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天琪
一起進入訴訟程序的刑事案件,最關心案件審理結果的,除了當事人及其家屬,可能就屬代理律師了吧!
讀完北京盈科(廣州)律師事務所刑事部主任丁一元律師的新書《跨越山丘》,記者感慨萬千。他說:“對于千萬法律工作者,縱然個體微小,但只要竭盡全力,也能凝望到烏云背后閃出的亮光。這便是我們的使命?!?/p>
當一個富有同理心又有點較真兒的老資歷律師,遇到防衛(wèi)性質(zhì)案件,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火花、引發(fā)怎樣的思考呢?
合上書,書中描述的故事畫面又浮現(xiàn)在眼前……
2005年2月28日,雖已是立春,但丁一元至今還依稀記得,那年廣州的冬天去的很晚。
星期一的早晨冷得出奇,嗖嗖的風成了精似的往脖子里鉆。他帶著些許困意來到所里,只見所門口蹲坐著一位老婦人和一位姑娘,似乎正倚著墻睡去。
“大姐,這么冷的天,就別在這兒睡了!”丁一元一邊搓著手,一邊禮貌性地提醒她們。
老婦人恍恍惚惚地睜開雙眼,眼睛仿佛頓了兩三秒,才將眼神聚焦到他身上。丁一元這才注意到她的雙眼已布滿血絲,透著一股沉沉的疲憊感,一看就是好幾天沒合眼了。
“大姐,我們到所里說!”他便引她們進了事務所。
原來,2005年1月17日,農(nóng)歷臘月初八。晚上八點半,佛山市龍江鎮(zhèn)美倫家具廠里,二十來歲的張生(化名)手里攥著把笤帚,吹著哨子掃著樓梯上的塵土。
突然,張生耳邊傳來一陣吼聲。還沒來得及轉(zhuǎn)頭看清楚,一條板凳便朝他身上砸來。張生本能捂住頭,但肩上瞬間的劇痛還是使他跌了一個踉蹌,直接跪倒在樓梯上。
“我他媽怎么著你了!”惱火的張生起身要揍剛剛的施暴者余平(化名)。
“怎么著?”余平瞪著大眼挑釁地說,“我在樓梯口剛拐彎兒你個孫子就把灰掃我一臉……”
電光火石間,兩人扭打起來。周圍幾個工友見勢不妙,紛紛上來勸架,拉住二人??梢粋z人根本拉不住身材高大的余平,他搶過笤帚就往張生臉上掃。年輕氣盛的張生猛地發(fā)現(xiàn)幾件廢舊家具就靠在墻邊,說時遲那時快,抄起旁邊一根木餐桌腳便朝余平頭部打去。只聽一聲悶響,余平應聲倒地。張生看見這幅場景,把木桌腳一扔便慌忙跑出了工廠……
冬夜的冷風給張生的大腦來了個急速降溫。稍作冷靜后,張生盤算估摸著得籌錢給余平治療,便到其妹張英(化名)的住處,將其傷人之事全盤托出。
兄妹兩人正聊時,忽接到工廠老板的電話,叫張生趕緊到派出所處理此事,張生隨即同意。怎知剛到派出所門口,工友又打來電話,讓他趕緊先來醫(yī)院一趟,余平的情況不容樂觀。
人命重要,張生便直奔醫(yī)院。繳納了1100元醫(yī)療費后,張生在搶救室門外暗自祈禱,余平千萬不能出什么岔子。
等待期間,時間一分一秒都難熬。張生出門透口氣的工夫,便衣上門將其抓獲。次日,醫(yī)院傳來消息:傷者余平由于腦后枕部遭到鈍物擊打造成嚴重顱腦損傷,經(jīng)搶救無效,不治身亡……
當張生的母親從破舊的布包中翻出那份薄薄皺巴巴的“刑事拘留通知書”,紅著眼睛望著他時,丁一元知道:他手中接過的不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個母親最后的希望。
盡管它的重量很輕,卻壓得他得用一雙手去接。
從1988年4月就開始辦理第一起辯護工作,丁一元擁有相當豐富的刑辯經(jīng)驗。這個案子他知道,可能無法簡單歸咎于一般的正當防衛(wèi)。
>>丁一元律師 資料圖
如何將“正當防衛(wèi)”和“互毆行為”進行區(qū)分?兩人被工友拉開后又繼續(xù)發(fā)生廝打行為,這種被間斷開來又持續(xù)的行為是否還能成立“正當防衛(wèi)”?如何說明被間斷又持續(xù)的斗毆中,張生的行為依然具有“正當防衛(wèi)”的緊迫性、正當性?這些都是焦點所在。
當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一審結果下來,震撼與打擊,讓丁一元深深感到難受。不僅是結果令他難以接受,一審判決中甚至沒有認定自首。
上訴后,明知沒有新的證據(jù),且僅在書面審理情況下想要改判希望渺茫,丁一元還是決心闖闖刑事辯護“禁區(qū)”。他帶著助手去到張生打工的家具廠,向工作人員分別做了調(diào)查筆錄。又去到派出所走訪,復制案發(fā)當日接報警及出警記錄,寫好辯護詞后便將調(diào)查筆錄等材料附后并提交。
2005年9月17日,中秋的前一天,二審判決書寄達前,丁一元就先接到了廣東省高院承辦法官打來的電話,對方將結果在電話里簡單告知于他:
經(jīng)過他們的核實,認定了調(diào)查取證的證詞,符合自首情節(jié)、可減輕處罰。最終,雖然沒有采納“防衛(wèi)過當”觀點,以故意傷害罪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2012年7月10日上午,當東莞市第一人民法院的法官念出“免予刑事處罰”六個字時,已經(jīng)被看守所羈押整整16個月的龐盛斌,再也忍不住淚水,掩面痛哭……
龐盛斌案,也被媒體冠名為“大學生傳銷窩點反抗殺人案”。這個案子,讓作為代理律師的丁一元印象深刻。用他的話來說:“在我的執(zhí)業(yè)生涯中,龐盛斌的案例幾乎絕無僅有,放至全國也可能很難再找出第二例?!?/p>
的確,從結果來看,對于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犯罪認定,使之達到免于刑事處罰的辯護效果,這甚至比“2017年推動法治進程十大案件”之一——4·14山東聊城“辱母殺人”于歡案的五年有期徒刑更為理想。讓人不禁發(fā)問,二者皆為防衛(wèi)過當而認定為故意傷害,均導致致人死亡的嚴重后果,是什么原因?qū)е聝烧咧g的量刑差距呢?別急,我們還得從頭說起……
2011年3月,25歲的龐盛斌即將大學畢業(yè)。網(wǎng)上求職的他被騙入傳銷窩點,傳銷人員不僅控制其人身自由,還將其手機等通信設備沒收,對其進行洗腦。當?shù)诙焱耆靼走@個騙局的時候,龐盛斌試圖逃離,卻遭到傳銷分子圍攻。
打斗中一名傳銷分子被一把水果刀刺死。死者名叫李向澤,同樣是25歲,與龐盛斌生日僅相距3天。
案發(fā)后,龐盛斌的叔叔經(jīng)盈科北京同事介紹來廣州見丁一元。聽其介紹完案情,丁一元輕輕問:“你們家屬想要達到什么目標?”對方回答:“不要判無期徒刑以上,有期徒刑都可以接受?!?/p>
丁一元在腦海中迅速把曾經(jīng)辦過的故意傷害和殺人案件,像放電影般過了一遍。心中細思:此案會定故意傷害,因存在正當防衛(wèi)因素且有自首情節(jié),正常量刑5~10年之間;最理想是緩刑;最差結果是15年……于是他抬手簽下了委托合同。
依據(jù)基本案情和閱卷之后的總體判斷,丁一元最后選擇直接從“正當防衛(wèi)”入手,為龐作無罪辯護。梳理辯護思路,他決定從以下角度入手:
其一,龐盛斌是傳銷受害者,同時也是勇敢的反抗者。這是情理辯護的關鍵,值得闡發(fā)。其二,也是最為關鍵的部分,即雙方的沖突對抗過程的定性。這其中又需要固定兩個基本事實才能將法律事實傾向于正當防衛(wèi)行為,即行為環(huán)境和行為緊迫性。其中有一個關鍵細節(jié)——彈簧刀。在龐盛斌的陳述中,這把刀是其被包圍時,在房間內(nèi)臨時看到的。但在檢方的起訴書中卻并未指明,而指控龐盛斌從身上拿出彈簧刀,這處爭議對于龐盛斌的行為是否產(chǎn)生主觀惡性至關重要,值得爭取。其三,致死的結果與龐盛斌的行為之間是否具有唯一必然性。從閱卷的細節(jié)來看,存在辯護空間。
此案控辯雙方一致認為龐盛斌的行為有防衛(wèi)情節(jié),而分歧在于該防衛(wèi)行為是否過當。
通過查看案發(fā)現(xiàn)場其他三人的訊問筆錄,丁一元發(fā)現(xiàn):在彈簧刀刺中李向澤前,龐盛斌的肢體狀態(tài)呈肩膀被王某按住。同時翟某抓住龐盛斌右手手臂,龐盛斌上半身被牽制,且其系右撇子,右手持刀。在這種情況下龐盛斌仍舊試圖用手將門打開沖出門。雙方對抗力明顯,此時李向澤打開門幾乎與龐盛斌迎面相撞,根據(jù)供述兩個人隨后一并摔倒。
>>防衛(wèi)性質(zhì)案件證明起來、辯護起來,不容易。需要律師具備哪些特質(zhì)呢? 李天琪制圖
丁一元認為,本案中,龐盛斌從地上起來后,并未有任何攻擊傷害對方行為。只是踹爛玻璃門,撞開防盜網(wǎng),從二樓跳下去報警和逃命?!罢麄€扭打過程中,我們無法確認其具有傷害他人主觀故意,其握刀在手揮動、大聲嚷叫不要過來的話,是處在一種孤立無援處境下出于本能防衛(wèi)行為。龐盛斌自始至終沒有用刀主動捅、刺被害人,反而是李向澤和同案三人圍攻龐盛斌并試圖空手奪刀時扭打在一起,導致雙方倒地而不幸刺中其胸口。李向澤的受傷完全可能是其撲向龐盛斌摟抱時被誤中水果刀的,或者在扭打倒地意外刺中?!?/p>
審限漫長,直到第二年春初,案件才第一次開庭。而等到第二次開庭,已是2012年7月。而這一次,是當庭宣判。
“李向澤等傳銷人員實施的非法傳銷行為是我國明令禁止的,其社會危害性嚴重,李向澤等人引發(fā)本案存在嚴重過錯,鑒于龐盛斌的行為屬防衛(wèi)過當,依法應當對被告人龐盛斌免予刑事處罰?!?/p>
短短幾行字,丁一元卻永遠也不會忘記龐盛斌聽到審判結果時,雙肩顫抖、號啕大哭的表情。這對他而言,幾乎意味著一次重生。
多年后,再回憶起這起案子,丁一元在書中寫道:
法院對一宗命案的行兇者作出了“犯故意傷害罪,免予刑事處罰”的判決,這在國內(nèi)是少有的。但卻不是最公正的、只能說是合適的,能讓控辯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
龐盛斌案,法院最終認定為防衛(wèi)過當,構成故意傷害罪。雖然與最初設想有出入,有些令人遺憾,但對于結果,于家屬、于丁一元而言都是比較滿意的。而且這之中的審判過程、辯護工作,不僅僅體現(xiàn)在判決結果上,也是真正體現(xiàn)了法官智慧和律師的有效辯護。
在案件代理過程中,就“那把龐盛斌手中的刀,從何而來”,丁一元律師在庭審過程當中的發(fā)問技巧讓記者尤為佩服。
坊間流傳著許多辯護律師發(fā)問的笑話。例如面對可能存在刑訊逼供、需要進行非法證據(jù)排除的訊問警察出庭時,有律師當頭就是一句:“你有沒有對我的當事人進行刑訊逼供?”
這種“愚蠢”的發(fā)問方式讓丁一元實在頭疼,在他看來,應當完全杜絕其發(fā)生。
回到案件中,“刀”的來源作為本案辯點之一,是因為其來源可以間接說明傷人行為發(fā)生究竟是具有蓄意性的還是偶然的、隨機性的。
在涉案傳銷人員的供述中,一人表示不清楚;其他兩人表示刀是龐盛斌自己的,也是其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來的。這與龐盛斌的供述——“他被逼至房內(nèi)角落時,在半開的電視柜里臨時看到的”并不吻合。
如何在庭審現(xiàn)場使得法官更傾向于采信辯方的供述呢?這是一個關鍵的難點。下面節(jié)選一段丁一元律師庭審發(fā)問及被詢問人、涉案傳銷人員翟某的回答:
丁:你在偵查階段供述你有參與違法傳銷活動,做了多久?
翟:兩年多吧。
?。豪钕驖啥嗑昧??
翟:比我久些,他算是我領導。
丁:兩年多,那你對這一塊的業(yè)務應該是比較熟悉了。
翟:你指什么?
?。糊嬍⒈笤谀銈兡抢锎袅硕嗑??
翟:從他進來到他跳窗逃走,總共也不到24個小時吧。
?。核麆偟侥銈兂鲎馕輹r是誰“招待”的他?
翟:我、王某某、李某還有李向澤,大概五六個人吧。
丁:為什么要這么多人?
翟:剛來的人可能不服管,那個龐盛斌又人高馬大的,我們怕出什么問題,就多了一兩個人手。
?。簩τ凇靶聛淼娜恕?,你們的手段、程序一般是怎么樣的?
翟:一般新來的人,我們先要對其進行洗腦。如果對方不是很服管,我們就會先把他關一陣,每天都派人去跟他溝通。但我不負責洗腦這塊,不怎么擅長,具體是怎么做的我也說不清楚。
丁:龐盛斌的供述里說他進門沒多久你們就把他的行李包、手機之類的物品全部收走了。
翟:是的,剛進來肯定是要斷絕他和外面的聯(lián)絡的。
?。核氖謾C在哪里?
翟:在他口袋里。
?。耗銈兯阉砹??
翟:呃……是的,這是規(guī)矩。
?。耗銈冞€脫了他的襪子和鞋子?
翟:是,我們肯定要把他身上“收拾干凈”的。
丁:既然是你們的規(guī)矩,這些套路你們已是輕車熟路,背包、手機、手表、錢財甚至襪子,龐盛斌身上的東西被你們搜得一干二凈,那么他身上有沒有可能藏有一把水果刀——如此危險的兇器而不被你們發(fā)現(xiàn)?
翟:……(沉默)
丁:審判長,我的問題問完了。
在丁一元看來,發(fā)問的目的,往往需要包裹在一堆看似無關痛癢的問題之下,而這個問題核心往往會由于你的連續(xù)發(fā)問而使對方難以察覺。如果僅僅是開門見山地發(fā)問:“龐盛斌手里的刀是不是你們的?”那么一定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除了高超的辯護技巧,丁一元律師的同理心也給記者留下深刻印象。
就如《跨越山丘》書中寫道:
“律師可以理性、睿智、敏捷,但同樣不能缺失感性與同情心。關鍵在于,當感性充斥腦海時,一名合格的律師應當具備重新拾起理性的能力。我承認對于這樣一份判決書我無法接受,張生母親的眼神也一直出現(xiàn)在腦海,但秉持一顆相信真理的心,相信上訴會有更貼近真相的審判的決心,這才是律師應當具備的素質(zhì)?!?/p>
龐盛斌案中,丁一元讓記者知道,一名好律師可以強硬、可以果敢,但內(nèi)心深處也可以很柔軟。
當丁一元首次去看守所見龐盛斌,注意到他戴著腳鐐,難以掩飾吃驚憤怒的他直接質(zhì)問管教道:“你們?yōu)槭裁匆o他戴腳鐐?”對方一時也愣住了,遲緩了一會兒說:“上面要求的?!?/p>
“上面?哪條看守所的規(guī)定要給他戴腳鐐?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看守所條例》,只有對已被判處死刑、尚未執(zhí)行的犯人,才必須加戴械具。我的當事人,一個還沒畢業(yè)的大學生,在看守所里安分守己,又沒有任何行兇、暴動、脫逃的跡象,為什么要對他加戴械具?”丁一元幾乎一口氣說完,燥熱的天氣讓他不禁出汗,呼吸也熱了幾分。
第二次會見,龐盛斌仍然拖著腳鐐進來。幾乎是一瞬間,丁一元壓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指著領龐盛斌進來的看管斥道:“你們怎么回事?為什么還要給他戴腳鐐?”
相比上次,這次倒是很順利。管教用對講機說著些什么,沒兩分鐘,另一名管教便拎著串鑰匙進來,蹲下給龐盛斌卸下腳鐐。小伙子眼淚唰的就流了出來,捋著袖子一個勁兒擦眼睛。
張生案中,丁一元讓記者知道,一個案件的前期準備工作即便往往復雜而又漫長,但一個好律師仍要重視當事人的心態(tài)變化并適時予以安撫。
在丁一元說完最后一句“記得無論結果怎樣,門外都有你母親在等你”后,張生看向他的眼神,沒有像來時那樣孱弱,已然有了些男人骨氣。
掌握應用心理學技巧無疑可以提升會見效率、完善庭審發(fā)問策略、密切與多方人員的溝通,這貫穿整個辯護階段的律師工作。這也是為什么丁一元倡導,一個好的律師,最好具備應用心理學的基本知識,或者說,至少具備關注人的心理變化的特殊敏感性。
防衛(wèi)性質(zhì)案件證明起來、辯護起來,不容易。但只要法律人堅持好道德底線,做好刑法門前的守衛(wèi),就已足夠。既然未有客觀、完美的解決方案,那么,往前走便是唯一的路。法律便在這之間歷經(jīng)優(yōu)劣與進化,最終走到制度上的通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