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梅

一個月前，病房收治了一個小伙子小剛（化名），20出頭，在外省一個不錯的高校讀研一，半年前發(fā)現(xiàn)患了晚期胃癌，已經(jīng)失去了手術(shù)和根治的機會，預期壽命大約3～6個月。

這個苦命的小伙子上小學時失去了父親，母子倆相依為命，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使他和深愛他的媽媽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這個家庭太需要得到幫助和支持了。經(jīng)過與小剛母子倆商量，并和心理咨詢師丁老師溝通后，在他入院的第二天，我就和丁老師一起去為母子倆做心理精神支持。

考慮到小剛的病情和年紀，我們決定先在病房的暖心坊里和媽媽溝通。小剛媽媽瘦瘦小小的，雖然只有50歲，卻顯得蒼老憔悴，她進門看見我和丁老師后就開始流淚，說她已經(jīng)很久不敢哭了，怕兒子看見。在丁老師的引導下，媽媽向我們談起了他們的家庭，母子倆都為對方著想。媽媽擔心兒子痛苦、害怕，心疼得整夜睡不著；兒子則擔心母親在自己離開后無法好好生活。丁老師說：“要把愛的種子種在心里，對自己好一些，你自己狀態(tài)好了，才能幫到兒子。你能照顧好自己嗎？我看你兒子很擔心你?！眿寢屨f：“我今天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找不到路，兒子很擔心?！倍±蠋煾f：“要讓兒子看到你可以獨自走，以前都是捆綁在一起的，分離很難。但分離對你并不陌生，你丈夫10多年前離開時你是怎樣面對的？”小剛媽媽說：“孩子爸爸是做完手術(shù)后在監(jiān)護室里離開的，沒有留下話?！薄澳銈冎笆欠裉接戇^未來如有不測怎么辦？”媽媽搖了搖頭。丁老師接著問：“兒子一旦走了，你會怎么樣？”媽媽說：“我還得活著，雖然心里很難受，但是我不能做傻事兒，因為還有年邁的父母需要照顧?！倍±蠋熞龑]上眼睛，和她的“難受”待一會兒，做深呼吸，想著那個“難受”，并讓她用一句話來形容一下，她說是“虧欠”，覺得孩子跟著她沒享到福，吃穿方面需要精打細算，孩子上大學每天都打電話，說他吃得挺好的，讓她放心，但她根本不知道情況是否屬實。兒子放假回來她都給兒子做最可口的飯菜，家里的住房條件不好，好在新裝修的房子讓他住上了，這是可以讓她心理上得到一些安慰的地方，否則會覺得更虧欠孩子。她很自責，覺得自己沒把孩子帶好，如果能讓孩子早做胃鏡檢查，就能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了。丁老師說：“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我能理解孩子為什么會擔心你，他不希望你帶著這個重負前行，虧欠和自責都會讓你的生活很沉重。我聽著很心疼，心里沉甸甸的。我想知道你怎么形容兒子?！薄安蛔屛也傩模毩ⅲ聝?，給自己買東西舍不得，總是想著別人，總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倍±蠋熮D(zhuǎn)向我：“王主任覺得小剛有什么樣的特質(zhì)呢？”“堅強、開朗、有才華?！蔽颐摽诙?。小剛媽媽看著我，有些吃驚，慢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在心里暗自為丁老師點贊。丁老師接著說：“你再想想怎么可以把自己照顧好。我提醒你一下，身體好更需要心理上放松，而對自己和孩子的諸多歉疚和自責都不會讓你身體好的。下次我會和你處理這些事情。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小剛？你可以邊哭邊表達自己的想法，先嘗試做一點點，好嗎？”小剛媽媽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我們?nèi)艘黄鹱哌M病室，映入眼簾的是悲傷無助的小剛，他面無表情地坐在病床上。小剛媽媽站到床頭，呆呆地看著孩子，眼睛紅紅的。我簡單介紹了丁老師后，小剛媽媽搬來一個凳子讓丁老師坐在床邊，然后我們開始了談話。小剛說：“媽媽帶著愧疚讓我心里不舒服，媽媽苦了一輩子，如果她能不帶著愧疚生活，我也就釋然了，可以沒有遺憾地離開?！倍±蠋熣f：“一定要告訴媽媽，如果她帶著愧疚，你會覺得自己是那個帶給她負累的人。能說說媽媽都給了你什么嗎？”“悉心照料和愛?！倍±蠋熌闷鹨粡埣垼埬缸觽z把心里的那份沉重和歉疚都放在這張紙上，并告訴他們，可能明天沉重和歉疚還會再回來，他們要學會提醒自己用心去感受，并像這樣把它們放在紙上。丁老師讓母子倆牽手，好好看著彼此的眼睛，享受彼此的溫暖，即使流著眼淚，也要去享受這個過程，因為他們值得擁有這份親密。小剛告訴我們，母子倆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牽手和對望了，感覺一下子和媽媽拉近了距離，他還說很懷念被媽媽抱著的感覺，很幸福。丁老師問媽媽：“你經(jīng)常抱兒子嗎？”媽媽說好久沒抱過了。丁老師詢問媽媽是否愿意和她先練習一下，媽媽有些遲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丁老師主動上前，緊緊地擁抱著媽媽，明顯感覺到媽媽的身體在顫抖，很僵硬，兩人一起流著眼淚，丁老師用手撫摸媽媽的后背，慢慢地，她平靜下來。5分鐘后，丁老師說：“我們就練習到這兒吧?！眱扇寺厮砷_，手拉手望著彼此的眼睛，媽媽的目光里多了一份感激。小剛流著淚目睹了整個過程，欣慰地笑了。這時，丁老師對小剛說：“你想讓媽媽抱抱嗎？”小剛用力地點點頭。媽媽快速地走了過去，小剛張開雙臂，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小剛閉著眼睛，很享受媽媽的擁抱；媽媽雖然有一些小心翼翼，但看得出來也很感動。母子倆流著淚，久久不愿松開。我和丁老師的眼眶都濕潤了。丁老師走到小剛的床邊說：“我很想抱抱你，可以嗎？”小剛欣然接受，他們緊緊地擁抱著，小剛感動得哭了，丁老師的臉上也滿是淚水，我看到了她收獲的那份感動和欣慰。離開病房前，丁老師叮囑母子倆要完成每天的作業(yè)——每天都擁抱彼此，兩人欣然答應(yīng)，滿面笑容，大家的心里都是暖暖的。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會到病房詢問小剛和媽媽的情況，檢查丁老師留給他們的作業(yè)是否完成，每次都能得到肯定的答案，醫(yī)護團隊明顯地感受到了母子倆的變化，彼此的互動多了起來。我們真為他們感到欣慰，至少我們可以幫到他們了。我把這一切及時和丁老師做了溝通，她也很開心。一周后的服務(wù)日，丁老師再次來到病房，先和媽媽做了簡短的溝通，媽媽說她很擔心，不知道臨終的那一刻該如何面對，離世前醫(yī)護人員是否可以幫忙處理嘔血等突發(fā)狀況并料理遺體。因為小剛病情越來越重，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會引發(fā)媽媽的恐慌。我讓她準備深色毛巾，以免出血時太過刺目引起恐慌，并讓小剛的姨媽幫助買壽衣，聯(lián)系殯葬服務(wù)部門提前做好準備，承諾如有困難醫(yī)護人員一定會幫忙的。媽媽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了，心里踏實了許多。我們到病室看望小剛，他說這段時間感覺好多了，用止痛藥后不疼了，睡覺也比以前好，不用鎮(zhèn)靜藥就可以入睡，和媽媽親密了很多，經(jīng)常聊小時候的事情，還談起他記憶中僅有的兩次挨罵的經(jīng)歷，一點都沒有被懲罰的懊惱，而是滿滿的想念。因為知道媽媽不容易，他從小就特別懂事兒，也很節(jié)儉、不亂花錢，很體諒家人，長大后會牽著媽媽的手過馬路，保護媽媽，這讓媽媽很欣慰。丁老師問小剛：“如果滿分是10分，你給媽媽打幾分？”小剛毫不遲疑地說：“9分。”媽媽在床旁望著小剛，臉上掛著寵溺和知足的笑容。小剛還和我們分享了他在學校的“豐功偉績”，他會把班級雜亂的賬目整理得清晰明了，和老師同學也相處得很好。在他生病后老師和同學為他捐款、尋醫(yī)問藥，很多素不相識的好心人也來幫助他們，母子倆很感動。談話過程中小剛說他感覺有點兒悶，我們告訴他可以開窗透透氣，不要把自己限制得太死，在這里是自由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兒。我們的允許讓他有些吃驚，就勢向我們說起了他的一些愿望，他說想到走廊走走，但是帶著持續(xù)輸注的輸液泵不方便。我告訴他可以考慮改為皮下注射，因為他現(xiàn)在嘔血已經(jīng)很少了，大便里也沒有潛血，可以放心活動。他很開心，告訴我他在身體情況允許的時候會和同學聯(lián)系，疫情期間同學們都在家里上網(wǎng)課，有時也會分享一些最新的電視劇給他看，讓他解解悶兒。他還談到自己的一件糗事——五音不全還參加了學校的合唱團，我們?nèi)急凰簶妨耍》坷锏臍夥蛰p松了很多。談?wù)搶⒔粋€小時，小剛有些累了，我們跟他告別，臨走前丁老師又督促母子倆要完成作業(yè)——每天擁抱、聊天溝通，母子倆滿口答應(yīng)了。為了感謝我們，小剛媽媽特意給我們送了兩個西瓜。得到了小剛和媽媽的信任和感謝，我們心里都暖洋洋的，我讓丁老師抱著西瓜跟她合影，拍了一張美美的照片。

兩周的訪談和咨詢給了照護團隊很大的支持，我在微信中和丁老師分享了自己的感受：“很感動，也很開心，謝謝丁老師，用滿滿的愛和專業(yè)的支持為他們撐起了一片希望的空間?！倍±蠋熁貜偷溃骸叭绻麤]有你一直以來的堅守和信念，就沒有今天！感受到了你對患者及家屬們的用心和投注！做這個工作，看到患者、父母親人之間愛的流動，我也很滿足?！?年的工作，讓我們成為了心心相印的合作伙伴，特別感恩。

小剛的狀況越來越不好，身體非常虛弱，黃疸也升得很快，我們幫他調(diào)整了治療，把24小時的輸液泵撤了，改為皮下注射，盡可能讓他自由。扎針的地方有點疼，多粘菌素B涂抹局部、敷生土豆片都不管用，護士們就給他用了PICC管，還加了個氣墊床，使硬硬的床舒適了很多。大家都希望能讓他少受點兒罪。

小剛的同學們從各地寄來了祝福的卡片，卡片里寫道：

感謝你慷慨分享復習資料，幫助解決難題；

天空很藍，風吹得很溫柔，陽光很燦爛，你亦是溫暖的存在，愿你笑靨如初；

看你的微信頭像就會聯(lián)想到瘋狂動物城里慢悠悠且憨厚的樹懶，你要更優(yōu)秀更聰明，很開心很幸運能和你一起當志愿隊隊長，給你的個人專屬四葉草；

清清延河水，哺育你茁壯成長，悠悠歲月長，磨練你意志如鋼；

這兩支四葉草是我從嘉陵江畔的三葉草叢中搜尋到的，帶來我最真誠的祝愿，希望幸運女神降臨，期待你早日康復，同時也希望你能堅強勇敢地走下去，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我們永遠都在你身邊陪伴，加油！

這張卡片是我去南京先鋒書店的時候買的，這是一個網(wǎng)紅書店，記得你還是蠻喜歡讀書的，希望你能喜歡這張卡片。你是一個真誠、熱情、積極向上的朋友，喜歡到宿舍和你聊天，侃幾句。很幸運和你相識，走過大學4年的時間。不管前路如何，就讓日子一天天地來吧！

喜歡文在寅自傳中的這句話，與你共享：愿為江水，與君重逢。

還有一位患急性白血病的同學的分享和鼓勵……

我被這些溫暖親切的話語深深感動著，也在心里許下了四葉草的祝福：希望小剛能夠平安無憾，在溫暖的呵護中走向生命的終點。

小剛曾經(jīng)希望自己能夠堅持到10月份過生日，但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這個愿望無法實現(xiàn)了。于是媽媽在這個月和他生日相同的日子為他過了生日，沒有通知任何人，這是獨屬于他們母子的時刻。那天，他讓媽媽專門給我送來一塊美味的蛋糕，以示感謝。我到病室去看他，他非常虛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皮膚已經(jīng)變成了深黃色。我剛走到病床旁邊，他一下子就把我抱住了，久久沒有松手，接著就放聲大哭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大哭，我沒有阻止，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后背，告訴他不要憋著。媽媽在一旁看著我們，沒有驚慌。小剛哭得累了，松開了我，媽媽扶著他靠在床上，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一步步逼近的死亡威脅。我握著他的手，答應(yīng)他如果需要我們隨時都會來陪伴他，我們會保證他盡可能的舒適。他安心地點點頭，閉上眼睛睡了。

兩天后，小剛在平靜中離開了，小剛媽媽在家人和醫(yī)護團隊的幫助下從容地辦完了后事，丁老師也與她溝通了哀傷輔導的后續(xù)事宜。

一個年輕生命的消逝令人扼腕嘆息，所幸我們擁有專業(yè)的團隊和滿滿的愛，使患者和家屬在生命的最后沒有撕心裂肺的慟哭，沒有痛不欲生的失控，留在我們記憶中的永遠是那張充滿青春活力的臉龐和四葉草的祝福，這也許就是安寧緩和醫(yī)療賦予生活的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