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海蘭
因為一個人,而向往一座城,循著他的蹤跡,看到文字里描述的風(fēng)景,讀懂文字背后的故事。宣城,就是從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名篇《秋登宣城謝朓北樓》中走進了我的視線。
記得那是初三臨近升學(xué)考試的日子,命運將在這里分出兩條路,何去何從,心中既緊張又充滿期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縣級中學(xué),教學(xué)樓附近還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正是初夏的光景,站在教室走廊的盡頭望去,綠瑩瑩的秧苗已半尺來高,天空淡藍而悠遠,閑閑地浮著幾片薄云,遠處黛青色的小山迤邐著伸向天際。驀然間李白的詩篇《秋登宣城謝朓北樓》涌上心頭:“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這翠生生的秧田里有明鏡似的水塘,夕陽正施展著光線的魔法,凌空架起了一座彩虹,也許是我的幻境,可在那個初夏的傍晚,少年對即將到來的抉擇,產(chǎn)生的緊張、猶豫、彷徨和憧憬,與這首詩里飄散出的淡淡愁緒彌散在一起,產(chǎn)生了一種揮之不去的蒼涼惆悵感。那時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去宣城,看一回李白筆下的風(fēng)景。
世事滄桑,少年的這點心思沉至心底,當(dāng)它再次浮出水面已是三十年后。在一次與同事的閑聊中,得知宣城離溧水很近,不過兩小時車程,且敬亭山也在宣城,頓時驚喜不已,慚愧自己的孤陋寡聞。
李白的《獨坐敬亭山》是我極其傾慕的一首詩:“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那一份寂寞離世的情懷讀來令人惆悵,低回不已。這一幕幕的風(fēng)景和情思都在宣城,它已靜立了千年,而我終究要去赴這一場約。
遠遠地看見敬亭山的牌樓,稀疏的車輛更顯得停車場的闊大無比,正值旅游旺季,三五游人,與“獨坐敬亭山”千古絕唱的譽滿天下,形成極大的反差。
拾級而上,樸實無華的山道,路邊的植被自然生長,沒有人工雕琢的精致,卻天然成趣。一座看起來年代久遠的石坊,以巨型石料砌成,兩根方體石柱,上方連接石橫梁,橫額上書“古昭亭”三個行書大字,據(jù)說為明代崇禎九年宣城知縣陳泰來興建并親書。石坊雖形制簡樸,卻透著厚重大氣,古意悠悠,令人頓生好感,這是真正光陰刻過的痕跡。
敬亭山原名昭亭山,因避晉皇帝司馬昭名諱而改稱昭亭。詩人謝朓在任宣城太守時,也于此處寫下許多寄情山水的佳句名篇,“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茲山亙百里,合沓與云齊”等。李白是謝朓的超級粉絲,離開長安后的十年間,曾七次到宣城訪友,《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一詩道出其中緣由:“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詩仙一句,天下風(fēng)動,以后歷代有多少詩詞大家尋跡而來,留下無數(shù)華章,因此敬亭山又有“江南第一詩山”的美譽。
除“古昭亭”外,沿途并未再見其他古跡。至半山腰處,見一平地,立著一個豐姿俊逸的女子石像,基座上書“玉真公主”字樣,碑文介紹玉真公主乃唐睿宗之女,玄宗胞妹,還講述了一段李白和玉真公主的愛情傳說。據(jù)說安史之亂后玉真公主曾流落宣城一帶,李白多次尋找未果,經(jīng)常坐在敬亭山中思念公主,也因此才有“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感慨??戳T碑文,頓覺索然無趣,甚而氣憤,好端端的一首抒發(fā)身世之感的杰作,偏要套上這等子虛烏有的愛情故事,硬生生降低了詩歌的格調(diào)。關(guān)于玉真公主,也有人將她與唐代另一位大詩人王維聯(lián)系起來,這些魚羊野史,未經(jīng)考證,便樹碑立傳,言之鑿鑿,美其名曰“傳說”,迎合了急功近利、媚俗而近于八卦的趣味,簡直毀了“詩山”的形象。
坐在石凳上歇息,恰遇一位背著竹筐挖筍的山民,攀談起來,得知他是這里的護林員,曾是一名退伍軍人,六十多歲,黝黑精瘦,一看便是山間風(fēng)雨的賜予。他給我們念了一首陳毅元帥的詩:“敬亭山下櫓聲柔,雨灑江天似夢游。李謝詩魂今在否?湖光照破萬年愁?!彼苑Q不識字,竟將詩句背得一字不落,大概軍人對將軍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敬意與崇拜吧!閑坐山中,身邊有清風(fēng)穿林而過,胸中塊壘頓消,所謂“清風(fēng)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人只有與自然相處,才最怡然自得,可思接千載,可物我兩忘。
辭別護林人,下山后已是午時,正是餐點。駕車離去,路上看到景點中介紹的宋代雙塔,兩座四方形的磚塔小巧纖瘦,并排而立,總算不那么寂寞,這雙塔和古昭亭石坊是敬亭山碩果僅存的古跡,匆匆一瞥,也未駐足流連。
辯證唯物論說物質(zhì)決定精神,此刻我們的肚子急需食物的填充,然后才能追求精神上的滿足。下山后在街角覓得一個小館,一碟雪菜小筍炒肉絲,一碟青椒炒豆干,一碗西紅柿蛋湯,量足味美,吃得我們酣暢淋漓,一下子覺得精神得到升華。
因為那次美味的記憶,兩年后的皖南之行,中午我們?nèi)赃x擇在宣城就餐。再入宣城,城市的變化讓我們驚嘆不已,敬亭山大門外已開發(fā)成一座美麗的公園,小橋流水,花木葳蕤,山下的昭亭路儼然成為宣城的主干道,異常寬闊,中間的綠島和隔離帶內(nèi)花草繽紛,最令人贊嘆的是道路兩邊的合歡樹,粗可抱人,亭亭如蓋,翠葉間張開著無數(shù)胭紅粉白的小傘,微風(fēng)輕拂,似柳絮飛揚,點點落紅,輕啄地面,說不出的風(fēng)流嫵媚,為宣城平添一種風(fēng)情。
兩次進入宣城,走馬觀花,那唐詩宋詞里的宣城早已遠去,但那神韻依稀可辨,并以另一種方式去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