別號淮海山人。丙子夏六月如皋宗孝忱書?！弊谛⒊溃?890—1979），字敬之，別署觀魚廬主人，江蘇省如皋縣人，近代著名學者、詩人、作家、教育家、書法家。1935年11月出任張學良西北軍司令部參謀，為張學良所倚重，丙子年為1936年，夏六月時值“西安事變”前夕。宗孝忱撰《長安碑林孫文恭公遺刻記》：“長安碑林，為關中石刻所萃。孝忱初入關，即數(shù)往游觀，越數(shù)月，次第見有鄉(xiāng)賢孫文恭公行書《觀昭陵六駿碑》《夢登太和》《橋陵》《華山諸詠》，楷書《講院植柏記》《菊記》石五，小楷《諭陜西官師諸生檄》石十，行書《題識吳道子畫孔子小景》及《松韶雅韻圖》石二，文章詩歌書法并樸茂高雅，皆公督學陜西時所刻。檄石姓名已漫滅盡，小石所在偏僻，不易見，見則喜不自勝，各拓數(shù)紙，攜返寓舍，如接鄉(xiāng)先生于遐方而日從之游?！?楊智忠未考證宗孝忱是何許人也，據(jù)此雙行小字誤題《諭陜西官師諸生檄》為“孫應鰲撰文，宗孝書”3，是不準確的。1938年西安碑林管委會所編《西安碑林碑石目錄》續(xù)表十七中記為“宗孝忱識，孫應鰲書”，較之楊智忠所題為穩(wěn)妥，今知二人一古一今，宗孝忱書于其后，為表仰慕先賢之意，和《諭陜西官師諸生檄》一文的立石書碑并無關系。

二、“陜西嘉靖四十年鄉(xiāng)試題名”碑

“陜西嘉靖四十年鄉(xiāng)試題名”碑，高一百一十八厘米，寬七十四厘米。上鐫“辛酉舉人題名記”，孫應鰲撰并正書，二十五行，行二十七字，共五百六十七字;下鐫六十五名舉人姓名籍貫?！邦}名記”錄如下：

辛酉舉人題名記

嘉靖辛酉，陜以西大比士，遵制舉六十五人。初，余奉命董是邦膠庠，以未至，未克觀盛典。暨至，則聞得人之頌，蓋泱泱滿封域也。御史董公有勞哉。故事賓興成燕以序齒，猶稍仿唐制，題名慈恩雁塔。余因諸士所請，重以御史之言，乃為記其事。

慨自三代盛時，治稱極隆，莫逾成周。當其時，文武為君，周召為臣，精英暢萃，達于域中，固茲地豐芑之流聲也。成周既遐，治稱極隆，莫逾本朝。考其鴻生巨儒，振廟堂踔絕之稱，則雍產(chǎn)尤為重，仍未嘗匱竭，豈非沐圣人之遺化，愈衍溢于皇明作新之大澤耶？士生而為國家之干，欲以成名當世，照耀將來。人皆有競競之心，故奮跡者匪由于地，然毓值其地，則靈特之稟尤至;興業(yè)者匪系于時，然際當其時，則休嘉之開尤敏。特立自樹，匪專啟于鄉(xiāng)之往哲，然往哲之風軌具存，則崇術端趨，師程尤信。故余為諸士厚幸，欲諸士之無斯負也。

蓋嘗覽《穆叔論》“久而不廢，在立德、立功、立言”，以為三者有一，可無負于士，名不朽矣。已乃讀孔子“文吾猶人，躬行未得”之訓，然后知穆叔之未暨厥實也。功與言，皆文所表見，名攸屬焉。要必本諸躬行，德之不可以已如是。故有德，則功足昭政，言為匡教，反是則矯稱蜂出，鮮不刺謬。故曰：“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蔽奈渲苷?，共成極治，亦惟畢力躬行，率先至德，故功與言今耿耿焉。諸士惟德是以，則文所表見，雖大小先后各有所成，要其歸等耳。反是，功與言何麗耶？況功無足擬言無足紀耶？故余發(fā)御史之旨，欲諸士繹訓于躬行，無負皇明作新之大澤，聿追往哲，丕成文武周召之治，則茲石也令名載而行之，其亦德之輿已。

嘉靖癸亥二月辛未，陜西督學使、前翰林庶吉士如皋孫應鰲書。

嘉靖癸亥（1563），距嘉靖辛酉（1561）鄉(xiāng)試已過去兩年，為孫應鰲任陜西督學的第三年，明年是甲子科鄉(xiāng)試，故借撰寫題名記以誡諭諸生。首段敘作記緣由，第二段追述成周豐芑流風，而及明代雍產(chǎn)鴻生巨儒，由諸生啟于鄉(xiāng)之往哲風軌，巧妙轉入“崇術端趨，師程尤信”為學上來。第三段再宕開一筆，由穆叔“三立”之言，引出孔子“躬行”之訓，然后提出論點：“功與言，皆文所表見，名攸屬焉。要必本諸躬行，德之不可以已如是。”最后勉勵“諸士惟德是以，則文所表見，雖大小先后各有所成，要其歸等耳”“諸士繹訓于躬行，無負皇明作新之大澤”。該文與《諭陜西官師諸生檄》誡諭諸生躬行實踐、毋為口耳之學一脈相承。

三、“講院種柏記”刻石

“講院種柏記”刻石，藏第七室。橫長方形，高三十六厘米，寬一百一十二厘米。三十五行，行十四字，共四百七十六字?？瑫?。錄文如下：

講院種柏記

余所寓官邸之左曰講院，院以外為隟道，院以內(nèi)為方圃，蓋創(chuàng)自安寧楊公，而宜陽王公額之者。余每閑暇，獨裴徊于斯。乃列種以柏，在隟道南北者凡十六株，在方圃東西者凡二十二株。種時正當大旱，余覘方圃之東南，有井且竭，令浚之得水，遂引注之，柏是以皆生活。余于是深幸，蓋冀他日之材可就，結蔭之隱芘者或有賴也。已乃思符載所為《植松論》，因以取譬余職，則又不能自霍然者：楚國主人嗜材，種美松于庭，培沃土，灌甘澤，根柢深固，柯葉暢達。主人將行斧采矣，客見而非之，曰：“是木有戛云之姿，構廈之材，繩墨太速，恐夭其理。今植于庭除，耳目狎習，氣色不振。若徙嵩岱之間，當境勝神王，拔地千丈，根實黃泉，枝摩蒼天，則可以柱明堂、棟大廈?！庇谑侵魅嗽唬骸翱脱噪m闊而無岸，然余終能大之矣?！?/p>

夫柏與松類也。栽蒔近陋，不克昭遐曠之旨。責成以旦夕，即嘉干貞根猶將枉敝焉。況培非沃土，灌非甘澤，植非松柏，顧欲期以異用，垂耀榮華，豈不謂釋遠覽之業(yè)而虛為此紛紛耶。故作人者，暗于大道，廢太古之醇行，第使睨目攘臂乎取仕入官之小徑者，栽蒔近陋者也。督以決驟聲名，稱之為賢，所由優(yōu)裕自得，端趨向而約性情，視之已返，若圜墻之不可入，責成旦夕者也。故余種茲柏，誠不敢自夭其理，然終愧莫能大之，以崇余職，不能不篤望于嗣至之大雅君子焉。作斯記。

嘉靖壬戌七月晦日淮海孫應鰲書。

《講院種柏記》借種柏以喻教士：“故作人者，暗于大道，廢太古之醇行，第使睨目攘臂乎取仕入官之小徑者，栽蒔近陋者也。督以決驟聲名，稱之為賢，所由優(yōu)裕自得，端趨向而約性情，視之已返，若圜墻之不可入，責成旦夕者也?！比绾闻嘤瞬拍兀繉O應鰲認為，如果我們的教育只是培養(yǎng)生員通過科舉考試以取仕入官為目的，并且督促鼓勵學生追逐聲名，并且把他們稱之為賢弟子，那么這種教育是“暗于大道，廢太古之醇行”，因而是短淺鄙陋、急功近利的，是違背“所由優(yōu)裕自得，端趨向而約性情”的教育規(guī)律的。這對當今高等教育培養(yǎng)人才以德育為先，培養(yǎng)有家國情懷、有擔當意識，避免培養(yǎng)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有積極的借鑒意義。孫應鰲所提出的“由優(yōu)裕自得，端趨向而約性情”而非鼓勵督責學生追逐聲名的教育方法和評價方法，對今天的學校教育方法和評價方法也有借鑒意義。

四、“菊記”刻石

“菊記”刻石，藏第七室。石呈橫長方形，拓片高二十九厘米，寬一百零三厘米。文四十一行，行十七字，共六百七十三字?？瑫５诙判刑帞嚅_，殘十七字。另有少部分字跡磨滅。文見下：

菊 記

嘉靖丁巳，余提刑江西按察僉事。是時天臺王敬所子為督學使，每秋之季月，嘗折簡相期余過廨舍看所種菊，自署萬菊主人。所種菊，率在陶埴器若盂甗形者，菊甚茂蔚，花繁甚。每相期過，未嘗不賦詩投壺，竭情歡伯然后別。

居無何，余遷參議，仍江西。敬所子亦來為布政使。余亦因政事暇，以陶埴器學種菊，率多槁，即不槁，亦不茂蔚，且不花。余因以質(zhì)敬所子。乃敬所子曰：“物莫不生于土。菊者，尤草卉類之秉土為性也。余雖種諸陶埴器，然置諸土上，器底多為款竇，其氣通。子以置諸石，除土性，既隔氣，因閼塞矣?！庇嘤谑撬阶R之。無何，余載遷陜西督學使。既至陜，亦因暇，載學種菊，如敬所子之言。菊于是果茂蔚，花繁甚。

語曰“熟者之智，暗者之決”，詎不信耶？自余載學種菊，欲盡其方，于是考譜牒，遍詢善藝者。當春苗時，剔根析莖，掇去其顛，數(shù)日則歧出兩枝。又掇之，每掇益歧。至秋則一干數(shù)花，婆娑如小蓋。其糞灌，宜活水，宜鳥獸之燖水，宜衣垢水，皆可肥。糞灌不宜數(shù)，根易爛。宜雨壺，庶水散而徐。宜就日，不宜熯干，宜常潤，不宜佩麝。慮蟲嚙苞穎，宜勤視。凡是數(shù)者，皆敬所子之未余告。然敬所子謂毋失土性以閼塞其氣，則固括是數(shù)者，何必盡告于余。

自余遷官陜西，敬所子為文寵行，大要稱陜本西京流風，經(jīng)術詞賦素所稱雄，謬指余亦以經(jīng)術詞賦譽于時，謂士不通性命，則經(jīng)術為口耳，詞賦為俳優(yōu)，欲余進士子于性命。此其旨與種菊者毋失土性以閼塞其氣何異？惜進士子于性命之詳未余告。然以余欲盡種菊之方例之：茍知欲毋失其性，恐閼塞其氣，則凡欲以順時行教，隨質(zhì)異裁，約禁其淫忒放逾，使昏蔽撤去，各得所以為心;由是循法踐矩，習耳目手足之則于不識不知，由之誦說諷詠，得返于性情;樹辭摛文，能攄乎理趣，俾碩大光偉之業(yè)，此焉基之。斯曹劌所謂“茍中心圖民，知雖不及，將必至焉”，庸詎兩有軌躅哉？惜敬所子今遠隔數(shù)千里，莫相對為歡，證前說當否。把花懷人，為之憮然。

淮海孫應鰲記，時壬戌秋之季月。

《菊記》一文，借種菊而發(fā)“進士子于性命”之旨：“自余遷官陜西，敬所子（注：王宗沐號敬所）為文寵行，大要稱陜本西京流風，經(jīng)術詞賦素所稱雄，謬指余亦以經(jīng)術詞賦譽于時，謂士不通性命，則經(jīng)術為口耳，詞賦為俳優(yōu)，欲余進士子于性命?！薄吨杏埂吩唬骸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孫應鰲釋曰：“命即天道流行之實，所謂中庸也。天以二氣流行，而氣之中者，即命;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即性;性感而發(fā)于萬物，率循而不失，即道。修道云者，圣人以人物為性道所同，己雖率性，而人物未盡是，天與我之性命有虧，故為之立教，以繼天立極，使人物之性盡，而己之性分亦盡。蓋此理本出一原，人物本同一體?！?性命即圣人所稟受于天之道，是世界的本源。那么，如何得道呢？王守仁曰：“心即性，性即理?！?則性命即天理，即心之本體，求天道天理，不假外求，求之吾心即可。王守仁又曰：“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則良知即性命，即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但人心之本體易受物欲昏蔽。孫應鰲曰：“人心，至神者也，物蔽之，則不神。人心，至明者也，欲昏之，則不明。去我本無，有何煩難？復我本有，豈不易簡？”4因此求天理于吾心，先要去其昏蔽，復我本心，待其自然靈昭明覺，方能致良知。這就需要遵循《大學》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矩，核心在于誠意，誠意功夫在慎獨。因此性命之學即致良知之學，即知行合一之學，是誠意慎獨之正心修身之學，而非科舉取士之經(jīng)術詞賦口耳之學。孫應鰲因種菊多槁且不花，從王敬所學種菊，得毋失土性以閼塞其氣之法，菊果茂蔚且花繁，因悟教士“其旨與種菊者毋失土性以塞其氣何異……然以余欲盡種菊之方例之：茍知欲毋失其性，恐閼塞其氣，則凡欲以順時行教，隨質(zhì)異裁，約禁其淫忒放逾，使昏蔽撤去，各得所以為心，由是循法踐矩，習耳目手足之則于不識不知，由之誦說諷詠，得返于性情，樹辭摛文，能攄乎理趣，俾碩大光偉之業(yè)，此焉基之”。教士必先“使昏蔽撤去，各得所以為心”，即《諭陜西官師諸生檄》之“論心”“立志”“破迷”三章所發(fā)之旨。教士必得“循法踐矩，習耳目手足之則于不識不知”，即“修行”“規(guī)讓”“飭禮”三章之法。教士“由之誦說諷詠，得返于性情”，即孔子言《詩》之興觀群怨、事君父、多識之效。孫應鰲曰：“夫子教小子以學《詩》。夫《詩》者，所以淑身心、理性情、察倫物，數(shù)者皆自吾天性中來，學者求以盡性耳。故教學《詩》，教人盡性也。性靈而修己治人，民彝物則，一以貫之矣?！?教士“樹辭摛文，能攄乎理趣”，即《博理》先經(jīng)次史后諸子之進學次第。教士“俾碩大光偉之業(yè)”，即冀諸士臻于《大學》明明德、親民、止至善之境，達于修齊治平之域。因此，《菊記》是《諭陜西官師諸生檄》的張本，《諭陜西官師諸生檄》是《菊記》性命之學的擴展和落實。《菊記》還提出“順時行教”和“隨質(zhì)異裁”的教育原則，前者強調(diào)教育者應根據(jù)受教個體不同年齡時的身心發(fā)展階段采取恰當?shù)慕逃椒ǎ笳邉t強調(diào)對氣質(zhì)稟賦不同的受教個體采取不同的方法因人施教，與《書〈諭官師諸生檄〉文后》中“教者，因體質(zhì)能而利之者”之法同。

五、“魯司寇孔子像并題”刻石

“魯司寇孔子像并題”刻石，一方，唐吳道子繪，宋大觀元年摹刻，藏第五室。下像上記。下畫孔子、顏子像，題“吳道子筆”。上右為宋大觀元年耀州州學教授尚佐均所題記，左為孫應鰲題記，俱楷書。孫應鰲題記錄于下：

吳道子畫先圣像，獨此為真，馀皆盛于須髯，畫偽本耳。子思告齊君曰：“吾先君生無須眉?！倍妩S四如亦謂自宗廟小影外，偶塑轉異，美髯長髭，未審何據(jù)，益足證驗。漢文翁曾圖遺像，想尤真，今不可見矣。雖然，當時門人欲以事夫子禮事有若，以有若似夫子也，曾子直指不可，欲學者得江漢秋陽之本以求悟所謂皜皜，是為善事夫子耳，瞻容貌者欲得夫子之真，尚敬念斯哉。

明嘉靖癸亥六月望，陜西督學使孫應鰲稽首手書。

尚佐均指出：“蓋圣人有不可以見見而聞聞，又況以像求邪。然學者緣貌睹其道，緣形睹其天，亦或有可得云?！睂O應鰲觀點與此不同，由孔子像真?zhèn)味摷叭绾螌W孔事孔，“欲學者得江漢秋陽之本以求悟所謂皜皜，是為善事夫子耳，瞻容貌者欲得夫子之真，尚敬念斯哉”，指出不可緣形貌而求其道，應求其本，求其真。針對當時學孔出現(xiàn)的徒求其形而不求其本真的流弊，孫應鰲可謂一言中的，這對于明代理學的發(fā)展具有救偏補弊的積極意義。

六、結語

《諭陜西官師諸生檄》先論正學正道之大綱，次論慎獨默識明心見性之內(nèi)功，次論修身治學之方法次第，最后誡諭官師遵師道，嚴師范，發(fā)明《大學》《中庸》論學之旨甚明。《嘉靖四十年陜西鄉(xiāng)試題名記》諄諄告誡諸生惟德是以，本諸躬行?！吨v院種柏記》借種柏喻教士當求大道而修醇行，端趨向而約性情，毋為取仕入官之小徑，毋責成于旦夕，但是對如何求大道，修醇行，如何端性情而約趨向，文章并未詳細展開?！毒沼洝方璺N菊喻“進士子于性命之學”，以種菊之方詳細比附，議論精密，與《講院種柏記》可為姊妹篇而遠勝?！遏斔究芸鬃酉癫㈩}》論學孔當求其真求其本。除此以外，孫應鰲在關中正學書院與諸生講學，匯輯成《教秦總錄》，凡七十九條，溫純《〈教秦總錄〉序》論其旨曰：“嘉靖中，吾師淮海先生以臬大夫督秦中學，既以經(jīng)義課諸弟子正學書院中，日與講魯鄒之業(yè)，冀他日為縣官用。茲錄蓋諸弟子各匯輯先生口授者云。初，先生入秦，以經(jīng)義流弊，即宇內(nèi)人士且十九而作媒贄，既售，不啻冰炭，世用之謂何！乃取魯鄒微言，為諸弟子告其指，詳錄中。大要以天地萬物一體為仁，而其功嚴于慎獨，妙于默識，融于勿忘勿助之間。綜之，為成此仁于身，使世之學士知誠意慎獨為己知幾，集義養(yǎng)氣，主靜定性，無兩軌轍。即由之從經(jīng)義出，而委身縣官，不知有我，安知有人？是先生教諸弟子意也。”1任瀚《題〈教秦緒言〉小引》：“淮海孫山甫，在先帝時提學關西，日與秦中諸生講論心學，隨所疑問，應辯如響……取其書，讀一再過，見其了了，剝?nèi)ブθ~，真見得天地萬物與我合成一片。蓋自五官百骸以至家國天下，總是一物;自致知格物以至修齊治平，自喜怒哀樂未發(fā)以至參天地贊化育，總是一事。此學如泛繭繰絲，握其緒，萬縷皆在手矣。”2孫應鰲教士誠意慎獨，主靜默識，明得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主張知行合一、經(jīng)世致用，與前所述五通教育碑刻教育思想一以貫之。孫應鰲在陜西提學副使任上，整頓了陜西官學，選拔了一批真才實學之士，對陜西學風的轉變起到了積極影響。

Abstract：Sun Ying-ao assumed that the office of Shanxi Tixue from forty to forty-two year during the Ming Jiajing Dynasty，who had left eight kinds of inscriptions in the Stele Forest Museum，including ?five types of educational inscription， a total of fourteen stones.These inscription have completely recorded his educational practice on spreading psychology and reforming the study style in Shanxi Province.This paper examined the contents of them，which evaluated their educational ideological value，and it pointed out their referential significance to contemporary education as well.

Key words：Sun Ying-ao;inscription;education;a school of Confucianism

責任編輯：王堯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