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欄語
漾漾曉霧初開,皓皓旭日方升。很多年以前,當我剛剛步入學(xué)術(shù)之門的時候,眼前的道路還是模模糊糊的。但是,對知識的渴望、對真理的追求、對自然的熱愛、對藝術(shù)的欣賞、對真善美的皈依、對人類不幸的同情,卻一直滲透于我的心靈世界,而呈現(xiàn)出明晰的情感底色。近二十年來,我對古典學(xué)術(shù)的演繹和對古代文化的張揚,也處處激揚著我心靈世界的天風海濤。從以《世說新語》為中心的六朝小說與中古文化研究,到以曹植、陶淵明等杰出作家為中心的中古詩歌研究和以長嘯藝術(shù)為中心的文學(xué)與音樂之關(guān)系的研究,我的學(xué)術(shù)版圖在不斷拓展,我的心靈意緒也在不斷流動,有時像海面怒起的颶風,有時像天空飄灑的甘霖,有時像深秋時節(jié)在庭院中飛舞的落葉,有時像溟漠無垠的太古……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對我來說,一切都是無限美好的,一切都是飽含詩意的,一切都是富于哲思的。我喜歡獨自一人發(fā)現(xiàn)問題,就一個小小的題目深挖下去,開掘出一片風光嫵媚的新天地。在這樣的新天地里,我或者獨自欣賞著鶯飛草長的春色,或者獨自凝聽著萬葉吟秋的絮語,那種感覺真是好極了。
學(xué)術(shù)本身植根于廣闊的文化原野。在文化的原野上,可能有巍峨的高山,可能有奔騰的河流,可能有茂密的森林,可能有肥沃的土壤,可能有浩瀚的沙漠……沒有一個學(xué)者能夠以個體的姿態(tài)從容應(yīng)對、正確解決其中的所有問題。因為任何一個現(xiàn)代性的學(xué)科體系,都是對文化“原生態(tài)”的切割,如果要揭示其中所蘊含的真理及其現(xiàn)代意義,就必須回歸于文化的“原生態(tài)”,就必須汲取各個學(xué)科研究成果的養(yǎng)分,就必須采用正確的理論與方法,否則,就成了德國哲學(xué)家奧古斯特·史雷格爾所說的“烤肉解剖學(xué)”。
人的尊嚴就在于思想。多年來,我一直苦苦追尋著有思想的學(xué)術(shù)和有學(xué)術(shù)的思想,在我看來,一根“會思考的蘆葦”(帕斯卡爾語)在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的體現(xiàn)就是發(fā)現(xiàn)問題并解決問題,而能夠打破各學(xué)科的壁壘并融會貫通,則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有效途徑。我對長嘯藝術(shù)的研究,便是如此。
嘯齋是我的書房雅名,由著名學(xué)者、書法家、清華大學(xué)文學(xué)院劉石教授題寫。感謝劉石教授對我的鼓勵,也感恩《名作欣賞》編輯部賜我版面,使我能夠盡情揮灑筆墨,談詩論藝,縱橫古今,然而才疏學(xué)淺,不敢自詡,唯可自慰者乃是所言所論皆從苦讀中來,倘有一得之見可取,亦不負藝林之博雅君子。
——范子燁
“流寓”是人類歷史中共有的文化現(xiàn)象:從屈原到曹植,從杜甫到蘇軾,從維吉爾到但丁,從“十二月黨人”到格羅斯曼、索爾尼仁琴,無不如此,唯其漂泊天地之間,遠離其生命的文化本根,遭際種種人生苦難與挫折,方有深沉的悲愴之感,方能發(fā)而為詩文,創(chuàng)寫永恒的文學(xué)經(jīng)典?!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保ㄇ骸峨x騷》)“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保ǘ鸥Γ骸兜歉摺罚靶亲蛞褂謻|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保ɡ铎希骸队菝廊恕罚┝髟⒅肥钦嬲奈膶W(xué)之路。流寓是詩人從人生的低谷走向精神高原的途徑,流寓是偉大精神創(chuàng)造的原動力,流寓的人們創(chuàng)造了不朽的文化功業(yè),所以,俄羅斯詩圣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為“十二月黨人”樹立了五座十字架,以表達其對這些流寓詩人最崇高的敬意。就現(xiàn)代性的學(xué)理而言,流寓也是一個富有詩意的文化與文學(xué)概念和切合古典文學(xué)實際的研究視角。這里我們試以北國地名之南遷及其在南朝文學(xué)中的滲透為例,重新審視中古詩人之流寓,借以彰顯其文化精神。
公元4世紀初,永嘉之亂導(dǎo)致了西晉王朝覆亡,由此拉開了大批中原世族紛紛南遷的序幕。在金戈鐵馬中,人們帶著巨大的心靈悲愴跨過浩蕩的長江,奔向陌生的土地?!凹娜藝?,心常懷慚”的浩嘆(《世說新語·言語》第29條),風景不殊、新亭泣淚的蒼涼(《世說新語·言語》第31條),以及“神州陸沉,百年丘墟”(《晉書·桓溫傳》)的悲憤,皆由此而產(chǎn)生。濃郁的黍離之悲與桑梓之情,隨著士人之南遷,在文學(xué)作品中被揮灑得淋漓盡致,并深深積淀在南朝文學(xué)之中,其中之一端就是對北方地名之南遷及其詩意呈現(xiàn)。
實際上,以北國中原地區(qū)的山川乃至城邑來比擬南國的山川和城邑乃是南朝四代常見的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我們試讀以下詩作:
1.鼓牲浮大川,延睇洛城觀。洛城何郁郁,杳與云霄半。前望蒼龍門,斜瞻白鶴館。
(〔南朝梁〕劉孝標:《自江州還入石頭詩》)
2.終南鄰漢闕,高掌跨周京。復(fù)此虧山嶺,穹隆距帝城。當衢啟珠館,臨下耩山楹。
南望窮淮溆,北眺盡滄溟。(〔南朝梁〕陸任:《奉和昭明太子鐘山解講》)
3.余春尚芳菲,中園飛桃李。是時乃季月,茲日葉上巳。既有游伊洛,可以祓溱洧。
性得足為娛,堂高聊復(fù)擬。(〔南朝〕陳后主:《春色禊辰盡當曲宴各賦十韻》)
4周王興露寢,漢后成式泉。共知崇壯麗,迢遰與云連??沟钍椠埵?,峻陛激天泉。東西
跨函谷,左右矚伊杭。百常飛觀竦,三休復(fù)道懸。(〔南朝〕陳張正見:《重陽殿成金石會競上詩》)
5.滄波壯郁島,洛邑鎮(zhèn)崇芒。未若茲山麗,客曉擅水鄉(xiāng)。地靈侔少室,途艱象太行?!?/p>
(〔南朝陳〕張正見:《從永陽王游虎丘山》)
6.翠渚還鑾輅,瑤池命羽觴。千門響云蹕,四澤動榮光。玉軸昆池浪,金舟太液張。……洛宴諒斯在,鎬飲詎能方。(〔南朝陳〕江總:《秋日侍宴婁苑湖應(yīng)詔》)
7.昔日謝安石,求為淮海人。仿佛新亭岸,猶言洛水濱。南冠今別楚,荊玉遂游秦。倘使如楊仆,寧為關(guān)外人。(〔北周〕庾信:《率爾成詠》)
例1,以洛城比石頭城;例2,以終南山比鐘山,以周京比帝城;例3,以游伊洛比南國高堂的娛戲;例4,以周王的路寢宮和漢后的甘泉宮比陳朝的重陽殿;例5,以少室山和太行山比虎丘山;例6,以洛宴、鎬飲比陳朝帝王之宴會;例7,以洛水濱比新亭岸。由此可見,生發(fā)于蒼茫北國的自然地理觀念在南渡士人的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并且深深地積淀在詩歌作品中。《藝文類聚》卷五0引梁元帝《丹陽尹傳》序曰:
自二京版蕩,五馬南渡,固乃上燭天文,下應(yīng)地理,爾其形勢,可得而言。東以赤山為成皋,南以長淮為伊洛,北以鐘山為卓阜,西以大江為黃河。既變淮海為神州,亦即丹陽為京尹。(《金樓子校箋》卷五)
而產(chǎn)生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就在文化本身。正如《陶淵明集》卷二《贈羊長史》詩所言:“賢圣留余跡,事事在中都。”對南朝人而言,中原地區(qū)的文化積淀是最深厚最具魅力的,在他們的心目中,中原的山川、城邑也是最浩大最有氣魄的。因此,南朝人對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乃至對南國山川、城邑的地理文化界定,也常常是以中原為審美標準和參照對象的。
“恨心終不歇,紅顏無復(fù)多。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庾信:《擬詠懷》)流寓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流寓的文化魅力卻是永恒的。
顏延之《陶征士誄》“學(xué)非稱師,文取指達”解
元嘉四年(公元427年),陶淵明病逝,其生前摯友、著名士人顏延之寫了一篇《陶征士誄并序》(以下簡稱為“顏《誄》”),大約一百年后,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纂《文選》時將這篇名誄全文收入,今見《文選》卷五十七。由于此誄是關(guān)于陶淵明生平志業(yè)的第一篇也是第一手文獻,所以歷來受到學(xué)界的重視,相關(guān)論文多不勝數(shù)。誄中評價陶淵明,有云:
學(xué)非稱師。
唐人劉良注曰:“學(xué)雖可為人師,終不稱其德?!边@種注解是完全錯誤的。所謂“學(xué)非稱師”,典出《戰(zhàn)國策》和《荀子》。《戰(zhàn)國策·趙策四》:
客有見于服子者,已而請其罪。服子曰:“公之客有三罪:望我而笑,是狎也;談?wù)Z而不稱師,是倍也;交淺而言深,是亂也?!笨驮唬骸安蝗弧7蛲硕?,是和也;言而不稱師,是庸說也;交淺而言深,是忠也?!?/p>
而《荀子·大略篇》云:
言而不稱師謂之畔,教而不稱師謂之倍。倍
畔之人,明君不內(nèi),朝士大夫遇諸途不與言。
顏延之的意思是說,陶淵明是有學(xué)問的人,但平日之論學(xué)并不標榜門戶,屬于《荀子》所謂“背叛”之士,其深層的寓意如《論語·子張》所載:
衛(wèi)公刊嘲問于子貢曰:“仲尼焉學(xué)?”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xué)?而亦何常師之有?”
在子貢看來,孔子乃是學(xué)無專師的圣哲,所以顏延之是暗中以孔子比擬陶淵明,他認為陶公也是學(xué)無專師的一代大賢。
在“學(xué)非稱師”一句后,顏《誄》云:
文取指達。
由于這句話直接涉及顏延之對陶淵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評價問題,所以從古至今討論頗多,而人們比較一致的意見是顏氏對陶公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評價不高,甚至暗含貶意。如唐劉良注曰:“文章但取指適為達,不以浮華為務(wù)也。”所謂“指適為達”,純屬望文生訓(xùn),是一種模棱兩可、稀里糊涂的解說。明許學(xué)夷撰《詩源辯體》卷六云:
晉宋間詩以俳偶雕刻為工,靖節(jié)則真率自然,傾倒所有,當時人初不知尚也。顏延之作《靖節(jié)誄》云:“學(xué)非稱師,文取指達?!毖又饣蛏僦?,不知正是靖節(jié)妙境。
許氏自注稱“指”通“旨”,這是正確的。他認為“文取指達”是不事雕琢、真率自然的文學(xué)風格的表現(xiàn),顏氏不滿意此種詩風,所以有批評之意。時賢如莫礪鋒、鐘書林諸君大體上也是如此理解顏《誄》這句話的。事實果真如此嗎?我們讀蕭統(tǒng)《陶淵明文集序》:
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艘嘤兄陲L教也。
蕭統(tǒng)認為陶淵明的文章是超越其所處時代的,是陶淵明高尚人格的文學(xué)呈現(xiàn),具有重要的社會教化意義,用今人的話來說,陶淵明的作品有助于國家精神文明的建設(shè)。如果按照上述人們對“文取指達”的通常理解,那么,在評價陶淵明的問題上,顏延之就與蕭統(tǒng)產(chǎn)生了嚴重的沖突,其評價呈現(xiàn)了極大的差異,甚至是天壤之別。但鄧小軍在《陶淵明政治品節(jié)的見證——顏延之<陶征士誄并序>箋證》(《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5期)一文中指出:
顏《誄》雖未對淵明的文學(xué)成就做出直接評價,實際是以一種特殊方式做出了評價。顏《誄》“夷、皓之峻節(jié)”,“夷、皓”用淵明《感士不遇賦并序》“故夷、皓有安歸之嘆”,“峻節(jié)”用淵明《飲酒》其二“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顏《誄》“南岳之幽居者”,“南岳”用淵明《述酒》“南岳無馀云”,及《飲酒》其五“悠然見南山”,“幽居”用淵明《答龐參軍》“我實幽居士”,及《答龐參軍并序》“樂是幽居”;顏《誄》“弱不好算,長實素心”,用淵明《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及《移居二首》“聞多素心人”;顏《誄》“后為彭澤令,道不偶物,棄官從好”,用淵明《歸去來兮辭》“于是悵然慷慨,深隗平生之志”,“自免去職”,及《詠貧士》其五“即日棄其官”;顏《誄》“心好異書,性樂酒德”,“心好異書”,用淵明《移居二首》“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性樂酒德”,用淵明《止酒》“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九日閑居》“酒能祛百慮”《飲酒》其十四“酒中有深味”,及《五柳先生傳》“性嗜酒”“期在必醉”;顏《誄》“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孤生”用淵明《飲酒》其四“因值孤生松”,“人固介立”,用淵明《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總發(fā)抱孤介”,《詠貧士》其六“介然安其業(yè)”,及《飲酒》其十九“遂盡介然分”;顏《誄》“望古遙集”,用淵明《和郭主簿二首》“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顏《誄》“畏榮好古”,用淵明《感士不遇賦》“望軒唐而永嘆,甘貧賤以辭榮”,及《五柳先生傳》“不慕榮利”;顏《誄》“子之悟之,何早之辨”,用淵明《歸去來兮辭》“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及《感士不遇賦》“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顏《誄》“賦辭《歸來》,高蹈獨善”,用淵明《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顏《誄》“汲流舊祛,葺宇家林,晨煙暮靄,春煦秋陰”,用淵明《歸園田居》“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顏《誄》“陳書輟卷,置酒弦琴”,用淵明《和郭主簿二首》“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答龐參軍并序》“衡門之下,有琴有書”,《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委懷在琴書”,及《歸去來兮辭》“樂琴書以消憂”;顏《誄》“非直明也,是惟道性”,用淵明《感士不遇賦》“咨大塊之受氣,何斯人之獨靈?稟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受氣之靈,是謂道性);顏《誄》“視化如歸”,及“遠情逐化”,用淵明《形影神》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及《歸去來兮辭》“聊乘化以歸盡”;顏《誄》“宵盤晝憩,非舟非駕”,用淵明《停云》“愿言懷人,舟車靡從”;顏《誄》“仁焉而終”,用淵明《詠貧士》其四“朝與仁義生,夕死復(fù)何求”。只有對淵明詩文愛之至深,寢饋至深,才能妙用淵明詩文大量今典如此嫻熟、貼切,如數(shù)家珍。此實際是延之對淵明文學(xué)成就之極高評價。
鄧氏之說是顛撲不破的。既然如此,倘若顏氏“文取指達”之說有批評陶淵明之意,豈非自相矛盾?所以,這句話必有待發(fā)之覆。近讀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附錄之《陶征士誄并序》,發(fā)現(xiàn)在“文取指達”一句“達”字下(《宋本陶淵明集二種》,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版,第222頁),有宋人校語云:
一作“遠”。
而陶淵明《讀史述九章·張長公》云:
遠哉長公,蕭然何事?
在“遠”字下,亦有宋人校語云:
一作“達”。(同上,第140頁)
這反映了宋人所見不同版本的《顏光祿集》和《陶淵明集》的情況。由此我恍然大晤,原來“文取指達”的原文是“文取指遠”,“達”“遠”形近,由此導(dǎo)致了這一文本傳寫之誤。從六臣注釋的情況看,作為一個古老的錯誤,其在唐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而更有力的旁證我們在《陶征士誄并序》中也可以找到:
夫璇玉致美,不為池隍之寶;桂椒信芳,而
非園林之實。豈其樂深而好遠哉?蓋云殊性而已。
“樂深而好遠”正是陶淵明的追求,無論是作詩還是做人,陶淵明都絕不與世俗中那些淺近之徒為伍,所以這是他的“殊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這難道不是詩人的自我寫照嗎?實際上,以遠為美的人生境界是晉人的普遍追求,“遠”也是魏晉人物品藻常用的高級評語。例如:
見山巨源,如登山臨下,幽然深遠。(《世說新語·賞譽》第8條)
(楊)喬字國彥,爽朗有遠意。(《世說新語·品藻》第7條劉孝標注引荀綽《冀州記》)
(謝)鯤有勝情遠概,為朝廷之望,故時以庾亮方焉。(《世說新語·品藻》第17條劉孝標注引鄧粲《晉紀》)
支道林間孫興公:“君何如許掾?”孫曰:“高情遠致,弟子蚤已服膺;一吟一詠,許將北面。”(《世說新語·品藻》第54條)
(王淪)醇粹簡遠,貴老、莊之學(xué),用心淡如也。為《老子例略》、《周紀》。(《世說新語·排調(diào)》第8條劉孝標注引《王氏家譜》)由人物品藻,“遠”這一審美語詞自然滲透到文化批評領(lǐng)域。顏延之所作家訓(xùn)集《庭誥》有云:
雖日恒人,情不能素盡,故當以遠理勝之。
“遠理”,也是詩人所推崇的。《世說新語·文學(xué)》第53條:
張憑舉孝廉出都,負其才氣,謂必參時彥。欲詣劉尹,鄉(xiāng)里及同舉者共笑之。張遂詣劉。劉洗濯料事,處之下坐,唯通寒暑,神意不接。張欲自發(fā)無端。頃之,長史諸賢來清言??椭饔胁煌ㄌ帲瑥埬诉b于末坐判之,言約旨遠,足暢彼我之懷,一坐皆驚。
“言約旨遠”乃是晉人清談的絕佳境界。所謂“遠理”“旨遠”,就是深遠的意旨和深刻的真理。
但是,“文取指達”這種錯誤文本的流傳,也有其內(nèi)在的古典機制。《論語·衛(wèi)靈公》:
子曰:“辭達而已矣。”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之語曰:“凡事莫過于實,辭達則足矣,不煩文艷之辭?!彼翁K軾《與謝民師推官書》:“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薄妒勒f新語·文學(xué)》第16條:
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復(fù)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樂辭約而旨達,皆此類。
這里尚書令樂廣通過用麈尾敲擊茶幾的動作來表達自己的意旨,使聽者悟服。由此可知,即使顏《誄》的本文就是“文取指達”,也并無否定陶淵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意,但是,顏延之作為一位文學(xué)大家,他絕不會用這樣一句普通的話來評價陶淵明的作品,否則,我們對蕭統(tǒng)論陶以及鄧小軍先生所揭示的事實就無法解釋了。其實,所謂“文取指遠”就是寄托遙深的意思,這種評價很好地揭示了陶淵明的詩歌藝術(shù)特質(zhì),換成蘇軾品陶之言,那就是“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蛟S在顏延之的心目中,陶淵明是一位真正達到了“自我實現(xiàn)”之妙境的詩人,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充實和文化的張力。陶淵明去世后,顏延之仔細回味著陶淵明其人其詩,他在內(nèi)心深處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陶淵明的深邃與卓絕。在此種意義上,盡管基于孔子名言的“文取指達”并無貶義,但是,與顏延之論陶的這種境界已經(jīng)相差十萬八千里了。
要之,“學(xué)非稱師”是陶淵明通脫自然的學(xué)術(shù)風格,而“文取指遠”則是陶淵明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面的鮮明特色。顏光祿真是陶淵明的知音!
世之治學(xué)者,可不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