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林是刁江邊上的一個小山村。

眼看著三月要過，清明就在眼前，柳春要上南坡種玉米了。柳春的地在坡頂上，離她在河邊的家挺遠的，坡又陡，喘著，爬著，終于到了地頭。站在高處往下望去，自己三十年沒有走出的屯子，掩映在綠色之中。四周安靜得只聽到泉聲和鳥鳴。這個女人心里有一股怨氣，她想不通，為什么全屯的女人都可以出去，偏她不行。她們甚至笑嘻嘻地梳著黑亮的辮子，穿起光鮮的衣服，沿著那條磨得出青光的石板路，告別玉米和牛羊，告別年輕的生機勃勃的老公，到了鎮(zhèn)上，上了開往省城的班車。而她不行。

說不行的是她的老公冉和平。

勝文，這個村的駐村第一書記，再一次來到鴉林。和柳春吵了一夜的冉和平坐在床沿上，接過勝文遞過來的香煙，狠狠地抽著。勝文說，你那么窮，為什么不出去打工呢？冉和平說，你看這個屯哪個男人出去打工？勝文說，這樣下去不行呀，要通過勞動改變自己的命運呀。冉和平說，從小到大，生活就這么著。小時候沒有衣服鞋子穿，不也一樣過。鴉林這么偏遠，與世隔絕，沒有電視，沒有手機，沒有網(wǎng)絡(luò)，又能怎樣？勝文轉(zhuǎn)入正題，你不愿去，讓柳春去！鴉林年輕的女人都去省城了，你們兩公婆都窩在家里，吃西北風啊？

其實，不是冉和平不讓柳春去，是柳春長得太俊俏了。他自己的女人他知道。從頻繁地落在柳春身上的男人的眼神，他更知道。柳春是百里挑一的一朵花，是插在牛糞上的花。如果這朵花從這里出去得到自由，就完全有可能迷失在未來的路上，這跟鴿子是一樣的。

勝文說，那你也不能把她捆起來呀。別人出去了，改變了生活，連房子也翻蓋了。你看你的房子。守是守不住的，她愛你，走得再遠也會回來。

如此這般，又斗爭了幾個回合。柳春終于在2016年夏天坐上小船離開了刁江碼頭，去了省城，留給冉和平嫣然一笑和風吹楊柳一般的背影。至此，鴉林25位35歲以下的女人，全部到了省城。先進家政服務(wù)公司培訓(xùn)，然后被各種各樣的雇主領(lǐng)回了家，當上了保姆。

這在柳西市本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但對安定縣特別是夷江鎮(zhèn)來說，卻像一場革命石破天驚。女人都走了，好像村子里缺少了些什么，連公雞的打鳴聲都聽不見了。夕陽下石山里往日幾乎同時升起交織纏繞在一起的炊煙也懶散了許多，村里陷入了躁動之中。于是老光棍們聚起來打撲克、摸麻將。晚上夜深人靜，在村頭都能聽得見甩撲克的爭吵聲和麻將的嘩啦聲。勝文說，完了！剛解放了婦女，又培養(yǎng)了懶漢?？墒鞘虑榈陌l(fā)展可不是培養(yǎng)懶漢那么簡單——玩牌得花錢，哪怕只是娛樂，三五塊也是錢。鴉林的男人整年待在家里，難道石頭可以變成黃金？有人開始打起省城婆娘的主意。鴉林女人去省城當保姆的，長的也就是兩三年，短的如柳春，才兩三個月，兜里能有幾個錢？她們捂著，可是把這錢看得比愛情還金貴?？墒悄腥藗兿牖⒖趭Z食。有人成功了，有人遭遇了反抗。后來，這些女人為了家庭和睦成立了一個群，專門監(jiān)督留在刁江邊的宅男們，又通過勝文請求夷江鎮(zhèn)黨委為鴉林的產(chǎn)業(yè)扶貧開辟一條道路，管住漢子們野了的心。

很快，鎮(zhèn)里下達了兩個項目——養(yǎng)羊和養(yǎng)魚。羊是安定的傳統(tǒng)優(yōu)勢項目，自古以來，這里就是安定山羊的故鄉(xiāng)。這幾年，安徽一個姓黃的老板來到安定，驚嘆于這里的水草豐美和勞工豐富，引進了澳寒羊。這種羊不僅長得高大肥壯，而且病死率低，出肉率高，效益大大好于本地山羊，現(xiàn)在已發(fā)展到30萬只。一戶一年飼養(yǎng)10只澳寒羊，凈賺在5000元以上。鴉林養(yǎng)魚，則是發(fā)揮優(yōu)勢，變廢為寶?！傍f林300口人的小村屯，10個荒廢的魚塘，你又有源頭活水，不利用起來留著曬太陽嗎？”勝文的發(fā)問，讓鴉林的男人們恍然大悟。

玩牌玩麻將的吵鬧從此銷聲匿跡，鴉林的男人們沒有了閑工夫。冉和平自己承包了2個魚塘，養(yǎng)了10只羊。過去一門心思只在柳春身上：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洗菜？洗碗？掃地？是不是被別的男人欺負了？男主人是不是和藹可親、老實守法的人？現(xiàn)在，他要養(yǎng)魚，還要養(yǎng)羊，不可能一天到晚只惦記著柳春了，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切都放下了，她才撞進夢里，讓他輾轉(zhuǎn)反側(cè)。

2018年，鴉林在省城成立了保姆之家，鴉林的女人可以在周末歡聚一堂了。而真正瘋狂的是鴉林的男人們。他們歡呼雀躍，以千奇百怪的理由前往省城，有的說要去買魚苗，有的說要去進羊飼料，盡說些連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話。要見到老婆了，自然是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換了一身筆挺的西裝和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刮了胡子，背了鴉林整籮整簍的紅薯玉米之類，趕到省城，又通過手機問了許多人，走錯了許多路，才到了保姆之家。他們小心地把東西放在床上，等著女人的出現(xiàn)。女人沒有回來，他們就在保姆之家那里進進出出，一副坐臥不安的樣子，引得已經(jīng)回來的女人哂笑不已。終于等到他的女人回來，把帶來的紅薯玉米安全交給她，一面用吃驚的眼神打量女人。離開了鄉(xiāng)下，離開了鴉林，這女人仿佛是真的不同了。先是說話，雖然還是壯話，卻是比原來從容了許多，好像有了底氣，而男人反倒是低聲細語了。特別是那些在省城待的時間較長的，又或者是本身是有一些氣質(zhì)的，比如柳春，生出了一種儀態(tài)萬方和雍容華貴的味道來。冉和平看傻了。

冉和平看到了他和柳春的差距，也知道縮短這種差距的方法叫努力。他更知道努力的方向只能是揚長避短，只能是養(yǎng)羊和養(yǎng)魚。他成了刁江邊上有名的羊倌。羊圈怎么搭蓋，起在哪面坡，朝向哪里，方圓二十里，都得他說了算。羊喜歡吃什么草，哪些草能吃，哪些草不能吃，他都用心去研究。有人看見他像小羊一樣，匍匐在石頭邊上，把嘴巴貼在草葉上，鼻翼不停地收縮著，把草的嫩芽一根一根扯送進嘴里。他要聞的是嫩芽和雨后土地混合起來的芳香，試圖弄清羊兒們永不懈怠地咀嚼的行為。還要搞明白什么草容易讓羊染上可惡的口蹄疫，又是什么草能夠不用上藥也可以讓這種常見的病痊愈于無形。冉和平的付出有了回報，到2019年，他的澳寒羊已經(jīng)從當初的20只發(fā)展到70只。他養(yǎng)出的大公羊“壯壯”被推薦參加安定縣的羊王比賽，以350斤的重量勇奪冠軍。冉和平樂了，拿出手機給柳春發(fā)去戴上大紅花的“壯壯”的照片，告訴她自己也很壯，等著她春節(jié)回家。柳春回他個大大的大拇指，還有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而養(yǎng)魚對于冉和平來說則是得心應(yīng)手。刁江邊上的年輕人當然知道魚之樂、魚之痛、魚之情。要養(yǎng)得好、長得快，就要從四大家魚起步。他先投放花鰱，再投放鯉魚和草魚?；栐谒纳蠈?，鯉魚在水的中下層。這種樓上樓下的養(yǎng)殖方式，節(jié)約了空間，等于多了一倍的魚塘。魚對水質(zhì)敏感講究，冉和平就在上游挖了條自流渠，讓刁江水穿過竹林草場，帶著鳥聲泉韻進入池塘，水溫常年保持在20℃左右。魚養(yǎng)好了，冉和平為賣魚傷透了腦筋。柳春說我?guī)湍?。柳春的聰明能干讓刁江魚進入了菜市場、超市。刁江魚在省城火了。

鴉林出了名，因為女人在省城的保姆事業(yè)做得風生水起，男人則水陸并進，把羊產(chǎn)業(yè)和魚產(chǎn)業(yè)搞得蓬勃興旺。全村東西南北都建好了硬化路，豎起了路燈，所有的老房子都已經(jīng)推倒，家家戶戶建起了大別墅，掩映在竹海里的鴉林，從刁江邊上走上了縣城、省城電視臺，甚至中央電視臺。

鴉林的男人女人們，今兒個真高興！

作者簡介：黃偉，壯族，廣西都安瑤族自治縣人，廣西作協(xié)會員，曾在《民族文學》《飛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