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金來
回到老家,特意去看母親勞作過的菜地。那塊菜地長滿雜草,荒蕪了下來,但母親規(guī)規(guī)整整修葺的行子和水渠還清晰可見,在菜地里星羅棋布縱橫交錯。像時光刻度,在這片大地烙下深深的一道道溝壑。行子里還留存著母親擱置糞桶壓出的圓形印跡,它們不規(guī)則的摞疊著,一個環(huán)印壓著一個環(huán)印,像母親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腳印,密密麻麻的踩著無數(shù)的日子。蒿草叢里不時能夠發(fā)現(xiàn)一蔸兩蔸青菜,我低下身子撥開草叢想把它亮出來,又怕它本身就愿意隱秘在這個角落,等待一個路人。這蔸菜的種籽也許經過了母親的手心在時光的沙漏里存活到現(xiàn)在。也許,它就是母親當年特意留下的一顆種籽,只是為了在某個時候再生根發(fā)芽。我踩在這些時光刻度的印轍之上,重新走一回那些歲月,我的腳步橐橐而行。這些印轍帶著我的思緒穿過蒼茫的大地,河流和村莊訇訇作響。
我屈著指頭從大拇指開始來來回回數(shù)著,直到把自己倒數(shù)回多少年的時光。六歲時,我的身高和母親種的菜可以比肩了,扛起家中最弱的那把鋤頭。我現(xiàn)在在細節(jié)里琢磨,站在菜地里,是我學著刨鋤,還是菜在扶著我,的確無法說清了。
麻麻亮聽得見雞叫,母親的菜地,就人語相聞。一眼看過去,菜園子里一片水汽氤氳。母親站在行子里,摸摸這蔸,摸摸那蔸,沒有完全長開的菜葉像嬰兒的皮膚般嬌嫩潤滑,起著微微的褶皺。母親是我的母親,是菜的母親。母親的手帶著熨帖舒適,觸摸著如同綢緞般細膩柔軟的菜葉。那些菜的皮膚隨著母親的手勢漸次舒展,徐徐打開。母親瞅著這片散發(fā)著豐茂氣息的菜地,眼里亮起了幾顆星星,像是晨露躍然于葉片上滾動。母親穿行在畦壟里,在看不見的空隙里擠出有點縫的行子,低著頭專心致志的解開兩邊絞在一起的藤蔓。藤蔓互相摟抱撕扯,編制成一綹綹翠瑩碧玉的發(fā)辮。像是把母親從掌心滑落的時間緊緊地擰著,再難剝繭抽絲找出一點頭緒。母親仍停下時間,從一團亂麻中千辛萬苦的找出線頭,把它們一條條梳理出來,在無數(shù)理不清拉不直的紛亂中理順清點。
我從站子里面抽了一根粗一點的站子遞給母親。母親接過站子,排著手臂比了比,用眼神測量著。在心里估量著這根站子和藤蔓的高度,估量著一根站子是否能撐得起瓜果的重量。由于荔枝子樹粗尾部鈍,母親雙手扶著站子靠在站子上全身下壓,才把站子插在土里。然后把那根細站子又插在粗站子的旁邊,把藤蔓分頭牽在了站子上。這兩根站子的職責就是替母親扛起承受重壓的責任。
日頭把泥土曬起了一層白灰,行子里的玉米打了卷。乘著夜晚地里涼了,上了露水,母親讓我給她作伴,去引田埂里的堰水。清冷的月光落在土地里,泥土依然還有太陽的余溫。月色落在母親的秀發(fā)上,母親的一頭秀發(fā)上冒出來一些氣兒。那些太陽的余溫,像是母親悠悠的呼出一口熱氣。田雞呱呱的叫著,蟋蟀貓頭鷹此起彼伏的吟唱。讓這個透著焦灼燥熱的天氣,有了一絲涼風。我把手電筒不停地在巨大的虛無里繞來繞去,飛速的光跡繞過樹梢小溪在空中留下一個光團后消失了又掛上了一個光團。飄忽的燈光讓路面忽暗忽明,使用了很久的電池光很快暗了下來。如螢火之光,只能認清眼前一團路。我以為母親看不清。母親說,不用燈照著,我的眼睛也看得見。母親的這盞燈,亮在心里。
母親扒開田埂,水嘩嘩的像月光一樣流進干涸的菜地。母親聽著堰水悅耳的聲音,一邊讓我看著溝渠里的水流,一邊用鋤照顧著涌進菜地里的水流大小。母親在菜地里飛來奔去,一會兒堵上堰口,一會兒打開缺口,不斷地改變水的流向。母親的姿勢也像水一樣繞著石坎陡坡向前流著,不停的沖擊著撞擊著前面的阻礙,水流進干涸的土地,干裂的土地冒著煙霧,發(fā)出咂嘴的咕咕的歡鳴。
母親淋糞一般在陰天或者選擇清晨和下午。母親在地里淋糞,我沒得事了在地邊扎著怪獸一樣的草人用來嚇鳥。我給草人戴上一頂草帽,把母親掛在樹叉上的外衣給它披上,看上去像母親的影子落在哪兒。然后把母親直直的腰往下用力按了按直到腰變得弓曲。母親正挑著一挑糞水把桶頓好,擰著腰忍俊不禁的笑著,母親看到自己在兒子眼里這樣一副奇怪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母親把糞瓢壓得低低的,一瓢一瓢的淋在菜蔸的根須上,一邊嚴肅的說,“重活路你做不了,能拿得起的輕一點的活路,要學著做。去把薅鋤拿來,把淋過糞的菜蔸掩一掩?!蔽倚睦锵胫L大了當一個能找到吃喝的匠人。母親說,“當匠人,也要先做好莊稼活。”母親不想我當匠人,想讓我上學,有其他的出路。我拿得起一斤多的鋤頭,只能做一斤多重農具的事情。一斤多的鋤頭只能動動薄土。母親淋完了一桶糞水,淋過的菜葉上濺著零零星星的糞汁,在葉片上滾來蕩去。糞水被菜蔸美滋滋的吮吸著。趕不及吸食完的,順著菜蔸泡松的泥土沖出一條小溪流進行子。我拿著小鋤頭掩著土,攔著四處流溢的糞水。我掩的土太淺,有的根本就掩不住,糞水從土里面汩汩滲了出來。我的薄鋤掩不住泥土的口子,堵了這里漏了哪里。母親用她的厚鋤幾下就把一片土掩住了。母親的鋤是母親光陰的厚重,招呼得住這些處處冒出來的口子。
天氣降溫了,我扛著鋤頭,風在后邊追著我的腳,風跑進了我的鞋里。我把襪子往上拉了拉,襪子的柔韌已經到了最大限度。但我還是往上提了提,襪子撲哧一下裂開了嘴巴笑了。母親把泥土一鋤一鋤壘在行子上,蓋上農膜,四周用土封了,偎起小山包一樣的土垅。然后赤著手在地里摸索出一塊一塊硬邦邦的尖利的土坷石塊,壓在遮蓋的農膜上。我的腳有點木,母親愛憐的說,還有點棉花,用碎布扎一雙棉襪,得把腳包起來。母親把棉花珍藏在陪嫁的箱子里,大概有兩三斤的樣子,那是外公送給母親用來做大紅棉襖的。母親一直沒做,實在要用了才拿點出來,從棉花里面擠出一絲溫暖,補住破損的窟窿。母親穿著薄薄的一層衣服,鼻子凍得通紅。母親這樣做,這個冬天,外面刮著寒風下著大雪,菜會在里面坐著桑拿蒸發(fā)出熱騰騰的氣霧。
母親經營著這塊菜地。剛開始,這塊地土瘦地淺,肥力差,不出食。出來的菜面黃肌瘦,蔫不拉幾。母親就帶著我成天在這塊地里撿著石頭,補著火灰糞草。在陡坡地拉出一線石坎,護著泥土。母親這樣做,是想在鹽堿的咸味里中和出另一樣酸堿。為了防雞狗進來,母親用篾條木樁圍著地扎上一個柵欄。母親點菜時,總是輪茬點著不同的菜種。母親說這樣菜會越來越壯,地會越來越肥。菜密了,母親起出來,根須蘸著稀泥,栽在另一個窩里。母親不停地勻苗分蔸,菜地越來越寬,母親越來越忙。母親的時間都屬于這片菜地,這片菜地在母親的時間里肥碩粗壯,開花掛果。菜有了蟲子,母親就一蔸菜一蔸菜一片葉一片葉的翻來覆去仔仔細細的找著,似乎像尋找落在地里的一根衣針。我說,“這么找多費時間,用藥打不是更好嘛?”母親說只要有的地方噴灑不到,蟲就會繁殖得更多。而且打過藥的菜,少了一點草木陽光的氣味。母親做針線一樣細致的打理著這片菜地。
母親把很多時間給了這片菜地,每一蔸菜都有母親的影子照著。對母親來說,那不僅僅是產出,那是連著母親和土地間的一條臍帶。母親因為菜,和這塊土地血脈相依,水乳相融。菜在地里,也在母親的心里。那不僅是母親的辛勞之重還有愛之艱深。母親在地里勞動,小心翼翼的用著鋤,收著力,怕傷了根。遇著密的,慎著步子,怕踩著了葉,拌了腿,傷了蔬菜的腰。遇著坡,先蹬穩(wěn)了腳,這樣就不會滑步,拉翻菜蔸。看到菜頑皮的把腳伸在路邊,立即輕輕的送回地里,這樣路過就不會粗心大意的被踩傷。菜有時會互相爭執(zhí),它們爭執(zhí)母親寵愛誰,那一位身價高,那一位得到了母親更多的疼愛。它們搭在一起互相拉扯,母親就靜下心來給它們調解,把彼此分開。有時實在理順不清,母親就各打五十大板,把它們強行分開。
母親的菜地不但品種繁多,而且井井有條。個兒大的在一個方陣,身子嬌媚的在一個方陣。插著站子的是豆角類,搭著架的是南瓜葫蘆類。性陰的靠左邊,性陽的靠右邊。低著身子的是辣椒茄子類,昂著頭的是白菜青菜類。母親的菜特別的誘人。綠纓子的胡蘿卜,紅光透亮。細綹垂須的韭菜,婆娑婀娜。竹青水鮮的蔥蒜,搖曳生輝。光鮮翡翠的菠菜,娉娉婷婷。瓜果沉甸甸的,拉得藤架不住地打顫。這些菜看見母親,向母親勾著手指,擠著眼睛,握著拳頭。有的露出緊繃繃的肌肉,顯出自己的健美和強壯。看著溫婉可人精靈古怪的瓜蔬,我暗自腹誹不已,懷疑這些菜長得這么肥胖,一定是菜偷去了母親的健康。
菜成熟了,摘回去的菜母親盡量把它們打扮得漂亮,穿得鮮艷。經過母親的精心梳妝打扮淘洗,它們精神煥發(fā),神采奕奕。蔥白青黃鮮嫩水靈的蔬菜特別的水嫩飽滿耀眼奪目,像是去參加一場盛會。其實母親的菜地是母親另一種時光里的容顏,在時光的打磨里熠熠生輝,只是大多時間被掩藏在繁瑣的生活里,變得滄桑鬢白。
種菜是辛苦的事情,收菜更為艱辛。收割晚了,會被太陽曬干變得憔悴。過一場雨逢著連陰,有的老黃了的菜會長出秋蟲,被蛀空爛掉在地頭。收得晚了,胖胖的菜削掉一身肉,瘦得像一根纖。我放學了幫著母親在地里收菜。我在前邊收著質好的菜,遺漏掉那些欠收的菜。母親就在后邊再收一道。母親說,菜收盡了,來年才好整地播種。母親不說我也知道,欠收豐收都是母親流走的時間和光陰,母親要把自己流走的每一秒時間,收回來安放在時光刻度的某個位置。從里面能看到自己從青春貌美變成兩鬢白發(fā)的容顏。菜從地里起回來,貯藏出售都要在時間里搶著天氣。母親比平時更繁忙了,母親把門前的一塊菜地用來貯藏。母親把白菜蘿卜一擔一擔的運回來。深刨一個壕子,掩一些細土,又一蔸一蔸扶正放好,再蓋上苞干或者刨葉,上面再蓋土,遇到裂縫補土封死。把地挖成土窖,窖里鋪些秸稈,把蘿卜平鋪一層在上面,再鋪一層秸稈,依舊擱置蘿卜,在蓋上土,搭上秸稈。母親這樣保管青菜和根莖作物,不會爛幫爛葉,糠心腐爛。母親的菜地在土里,也在時間的鐘上,她在每一個時序交替的季節(jié),讓生活都能看見一把鮮嫩的蔥蒜。
現(xiàn)在村子里人口越來越少,土地越來越荒蕪,公路越來越多。方便的條件下卻很難再找到母親那樣一塊繁榮錦織花香流淌綠衣錦繡的菜地。蝶飛鳳舞蜂嗡蟬鳴在綠枝花葉間翩翩飛舞的景象只是偶爾在鄉(xiāng)間某個有炊煙的地方還能遇見。我現(xiàn)在回到老家去,站在母親的菜地里,穿行在行子間,走一回光陰倒流,與自己是一個念想。是在母親的時光刻度里感受歲月,感受泥土里熟悉的芳香。
母親用肩扛著日頭。有時靠雙手,拉著日頭的纖繩。母親希望時光能夠慢下來,母親拉著日頭的背影看上去像在時間的階梯上艱難的攀援。菜有生病的時候,母親這時就特別焦急,臉色黃黃的,仿佛從手里一下失去了很多光陰,時光之痕更加深邃蒼老。菜有鬧情緒的時候,用力蹬一下腿,母親就會打幾個趔趄。有時蹬在腰上,母親還會摔幾個跟斗。我長大一些了,想把母親背菜的背篼卸下來,背一會兒,母親不讓。母親說,她已習慣了這一段路程。母親在和時光的對抗中,負重前行,它們把母親壓得像一根溜滑的扁擔,讓母親的生命之軸回落到海岸的同一個平線。
菜長在母親的菜地,長在母親負重前行的歲月里。但是母親讓那些菜閃爍溫暖和光芒。
母親把早熟的菜送給左鄰右舍缺菜的,或者送給需要菜的親戚。讓更多的人嘗鮮分享。遇著別人建房或者請勞動,母親就背上一背簍蔬菜送去幫襯。我有時不解。母親說,自己沒有時間去幫忙,送去一背簍菜能讓自己心里安慰。我更加不懂。好多年后,我去上學,短了學費。有人說,那娃是某某的孩子,他媽給我們那時常送菜。別人惦記著菜的情誼伸出了援手,我就沒有上學的擔心。這才恍然明白,母親把菜種在地里,也種在了我的人生里。
無論回報多少,母親都要經營那塊菜地。那樣急匆匆的走著,那樣的趕著時光的腳步。直到母親的時間越來越稀薄,額紋越來越深重,就像冬天的小溪,再看不見時間的一淺水流,只剩下裸露的河岸和河床里的石頭。我知道那是歲月留給母親的一道時光刻度。哪道刻度是母親無數(shù)的光陰風干的痕跡。就如同我現(xiàn)在站著的這些老舊的行子。我站在大地上,站在這些縱橫密布的行子間,站在母親的時光刻度里,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