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冬玲
掐指一算,我與我的父親同存于世的時光,先后也有三十多年。雖說如此,其實細數(shù)起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除卻外出讀書、結(jié)婚遷出的日子,卻只有約十一萬小時;如果再減去睡眠的時間,就只剩下短短的七萬多小時。父親,這個養(yǎng)我育我的男人,留給我的印象很多,記憶中最深刻、最觸動我的,還是他獨酌時那蜷縮如胎兒的安靜而落寞的姿態(tài)。
“貓鼠”看書戰(zhàn)
父親威嚴、有“煞氣”,他若為貓,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必然是鼠。絕對沒有其它選項。真的。
最“驚心動魄”的莫過于與父親“搶”書看了。父親是大書迷,我們是小小書迷,我們姐弟所看的書多是他帶回來的。區(qū)別在于,他迷得光明正大,我們迷得偷偷摸摸。
童年時,有一種很流行的書———圖書,又叫小人書,其內(nèi)圖文并茂。雖然我還不會認字,但它那精彩的插圖牢牢地粘住了我的目光,鎖住了我的腳步。只要看到圖書,我就像知了被頑童用桐油膠或蜘蛛網(wǎng)粘住一樣,再也邁不開腳,以致只要一冊在手,我就可以留在家中一整天,連平時最愛的撿木棉花、踢鍵子等也吸引不了我,我甘于沉迷在圖書中,借著插圖去了解書中的內(nèi)容,徜徉在霍元甲、花木蘭等圖畫中。稍大些,認字多了,我便拿來《故事會》等書籍,從頭翻到尾,如果沒有新書可看,就把已看過的書又翻一遍,再翻一遍,如是反復(fù)。十歲左右,《薛仁貴東征》《樊梨花》等大部頭已躺在我的書包中,課余,我和他們頻頻相約,情話綿綿,看到精彩處,竟至于上課時也忍不住放在課本下或抽屜里偷偷地翻一翻,有次看得太入神,跟著書中的“癡兒”傻樂,被老師抓到了,害怕了好久。
父親對子女非常嚴厲,脾氣又較暴躁,打罵是經(jīng)常會有的事,因此,我們姐弟幾人都很怕他,很多時候竟似耗子見了貓一樣。至今我仍不大明白,我們是吃了什么壯的膽,居然敢從父親那里“虎口拔須”———“偷”父親的書看。那時,我們雖然年紀小小,但也不同程度地分擔了一些家務(wù),如果沒做好家務(wù),就得有承受父親的暴脾氣的準備。父親帶回的“大部頭”多半掛在墻壁上,有些書頁折著角,表示他現(xiàn)在正看到那個地方。他不在家時,我就悄悄地把書拿下來,躲到家中靠路邊的角落———方便捕捉父親的聲音,提心吊膽地看———絕不敢完全癡迷于書中,必須一心二用,一邊看書,一邊豎起耳朵傾聽父親的話聲或腳步聲,以便在他進門之前眼疾手快地把書放回原處。有好幾次,險些被父親發(fā)現(xiàn),幸好沒有被責罰,于是便拍著胸口自我安慰:又逃過了一“劫”。
有天晚上,老師來家訪,我們就著昏黃的電燈光,邊做作業(yè),邊豎起耳朵聽隔壁老師和父親的談話。老師說,我們學(xué)習都不錯,成績算中上游……父親講,謝謝老師啦,我們家里窮,他們還算努力……有時燒著火也在看書……耶?!父親沒有抱怨?!老師沒有告狀?!那次我在課堂上看“大部頭”,是被班主任抓了個現(xiàn)行的。他罰我背《桂林山水》,我在那里“桂林山水甲天下……”愣了半文,愣是沒想起下文,明明早讀時背得滾瓜爛熟。有次,在加熱豬食時,邊燒火邊看《黑鷹傳奇》,有人問莫紋:請問女俠高姓大名?莫紋回:莫紋。問話者誤以為莫問她,便很生氣說:你個小丫頭片子好沒禮貌。莫紋回答說,我姓莫名紋,怎么就沒禮貌了?看到此處的我正欲捧腹狂笑,忽然瞅見父親遠遠地從那頭走過來,我馬上把書往柴草底下一蓋,把一把柴草往灶里一扔,把肚子往膝蓋上一頂,把頭半埋在雙膝間,邊抑住笑聲邊偷偷觀察:走過去了,父親走過去了,耶,又安全過關(guān)!哈哈……唉,扯遠了———父親好像是表揚我們燒火時看書啵,以后假如這樣呢?把《黑鷹傳奇》這些書套上語文書的封面……嘿嘿,嘿嘿嘿!
因著小時候的這些經(jīng)歷,我對書籍始終有種莫名的情愫。終于熬到了外出求學(xué)的那一刻。新學(xué)校最吸引我的,不是大方明亮的校舍,卻是琳瑯滿目的書籍。學(xué)校有一個很大的圖書館,憑借書證可以免費借閱。只是圖書館的種類雖齊全,也并未能完全滿足貪心的我,因為有還書的限制,有借到了好書卻不能擁有的無奈和心痛。于是,我把目光轉(zhuǎn)到了書店,只是,每每愛不釋手之余卻又只能受制于囊中羞澀的窘困。最后,我把腳步定在了舊書攤處。每到周末,校門口便會擺起一溜兒書攤,有些是二手書,有些是盜版書,總之,能以很便宜的價錢買到一些自己心儀的寶貝,這對我———一個窮學(xué)生,有著莫大的吸引力?,F(xiàn)在還擺在我的書柜中的《亂世佳人》《百年孤獨》《三國演義》等等,就是這么來的。他們陪著我度過了三年的求學(xué)歲月,慰藉了我在異鄉(xiāng)生活中的感傷。而感傷之中,我竟常?;貞浧鹦r候“偷”書看的那些經(jīng)歷,竟仿似又重回從前。
至今,紛繁的工作之余,我仍保留著讀書的習慣。是書籍這個故人,讓我置身于紅塵的紛擾之中仍保留著內(nèi)心的一份平靜,讓我在安然于生活的貧困之時享受著精神的豐富,讓我在山重水復(fù)時突生柳暗花明的驚喜,讓我在歲月中,不斷反芻與父親的過往。
俠義的“御廚”
“爸,今晚的菜怎么煮呀?”大姐這個“小廚師”看到廚房里的苦瓜、水豆腐等菜,傻眼了,馬上追出去問。
“煮……苦……瓜……滾……水……豆……腐……”父親手長腳長,就這么點時間,已走出了幾十米,即將拐彎轉(zhuǎn)過魚塘角看不見背影了,空氣中傳來他遙遙的回聲。
“煮苦瓜滾水豆腐?這是什么菜譜?怎么怪怪的?”大姐有點懵。但是出于對父親這個村里“御廚”的信任,大姐的執(zhí)行力還是很強的,她手腳麻利地切菜、洗鍋、生火,煮水、放苦瓜、放水豆腐、放調(diào)味料,很快,苦瓜豆腐湯上桌了。
“唔,這味道……清清淡淡的,甜中帶苦、苦中回甘,好像還行。以前怎么沒聽過這個做法呢?”大姐一邊試菜,一邊自言自語。
“怎么煮湯?我不是讓你煮苦瓜,再滾水豆腐嗎?”父親從四姑的表嬸六姨的婆家回來了,試了一口,皺起了眉頭,“不過味道還行?!?/p>
六姨婆家后天要娶新媳婦了,請父親去做“御廚”。先前父親已抽空去了一趟六姨婆家,商量當天的菜式。
在這十里八村,父親“御廚”的名聲那是響當當?shù)??;旧希募夷膽粲邢彩?,都要請父親去掌廚。父親做的菜好吃,鮮香,尤其是他做的魚生、扣肉等,更是鎮(zhèn)里一絕,甚至其它的鄉(xiāng)鎮(zhèn)也有慕名而來的。每逢節(jié)日,父親要是做了扣肉等菜外賣的話,基本上都是半個上午就賣完了,而且都是客戶上門買貨、取貨,來遲的只能望“鍋”興嘆說:下次定要早點來。
因為愛做菜、會做菜,父親的朋友真不少,結(jié)拜兄弟也能湊四五個麻將桌。這天,父親從江邊弄回來一條大草魚,計劃著做魚生,把我們幾姐弟使喚得團團轉(zhuǎn)。
大姐去洗碗。家里平常用的碗筷是不夠的,要從母親臥室里的床頭柜旁,把上周剛洗好的碗筷都拿出來,重新洗一遍,用開水燙,晾干,備用。
我去摘青菜。青菜地在離家一公里開外的大塘角(地名),空心菜、小白菜、西紅柿,紅的紅、綠的綠,想吃啥就摘啥。我慢悠悠地走到菜地,摘好空心菜,再鉆進西紅柿林里挑西紅柿,選準約手掌大、從頂尖一直紅到柿蒂處只余一點綠的西紅柿,快速擰下四五個,留一個在手上,其它的都蓋在空心菜下(西紅柿是要賣錢的,不能多吃)。把留下來的那個在衣襟上擦擦就送進嘴巴里———甜中帶酸,汁多味鮮———完勝現(xiàn)在的奶茶味,真好吃!我一邊挎著菜籃子,一邊吃著西紅柿,悠然走到潯江邊去洗菜。回到家,半個多小時過去了,迎來了父親的白眼:洗個菜這么久?!等你的菜回來,我們都快吃飽了!我一縮脖子,一放籃子,乖乖地幫著去把煮好的菜端上桌。
弟弟們一趟趟地跑小賣部,買些酒、煙、酸醋、糖、火柴之類的東西,總之要隨時候命,父親一說要啥,這邊就得應(yīng)上“我去買”。
等到菜都差不多上完桌,三哥、五叔、七公等親朋戚友也差不多到齊了,再到村里學(xué)校邀上住校的老師,大家擠著挨著坐滿兩大桌,熱熱鬧鬧地開始邊吃邊喝邊侃大山。我們小孩子就在一旁邊蹭吃邊聽聊天,順便記錄下大人們的“英雄”事跡。當然,兩個小時后的杯盤狼籍,我們是理所當然且盡職盡責的清潔工。
“大哥,你家小孩讀書的學(xué)費什么時候可以交啊?”老師問。我們幾個小孩馬上低頭收胸隆背,盡力降低存在感。
“呃……本來想這兩天交的,有點意外情況,再寬限幾天吧?來來,多吃點菜?!备赣H臉紅紅的,不知是羞的,還是酒醉的。
“老師,我們家的豬花前天剛賣了,本來是要交學(xué)費了的。那天剛在街上賣完豬花,孩子他爸聽他義兄說,他另一個義妹的父親急病住院,住院押金沒著落。他一聽說,馬上把豬花錢給他義妹送去了,那錢在口袋里還沒捂暖呢!”母親忍不住開了口。
噢,我們的學(xué)費!我們偷偷地瞪了父親一眼。
“別說了別說了?!备赣H瞪母親,又轉(zhuǎn)向老師處,“錢過兩天我想辦法補上。來,喝酒!”
“兄弟們喲,我們這個橋拖了好幾年,只得個橋墩,橋面還沒有錢鋪。這可怎么辦?”當村干部的大叔撓撓頭,愁眉不展。
這話一出,飯桌上頓時安靜下來。有什么辦法呢?潭太公路2006年就通車了,橋墩晾在水中央也好幾年了,村子距鎮(zhèn)上五六公里,距縣城二十來公里,要是橋通了,坐上車,那就是幾分鐘或者二十來分鐘的事??墒菢驔]法通呀。從村子里出去辦事,或者回趟村子,冬天時水退了,可以從沙灘走,要一個小時左右;夏天時水漲了,必須要坐船,少說也要一個小時以上,碰上船不在或船剛走,那就得等上兩三個小時。正應(yīng)了那句俗話———望山跑死馬,看起來在前邊,跑起來在天邊。村里能想到的領(lǐng)導(dǎo)、外出的能人,倒也找了不少,可是沒用呀。大伙兒都不出聲了,悶頭喝酒吃菜。
“來,喝酒!愁也沒用!”父親一拍腿,一舉杯,大伙兒跟上,杯到酒干。
“這樣行嗎?我們找村干部、族老、致富大戶,組個團,大概五六個人,去縣里找交通局、找分管交通的縣領(lǐng)導(dǎo)?,F(xiàn)在不是有村村通(公路)這個政策嗎?我們?nèi)フ艺?,?yīng)該行!”父親邊喝邊說。
“有毛用!有領(lǐng)導(dǎo)說那是村村通公路政策,可你們村是要修公路嗎?你們要修的是橋!”大叔頭也不抬。
“說什么傻話!我們村就是一個島,四面環(huán)水,橋不通,公路怎么通?就應(yīng)該把通公路的資金撥給我們修橋!”父親一梗脖子,青筋幾欲挺出,臉更紅了。
“對,就是這個理!二級路已通到村邊,可是沒有橋!我們村要修的是橋,不是路!”
“是呀,長洲水利樞紐工程補償我們的青苗款等已建了橋墩,我們要爭取村村通公路政策修橋面!”
……
那個晚上,因為越來越多的鄉(xiāng)親加入聚餐行列,我們洗碗洗得夠嗆;那年冬天,聽說大叔和父親他們?nèi)タh里找了領(lǐng)導(dǎo),橋面很快就開始動工鋪設(shè);次年春天,小汽車嘟嘟地開進村,村里的小汽車也漸漸地多了起來。
時隔六年,村民們的交通方式從以船為主到以車為主。大家高興著,也感慨著。
“小資”的農(nóng)村漢子
父親喜歡小酌,下酒菜有亦可,無亦罷;朋友在亦可,不在亦妙,關(guān)鍵要有酒。與朋友、兄弟一起小酌的父親,是熱情的、豪邁的、爽快的;一人獨酌的父親,是適意的、孤獨的、沉默的。
父親從柜子里拿出一瓶三花酒,擰開蓋子,倒一兩進小玻璃杯,蓋好蓋子,放回柜子。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抿一小口;再把腰背往椅背上一靠,雙腳往椅面上一擱,剝一顆花生米扔進嘴巴,半瞇著眼,哼哼著小曲,左手食指、中指在腳上輕輕拍打著,像打拍子一樣。
我總覺得這樣的父親有很多心事。他團起的身子,就像嬰兒在母體中的姿勢,安靜而落寞;他一顆顆地吃著花生,一口口地抿著小酒,就像這是天下至好的美味,就像籍由吃花生、抿小酒的這兩個動作在反芻著心事、吞咽著悲歡。這樣的父親,全身罩著一層看不見的樊籬,這樣的氣氛是我們?nèi)诓贿M去也不敢打破的,甚至我們都不敢發(fā)出略大的聲響,怕驚動父親。到底是什么呢?我很莫名。
時隔多年,我已走進不惑,父親獨酌的身影越來越多地清晰在我的腦海中。父親的壓力多大呀,可他從不說,我們也從不知道。幾個兒女要讀書,要吃要穿;房子小了不夠住,要建房子;父母老了,要看??;親戚有喜事,要隨禮……我的父親!這些都要靠著您的一雙腿走村串戶,靠著您的一對肩膀肩扛手抬!我的父親!
那年發(fā)大水,水淹房子,母親帶著我們幾姐弟搬東西到樓上,鍋呀、碗呀、水呀、青菜呀、蘿卜干呀、衣服呀……累了大半天;父親則在樓上叮叮當當?shù)赜媚景迮R時加蓋遮陰擋雨的雨棚,以免洪水期間我們一家日曬雨淋之苦。洪水過后,又要洗房子,又要清淤泥,又要把那些鍋呀、碗呀、水呀、青菜呀、蘿卜干呀、衣服呀等等的搬回原位,累得夠嗆。
母親忍不住發(fā)牢騷,三年兩頭的發(fā)洪水、“搬洪水”,真真累死了?!坝信拗蕖保銈兘忝脦讉€,以后長大了可要嫁到洲外面去,千萬不要嫁家里會被水淹要“搬洪水”的人家!
咦,那弟弟們怎么娶得到老婆?妹妹說。
媽,那你怎么嫁給我爸嫁到這個會被水淹的洲上來呀?大姐問。
哎,別說了,當時年少無知,被你爸一把鮮花迷了眼蒙了心!
嘩,鮮花!?大姐和我追問起來。父親這個農(nóng)村佬居然會送花給母親———耶耶,好浪漫好意外呀。
是啊,你們以為他是農(nóng)民,就是一個糙漢子呀?他鬼精鬼精的!母親被我們糾纏著,只好吐露了一些當年情:他騎著一輛借來的自行車,馱著我去鎮(zhèn)上,路邊那些花長得艷艷的,他停下車,摘了一大捧,一半編成花環(huán)戴我頭上,一半綁成花束綁我心上。我就迷迷糊糊地非要跟著他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母親是校長之女,長得也不賴,可謂衣食無憂;父親雖說一米七多的個子,身高腿長,眼睛大大臉方方,類同于現(xiàn)下的“長腿歐巴”,但是父亡母弱,一雙肩上挑著自己和家人的溫飽。這樣的兩個人,可說是門不當戶不對,怎么會走到一起呢?我們一直都有點奇怪。卻不料原來如此!可以想像,這段感情中,母親的掙扎母親的堅持,父親的追求父親的智慧。
婚后,父親對母親其實也很好。他們不說,以為我們幾個小的不知道,其實我們還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我們乖,裝作不知道。以前沒有空調(diào),太陽曬得樓板發(fā)燙,高溫留在房間里遲遲不愿退場。傍晚,我們就拎水到樓上澆樓板,澆涼了,晾晾干;晚上八九點鐘,我們就把席子拿到樓板上鋪開,打“樓鋪”睡覺。有月光的晚上看月光,有星光的晚上賞星光,有時聽聽蛙鳴,有時嗅嗅花香,別有一番趣味。偶爾半夜驚醒,便會聽見母親和父親在說悄悄話,有時會看見母親枕著父親的手臂,安適而美好。歲月靜靜流過,不驚不擾,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