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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碗

2020-12-14 04:26陳力嬌
湖?!の膶W版 2020年1期
關鍵詞:大漢青花瓷店主

陳力嬌,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在《小說選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文學報刊發(fā)表作品三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草本愛情》,中短篇小說集《戲園》《平民百姓》《非常鄰里》,小小說集《不朽的情人》《贏你一生》等。作品多次獲獎,多次選入各種版本,多次被選刊轉載,部分作品在國外發(fā)表。

陳力嬌對生活之愛與對文學之情,較之一般作家更深。因此,她的小說較之一般作品更有深度,既有對善美人性的推崇,又有對人間真情的呼喚,還有對人生命運不公的抗爭。她的小說藝術特色非常顯著,即善于通過對比刻畫人物。對比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一種藝術手法。陳力嬌深諳此道,在其作品中將對比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并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

寂靜的小村,她們家一點不寂靜。一到晚上十點鐘,她們家就來人了,來人不是老人,不是孩子,不是女人,是一個大漢。大漢非常陌生,不認識,進門就要吃的,什么好要什么,炕桌前盤腿一坐,等著酒菜,她就知道,準是丈夫派來的。

丈夫在外面賭,白天黑夜地賭,賭輸了,大漢就來了。大漢不來,就是他賭贏了,但是贏的時候少,大漢來的時候多,一周里,大漢總要來四五次。

大漢一臉絡腮胡子,吃東西狼吞虎咽,像八輩子沒見到吃的,一口菜到了嘴里,不嚼,翻兩個個,就下去了。有時菜熱了點,燙得他直伸脖兒,但也沒擋了他的吞,像狼一樣不計較,像虎一樣猛烈,像羚羊一樣快速。

大漢不但吃,吃完還要在她家睡,大漢先是讓她給鋪被,冬日鋪在炕頭,夏日鋪在炕尾,然后大漢脫得一絲不掛,鉆在被筒里,像在自己家一樣,隔著墻壁上的窗子,向正洗碗的她望,跟望自家的婆娘一樣,嘴里浸滿口水。她用眼角看到這些,把頭壓得低低,她不知這日子還怎么過,就提心吊膽,不敢入睡,盡量把洗碗的時間拉長,盡量把平日里的活計拿到晚上做。有時困急了,她就坐在廚房里的小凳子上,倚著墻,不脫衣服,迷盹一會兒,這期間她的大腦都是留一根弦在外面,她最怕大漢起夜,起夜的大漢會赤條條下炕,不管不顧把馬桶呲得四壁鳴響,還會把醉蒙蒙的眼睛像墳冢旁的螢火,在她身上跳來跳去。

大漢一來,丈夫準不回來了,丈夫是有意躲出去了,她這樣想?;蛘呤呛榷嗔?,在哪個草窠里睡著了,在壕溝幫上或馬槽旁睡著了,在女人的懷里睡著了。這些想法,隨著大漢的出現(xiàn)就都像跳梁的小丑手舞棍棒跳了出來。丈夫常常喝多,輸了贏了都會喝多,輸了他愁腸百結,心煩意亂,贏了他興高采烈,信誓旦旦,可是不管哪一種,都會成為丈夫貪杯的理由,下一次賭錢就越來越快地到來了。

丈夫喝多的時候,最糟殃的是他們家的財產(chǎn),開始時是錢,后來錢沒了,就是雞鴨鵝狗豬,雞鴨鵝狗豬沒了,就是土地,這些東西都像排好了隊,等著大漢一點點盤剝,大漢每來一次,她的心就哆嗦一次,哆嗦時手拿不住碗,一撂碗就跌在地上摔破。

碗是她和丈夫成家時置辦的,一次買了三十只碗,碗越多日子越好,碗是盛飯的家什,有碗就有飯吃??墒沁@么多碗也頂不過另一只碗,另一只碗叫青花瓷碗,是她從娘家?guī)淼?。大漢來她家后,她就把這只碗藏了起來,爺爺死時對她說,那碗在她家傳了十幾代,命在碗在。爺爺喜歡她,碗給了她而沒給哥哥。轉眼她和丈夫結婚一年了,丈夫在家吃飯的日子是有數(shù)的,甚至沒有大漢多,對青花瓷碗印象不深了,也虧了不深,不然早就成了大漢的囊中之物。大漢的頻繁來家有時讓她產(chǎn)生幻覺,恍惚覺得大漢就是丈夫,丈夫才是大漢。大漢有時把他的內衣內褲扔給她洗,穿著丈夫的走了,她洗著這些東西,和給丈夫洗沒什么兩樣。

這晚大漢又來了。大漢一來對她就像發(fā)生了七級地震,大嗓門震得她的心像門旁的鈴鐺亂撞了許久。這晚的大漢舉動顯然與往日有別,他好像在哪喝過,進了門卻還嚷著要喝,她本是把門扣好了,兩道栓,外加一張重得她搬不動的桌子,頂在門板上,把燈也熄了,表明自己已經(jīng)睡下??墒沁@沒用,大漢從墻頭翻過來,把門拍得砰砰作響,她如不開,全村人都會被他震醒,全村人都會知道大漢今晚在她這里過夜。雖然大漢平日到她家里來村人也知道,可是那畢竟是悄無聲息的,暗地里的,畢竟她心里還有掩耳盜鈴的機會。

大漢進屋高著嗓門讓她給炒菜,說要喝酒,要大喝特喝??磥泶鬂h今天贏的不是錢,是一個節(jié)日;看來丈夫今天輸?shù)囊膊皇清X,是一個大劫。不然大漢不會這么大吵大叫理直氣壯,一副慶功的樣。菜好辦,家里還有幾個雞蛋,幾根黃瓜,幾塊臘肉。雞蛋炒黃瓜是大漢的可口菜,臘肉炒土豆絲也是大漢的可口菜。就是酒家里沒有了,空空的塑料筒放在窗臺上直摔跟頭。沒酒怎么行,大漢催她去買酒。大漢說,酒就是老子的女人,這么長時間老子沒動你,就是因為你有酒。她只好踏著月夜去了前街的食雜店。

前街的食雜店她不常來,是一個外鄉(xiāng)人開的,她都是去西街的李家食雜店,可是今天她怕李家媳婦問她買酒做啥,她就改去了前街的食雜店。店門還沒關,店主是個男的,矮胖矮胖的,比她大許多歲,見她進來,就把一瓶老白干遞給了她。她很詫異,問,你怎么知道我買酒?店主用下頦點了一下后窗,說,那個人不就是來你家喝酒的嗎?每天都來喝酒。她一驚,臉紅了,像蒙在他酒壇上的紅塑料布,眼光不由得跟他到食雜店的后窗,這才看到,那窗子正斜對著自家的院子,雖隔一條街,卻看得清清楚楚,無有遺漏。

她沒解釋,無從解釋,付過錢走出食雜店,步子卻遲緩下來,到底是邁出大門她又回去了。店主看到,她出去的慢,像在思考,回來的卻快,像很堅決。她回來后,依舊站在柜臺前,依舊臉紅得像酒壇上的塑料布,對店主說,那大漢不是奔我來的,是我丈夫欠了他的賭債。店主半天回過神來,笑笑說,我知道,全村人都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你是好人。店主說的很急很真誠,她聽了,淚如雨下。

大漢這晚果然迎來了節(jié)日,他喝著酒,吃著菜,流著汗,把自己的喜事一件不漏全告訴了她,大漢說,我來你家半年了,沒動你一根毫毛,你知道為什么嗎?她不抬頭,在縫紉機上為丈夫做著夏日的鞋墊。大漢見她不語,就自顧自的回答自己,我老穆是好人,認識我的人沒有不敬重我老穆的,我不落井下石,你們家正平,他輸給我什么我要什么,不輸?shù)?,再好我也不要?/p>

大漢很自得,酒喝得吱吱響,觀察著她的動向,證實著自己的人品,他已經(jīng)喝了有半斤酒了,還沒有住嘴的意思。看來不喝個盡興他不會停下。她則把縫紉機踩得哇哇直響,仿佛代替著她的回答,仿佛要淹沒大漢的話。大漢也知道這女人輕易不會搭話,但是他心里的話他得讓她明白,明白她的處境與她的歸宿。大漢說,事怕顛倒理怕翻,今晚不一樣了,今晚是你們家正平讓我來的,他把你輸給我了,我就得按規(guī)矩辦事,做我老穆該做的事。她聽到這,縫紉機的線猛然斷了,她停了下來,沒有回頭看大漢,又重新把線穿到針眼里,這當兒,大漢的話和縫紉機一起驟響,大漢說,要說正平啊,也有情也無情,有情呢,是他什么都輸光了才舍得交出你,無情呢,是他到底還是把你當籌碼押上了,我呢,本是想先贏他的房子,然后再是你,可是他把你排在了房子的前面。

她的心猛然一沉,忘記踩踏板。大漢驚異,盯著她問,你傷心了?

村街在夏夜里顯得蕭條,一整條街都沒人,藍藍的霧靄一樣清白清白,沒一絲雜質,把人的心浸在了湖水里一般,玻璃罩子罩在上面一般。她茫然四顧,沒有去處,這小村她沒有一個親戚,一個都沒有,她的娘家在離這五十里外的寇村,寇村的哥哥嫂子從不到這里來。

剛才那個叫老穆的大漢對她動了粗,她給了他一個耳光,他是趁她給他鋪被的當兒摟住她去親她,她掙脫后,回擊了他。大漢沒有還手,他著實喝多了,他說,打得好,跟撓癢癢似的,跟燕啄泥似的,你們家正平說你百依百順,看來他說的不對。大漢說完一頭栽在被子上打起了呼嚕,她則趁機跑了出來。

到了大街上她才真正感到勢單力薄,一個可幫她的人都沒有,她想回寇村,那是不可能的,要越過兩座山,趟過一條河,夜路會把她的膽嚇破的,她不由得抬眼去看前街的食雜店,食雜店也是一片暗黛,燈光像肚臍眼一樣有氣無力。

還真就是這肚臍眼的方向,一個人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到了跟前她才認出是食雜店的店主。店主是來關店后面窗柵欄的,看到她一個人站在暗夜里瑟縮,便明白了一切,店主說,你不怕?lián)右删腿ノ壹野?,我媳婦回娘家了,我去我媽家里住。說著把手里的鑰匙給了她。這一夜她一個人在店主寬大的床上睡意全無。

天亮的時候她瞇了一會兒,只一會兒,就有人敲門,她以為是店主回來賣貨,歉意地起身去開。讓她不敢相信的是大漢站在門外。大漢摸著他的絡腮胡子,一臉的竊笑,大漢說,麻雀不撒尿總有鳥憋死,我就知道你在這,你偷情我不管,你打我我也不記著,我只告訴你,你們家那個青花瓷碗我拿走了。說著拍拍自己的衣兜。

青花瓷碗,你怎么找到它的?她驚叫著。我什么找不到,你我都找得到,別說青花瓷碗,告訴你,我可不是趁火打劫,我這已經(jīng)是很便宜正平了。

她的頭腦里只剩下一念,拿走青花瓷碗絕對不行,拿什么也不能拿走碗,碗是一家人的命,碗是吃飯的家什,爺爺說,命在碗在。她想把它搶回來,卻不可能,大漢把身子閃開,她撲了個空,她帶著哭腔說,你給我,還給我,你不能拿走它。大漢不管她,他向房山頭的摩托車觀望,他想擺脫她騎上摩托走人。

她看出大漢的意思,大漢若走,她就是長十條腿也追不上他,她緊緊地抓住大漢的衣襟,如果大漢不拿出碗來,她死也不會松開手。大漢看出她的意思,一邊掰她的手一邊說,別舍不得,不就一只破碗嗎,我不說你的丑事,你已經(jīng)賺了,你還非得讓我告訴正平你搞破鞋?她的臉氣得漲紅了,眼里的淚刷地流了出來,她說,我有什么丑事?你騎我們脖梗拉屎,我沒處去,借宿一夜有什么丑事?大漢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他的眼光沒斷了向摩托車張望,腳步?jīng)]斷了向摩托車挪動,只需再挪兩三米,他就完全可以甩開她的糾纏。

這只碗大漢看好了,他認為這只碗比正平的媳婦值錢,他沒想到正平窮得屁眼掛鈴鐺,牌桌上輸?shù)闷鸩粊?,居然有這么個寶物,碗的后座上寫著只有專家才看得懂的字,不是元朝也是明朝,若真是那就值錢了,就是十個正平的媳婦也不換了。

凌晨三點鐘大漢渴醒了,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脫衣服,他平日脫得一絲不掛習慣了,現(xiàn)在衣服像裹在他身上的鐵皮,全身熱得像鐵皮上放著的烤紅薯,他想叫她給他倒一杯水,喊了幾聲不見她才想起她打了他一個嘴巴,四下看她的屋里,一貧如洗,連個像樣的家具也沒有,和正平做了一年的賭友,正平家的好東西已經(jīng)讓他搜刮得差不多了,但是他還是心有不甘,他想正平守著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媳婦不會沒有值錢的東西吧,比如項鏈,戒指,比如頭釵毛料衣服,不然她怎么會安心守著這破房漏屋。

這才在屋頂?shù)娘张锷险业搅诉@只碗,是一群早起打群架的耗子提醒了他,它們吱吱叫著在棚頂翻滾,東西南北跑出呼隆呼隆的響聲,像一群小豬崽在撕瘋。正平家的耗子可真多可真大呀,有一只打著打著從秫桔棚上掉下來,落在炕上,一個后滾翻躍到地上,他一看,足有半只貓大,這才順藤摸瓜找到了驚喜之物。

說來大漢還算仗義,他沒有偷偷地拿走她的青花瓷碗,明人不做暗事,他無論如何要告訴小媳婦一聲,他有足夠的理由,不給人,還不給東西呀?他就沒想過這一次他真找對了人,這碗就是小媳婦的命。

他倆的撕扯引來了幾個買貨的人,一會兒一群人就圍了上來看熱鬧,她的手揪他的衣服都揪麻了,她甚至不顧一切的死死地摟住大漢的胳膊,大漢沒辦法就對眾人喊,大家伙聽著,自古欠債還錢,他們家正平,把老婆輸給了我,我不要人,拿一只破碗總行了吧?她被他的話氣蒙了,她也對眾人喊,那哪是破碗,那是我爺爺留下的青花瓷碗,我爺爺說了,命在碗在。聽到他們對話的人群中有替她說話的了,是個壯年,壯年說,好男不和女斗,人家不同意你就給人家算了。什么?大漢生氣了,轉移視線對的壯年,你怕是睡了她才向著她說話吧,一個碗重要還是人重要?壯年想據(jù)理力爭,被他的媳婦拉走了。大漢得勝了,沒人再敢向他提出異議,只有她,還死命地拽著大漢不放,大漢走一步她跟一步。

大漢說,你還賴上誰了呢,你要是再不讓我走,我就當眾讓你聽個響。大漢怒目圓睜。真要抽空從兜里掏碗,她怕他來真的,真摔了她的寶貝,就撲嗵一聲給大漢跪下了,大漢被她扯得像沉實的谷穗彎了腰,她說,你不要摔了它,我求你了,我把房子給你總行了吧?大漢說,誰要你的房子,你的房子能值幾個錢,說白了那就是個老鼠窩,老鼠在那里會樂,我在那里會哭。

我看你欺人太甚了吧?人群里忽然一聲斷喝。把大漢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店主身上掛著露珠,披著塊塑料布站在人群后面。他的母親家在另一個村子,他是穿橫壟地過來的,老遠就聽到他家門口有吵鬧聲。

大漢不以為言,你是哪個道上的管我的私事?店主說,我是公道上的,興旺食雜店店主,做買賣講仁義,做人更要講仁義,我看你每天都來吃飯,她都給你做半年飯了,你還拿她的東西,太不仗義了吧?

大漢皺起了眉頭,店主的話如一把刀,削了他的面子,他說,你怎么跟爺爺說話呢?是不是找不自在。說著使全了勁掙脫她的拉扯,直奔店主。被甩了一個跟頭的她看見他們像一陣風似的扭打在一起,看見大漢的拳頭像石頭一樣落在店主的臉上,看見那血像紅色的煙霧在店主的臉上四處彌漫,她絕望了,她預感要出事情,她預感她的青花瓷碗馬上就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命在碗在,她叨咕了一聲,就一頭撞向他的摩托,她和摩托一同栽了過去,頭咚的一聲撞響時,她聽到許多人驚呼,緊接著無數(shù)只碗像陀螺一樣在她眼前旋轉開來。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晌午了,她一直昏睡,睡得自己都感到疲憊不堪了才醒來,她睜開眼睛望,看到滿屋子的人,店主也在其中,村里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也在其中,她感到累極了,睡夢里她一直在碗窯里拾碗,那碗那個多呀,如同草甸子上的蒲公英一樣遍地都是,她怎么也撿不完。店主看著她醒來舒了口氣,你可算醒了,大伙都盼著你醒呢。店主的眼睛紅腫得像只熊貓,卻努力睜著和她說話。有幾個孩子抱來兩只貓放在她屋里,屋里太亂了,沒有食物,貓想走,孩子們就跐著板凳把它們放在棚頂。

她的頭纏著厚厚的繃帶,血還是滲了出來,縫了五針,醫(yī)生囑咐她按時吃藥,洗臉時別弄上水,傷好后再洗頭。她都一一答應了。人們相繼離去,店主也離去了,醫(yī)生也離去了,只有早上幫她說話那個壯年的小媳婦沒有走,她打開她的米柜給她做了一碗面湯。面湯端給她時,她問小媳婦,碗呢?大漢拿走了?小媳婦點點頭,她就哭了起來,很傷心很傷心,停都停不住。小媳婦給她擦淚,給她出主意,說,不然找正平把它要回來。她擺擺手,她知道正平不會去要,正平巴不得給他,好抵消他的賭債,正平有幾個月沒回家了。小媳婦犯了難,說,那怎么辦,就這么讓他拿走了?太便宜他了。她忽然變了一個人一樣,牙根緊咬說,不,我一定把它要回來,找到天邊我也要找到他。

半個月以后,她的傷好了,大漢和正平都沒有出現(xiàn)。對于大漢她知道他再也不會來了,有那只青花瓷碗他就夠本兒了,就夠他過一輩子了。正平?jīng)]回來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是知道她受了傷。有人去城里趕集時遇到過正平,他正在一個小酒館里喝酒,他喝得醉醺醺的,他說她也真不識時務,不就一只碗嗎?多少死人用過它,老穆不嫌棄就不錯了。正平是這樣一種態(tài)度,村人學給她時,她恨得心都要蹦出來。

七八月的時候小麥豐收了,萬頃金黃,醉人眼目。她沒有地,地都讓正平輸沒了,她就幫別人家收地,別人看不過眼,給了她一點錢,她就拿著這點錢上路了。找大漢得先找正平,只有正平知道大漢是誰,在哪里,她給他做了半年飯,對大漢一無所知,就像自己淘米的水,潑了就沒了,什么都沒剩下。

有人指點他正平常出入的地方,是一個賭窩。

賭窩在城里,離小村八十里,她出現(xiàn)在賭窩前費盡了周折。她對城里不太熟,找了兩天才找到這個在城郊的大東海洗浴中心,到了近前才知道,名字叫得很大,其實不過是三五間樓房。大東海門前的左前方有一個小橋,她就坐在這小橋上等她要找的人。她不知道城里的賭窩很多,也不知賭徒一般都在晚上出動,她就每天在太陽下苦等,等一天,等兩天,一直等了十天,也沒看到正平的影子,也沒看到大漢的影子。餓了她就吃自己帶的大餅,渴了就買離小橋不遠的一個老婦人賣的礦泉水。老婦人很心善,她的攤子上方有一把大旱傘,看她臉曬得暴皮,就讓她來她的傘下坐,慢慢的老婦人知道她在找愛賭的丈夫,老婦人就十分惋惜,說,傻丫頭啊,賭徒怎么會在白天出來,他們都是白天睡覺晚上來這。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這以后她就白天在旅館里睡覺,晚上在這等。

這天早上天剛麻麻亮,大東海的燈不那么耀眼時,她看到一伙人從大東海出來,其中有一人是正平。她瘋了一樣攔住了正平的去路,正平吃了一驚,定睛一看是她,就告訴前邊的人,你們先走。前邊的幾個走后正平一臉不高興地問她,你來這干啥?她說,找大漢。正平皺皺眉頭,什么大漢,找老穆?老穆早不在這了。正平說完還想走,她搶前一步,那他在哪?正平說,你還真想找他啊?她說,想,只要我活著我就得找,找到天邊也要找,我一定把我的青花瓷碗要回來。正平?jīng)]好氣地瞪她一眼,嘟噥一句,有病。但還是把老穆的地址告訴了她,她用心記著,看著正平消失在晨曦中。不想拐過墻角的正平又回來了,對著原地發(fā)呆的她喊了句,找個主兒吧,找個靠實的人家!就又走了,這回那個墻角像死寂了一般,她再也沒看到正平拐回來,也沒聽到正平的腳步聲。

老穆的地址并不難找,在城西的一個兩間破房子里,從小村來這里時,她路過這里,只是不知這一帶有老穆的家。老穆的家好找,但老穆的人不好找,就像正平說的那樣,老穆早不在大東海了,他連自己的家都不回了。他的家用一把大黑鎖鎖著,窗門歪歪斜斜,破破爛爛,藍色的油漆早已脫落。她從矮墻躍到院子里,透過玻璃窗向里看,和她預想的完全相反,老穆的家沒有什么家當,好像早就洗劫一空了。她很納悶,他贏了那么多錢,那么多地,都弄哪去了,怎么就看不出一點富貴。

老穆不回來,她就守株待兔,她就不相信他一次也不回這個家,只要回一次,只要抓住他的影,她都要把事辦妥當,以命相抵也在所不惜。她每天都要跳進院子里一次,去查看屋里的動向,看老穆有沒有回來,屋中有沒有動過的地方。每天早晨她四點鐘就來,她心里有譜兒,如果老穆回家,這個時候不是剛賭完錢回來,就是要出去做事,她精準地算計過時間,她越來越有經(jīng)驗了,越來越像一個有經(jīng)驗的獵人了。她甚至去了一次派出所,說自己想立個案,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有女尸一定要往她身上想,說得警員不錯眼珠地盯著她,判斷她是否有精神病,她還把自己的身份證交給警員做了登記。

這一切都做好了,她就只等老穆回來了。說來人可能是抗不住叨念的,遠處的一顆心對準了誰,誰是怎么也逃不脫的。她在這頭這么盼望老穆,老穆那一頭就如坐針氈,其實老穆沒有出這個城,他只是換了一家賭場,不到原來的大東海了。自從老穆拿了她的青花瓷碗,老穆的神情總是神采奕奕,吃飯就到大地旅館旁的小吃部賒賬了,老穆從來不敢說賒賬,現(xiàn)在他敢說了,現(xiàn)在他有青花瓷碗做底氣了。老穆對小吃部老板說,記賬,我要發(fā)財了。老板不信他,他就拿出青花瓷碗給老板看,老板不識古董,判斷不出值不值錢,但是他也不敢不賒,不賒,他的小店怕都不保了。

老穆這天贏了八千兩百元錢,他決定把青花瓷碗贖回來。他上一陣子賭輸了錢,沒錢玩了,就把青花瓷碗壓在了典當行,典當行的老板和他熟,知道他出馬一條槍,不敢偷梁換柱,他也放心,拿了他五千元就又去賭了。這一回他賭贏了,喜不勝收,他自己感覺,自從有了青花瓷碗,他的運氣一天比一天好,莫不是那東西真是寶物?真有靈性?

老穆來到典當行,沒費什么勁,順利地把青花瓷碗取出來。他做了記號,向著陽光一瞅確實是他那只碗,就付了錢,取了押金票子出來了。其時才是下午四點鐘,吃晚飯還稍早了點,他就決定回家,歇一會兒,然后再出去吃飯,晚上說不定還能來一局。他想好了放碗的地方,是在他的家里,是任誰也想不到的地方,可奇怪的是,他想的地方也是他家的棚頂,只是他的棚頂和正平的棚頂不一樣,他的棚頂有一塊他修煙筒時未補的縫兒,放進個碗剛好,也保準里面沒有耗子。這樣一想老穆就回家了。

老穆到了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人在他院子里收拾院子,把他平日里到處亂扔的鐵鍬木棍都歸攏在一邊,把院子也清掃了,把柴草垛也重新翻了個。那柴草垛漏雨,一小半的柴草都爛了,翻垛后就像黑泥巴一樣露在外面,當然火辣辣的太陽用不了兩天就會把它曬干。老穆詫異這會是誰呀?是不是認錯了人家?他自己可是兩年沒有女人了,他的女人看他不好好過日子,早和一個剃頭匠跑了,而他一玩起牌來,有女人和沒女人一樣,女人在他心里就是個六餅或者七條。

老穆推開柵欄門走進來,她正忙著清理拉圾,一些垃圾掃在一起,里面有不少礦泉水瓶,她把它撿到麻絲袋子里,放在窗根底下,準備老穆什么時候賣給收購部也好方便,就是這一放之間她從窗子的反光中看到了老穆,老穆也看到了她,他們四目相對,她認出是老穆,老穆卻沒有認出她,老穆說,你這個撿破爛的,撿就好好撿得了,還收拾啥院子。

老穆請她吃了一頓飯,席間告訴她青花瓷碗讓他賣了,賣的錢讓他輸了,老穆是不想給她留后路,否則說賣了她再要錢怎么辦。她不信,她說你沒賣,你舍不得賣,你得把碗還我,我的碗是傳給下一代的,你不是下一代,我爺爺說了,命在碗在,我不能讓碗毀在我這里。老穆說,那怎么辦呢?我怎么才能把碗找回來呢?由于是陪女人,也由于關系重大,老穆沒有喝酒,飯菜也是在家里做的。房山頭就是賣菜的自由市場,里面什么吃的都有,她一招呼賣菜的就把菜送進來了,進來一小幫,院子里,她點了幾樣,黃瓜,雞蛋,西紅柿,干豆腐,外加二兩豬肉。這頓飯她本想花錢,她想讓老穆高興,好要回自己的碗,老穆卻沒讓她花,給她掏出五十元,讓她隨便買。

老穆有二年沒吃到家里的飯菜了,一種久違的可口和喜悅,他態(tài)度也較之平日隨和許多。她說,我給你時間,你把青花瓷碗給我找回來吧,賣了,你把他再買出來,打了,你把它鉅上,反正青花瓷碗我是要定了。

老穆看她堅決,細端詳她的臉,覺得這女人不但心地剛強,模樣也不錯,老穆想,這樣的女人怎么就攏不住正平的心呢?老穆這想法是問給自己,可是他自己馬上就有了答案,正平的心和他的心一樣,沒系在女人身上。老穆說,那我若是找不到呢,你會去公安局告我?抓我入獄?女人說,我不到公安局告你,也不抓你入獄,我有兩個辦法,第一,找到了,我就和你過日子,把你侍候得亮亮堂堂,為你生兒育女,把青花瓷碗留給后代,傳下去。第二是找不到,找不到我也有辦法,我會在你面前了斷自己,用命祭碗,不動你一根毫毛。她說著,從衣襟底下抽出一把刀,是一把蒙古匕首,雪亮雪亮的,帶著鏤空的皮套,那亮光像眼睛,對著老穆一眨一眨,星星一般亮澤,湖水一般詭秘。老穆震驚了,他沒想到,這女人能干出這么大的事來,并且這么有韜略會表白,她為他做了半年飯,他在她家住了半年,竟沒發(fā)現(xiàn)她有這樣的能量。但老穆畢竟是男人,畢竟在賭場上常混,對女人的話,他不能全信。

吃沒一碗飯時,她為他又盛了一碗,遞給他時她說,不過和你過日子我也有條件,你不能沉迷賭場,要與我一同做買賣,房山頭那個市場不錯,我守攤你進貨,你剛好有摩托車。說到摩托車他倆共同想起那天的情景,那天她不要命地撞向摩托車,他則在她昏死過去、大家愣神的時候一溜煙沒影了。老穆的目光就落到她額頂?shù)氖軅?,那里,長出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半寸長了,可是從那毛發(fā)的空隙,還是能看到那亮亮的疤痕奪人眼目。

老穆見她發(fā)覺他在看她的那塊傷,低下頭去,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說,對不起呀那件事。她沒說什么,對她來講一切都是過去的事了,只要能再見青花瓷碗。

這一夜老穆沒出去玩,這一夜老穆和她行了房事。女人不但沒反抗,相反還很配合,雖中間時,老穆由于想心事而幾起幾落,但在女人的扶持下,還是完成了自己的欲望。做完了事,老穆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著了,思前想后。她呢,也是睡不著,很安靜地回憶青花瓷碗,她的頭頂就是老穆放碗的地方。老穆問她,你這么做,正平能容你嗎?她沒看老穆,眼睛仍盯著棚頂,說,正平不是把我輸給你了嗎?從那時我就應該是你的了。老穆說,理是這個理,但我要是真要他的媳婦,法律也不會容我呀。她這才把臉轉向老穆,一只手臂支著腦袋,說,原來你也怕法呀,那那天晚上,怎么那么財大氣粗啊。老穆看她一眼,知道是他讓她去買酒的那天晚上,就說,那不也沒動你嗎,不怕法就動了,再說動也得你同意呀,你不同意不就等于強奸了嗎?她的心動了一下,覺得男人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男人”,只是正平?jīng)]讓她體會出這點。

沉默了一會兒,她總結性地對老穆說,告訴你實話吧,我和正平,沒領結婚證,就那么草草地結婚了。他總是忙,結婚前忙,結婚后還忙,婚前我不知他忙什么,他說他在做買賣,婚后知道了,他是在賭道上,與你這樣的賭友在一起,一直到那天在大東海我找到他,他告訴我再找個主吧,找個靠實的人家。老穆?lián)淅庖幌伦鹕?,吃驚地問,你見到正平了?他當真那么說?她點點頭,老穆就把她摟過來,眼睛閉得緊緊的,心跳得嗵嗵的,隨手拉滅了燈。

日子就這樣開始了,開始老穆對這還信不實,他出去了兩回,把女人一個人扔在家里。老穆有老穆的心眼,他想品一品女人到底和他實心不實心,是不是真意。第一次離開,老穆沒走多遠,而是去郊區(qū)的農(nóng)民大棚看貨,大棚里有各種反季的蔬菜,比如冬季里的小白菜,比如老秋以后的新豆角,比如春天土層沒化就開園的瓜,這些女人沒來之前他是不想的,女人來了之后點燃了他生活的希望。但是這些老穆也不是非做不可,他來這里主要是給女人騰出些時間,讓她想好是否真要和自己過日子,讓她把他的屋子觀察好,什么東西在哪安放心里有個數(shù),他甚至希望女人能發(fā)現(xiàn)那只碗,能偷偷地把它拿走,從此在他視線里消失,那樣他就一了百了,他就不用去做自己狠不下來心交給她的事了。

那天他拿著碗回來,本是把它放在柜子里的,并在外面上了鎖,可是女人和賣菜的交涉時,他又把它拿出來放在了棚頂,放時他就想,就看女人的運氣了,運氣好女人就重新找到希望了??墒桥瞬]有發(fā)現(xiàn)這藏碗的地方,抑或她想到也不會相信他還會把碗放在她丟碗的地方。

老穆在農(nóng)家大棚訂好了貨,打算一個月后就開始和女人一起經(jīng)營。

老穆回到家后,他沒想到女人會給他驚喜,女人從市場的另一頭進一些土豆和大白菜,土豆兩元錢進,三元五賣了出去,大白菜一元五進,二元五一斤賣出去。這樣一來一往,女人掙了五十多元,用三十元給他打了一塑料桶酒,又買了一條鯉魚,還有四五個豆腐卷和半斤花生米,老穆一看,心都化了,他許久沒有享受這樣的溫馨了。

老穆第二次品女人,是他去百貨商場為女人選衣服,女人對他太好了,要過生日了,他想給她買件衣服,衣服很貴,二三百元,買時老穆想,這么多錢花在她身上她若真走了呢?又一想走也罷,走他也應該酬謝她和他做了這么久的夫妻。而等老穆從商店回來,看到女人時,他的這些想法全然不見,他甚至覺得這樣的女人,你把生命交給她都不為過。

女人趁老穆不在家做了一件大事,她雇工把老穆的房大山趴了個洞,安上了門窗,她想把老穆的房子開成蔬菜店,有錢之后她還會把它開成水果店。女人歡天喜地,看來她真把老穆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真把老穆當成了未來依托的人。

吃飯的時候老穆問她,哪來的錢雇的工???女人說,欠著,我答應掙第一個月錢就還給他們。老穆說,你能保證你能掙錢嗎?女人說,怎么不保證,別人家我都問過了,都是每月掙兩三千,我們不掙那么多,掙一千總成吧。老穆想,弄好了這個倒是能達到,可是自己這么多年也沒想起這么做呀。女人洗碗時,老穆跳到炕上,去摸棚頂?shù)耐耄脒€在,用紙包著,說明女人沒有發(fā)現(xiàn)。

碗在老穆的心就踏實了,說明一切都是真的,說明女人對他沒有二意,就拿出給女人買的衣服,女人高興極了,當即試了穿了,在鏡子前照,卻忽然說,我今天在市場看到正平了。老穆忙問,他怎么說?女人說,我躲起來了,沒讓他看見。老穆說,為什么?女人說,我不想見他,我和你過得好好的,不能讓他攪得三心二意。又說,我和他也曾一心一意來著,他沒把握住,沒把握住就誰也怨不得了,后悔的藥哪買去,再說正平也回不了頭了。

如果是早幾個月,老穆聽了這話會不信,但是現(xiàn)在他信了,他同時還發(fā)現(xiàn)自己也離不開這個女人了。但是有個問題老穆還是要問問她,不問心里總是畫魂兒,就是女人自那次和他提青花瓷碗后,就再也沒提過,仿佛把這件事忘了,是不是這里還有其它文章?就問女人,怎么不見你提那只碗了。女人說,你一直在找啊,你答應我找碗,我得給你時間,等我們的孩子出生時,你把碗給我就行了。

孩子出生?你有孩子了?老穆問。

女人說,我覺得是有了,我來的第一個月還有紅呢,現(xiàn)在都兩月沒來了。老穆屈指算算,可不是,女人一晃來了有四個月了。老穆有些發(fā)蒙,他感到自己的世界變了,由停滯,變成運轉,變成飛速,又變成了蒸蒸日上。

第二天,老穆領著女人去了醫(yī)院,請一位著名的老中醫(yī)為女人摸脈,老中醫(yī)摸脈很特別,是把聽診器的圓柄放在女人的手腕上聽,屏神靜氣了好一會兒,終于笑逐顏開。說,恭喜你呀,要當?shù)恕?/p>

轉年四月份,萬樹冒芽了,女人生了,生個大胖小子,老穆高興得跟得個金元寶似的,喜上眉梢。孩子滿月那天,他買了一百響爆竹,在自家門前放了,滿天飛揚的紅屑,惹得滿市場的人向他歡呼,老穆得兒子了!老穆得兒子了!

可是老穆也就是高興那么一會兒,爆竹聲剛落,一個賭友跑來告訴他,正平死了,死在賭桌上,尸檢說,長期勞累,心臟脫落。老穆愣了。雖說正平死于自作自受,老穆還是覺得自己愧對了他,贏了他的媳婦,贏了他的地,贏了他不該贏的。這么一想,老穆就把那只青花瓷碗拿了出來,一層一層把紙扒開,對女人說,青花瓷碗我找到了,還給你吧。老穆的下話沒說,那意思是,你要覺得對不住正平,你就走吧。

女人正在給孩子喂奶,忙里抽閑抬頭看了一眼,說,放你那吧,放你那保險,杰克長大傳給杰克。杰克是老穆給兒子起的名字,意在戒賭和克制,他想讓兒子把他帶入一個新境界。但是老穆怎么也沒想到,女人對他會如此信任,他拿著青花瓷碗,受寵若驚,反倒不知怎么辦好了。倒是女人提醒他,還是放在屋頂吧,老地方,放那好好的,拿下來做啥。又說,放好后去給那死鬼買一批黃紙,別讓他到那頭沒有賭的。老穆的心呼嗵一聲,一堵遮黑的墻清除了一樣,透亮了,光明了,寬敞了,驚嘆女人萬般的靈透,萬般的有心,萬般的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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