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是何菁菁訂的。簡明先到一步,他習(xí)慣等人。
“回頭見”是本地的老字號,主打川菜,何菁菁嗜辣,有兩年簡明經(jīng)常陪她過來。飯店重新裝修過,真材實料,古香古色,看上去卻更老舊了。何菁菁選這個地方應(yīng)該是別有用心的,正好有服務(wù)員端茶水進來,簡明掐滅了煙,沒再往深里想。電話里,何菁菁云淡風(fēng)輕地說,那個……就當(dāng)是給你餞行吧。?
何菁菁的口味越來越重,幾乎是點了一桌子?的辣椒和紅油,自顧自地埋頭吃,隔著一團嗆人的煙霧,看不出什么表情。簡明象征性地動動筷子,還是覺得辣,趕緊又灌了幾口啤酒。何菁菁也把啤酒滿上,說,碰一下唄。沒等簡明做出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干了,一張臉隨之浮現(xiàn),香汗淋漓的,給人感覺那杯酒并沒喝進肚里而是潑在了臉上。簡明遞過去兩張紙巾,精致的妝容越擦拭越陌生,有細微的皺紋顯現(xiàn)出來,簡明很久沒有端詳過這張臉了,雖然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啤酒有點涼,簡明的胃一陣泛酸。何菁菁問:“火車票買了嗎?”又說,那就晚幾天走,最后再幫我個忙。何菁菁的語調(diào)要比以往輕柔,眼中多了些潮濕的內(nèi)容,讓簡明無從拒絕,聽她繼續(xù)說:“不用你策劃撰稿了,就是單純地做一次嘉賓……”
幾天前,兩個人還是一個電視臺的同事,準確點說,何菁菁是簡明的上司。一個主任,一個編導(dǎo),因為新上的一檔節(jié)目起了爭執(zhí),爭執(zhí)的結(jié)果是編導(dǎo)離職。在這之前,何菁菁還是很關(guān)照簡明的,為他擋了不少事。電視臺最特立獨行的簡導(dǎo),不敬上,也不合群。臺里上下都看在眼里:何菁菁做助理時他就是編導(dǎo),等何菁菁做編導(dǎo)時他還是編導(dǎo),到后來何菁菁升主任了他依舊穩(wěn)坐在那里,如果不辭職,怕是臺長改姓何那天他都不會挪動一下屁股。當(dāng)然,何菁菁能有今天和她的家世背景有一定關(guān)系,但也不能無視她的八面玲瓏,能力和膽識也是有的。她力推的這檔新欄目就很說明問題,情感類的尋人節(jié)目,你可以說它跟風(fēng),也可以說它“與時俱進”,臺長的評價是“可視為地市級電視臺的一次大膽嘗試”,臺長都這么說了,底下全是拍巴掌的。唯一不和諧的音符就出在簡明這兒,想也想到了,他的態(tài)度就是嗤之以鼻,冷哼兩聲,俗,俗不可耐!這不是什么建設(shè)性意見,還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他這不是在說事而是在罵人呢。
也是故意較上勁了,何菁菁把節(jié)目全權(quán)交由簡明來做,簡明的抵觸情緒溢于言表。在簡明看來,這個節(jié)目的定位就有問題,由于財力精力及能力所限,不能涉及被拐賣的婦女兒童,甚至連走失的都得給圈在外面,那還有人可尋嗎?摒除了“離散骨肉苦”,又不支持“江湖兄弟情”,在通信如此發(fā)達的年代,在這樣一個遍地熟人的小城市又有多少遺失的情感可供甄別呢?就算可以輻射周邊縣市甚至放眼全省,那又怎樣,哪有那么多一波三折驚世駭俗的素材可供發(fā)掘和加工的?。咳藗兪窍矚g懷舊沒錯,可那也是要舊到陳芝麻爛谷子的地步的,一旦給定位到“兒女情長”,到頭來那還不是歸于“幾成新”的問題嗎?這么多的問號在簡明心中彎曲著,他知道,一說出來就是落葉雜草,羈絆不了何菁菁春風(fēng)得意的馬蹄。
真正的爆發(fā)點埋在了欄目名字這一塊,簡明說,既然你都決定了還征求我意見干嗎?簡明想出的是“深海尋人”,何菁菁當(dāng)即就給否了,說,有些驚悚了,不溫情。簡明也知道那是一部懸疑電影的名字,徐克導(dǎo)的,口碑一般,當(dāng)年還是倆人一起進影院看的?!盎仡^鍵”這個名字經(jīng)何菁菁的小口一吐出,簡明臉上立時現(xiàn)出痛苦的神色,雖然只是諧音,有一字之差,可胃還是為之痙攣了一下,口腔里莫名地氤氳出一團花椒的味道。這都是哪跟哪呀?簡明只知道“回車鍵”,“回頭鍵”又為何物?俗,俗不可耐!簡明的聲音陡然高了八度,人也騰地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再難坐下去了,自己也不可能再坐下去了!
對于一個去意已決的人來說辭職信是很好寫的,浮皮潦草,顧左右而言他,這樣利于通過。其中,最充分的一條是,簡明家在外地,他要回老家娶妻生子孝敬老人……簡明特意把這句話寫了出來,他不知道何菁菁看過會作何感想,倒是聽說臺長動了惻隱之心,逢人就說:小簡不容易啊,咱不能再耽誤人家了,你說,真要走了咋還就舍不得了呢?
“老家真有人了?在我前,還是在我后?”
“青梅竹馬,可以吧。??”
酒喝到這兒是個節(jié)點,一個意猶未盡,一個興味索然。?簡明說,我得走了,你少喝點啊。何菁菁說,你敢?這兩個字簡明再熟悉不過了,曾經(jīng)就像彈窗小廣告一樣如影相隨,與之相配的是何菁菁的杏目圓睜。不過,如今這話早就失去了法力,再難震懾和約束什么了,簡明甚至沒抬頭,只是嘟囔著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與此同時,人也出了包間,最紳士的表達也許就是冷漠吧。結(jié)賬時,吧臺的小姑娘連擺雙手,一臉曖昧地笑。簡明也沒問,心想算了,臨了讓她請一次也不為過吧。上了輛出租車,有闌珊的燈火貼窗劃過,簡明懶得再去想何菁菁會買醉到幾時,都是成年人,也是有點身份的人,自己喝到無趣自然會離開的。
洗澡時有一串未接來電,都是何菁菁的,簡明沒回,索性關(guān)機,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何菁菁再有兩個月就結(jié)婚了,門當(dāng)戶對,郎才女貌,連簡明都覺得完美。八年前,簡明也誤認過完美,以為是一生一世,到頭來卻是半夢半醒。是啊,都畢業(yè)八年了。?在別人的城市,確切點說是在前女友的城市打拼了八年,兩手空空的,再不走就要被人家拖去做證婚人了,你說狼狽不?
簡明倒上一杯啤酒,?沖鏡子敬了一下……
?最后幾天,簡明一心想收拾收拾家。很顯然,這個“家”是租來的,要交房子了才發(fā)現(xiàn)已初具家的模樣,環(huán)顧一圈,亂七八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W×诉@么久,積攢了太多有用沒用的東西,到頭來就成了一堆堆破爛兒,棄之可惜,又帶不走,簡明只好打包,心想拉到舊貨市場也許還能挽回幾頓飯錢。
除了何菁菁還會有誰?
其時簡明正在樓下和小貨車司機討價還價,電話沒揣。打第二遍時簡明已經(jīng)到了舊貨市場,四周一片嘈雜,沒聽見。再打就更不可能聽見了,簡明跟人吵起來了。剛找了塊空地,東西還沒卸完就有人過來收費,任簡明怎么解釋都沒用,要么交錢,要么走人。錢不多,十塊,所謂“場地費”,關(guān)鍵是來人口氣很橫,還不給開收據(jù)。簡明急了,你們這就是亂收費,我是電視臺的,信不信我給你們曝光出去!簡明掏出電話,這才發(fā)現(xiàn)有六個未接來電,好像瞬間找到了組織,沒容何菁菁說話,他先扯著脖子喊上了:你跟臺長說一聲,派新聞部的小劉過來,越快越好,我在南外環(huán)這邊的舊貨市場,帶個攝像過來啊,簡直無法無天了,就是些土匪……
又是“回頭見”。簡明灰突突地出現(xiàn)在何菁菁面前,臉上還掛了彩,額頭兩道血綹子,右眼也烏了。何菁菁樂了,說,還長能耐了,為了點破爛兒值得嗎,丟不丟人?簡明嘟囔了一句,關(guān)鍵時候不幫忙,你真行……
“這個……不用我介紹了吧?”
順著何菁菁的手勢,簡明這才發(fā)現(xiàn)里邊還端坐著個女子,正笑吟吟地看著他。簡明摸了一下頭,哦哦了兩聲,猶疑地伸出手去,你好,這不是……秦璐嘛,什么時候過來的?
“行啊,老同學(xué),還沒忘了我!”秦璐的手溫?zé)?,滑膩,點到即止。
念大學(xué)時,秦璐比他倆?低一年,應(yīng)該是學(xué)妹……
那是個終日懷春的胖女孩,臉上總是飛著兩朵紅云,反正簡明每次見她都是一副笨拙而嬌羞的模樣。簡明和何菁菁是在大二時好上的,秦璐是何菁菁的小老鄉(xiāng),那時何菁菁到哪兒都要帶上她,也可以說,她總愛跟在何菁菁屁股后面,像個不小的尾巴。其實也算不上閨密,就是個小跟班,簡明發(fā)現(xiàn),每個漂亮女孩身邊都會有一個“胖姐妹”,這種事,何菁菁不可能免俗。簡明曾不止一次地聽何菁菁在自己跟前念叨,煩死了,快讓她煩死了。說這話的時候,何菁菁刻意蹙著眉頭,嘴角卻抿出一絲受用。如今,久別重逢的兩姐妹肩挨著肩,頭碰著頭,嘰嘰喳喳個不停,偶爾還會前仰后合,也不知她倆在笑什么。
秦璐絲毫沒見老,過去是豐滿,現(xiàn)在是豐腴,曾經(jīng)的紅云已定格在臉頰上,有種輕施粉黛的成熟風(fēng)韻。飯桌很大,簡明孤零零地坐在一邊,看對面兩個女人笑作一團,有些不明所以,渾身不自在。秦璐真的出息了,緊挨著何菁菁,一顰一笑,氣場十足。簡明有些出神,何菁菁很隱蔽地白了他一眼,透出嗔怒、輕蔑,還有那么一絲幸災(zāi)樂禍。簡明條件反射似的低下頭,為了消解自身的尷尬,聯(lián)想到秦璐老家也在這兒,終于找了個話頭:這些年你哪兒去了?怎么也不來找我倆……
說完,簡明就后悔了,只因他說到“我倆”,而“我倆”早成過去時了。不出所料,?秦璐的回應(yīng)讓簡明無所適從,“我可不想再當(dāng)你倆的電燈泡了,一畢業(yè)我就去了南方,一個人療傷嘍……”
秦璐淺笑著,簡明苦笑著,何菁菁?訕笑著……菜已上齊,整個包間彌漫著一股嗆人的花椒味兒。簡明忙說,都動筷吃啊,邊吃邊聊,邊吃邊聊。何菁菁打開啤酒,給三個杯子都滿上了。秦璐大大方方站起來,先敬簡明,再敬何菁菁,最后又一起敬,連干三杯,面不改色。在酒精的作用下,簡明有所松弛,話也多了起來,主要還是對著秦璐說,問這問那。秦璐更放松,說起了自己畢業(yè)后的種種曲折,東飄西蕩,風(fēng)里雨里,直至苦盡甘來。用她自己話說,現(xiàn)在好了,除了還沒把自己嫁出去外,其他的還算圓滿。秦璐深深地看了簡明一眼,說,我還在你老家那邊干過兩年,都打算在那兒定居了……話沒說完又吃吃地笑起來,很坦蕩的樣子。何菁菁賠笑一陣就起身離席了,說是去趟衛(wèi)生間。之前,她不時地岔開話頭,談及大學(xué)時的樁樁趣事和糗事,此起彼伏,卻沒收獲太多“笑果”。另兩個人似乎對懷舊的話題都不大感冒,也懶得深入,很敷衍地呵呵著,像是事先約好了一樣。
何菁菁不在,包間一下子陷入了沉寂。簡明害怕冷場,舉了舉杯,兩人干了。隔了一會兒,秦璐?也舉了舉杯,兩人又干了。終于,秦璐先開腔,說,你倆的事菁菁都跟我說了。又說,我一直是一個人。老半天,見簡明沒什么動靜,秦璐話鋒一轉(zhuǎn),那你……有什么打算?不知道。簡明是真的不知道,一晃八年,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點。那種茫然,堪比剛畢業(yè)時的懵懂,只是對于未知的前路再無一絲悸動和憧憬了。怕表現(xiàn)得太冷漠,簡明想再補充幾句,一抬頭正好四目相對,秦璐的目光很少女,透著些許哀怨,讓簡明的心頭一緊……
何菁菁恰到好處地進來了。她好像并沒有察覺?出什么,還沒坐穩(wěn)就冒出一句,你知道木頭現(xiàn)在在哪兒嗎?這話問得莫名其妙,給簡明感覺她出去一趟只是為了鼓搗這一句,而且簡明搞不清何菁菁是在問誰。木頭,也是大學(xué)同學(xué),簡明他們寢室的老六,本姓穆,“木頭”一叫開后就沒人再提他那拗口的大名了。人如其號,木得很,也軸得很。那時,簡明走到哪兒都要帶上木頭,也可以說,木頭總愛跟在簡明屁股后面,像個不太靈活的尾巴。其實也算不上哥們兒,就是個小跟班,也有女生發(fā)現(xiàn),每個帥哥身邊都會有一個“傻小子”,這種事,簡明也不想免俗。畢業(yè)后各奔東西,簡明很快就和木頭斷了聯(lián)系,這個,何菁菁是知道的呀……
“煩死了,我都快讓他煩死了……”
聽秦璐這么一說,簡明胸中一塊石頭落地?。隨之,另一塊石頭升起……
簡明顯然是想起了什么,就算對面兩個女人不逐一對證他也知道,這里面有故事,還是兩個小跟班的故事。傻小子看上了胖丫頭,胖丫頭卻瞧不上傻小子,胖丫頭心中另有一個白馬王子……想到這,簡明的臉有些發(fā)燙,為“白馬王子”這個詞兒。當(dāng)年為了這個,何菁菁沒少擠對他,說到哪兒去找這么癡情的灰姑娘啊,性格好,還敦實,要不你就從了吧。簡明說,好啊,好啊,她敢表白我就答應(yīng),讓她先給我寫封情書咋樣?于是,就招來何菁菁的杏目圓睜,粉拳咚咚。不過,簡明倒是真給秦璐寫過情書,當(dāng)然是替木頭寫的,“潤格費”為一條白沙煙,只是到最后也沒遞出去。簡明也是服了這倆人了,含蓄得一塌糊涂,憋屈死了。后來,木頭把簡明約至小樹林,沒等簡明反應(yīng)過來上去就是兩拳,簡明還蒙著呢,他倒好,直接坐在地上號啕起來,好像他才是挨揍的那個。簡明當(dāng)時就感覺到了疼,很疼,那有氣無力的兩拳帶來的是“斷尾之痛”……
沒想到,一段友情戛然而止,一段暗戀?卻天長地久。秦璐說,那兩年我都快讓他嚇死了,也不打電話,就是發(fā)短信,說你今天又換了條什么顏色的裙子,在哪家便利店又買了什么東西,還遇見了什么人說了多久的話……秦璐說的是畢業(yè)之后,而且還不止一個地方,也就是說木頭如幽靈般跟隨了秦璐好幾年,這事連簡明聽著都覺得冷。秦璐說,我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發(fā)短信也沒回,沒辦法,連同學(xué)都沒得做,電話后來讓我給刪了,我又換了個號碼!秦璐又說,從那以后就安生了,我也知道他沒膽子見我,這人就是太那個,一點都不陽光。秦璐眼睛瞇著瞟過來,仿佛簡明這邊有什么東西很耀眼。
“那時要是有微信就好了……”
簡明這話說得很含糊,也經(jīng)不起推敲,就像喃喃自語。
何菁菁?眼光流轉(zhuǎn),繼而壓低聲音道:“你們說……木頭現(xiàn)在會不會就在飯店外面監(jiān)視著咱仨?”
“討厭!?你嚇著我了!”秦璐佯裝生氣的樣子很好看……
這是簡明所能確認的最后一幕。后面的就漫漶不清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很多已和夢境混為一談,喝多了,真的喝多了。日上三竿,簡明還仰躺在床上,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身體,還好,身邊沒別的人,也未見嘔吐物,只是衣服和鞋子都沒脫,渾身上下黏糊糊的。推開窗,空氣新鮮又凜冽,簡明心里更虛了,那個懊喪啊。昨晚怎么回來的幾時回來的他都不記得了,后來說了什么做過什么有沒有失態(tài)更是沒什么記憶,只是隱約記得何菁菁又說起了節(jié)目的事,秦璐在一旁附和著什么,還有,秦璐佯裝生氣的樣子很好看……
翻看?電話,簡明額上現(xiàn)出一層薄薄的虛汗。有兩個未接來電,是何菁菁打來的,時間顯示為昨晚的十點五十和十一點半。還有一個通話記錄,是簡明打出去的,秦璐的名字赫然在目,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互留的電話,可怕的是,這個電話足足打了一個多小時,結(jié)束的時間已近凌晨一點。簡明額上的冷汗已淌了下來,他發(fā)現(xiàn)還多了個微信群,里面就三個人,不用說,應(yīng)該也是在酒桌上建的。竟然還有內(nèi)容,是一長溜的照片,有抓拍,有自拍,后面多是合影。何菁菁和秦璐,秦璐和簡明,簡明和何菁菁,還有三個人一起的。左一張,右一張,勾肩搭背,跟前杯盞狼藉??瓷先ザ紱]少喝,兩個女生都上臉了,像抹了濃妝,透著艷俗。簡明還看見自己耷拉著眼皮,觍著大臉,左擁右抱,笑得很無恥。真他媽的猥瑣!簡明在心里恨恨地罵,一張臉已隨之漲紅。最后是兩個女生在互道平安,表情包萌萌的。正看著,手機忽然振動了一下,簡明手一哆嗦,手機差點沒掉地上。秦璐的頭像就是本人照片,過度修飾的大眼睛分外靈動,仿佛一眼就瞥見了簡明此時的窘態(tài)。她在微信上@簡明,問,老同學(xué),醒酒了沒?隨后附上齜牙大笑的微信表情。簡明回道:昨晚喝斷片了,不好意思啊。也綴上兩個表情,一個是眼淚橫流,一個是雙手合十。
像是懲罰自己,放下電話,簡明開始一次徹徹底底的大掃除,跪在地上擦地板,犄角旮旯,一?;覊m也不放過,也不知道意義何在。中午飯都沒吃,直到把房間收拾得冷冷清清,了無生氣。簡明再度癱倒在床上,抓起手機,見秦璐又說了一堆撫慰的話,很得體,也很客氣。何菁菁不知什么時候也冒了出來,提醒他:明天下午兩點鐘,二號演播廳,別忘了!配的是敲頭的微信表情。簡明沒回,把電話往旁邊一丟,將被子扯散,蒙住了頭臉,感覺整個人都散架了,心想,都趕緊過去吧,太遭罪了……
只幾天的工夫,二號演播廳?就改頭換面了,舞臺置景讓簡明如墜霧中。這,這分明就是“回頭見”飯店的翻版嘛,裝飾,擺設(shè),就連招牌都如出一轍,哦,還是有一字之差的。不時有人跟簡明點頭,打招呼,都是以前的同事,再見竟有些陌生。他們看上去還算正常,各忙各的,也許,也許只是裝作若無其事吧。節(jié)目是提前錄制的,氣氛還算寬松,觀眾席上很多人是電視臺內(nèi)部的。燈光亮起,何菁菁坐在“回頭見”的包間里,不,是“回頭鍵”的舞臺上,神采奕奕,一副很有鏡頭感的樣子,這就開始了——
開場白很煽情:漫漫人生路,有多少路口,就有多少離別和重逢;茫茫人海中,?我們一邊失之交臂,一邊驀然回首;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當(dāng)聽到“開弓也有回頭箭,請您長按‘回頭鍵”這句節(jié)目口號時,簡明搖了搖頭,差點沒呵呵出聲。果然,同樣神采奕奕的秦璐作為“求助人”被請了上來,兩個人一見面就擁抱在了一起,一副久別重逢的模樣。平復(fù)下來的兩人坐在飯店的包間里嘮起了家常,對,是飯店的包間,和那晚的場景一模一樣。隔壁應(yīng)該也是個包間,要小一些,半掩著,也黑著,像個懸念在那兒懸著。音樂適時地響起,如水流淌,很適合回憶。那就回憶,這是屬于秦璐的獨家記憶,她要找一個人,那是她的初戀……
簡明又重溫了一遍校園往事,還好,跟?那晚一起追憶的出入不大。轉(zhuǎn)折點是一封信,說白了就是情書,還是簡明操刀的那一封。簡明一直以為沒遞出去,簡明也忘了都寫的什么,時隔多年,經(jīng)何菁菁這么聲情并茂一演繹,聽上去,竟很有畫面感。多么青澀多么肉麻多么無知無畏啊,錯不了,這是他當(dāng)年的文筆。暗地里,簡明的臉紅了又紅,偏偏這情書情意綿長,不光不識趣,還有賣弄文采之嫌。秦璐低著頭,不時地用紙巾抹抹眼睛。終于,何菁菁將那幾頁紙交還給秦璐,說,收好了,這是你的寶貝。秦璐小心翼翼地疊好,應(yīng)道:“是啊,這個我會一直珍藏的?!弊鳛橹鞒秩说暮屋驾佳哉Z輕柔,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什么,偶有遲疑,間或欲言又止。何菁菁說:“多可惜啊,他為你付出了那么多,一片癡心,如果你當(dāng)時不那么矜持,對……我明白,只是你的猶疑也許真的傷害到了他……”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也許早就放下了呢?結(jié)婚生子也很正常啊,你的苦等很可能會是白等……”
最后,何菁菁?正色道:“來,請你勇敢地走過去,按下我們的‘回頭鍵,看看錯失的愛情能否回頭……”
機關(guān)在墻上,不說還會以為是個裝飾畫?,再看又很像電腦鍵盤。所謂“回頭鍵”是個紅色的箭頭,比“回車鍵”曲折、醒目。背景音只余“咚咚”“咚咚”……
簡明感覺那就是自己的心跳,?也可以說是倒計時讀秒,一顆定時炸彈綁在他身上,閃著紅光,已沒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了……
“叮——”秦璐終于按下了“回頭鍵”,心跳驟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拭目以待。
舞臺原來是可以旋轉(zhuǎn)的。隔壁半遮半掩的包廂終于緩緩轉(zhuǎn)至臺前,燈光亮起,一個男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是簡明。簡明此時正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他沒有等到那一束追光,感覺身體和座位銹蝕在了一起,內(nèi)心一片漆黑。
如果走在街上,這個男人迎面而來,簡明都不會多打量一眼,曾經(jīng)的“朽木”已變成了“圓木”,讓簡明又莫名地想起曾經(jīng)挨過的兩拳,換作今天,想必只需一下就能將他KO了。節(jié)目還在繼續(xù),竟然有了影視劇的轉(zhuǎn)和起伏,慢慢透出狗血的腥味。木頭也出息了,有著成功人士的精氣神,時不時會爆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趣事也好,糗事也罷,他都一笑而過。很多事他都不記得了,他的口頭禪是:真的假的?這么看,木頭暗中窺視秦璐的事就更遙遠了,分明是無稽之談,木頭是不會認賬的。這不,面對自己曾經(jīng)的暗戀對象,他竟坦然得像個局外人,偶爾自我解嘲:真的假的?年少無知,呵呵,年少無知……這顯然不是求助人所期待的結(jié)果,看著這個已娶妻生子的陌生男人,秦璐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囁嚅著,你真不記得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呀,你跟我說過……
簡明?坐在前排,眼睛不眨一下卻什么都沒看清,腦袋還在飛速地空轉(zhuǎn)著,他想不出是哪兒出了問題。還好,臺上的木頭總算回憶起一樁往事,如獲大赦般打斷了秦璐的呢喃,“我說個事兒你別生氣啊,當(dāng)時是簡明和菁菁極力撮合我倆,連那情書都是簡明主動代我寫的,我這人不可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都是誤會啊,害你苦等了那么多年……”
沒有追光燈,只有掉轉(zhuǎn)過來的攝像機,還有何菁菁的欠身邀請,再就是話筒。簡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臺的,木頭的擁抱持久有力,險些讓他窒息。簡明也忘了自己都說了什么,秦璐眼中含淚,定定地看著簡明,透出些許恨意。仿佛最后的懸念,簡明以罪人之姿出現(xiàn),有如宣告,這只是一場美麗的誤會,曼妙的錯覺和幻覺難以為繼。有時候,殘缺和遺憾也屬于美好的一部分,很多觀眾就喜歡看這個。塵埃落定之時,也呈現(xiàn)出別樣的圓滿,四個老同學(xué)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張學(xué)友的《祝?!愤m時唱起:朋友/我永遠祝福你/不要問/不要說/一切盡在不言中/這一刻/偎?著燭光/讓我們靜靜地度過……
四個人擁作一團,久久不分開。簡明身在其中,僵硬著,感覺自己才是一根木頭。
下了節(jié)目,簡明誰都沒理,攔了輛出租車絕塵而去。沒回住處,先去的火車站,晚上九點半有一班南下的列車途經(jīng)這里,沒座位那就站著唄,簡明想都沒想就把票給買了。?這中間電話響個不停,有何菁菁的,也有秦璐的,都沒接。還有個陌生號碼,簡明猶疑地打過去,對方一張嘴他就后悔了,是木頭。木頭一直在掏心掏肺地說著什么,聽上去很真誠,也很動情。原來他根本沒有失憶,一切都是“節(jié)目安排”,何菁菁導(dǎo)演,秦璐主演,木頭助演,而簡明就是個被蒙在鼓里的龍?zhí)籽輪T。木頭說他四年前就過來了,是尾隨秦璐過來的,不敢露面就去求助何菁菁,他知道秦璐和何菁菁一直也沒斷過聯(lián)系,是何菁菁點化了他。其實,秦璐早就訂婚了,回來辦完事沒出一年又離了,夫家是本地的豪門大戶,“回頭見”飯店只是其中一個產(chǎn)業(yè),后來就劃給了秦璐,何菁菁的這檔節(jié)目是由她獨家贊助的……
“我們早就聚過。我現(xiàn)在的老婆還是秦璐介紹的呢,呵呵,何菁菁一直瞞你,秦璐又不好意思,我也別扭……當(dāng)年我不懂事,還跟你動過手……”
簡明實在沒心情聽下去了,也沒說什么,直接把電話掛了。
很多事,簡明已懶得梳理,何謂真,何謂假,都不重要了。即便不走,晚上的聚會他也不會出席,那是別人的“慶功宴”,慶祝一檔真人秀節(jié)目誕生,也慶祝偉大演員誕生,簡明只想遙祝他們:祝他們生活美滿,前程錦繡,演技飆升,友誼地久天長……
“回頭見”飯店?,再見!別人的城市,再見!
火車啟動,簡明掏出電話看了一眼,又重重按下一個鍵……
是關(guān)機鍵。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叢棣,原名叢欣,1976年出生,遼寧瓦房店人。有詩歌和小說散見于各文學(xué)報刊,著有詩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