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法同

四

一夜之間，澧水河邊的湘西小縣城被陣陣“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和“嘿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的歌聲所蕩漾。街頭上，校園里，到處是扭秧歌的居民和學生。澧水中學的學生開始排練歌劇《劉胡蘭》和《赤葉河》，一派革命氣氛和熱氣騰騰……大姐和楊老師仍然是澧水中學的歷史和語文老師。不久，楊老師還成為學校的副校長?？悼岛臀曳謩e是初中一年級和三年級的學生了。

人們在喜慶之余，許多人在談?wù)摋罾蠋熀痛蠼銉扇藨?yīng)該趁新中國的喜慶結(jié)合成為一家人，他們兩人很般配。

又到了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日子，一天，楊老師終于對大姐吐露心聲：“禮，我是學古典文學的，不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說‘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世說新語》云：‘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禮，我們該是‘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了罷?！?/p>

大姐對楊老師說：“我是學歷史的，也背了幾首古詩?！秶Z》曰：‘婚姻，禍福之階也?！度龂尽吩唬骸橐稣?，禍福之機?！对娊?jīng)》還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我們在一起這樣多年，應(yīng)該沖破藩籬，成為同林鳥了。但直到現(xiàn)在，我始終有些后怕，不知道婚姻最終意味著什么?！?/p>

楊老師說：“禮，你說得對，我們應(yīng)該沖破藩籬，只要結(jié)了婚，什么事都沒有了。”

大姐說：“我答應(yīng)你，等放了暑假，我們就結(jié)婚。”

“為什么一定要等到暑假？”楊老師說。

大姐說：“聽說馬上要動員進行知識分子改造學習了，要把個人的歷史、社會關(guān)系做交待，我需要做準備，等學習完了我們就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

楊老師說：“好，我們一言為定?！?/p>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果然，幾天后，波瀾壯闊的----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在全國開展，澧水河邊的小縣城也不例外。某一天，在縣城街頭貼出了一張?zhí)帥Q若干名反革命分子的通告，在每一個被處決的人名字前打一個大紅鉤。許多人看了拍手叫好，有的人看了默默離去。在學校里，大姐首當其沖地被列入審查對象。楊老師被列入懷疑對象?？h委派了專人負責對大姐進行談話。

“伍老師，這次運動要純潔內(nèi)部，你的主要問題是兩個。”縣委派來的干部說：“一是你父親去了臺灣，為什么不把自己的女兒和幺兒帶去，是什么動機？你父親在大陸時有哪些作惡事實？二是你自己的丈夫上官業(yè)修是國民黨反動少將軍官，1938年他到底去了哪里？是否長期潛伏在共產(chǎn)黨內(nèi)部？以上問題，你必須老實交待?！?/p>

大姐如五雷轟頂，她怎么可能一下子回答得出這些問題？這條條都是上綱上線的大是大非問題。她全身頓時冒出陣陣冷汗來。

接著，縣委同時要楊寧明老師揭發(fā)大姐的問題，要他與大姐劃清思想政治界限。同時審查他的歷史問題，他父親是大地主，他在讀大學時參加過三青團。

楊寧明哪里能接受這些要求？他與縣委據(jù)理力爭，他說伍法禮是完全無辜的，她的丈夫已與她失去聯(lián)系十一年了，她丈夫是去抗日前線失蹤的，不能隨便扣上反動軍官的大帽子。她父親去了臺灣，她沒有去，難道不對嗎？至于自己的問題，他不否認曾參加過三青團，但是集體加入。他和伍法禮是正常戀愛，為什么要和她劃清界限？他要求組織給自己一個清白。

楊寧明的要求，被縣委當做是反攻倒算，為反動軍官鳴冤叫屈，堅持反動立場，必須進行堅決斗爭和反擊?？h委立即作出撤銷楊寧明副校長和教師的資格，組織師生對他進行批判，并限制他的行動自由。

政治在一夜之間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大姐和楊老師的談婚論嫁就此攔腰截斷。

三個月之后，縣委對大姐的審查結(jié)論是：本人沒有重大歷史問題，但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父親是國民黨反動官僚，畏罪去了臺灣，解放后沒有發(fā)現(xiàn)雙方有聯(lián)系，原配丈夫上官業(yè)修十一年前在抗日前線失蹤，到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問題，不再追究。本人可繼續(xù)留用為教師。而縣委對楊的結(jié)論是：參加過反動黨團，堅持反動地主立場，惡毒攻擊黨的政治運動，為反動軍官鳴冤叫屈，經(jīng)研究，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yǎng)。

楊寧明送去勞動教養(yǎng)的頭一天晚上，他和大姐兩人悄悄來到澧水河邊，兩人抱頭痛哭了一陣。

楊老師說：

“我們就要得到的幸福被政治奪走了。一位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說，人們常常感到自己只是為了他人的需要而生存，不能根據(jù)自己的選擇和意愿使自己成為自己……?！睏顚幟鹘又÷曊f：

“禮，我是學歷史的，我正在擬一篇檄文，它是我心里想要說的話，他也可能使我身敗名裂。”

大姐說：“你這是什么話，你不必和什么人唱反調(diào)。你的什么檄文？何必惹禍上身？”

楊老師說：“我必須說出自己的觀點。禮，十一年前，你已經(jīng)被日本人奪走了一次幸福，我希望你不應(yīng)該被我奪走你的第二次幸福，希望我們不是歷史的誤會。但我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除非我的觀點被徹底打倒。明天我們就要分別，以澧水河為證，希望只是暫時的分別，往后，不管怎么困難，也要堅持，光明一定會在幸福的那頭等待我們?！?/p>

眼前，大姐真恨不得跳入澧水河中，生活為什么要如此這般折磨自己，只恨自己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在改天換地的革命大潮中，自己的性格決定了不能逆潮流而動，而只能隨波逐流。他們兩人在這種凄風苦雨中分別……

楊寧明老師就這樣走了，被送去勞動教養(yǎng)去了。后來聽說被判了20年有期徒刑……

大姐把女兒康康和我叫到身邊。

大姐說：“你們一個是我的女兒，一個是我的弟弟，而我現(xiàn)在的處境你們都看到了，我無力再供你們讀書，要么都回到鄉(xiāng)下當農(nóng)民，要么去當工人。你們說我們該怎么辦？”

我說：“姐姐，父母親去了臺灣，成了新中國的敵人，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我已經(jīng)開始長大了，我要求進步，我也要和你劃清界限，我的姐夫究竟是一個什么人，究竟去了哪里，是一個反動軍官，還是一個特務(wù)？你不能供我讀書了，我就去當工人?！?/p>

康康說：“媽媽，我已經(jīng)沒有了爸爸，我現(xiàn)在只有你是我的媽媽了，我不能離開你。等我將來長大了，我一定要知道我爸爸究竟是一個什么人？”

一個月后，大姐參加了縣里組織的土改工作隊到鄉(xiāng)下去一邊工作，一邊接受鍛煉，她女兒康康也隨同參加了土改文藝宣傳隊下鄉(xiāng)演出。我有幸在一家印刷廠當了一名工人。

大姐在鄉(xiāng)下參加土改完成后仍然回到學校當了歷史老師，她女兒康康在宣傳隊表現(xiàn)優(yōu)異得到繼續(xù)升學，也算是組織的最大照顧了。我在印刷廠工作不久，恰好解放軍到縣里招收青年學生，我經(jīng)過文化考試，獲得通過，被批準加入解放軍，成為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離開故土和親人到大西北參加軍墾建設(shè)。那時，新中國成立不久，解放軍像海綿吸水似的大量招收初中畢業(yè)以上青年學生，只要本人是在校學生，歷史清白，對社會關(guān)系要求還不嚴，我得以順利參加了解放軍這所革命大學校。

光陰荏苒，時間過得飛快，眼看三年時間就要過去了，大姐日夜盼望著楊寧明結(jié)束勞動教養(yǎng)生活回到縣里團聚。一天，縣委組織部突然通知她去談話，部長對她嚴肅地說：

“伍老師，今天組織正式通知你，楊寧明因發(fā)表反革命言論被逮捕了，你必須和他劃清界限。”

大姐突然一怔，幾乎暈了過去。她顫抖地小聲問：“部長，楊寧明犯了什么罪？”

部長說：“楊寧明在勞動教養(yǎng)期間，寫了一系列反動文章，其中的一篇“試論國共兩黨抗日策略殊途同歸之意義”，觀點極右。我們知道的抗日，就是依靠中國共產(chǎn)黨為核心，不怕犧牲，八年抗戰(zhàn)，最后終于打敗了日寇，哪里聽說國民黨抗日，只聽說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nèi)”，一心要消滅共產(chǎn)黨。后來抗日戰(zhàn)爭接近勝利時，蔣介石從峨眉山下山摘桃子了?？蓷顚幟髟谒奈恼轮校垢覟閲顸h蔣介石張揚，評功擺好，極力稱贊蔣介石國民黨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豐功偉績，什么臺兒莊大捷，什么武漢保衛(wèi)戰(zhàn)，這不是極右是什么？還有一篇‘論秦始皇精神十分惡毒，有欺君之罪，你懂嗎，什么是欺君之罪？你現(xiàn)在是人民教師，你的社會關(guān)系復(fù)雜，更要和家庭、和楊寧明劃清階級界限?！贝蠼懵犕?，感到茫然。

第二天，大姐收到楊寧明的一封信。她用顫抖的手打開。楊老師在信中說：“禮，你可能等不到我回來了，我寫了幾篇文章，注定要我下地獄。我只希望你心里記住我，以后不要再找我，就此別了?！?/p>

……

五

寒來暑往，時間的日歷不覺翻到了一九五七年的春夏之交，反右派運動在全國波瀾壯闊地開展。在小小的澧水河邊的縣城也迅速開展，大姐因在一次座談會上發(fā)言說，農(nóng)民反映吃不飽，還搞統(tǒng)購統(tǒng)銷，加上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被當然地定性為右派分子。黨支部仍然不放過對她二十年前和上官業(yè)修的婚姻和去抗日前線失蹤的問題。仍然懷疑她是否隱瞞了什么，一再追問上官業(yè)修真正的身份和下落。

女兒康康?對媽媽說：“媽媽，為父親的身份問題，我馬上就滿十八歲了，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反動軍官的女兒。要到哪一天才能擺脫罩在我身上的這一魔咒？我的前途還有什么指望？”

大姐說：“我們只有忍辱負重承受這一切了。康康，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右派分子了，為了不影響你的前途，你要和我劃清界限。我已經(jīng)得到通知，要去農(nóng)村鍛煉改造一年。在和你分別之際，我要推心置腹對你說，就是你父親，你還沒出生，他就結(jié)束了生命。雖然時過境遷快二十年了，但藕斷絲連，你的血脈是他給的，現(xiàn)在，為了你的前途，你必須認父作賊，說具體點，他不是你父親，他是國民黨下落不明的反動軍官，你必須和他脫離父女關(guān)系。但在你心中要記住你外公對我說的話，你父親是為抗日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是為國捐軀的抗日英烈。這就是我今天要對你說的內(nèi)心話?！?/p>

第二天，康康幫媽媽背著行李和其他學校的右派分子一起步行七十華里，來到一個邊遠石漠化山區(qū)農(nóng)業(yè)社，住在一戶貧農(nóng)家里，安頓好以后，康康又和別的送親人來勞動鍛煉的陪同親屬一起回縣城。一位李阿姨問康康：

“康康，你真的命苦，沒有出世就沒有了爹?！?/p>

康康說：“有沒有爹都一樣，反正我是反動軍官的后代，不管走到哪里，我和我媽都是反革命家屬，我還要和我媽劃清界限，這樣的日子不知今后怎么過?！?/p>

李阿姨說：“我那口子，黨支部號召向黨提意見，結(jié)果說是攻擊黨，一夜之間就成了右派分子，簡直像做夢一樣?？悼?，你也不要悲觀，人生道路不可能都那么平坦，自己的歷史要靠自己寫，首先自己要有主心骨，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爹他是國民黨軍官，那是時代造成的，聽說還是打日本鬼子犧牲的，更何況，你連面都沒見過，他的死，與你挨不上邊。你還年輕，抓緊學習，讀書，你媽人品好，有知識，勞動鍛煉回來，照樣教書育人，我那口子是數(shù)學老師，勞動回來仍然是一二三四五，A加B加C，千萬不要泄氣。做人一生，不可能都是一帆風順。康康，你說我說得對嗎？”

康康聽李阿姨一番開導(dǎo)，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陽光和好心情，是的，自己的歷史自己寫，自己的道路自己走，我才剛剛成年，一定要甩掉背上沉重的精神包袱，大踏步往前走……

康康回到縣里，立即愉快地回到工作單位---農(nóng)業(yè)社-社辦小學，投入教學工作。

一年后的春天，大姐從鄉(xiāng)下鍛煉了十個月，提前回到縣城，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講臺。縣教育科說她勞動鍛煉態(tài)度端正，不怕苦，不怕累，所以提前解除了一年勞動期。大姐向黨表示，感謝黨的關(guān)心和愛護，一定珍惜來之不易的黨的關(guān)心，好好工作，教書育人，作出成績。

大姐也把自己回到工作崗位的消息，寫信告訴了在外省工作的我。我翻了翻日歷，那天是一九五九年四月十五日。我為此，特別寫了一篇日記，從心底為姐姐感到寬慰。這就是那個時代普通人們的最希望得到的精神滿足。

六

時間的步伐匆匆又過去了七年，日歷翻到了一九六六年二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姐姐的一封來信。姐姐在來信中說：

“親愛的弟弟，我要告訴你兩個好消息，一是不久前，突然收到在香港的姑父來信，并轉(zhuǎn)來父親從臺灣給我寄出的親筆手書，說雙親倆老離開大陸已經(jīng)十六年了，日夜思念在大陸的親人和故土的一草一木，希望得到我們的確切消息，雙親倆老身體都好。第二個好消息是大姐又要步入婚姻的殿堂，新的姐夫是大姐大學同學，是常德專區(qū)一中的國文老師，名鄭安凡，他的妻子于三年前有病去世。大姐說，她不是續(xù)弦，也不是一見鐘情，也不是憐憫，而是一種長期忍受孤獨后的對感情的寄托。她和鄭安凡這些年也有一些聯(lián)系，比較了解，最終做出這樣的決定，希望得到弟弟的支持。大姐說，她把自己的選擇告訴了康康?？悼祷匦耪f，希望媽媽永遠不要忘記父親的存在，哪怕是非常短暫的相處，沒有那樣的相處，就不會有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她理解媽媽多年的孤獨，她支持媽媽和鄭老師走出孤獨，但一定要在心中有女兒的位置。

大姐看完女兒的信，哭了一個晚上。

我看完大姐的來信，也悄悄躲到一邊大哭了一場。多年積壓在心中又不能向任何人表白的對父母親的思念之情猛然迸發(fā)出來，父子分別十六載，不通音訊，也不能通音訊，要是通了，那就是萬劫不復(fù)，現(xiàn)在突然知道了父親母親還在人世，還在思念自己的兒女，還有比這更寶貴的親情相通嗎？但仍然只能暗藏在心中。再就是，也是突然知道姐姐又要結(jié)婚成家結(jié)束孤獨的生活了，心中的喜悅自不必說，我只有遙祝姐姐幸福美滿，獲得第二次青春。什么都不會太遲，美好在昨天，也在明天，重要的是今天的勇敢面對與跨越。大姐終于在孤獨近三十年之后，勇敢地作出自己的選擇。

七

四個月之后的一天，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千千萬萬人們的命運，包括大姐和鄭安凡在內(nèi)。

我接到大姐的來信。信的全文是：

“親愛的同弟：世事真是變化得使人應(yīng)接不暇，變化得太快了，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剛剛降臨，我就被卷進到風暴的中心。同弟，你怎么也不會想到，你的安凡姐夫，三天前跳進湘江自殺了。五天前，他被紅衛(wèi)兵造反派戴著高帽子，掛著黑牌子，上面寫著‘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娶國民黨反動軍官老婆當老婆，游街示眾，還被罰跪毆打。晚上回到家，喘著粗氣對我說，禮，真是奇恥大辱呀，我只是一個教書匠，拿我游街示眾，這是革的什么革命，我不能忍受這種奇恥大辱。禮，我對不起你，我們的命相克，我們的婚姻也相克，我們?yōu)槭裁匆Y(jié)婚？說完，沖出家門，向湘江邊飛奔而去……我們第二天早上在江邊打撈上他的遺體……?！?/p>

大姐在幾乎整個文革期間，嘴里就念叨著一句話：‘國民黨反動軍官老婆，常常喜笑無常，直到十年后，組織上再一次給她落實政策，回到講臺。但有一個問題仍然是懸念：第一任夫君上官業(yè)修究竟是什么真實身份？一位領(lǐng)導(dǎo)對她說：伍老師，我們希望這個懸念不會始終是懸念，應(yīng)該把這個懸念解開。

大姐沉默了好久，突然說：“革命導(dǎo)師恩格斯說：‘歷史大約是所有女神中最殘酷的一個女神，她駕著勝利之車，碾過成堆的尸骨，不僅戰(zhàn)時如此。上官業(yè)修究竟是一個什么人，我無話可說，我相信歷史會對他做出結(jié)論?！?/p>

三年后的秋天，我們的二哥法岳全家從美國回國和大姐母女、我們一家，還有重慶的二姐一家，湖南的大哥一家在北京團聚。二哥告訴我們，父親在臺灣已經(jīng)中風兩年，整天念叨：我的兒，我的女在哪里？一個月之前，已經(jīng)不省人事，母親整天悲苦陪伴父親在床邊。

當眾多親人在北京團聚之時，發(fā)生了戲劇性而且是喜劇性的一幕。大家在友誼賓館看到從湖南遠道而來的大姐母女身邊，還有一位滿頭白發(fā)，勾腰駝背，十分蒼老的老頭。大家正在納悶時，大姐爽朗地向大家介紹這位老人說：“各位親人，和我在一起的是我的同鄉(xiāng)楊寧明老師，也是我的同學，也是……。”大姐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楊寧明老師就是當年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的那個楊老師，后來又加判了五年，兩個月前才獲得自由。希望大家都能接納他?！贝蠼阏f完，在場的親人先是凝視著楊寧明老師好久，然后報以熱烈的掌聲。

這時，康康突然說：“各位長輩和親人，不瞞大家，我媽媽和楊老師是真正的患難之交，楊老師受了二十年苦，現(xiàn)在身體虛弱，媽媽決心要和楊老師生活在一起?！?/p>

康康說完，大家先是一驚，接著又熱烈鼓起掌來。

這天晚上，二哥要大姐母女和我到他的房間里去。二哥從一個文件夾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有些泛黃的文件紙，遞給大姐說：

“姐姐、康康、同弟，我給你們帶來了一份歷史檔案文件，是國民政府當年給予姐夫上官業(yè)修的抗日英烈褒獎令。是否可以給你們留作紀念?！?/p>

大姐接過弟弟遞過來的文件紙，飛快地看了一遍褒獎令，這紙褒獎令就是文章開始提到的那份直到多少年后我才真正仔細看到的那份褒獎令。此刻，大姐腦子嗡的一聲，幾乎不相信眼前的褒獎文書，心中急速‘蹦蹦蹦地甚至慌亂地跳起來。我們都接過去看了褒獎令。

端大姐看完褒獎令，急忙把它還給弟弟說：“弟弟，你趕快把這件文書收起來，而且不要告訴任何人，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年，我不能再提起他，更不能涉及他，希望也不要涉及我，這些年，他對我的精神傷害真是太大了，我現(xiàn)在的處境，我，我知道，我知道了……。”

二哥沒想到這一紙文書竟會給姐姐帶來這樣的情緒反應(yīng)。他猛地意識到什么，忙說：“姐姐，我絕沒有別的意思，這紙褒獎令，應(yīng)該說是還原了一個歷史事實和歷史真相。我現(xiàn)在把它暫時保管，希望等待來日回到姐姐手中?！倍缤Ａ送?，又說：

“姐姐，我這次能夠在分別三十年后回到祖國，和親人團聚，說明中美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緩和，雖然臺灣和大陸之間還沒有來往，但兩岸的老百姓血脈相通，盼望親人團聚，我相信這一天會很快到來。”二哥說到這里，又從一個文件夾中，拿出一本牛皮紙線裝筆記本說：“姐姐、弟弟，我這里還有一本父親五十年代在臺灣寫的日記，日記中有許多是爹爹用眼淚寫成的對故土和親人的思念?！彼_用書簽隔開的一頁，遞給大姐。

大姐眼前是父親用毛筆蠅頭小楷書寫的親筆日記：

“民國五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

日前忽由香港聰叔轉(zhuǎn)來禮女、同兒手書各一件，真是悲喜交集，此乃與兒女斷絕音訊十六年后的首次知曉他們的音訊，一時不禁老淚縱橫，旬日來心神猶自慶慰不已。憶及那年在湘江邊上他們不愿離開我們而又不得不回故鄉(xiāng)那種依戀悵默之情態(tài)，不覺淚滴衣襟，并喜得小照一張，至慰思念之情矣！真是祖宗默佑，彼此得知確息，誠感意外之福，惟有鼓舞興致，益勵進修，以未來之造就，更足臻吾家史垂上之佳績，不禁心中更欣悅，更喝彩，呵呵！”

另一篇

“民國六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今日為予八十初度，日前眾友擬發(fā)起為予祝壽與饋貽，予頓感惶惑，先后電謝退卻。時光流逝，至今來臺二十六載，骨肉離散團圓仍是遙遙無期，‘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晚餐僅以壽面增興而已。

當大姐母女和我還有二姐和大哥看完父親的日記時，竟抱成一團嚎啕大哭起來。

大姐看完父親的日記，也趕快退還給弟弟，說：“弟弟，你趕快帶走，我也不能告訴任何人看過日記……。”

二哥有點口呆目瞪，感到悵然。

大姐母女、姐弟和我們在北京歡聚了整整十天。二哥祝福姐姐和楊寧明老師苦盡甘來，獲得幸福，白頭偕老。

這天，大家游玩了八達嶺長城后回到賓館，楊老師對大姐說，他從監(jiān)獄里出來剛剛一個月，覺得一身無力，感到疲勞，有時感到胸痛，他懷疑自己是否得了不治之癥。

第二天，我和大姐陪楊老師到北京醫(yī)院掛了專家號，又拍片，最后，胸科主任下的結(jié)論是晚期肺癌。大姐得到這一消息，像掉進了冰窟窿的感覺，她一時覺得喊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全身立即癱軟了下來，連路都跨不出一步了。而楊老師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卻是異常地坦然。他對大姐說：

“什么苦難我都經(jīng)過了，生與死對我來說已不重要，現(xiàn)在我最需要的是愛與被愛，當年我們在澧水河邊分別時的情景我一直藏在心底，我曾經(jīng)被人愛過，我也從心底愛過一次，一句話，愛過你，我覺得這就夠了，在我死之前，我們好好享受愛的甜蜜吧，這就是我的對人生，也是對世界的表白。”楊老師說完，眼神剛毅，但雙眼已被淚水充盈。他慢慢走到端大姐面前，突然抱住她，戰(zhàn)戰(zhàn)巍巍地說：“禮，明天，我們就回到澧水河邊，以澧水為證，結(jié)為連理，以講臺為家，享受新的生活，每天上完課以后，我們一起上街買菜，回家和康康一起做飯，做我們喜歡吃的菜，我記得你最喜歡吃醡辣椒，我喜歡吃回鍋肉，我們一起做，邊吃邊談天說地，一起去看電影……?！?/p>

大姐默默地點頭。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