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
我們家吃的醋一直堅持一個品牌——姥姥在鄉(xiāng)村自己淋的,風格清爽,三十年如一。
紅薯收獲下來的時候,姥姥將紅薯切成片,在葦箔或屋頂上攤開曬干,好的賣掉或食用,壞的才用于以后制醋。據(jù)姥姥說,若用好紅薯干去釀醋,還出不來那種味道呢。姥姥這是在為壞紅薯找價值道理,有點“挾善入寇”的意味。這是貧窮鄉(xiāng)村的另一種“順其自然”。
北中原曬紅薯干的時節(jié),遠遠地看,田野、墻頭、房頂,甚至樹杈上都有。整個鄉(xiāng)村像貼上一片一片銀箔,白花花的。當然這不全是為了淋醋,而是因為紅薯屬主糧之一。多少年后,一個來自中國北方的女孩子對我說:“第一次看到時,我還以為你們河南人是在晾鞋墊子呢?!?/p>
那時,我姥姥就要開始淋醋啦。
家里有一方專用的甕缸,是姥爺在鄉(xiāng)村集會上買來的,釀醋專用。
甕缸深褐色,看著外表就不太聰明。一歲時,它高過我的頭頂;七歲時,它低過我的腰。我長甕不長,以不變應(yīng)萬變。與平常甕缸不同的是,甕底下鉆有一孔小漏洞,正好能插上一截削尖的秫秸段,便于下醋,那是“醋道”。
夜間,便聽到“滴答滴答”的聲音,宛如醋漏。鄉(xiāng)村之夜布滿醋滴落盆之聲,后一個聲音緊跟前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像一個人在鄉(xiāng)村之夜徐徐走路。聲音滴到月光或夜色里,若鄉(xiāng)村的星子稀疏落下,能濺起多少年后的鄉(xiāng)村記憶的一種,就是北中原午夜“淋醋”之聲。
鄉(xiāng)村第一遍淋下來的醋最酸,屬上品,如魏晉六朝詩文。第二遍次之,中品,似唐宋文章。等到淋第三遍時,下品,早就清淡如水了,胡適以后的現(xiàn)代白話詩一般。這時的“淡”有點像鄉(xiāng)村眾多的親戚,雙方頂多走兩代就不必再勉強走下去了,需要慢慢淡出。不然代代相傳,全國人民都要連成龐大親戚了,三遍醋必須淡。
當時鄉(xiāng)村的親戚,大都要吃我姥姥淋的醋。一種味道,有時也能成為統(tǒng)一的“村味”,是整個鄉(xiāng)村里的標準。
有一天,我打開那一方醋甕,看到上面布滿一種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它們忽然被驚,飛得一屋子都是酸氣,我也驚叫,就用扇子去驅(qū)趕。姥姥說,這種蛾子叫醋蛾,好蟲,是護醋的。缸里能有這種蛾子,說明這醋的質(zhì)量淋得是上好的。
這倒顯得有一點鄉(xiāng)村傳奇與魔幻。
說醋是飲料行不通。飲料是當今孩子們的常飲之物,名目繁多,享受繁多。最暢銷的外國飲料是由一個中國詩人命名的“可口可樂”。外貌相仿但它所含成分卻并不包括醋。
酸堿中和。我的童年曾讓一絲醋浸泡著。我上小學那時,每到盛夏時節(jié),教室窗外兩叢木槿花盛開,鄉(xiāng)村小學校最流行的避暑方式是捎帶一瓶醋水,挎在腰間。課余偷偷飲一口,說是提神,避暑,有益學習。我?guī)У呐f酒瓶里是自配的醋水,配醋,配糖,比例是:一糖二醋三水,比別人的好喝,因為是我姥姥淋的。
后來有別的同學紛紛效仿。一時人人腰挎一醋葫蘆,若山西傳說里的童子軍,繳槍不繳醋壺。
上課時,化學老師出場,攤書,陡然皺眉:“咋一教室醋分子味?”
貧樸年代,醋是我的童年飲料,甜,有點酸。現(xiàn)在再也吃不上我姥姥出品的家醋,心里卻更酸。
(摘自《煙臺日報》,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