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杏淑
沒有人寫出比卡夫卡的《變形記》更具自傳意味的小說。
——喬納森·弗蘭岑
一個男人早上醒來成了昆蟲的故事,卡夫卡寫了兩個版本。后來,其中一個在世上廣為流傳,但據(jù)作家說,這并不是一個完美的變形故事。他的不滿如下。
像是在變形過程中醒來的,昆蟲與格里高爾·薩姆莎有些相像。昆蟲身上留下了人的什么痕跡呢。為何在那個父親、那個母親、那個妹妹的記憶當中平生初遇的昆蟲就是要遮蓋的家丑呢。昆蟲怎么無法從格里高爾·薩姆莎的人生中完美地逃離出來呢。想要在別的地方以別的存在過別的生活,但變形的結(jié)果是,依然被關(guān)在格里高爾·薩姆莎的靈魂里,在相同的家庭中,面對相同的人,如果一次次地受過傷害,那么這是格里高爾·薩姆莎的失敗嗎。
是昆蟲的屈辱嗎。是即使被踩踏也會蠕動著站起來的人道主義的陳腐劇目嗎。作為昆蟲的昆蟲到底去哪兒了。55千克的人※格里高爾·薩姆莎是矮小的,但如果是在55千克的骨與肉與血重新組合而誕生的這一巨大昆蟲面前,無論誰都會驚呼一聲后退著倉惶奔逃。也就是說,誰都會變得可笑。你現(xiàn)在是看到了外星的生命體,你想向整個宇宙?zhèn)鞑バ侣?,但是卻因恐懼和興奮而渾身顫抖,更會像下巴要掉了一樣不住地瑟瑟發(fā)抖。
我是完美的昆蟲之夢。
從很久以前,人就想要成為能捕捉到如人般大的魚的漁父,但是想一想遭逢與人塊頭相當?shù)睦ハx的一瞬就不由得打了寒噤。你夢想著鯨魚,我卻夢想著昆蟲……只是常這樣入睡。
某天早晨醒來時我成了昆蟲,是很合身的昆蟲,于是不再寂寞。身體舒展開來似乎有兩米?,F(xiàn)在來動一下看看呀,昆蟲的動作一開始,此前睡眠著的昆蟲的官能就醒過來。昆蟲是昆蟲,同語反復中所包含的奇跡般的快樂是純粹的。我從沾滿了難聞的人味兒的床上爬下來,開始重新探索由地板、四面墻和天花板構(gòu)成的這一單純的造型空間。一會兒我來到別的星上,作用在我身上的重力也改變了。窗上映出的我的側(cè)影不就是像由霧和光和謎構(gòu)成的嗎。這么看著簡直太神秘了。
另一個世界向我敞開了。
過了一會兒,外面嘩啷一聲,房門開了。一直盯著,沒錯過那一瞬間圓把手的變化。我漸漸地更敏感且敏捷了?!皨專床灰姼缌?,終于是離開家了嗎?媽,我也想離家出走,爸這家伙就知道睡覺,媽不是日夜凈擔心嘛……”
為什么那么大聲吵鬧呢。漸趨沉默的昆蟲只要以昆蟲一現(xiàn)身就能把他們趕出去,就像牧人在沙漠里行奇事一樣,我從天花板上吧嗒落下來現(xiàn)身在她面前。一看到我就驚呆了驚呆了,腦子像白紙一片空白,連頭發(fā)都驚白了,不就火速逃跑了嘛。那個妹妹、那個母親、那個父親依次。不要認為昆蟲沒有笑聲、也不會笑。
被趕到外面的三個人現(xiàn)在聚在前生的忘卻之下。我的前生就像他們一樣被恐懼和寒冷包圍著無法動彈。但人是一種因希望而甘受考問的動物。他們召開作戰(zhàn)會議。“我們把昆蟲孤立了,我們要熬過今天的殘酷試煉和饑餓,熬到昆蟲餓死。我們要比昆蟲晚死?!?/p>
他們穿著室內(nèi)裝,甚至老男人是穿著睡衣隨后跑出昆蟲家的。但是,啊,母親,父親,雪上加霜的是下雪了,冰涼的雪白白地覆蓋到我們的腳背上。
※注釋:“我理解不了世上的秤。當然很明顯那個秤也理解不了我。偌大的秤究竟能把只有55千克的我怎么樣呢,也許連我存在著的事實都不知道吧?!保?920年7月29日,星期四,卡夫卡寫給米蓮娜的信)
(徐黎明/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