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特萊斯,1923年出生于巴西圣保羅市。1938年開始寫作,先后出版《石人圈》等四部長篇小說和《綠色舞會之前》等二十余部短篇小說集。2005年獲葡萄牙語文學(xué)最高榮譽(yù)卡蒙斯文學(xué)獎,2016年被巴西作聯(lián)提名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除擅長魔幻小說和意識流小說外,她的不少作品被稱為“幽怨小說”(此次選譯的幾篇即是)。這些作品觸及情感糾葛、家庭倫理和精神健康等主題,人物或有不幸或留余恨,多為悲劇。
來看日落
她在蜿蜒的坡道上緩緩地走著。越往上走,兩旁的房屋越稀少,簡樸、疏疏落落的村屋坐落在荒地上。在土路中央隨處可見低矮的灌木叢,幾個小童手拉手圍成圈兒玩耍著。隱隱聽見的兒歌聲是那個寂靜的下午僅有的生命跡象。
他靠在一棵樹旁等著她。他身材修長,穿著一件寬大的海軍藍(lán)夾克衫,蓬亂的長發(fā)透著學(xué)生的快樂氣息。
“我親愛的拉奎爾?!?/p>
她看著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然后看著自己的鞋子。
“盡是爛泥巴。只有你能想出在這種地方見面。里卡多,你安的什么心!我得在那邊老遠(yuǎn)的地方下出租車,司機(jī)說他從不開到這上面來?!?/p>
他笑了起來,笑容里既有邪惡也有純真。
“從不,對嗎?我還以為你來見我會穿得很隨便,可你卻衣著考究。以前你和我在一起時總穿著七里靴,還記得嗎?”
“你讓我來這兒就為跟我說這個,嗯?!”她問著,一邊把手套塞進(jìn)包里,掏出一支香煙。
“哎,拉奎爾……”他笑著挽起她的胳膊。
“你今天真迷人,抽著高檔煙,穿著藍(lán)色和金色相間的衣裳。我發(fā)誓除了一睹你的芳容,我還要感受一下你身上的香氣。我不該約你來這兒嗎?”
“你本可以選擇別的地方,不對嗎?”她用和緩的語氣說,“那是什么,墓地嗎?”
他把臉轉(zhuǎn)向那堵殘敗的老墻,目光迎著銹跡斑斑的大鐵門。
“廢棄的墓地,我的天使?;钪暮退廊サ亩家央x去,連幽靈都不見了??赡憧?,那些小孩兒毫無畏懼地在外面玩耍?!彼f著,把目光投向正圍著圈兒跳游戲舞的孩子們。她慢慢地吞下一口煙,然后朝同伴臉上吐出煙霧,笑了起來。
“說說你的打算,里卡多,接下來干什么?”
他輕輕地?fù)ё∷难?/p>
“我對那兒很熟悉,我死去的親人們就安葬在里面。咱們進(jìn)去待一會兒,我領(lǐng)你去看世上最美的日落?!?/p>
她疑惑地盯了他片刻,仰面笑了起來。
“看日落!啊,天哪!妙極了,妙極了!你煩了我好幾天,求我和你見最后一面,讓我從大老遠(yuǎn)趕到這野地里,說就這一次了,最后一次!就為在一片墓地里看日落?”
他也笑了起來,面露愧色,就像小孩兒犯錯時被逮個正著。
“拉奎爾,親愛的,別這么對我。你知道可能的話,我當(dāng)然樂意領(lǐng)你去我的公寓,可我比以前更窮了,只能住在一座差勁的客棧里,房東太太是個專愛從鎖眼里偷窺的女怪物?!?/p>
“你以為我會去嗎?”
“別生氣,我知道你不會去,你對你那位非常忠誠,所以我想,咱們能不能在偏僻的街頭聊一會兒……”他說著,身子靠得更近了,用指尖撫弄著她的胳膊。他眼睛微瞇,板起臉來。漸漸地,他的眼圈上現(xiàn)出許多皺紋,隨著皺紋加深,臉上露出狡黠的神情。此時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年輕。他很快恢復(fù)了微笑,皺紋消失得無影無蹤,天真的、有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又回到他臉上。
“你來了就好?!?/p>
“這么說……咱們不能去酒吧喝點(diǎn)什么嗎?”
“我沒錢了,我的天使,你能理解的?!?/p>
“我來買單?!?/p>
“用他的錢?那我情愿喝滅蟲劑。我選擇在這里走走是因?yàn)椴挥没ㄙM(fèi),而且很體面。沒有比這更體面的了,說浪漫也不過分,你不覺得嗎?”
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抽回被他緊緊挽住的胳膊。
“這要冒很大的風(fēng)險,里卡多。他那人愛吃醋,如果被他撞見咱倆在一起,就麻煩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奇思妙想能挽救我的生活。”
“我請你來這兒就是不想讓你冒風(fēng)險,我的天使。沒有比一片清冷的墓地更合適的地方了,你看,完全廢棄的墓地?!彼f著打開墓地大門。門上老舊的合頁發(fā)出呻吟。
“你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永遠(yuǎn)不會知道咱們來過這兒?!?/p>
“風(fēng)險很大,我說過的。求你別再開這種玩笑了。要是有人下葬怎么辦?我討厭葬禮?!?/p>
“誰的葬禮,拉奎爾,拉奎爾,同一件事我得重復(fù)多少遍?!很久很久以來,沒有人在這兒下葬了,估計(jì)連根骨頭都見不著了。別說蠢話了,跟著我,把胳膊給我,別怕!”
到處是低矮的灌木叢,它們不僅在花壇里瘋狂地蔓延著,還爬上了墳?zāi)?,急不可耐地鉆進(jìn)大理石碑的裂縫里,侵入烏綠色的石子路當(dāng)中,仿佛要用它們的生生不息徹底掩蓋死亡的痕跡。他們在灑滿陽光的、長長的土路上慢悠悠地移動著。兩人的腳步發(fā)出沉重的回聲,干樹葉在石子兒上被碾碎的聲音有如一種奇特的音樂。她雖然眉頭緊鎖,卻也順從,像孩童似的被引領(lǐng)著,時而還對一兩個鑲著花邊的遺像盒表示好奇。
“真大呀,嗯?真凄涼啊,我從沒見過這么凄涼的墓地,讓人憂傷?!彼@呼著,一邊把煙頭扔向一個斷了頭的小天使塑像。
“行了,里卡多,咱們出去吧?!?/p>
“哎,拉奎爾,多待一會兒吧!有什么可憂傷的?我不記得在哪兒讀到過,美既不在日光中,也不在夜色里,而在黃昏時分;美在半音階里,在若明若暗之間。我用托盤把暮色美景端到你面前,你卻在抱怨。”
“我說過的,我不喜歡墓地,更何況是這么荒涼的墓地?!?/p>
他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手。
“可你答應(yīng)把一個黃昏交給你的奴仆?!?/p>
“我答應(yīng)過你,但是現(xiàn)在后悔了。也許會很有趣,可我不想再冒險了?!?/p>
“他真是富人嗎?”
“富有極了。他就要帶我去旅行,終點(diǎn)是奇妙的東方。你有沒有聽人說起過東方?我們將到東方,親愛的……”
他撿起一塊石子兒攥在手里。一條條的細(xì)紋又出現(xiàn)在他的眼眶上。原本爽朗、平靜的臉突然陰沉下來,顯得有些蒼老,但他很快又恢復(fù)了笑容,皺紋隨之消失。
“有一回我?guī)阕碉L(fēng),還記得嗎?”
她放慢了腳步,把頭靠在他肩上。
“知道嗎,里卡多,我覺得你夠瘋狂的,但不管怎么說,有時我挺懷念那段時光。說真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至今我都搞不懂我怎么會忍受這么久,記得有一年……”
“那是因?yàn)槟阕x了《茶花女》,變得異常脆弱和多愁善感?,F(xiàn)在呢?你在讀什么小說,嗯?”
“什么都沒讀?!彼齑交卮鹫f。她在一塊斷裂的石碑旁停下,低聲讀著碑文:“親愛的妻子,恒久的懷念?!苯又粥絿伒溃骸捌鋵?shí),永恒很短暫?!?/p>
他把手中的石子兒扔進(jìn)一片早已枯萎的花壇里。
“對死者的漠視正是這片墓地的魅力,沒有來自活人的任何干擾,愚蠢的干擾。你看,”他指著一座有裂縫、縫隙里罕見地長出野草的墳?zāi)拐f,“青苔蓋住了石碑上的人名,青苔上又落著樹根和葉子,這是徹底的死亡,沒有記憶,沒有懷念,連名字都沒留下,什么都沒有。”
她緊緊依偎著他,打著哈欠。
“你說得不錯,可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咱們走吧,我很久都沒這么開心過,只有你這家伙才會用這種方式逗我開心?!彼焖傥橇艘幌滤拿骖a說:“行了,里卡多,我想回去了?!?/p>
“再走一段吧。”
“這墓地好像沒有盡頭,咱們走了好幾公里了吧!”她回頭望了望,“里卡多,我從沒走過這么長的路,累死了?!?/p>
“好日子讓你變懶了,糟透了。”他一邊感嘆,一邊推著她往前走?!扒懊婀者^彎就到了我家的墓屋,咱們就在那兒看日落?!彼嬷难?,說道:“知道嗎,拉奎爾,以前有很多次,我和我的表妹手拉手從這里走過。那時我們只有十二歲。每逢星期天,我母親都會帶些花兒來布置我們的小教堂,那里安放著我的父親。我和表妹總跟著我母親一起來,在那兒手拉著手編織著各種心愿。現(xiàn)在她們都已經(jīng)去世了?!?/p>
“你表妹也走了?”
“是的,她走時剛滿十五歲。她算不上漂亮,但她那雙眼睛也是青色的,很像你的眼睛。奇妙啊,拉奎爾,真奇妙,你倆就像……我在想,她所有的美都藏在那雙像你一樣有點(diǎn)斜視的眼睛里。”
“你們相愛了嗎?”
“她愛我,是唯一……”他比劃了一下,然后說,“哎,不值一提?!?/p>
她抽去他手里的香煙,吸了幾口后把煙遞還給他。
“我以前挺喜歡你的,里卡多?!?/p>
“我對你是愛,至今仍然愛著,這不一樣,你明白了嗎?”
一只鳥從柏樹中猛地飛了出來,發(fā)出一聲尖叫。她的身子顫抖起來。
“冷颼颼的,咱們走吧?!?/p>
“已經(jīng)到了,我的天使。我死去的親人都在這兒?!?/p>
他們在一間爬滿野生藤蔓植物的小教堂前停下。失控的藤枝和樹葉像是把小教堂緊緊地裹在懷里。他把那道狹窄的雙扇門完全打開,聽到一陣吱吱聲。陽光照進(jìn)了墓室,室內(nèi)發(fā)黑的墻壁上布滿歲月的痕跡,留下許多水滴形成的紋路。在墓室中央,有一張老舊不堪的供桌,上面鋪著一塊褪了色的桌布。兩只暗淡的蛋白石花瓶,立在一幅粗糙的木制耶穌受難塑像旁。在十字架的橫道中央,一只蜘蛛織出的兩片三角形蜘蛛網(wǎng)已經(jīng)斷開,就像有人在基督肩膀上披了件破斗篷。門口右側(cè)墻有一扇小鐵門通向臺階,沿著彎曲的臺階下去就是地下墓穴。
她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門,生怕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教堂里的遺物。
“太傷感了,里卡多,你后來再也沒來過這兒了吧。”
他碰了碰供桌上那個落滿灰塵的塑像,露出凄苦的微笑。
“我知道你希望見到一切都干干凈凈,見到花瓶里插著花兒、燭臺上站著蠟燭,見到那些能證明我虔誠的東西,是吧?”
“我說過我看重的正是這份荒涼和孤寂。通往世間的橋梁都被切斷了,在這里,死亡被徹底地孤立了,絕對的孤立?!?/p>
她往前挪了幾步,透過小鐵門生銹的欄桿向下窺視著。狹窄的長方形地下室微暗、灰蒙,四周的墻壁旁都擺放著柜子。
“下面是什么?”
“是些抽屜。抽屜里是我的先人。是灰,我的天使,骨灰?!彼絿佒K蜷_那扇小鐵門,走下臺階,靠近墻中間的一格抽屜,握住抽屜上的銅把兒,仿佛要拉開它。
“石柜,夠氣派吧?”
她在臺階上停住,俯下身子想看個究竟。
“抽屜都裝滿了嗎?”
“滿了?”他笑了笑,說道,“除了有相片和碑文的,其他抽屜都是空的,看見了嗎?這上面有我母親的相片,我的母親就在這兒?!彼f著用指尖觸摸著鑲嵌在抽屜中央的一個發(fā)光的圓形遺像盒。
她雙臂交叉,用輕細(xì)的、微微顫抖的聲調(diào)說:
“走吧,里卡多,咱們走吧?!?/p>
“你害怕了?”
“當(dāng)然沒有,我只是感覺冷了。上來吧,離開這兒,我身上好冷!”
他沒回答。他走到對面墻的一個柜子旁,劃了根火柴,探著身子看著那個散出微光的遺像盒:
“瑪麗亞·伊米莉亞表妹。這張照片是在她死前大約兩個星期拍的。我還記得那天她用一根藍(lán)色發(fā)帶扎起頭發(fā),在我面前顯擺,一邊問著:我漂亮嗎?漂亮嗎?”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既肅穆又溫和?!安唬⒉黄?,但她那雙眼睛……過來看呀,拉奎爾,她有一雙像你一樣動人的眼睛?!?/p>
她蜷著身子走下階梯,以免觸碰到任何東西。
“這下面真冷。真黑啊,我什么都看不見?!?/p>
他又劃了一根火柴,把它遞給同伴。
“拿著,它能讓你看得很清楚?!彼碜娱W到一旁說,“注意看她那雙眼睛。”
“可這雙眼睛這么灰暗,看不出是個女孩兒!”在火光熄滅前,她靠近石頭上的碑文,一字字大聲地念著,“瑪麗亞·埃米莉亞,生于一八xx年五月二十日,卒于……”她讓火柴根兒從手中落下,怔住了?!斑@不可能是你曾經(jīng)的戀人,她死去都一百年了!你在撒……”
一下金屬撞擊聲打斷了她。她四下看了看,他已經(jīng)不在身邊。她把目光轉(zhuǎn)向臺階。在高處,里卡多在已經(jīng)關(guān)上的小鐵門外注視著她。笑容里一半是無辜,一半是邪惡。
“這兒壓根就不是你家的墓屋,你在撒謊?你開的是最愚蠢的玩笑!”她呼喊著,疾步走上臺階。
“一點(diǎn)兒都不好玩兒,聽見了嗎?”
等她幾乎要觸碰到小鐵門的門閂時,他把鑰匙擰了一圈,然后把它從鎖眼里抽出,身子向后躥騰著。
“里卡多,快把門打開!咱們走,馬上!”她命令道,用手?jǐn)Q著門閂。“我討厭這種玩笑,你知道的,你這個白癡!只有白癡才會開這種玩笑,荒唐透頂?shù)耐嫘?!?/p>
“外面的門上有一道細(xì)縫,殘陽會從縫中透進(jìn)去。待會兒夕陽就會落山,慢慢地,你會見到世上最美妙的日落?!?/p>
她晃動著小鐵門。
“夠了,里卡多,我說過,夠了!快開門,快點(diǎn)兒!”她拼命地晃著鐵門,身子緊貼著它,胳膊掛在門上端的欄桿上,喘著粗氣,眼里全是淚水。她仍在嘗試微笑:“聽著,親愛的,我已經(jīng)開心極了,可現(xiàn)在真的想回去了,咱們走吧,開門!”
他早已失去笑容。他板著臉,瞇起眼睛,眼圈上又出現(xiàn)了扇貝似的皺紋。
“晚安,拉奎爾?!?/p>
“夠了,里卡多!你會遭報(bào)應(yīng)的……”她喊著,從欄桿間伸出胳膊,試圖抓住他?!鞍装V!把這破門的鑰匙給我,咱們走吧!”她央求說,一邊摸索著那把嶄新的鐵皮鎖。接著,她摸了摸門上那些裹著銹的欄桿,怔住了。她抬起頭,看見他拎著鑰匙環(huán)像鐘擺似的晃動著的鑰匙。她盯著他,煞白的臉緊貼著門欄。她驚愕地瞪著眼睛,渾身癱軟,趴倒在門上。
“不,不……”
他又朝她走了過去,一直走到墓屋門前并張開臂膀,把門完全拉開,說道:
“晚安,我的天使?!?/p>
她雙唇緊閉,仿佛被膠水粘住了;她神情恍惚,眼睛吃力地轉(zhuǎn)動著。
“不……”
他把鑰匙揣進(jìn)兜里,匆匆離開。在短暫的寧靜中,他只聽見那些濕漉漉的石子兒在腳下發(fā)出碰撞聲。暮然他又聽見可怕的喊叫聲,非常凄厲。
“不!”
有段時間,他還能聽見喊叫的回聲,就像一只動物遭重?fù)魰r發(fā)出的哀號。之后,聲音越發(fā)微弱,越發(fā)沉悶,仿佛是從地下深處傳出的。
到達(dá)墓地大門時,他用陰沉沉的目光向西望去。他仔細(xì)地聽著,完全聽不見呼叫聲了。他點(diǎn)燃香煙,向坡下走去。遠(yuǎn)處,兒童們圍成圈兒玩耍著。
WM
青灰色的天空飄著細(xì)雨。韋瑞貝大夫桌上的白鐘響了,三點(diǎn)整。我剛到不久,護(hù)士讓我等著。怎么樣,情況還好嗎?我尋思大夫會一邊點(diǎn)著香煙一邊問。姐姐怎么樣了?我問自己。沉默能幫我打開心中那條令人迷惘的路,讓我下到淵底。為了幫助姐姐我只能跟著下地獄。第三天從死里復(fù)活,我長時間地禱告著,不是向純粹的圣人禱告,而是向其他人禱告,向那些被荊棘刺傷、被妖魔撕裂的人禱告。我更多的是向眼神悲傷、雙手被穿透的圣·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禱告,他能幫助我的姐姐。除他之外,還有陪伴我下到淵底的韋瑞貝大夫。當(dāng)我絆倒時,他會扶起我并且鼓勵我。我陷得太深了。情況還好嗎?大夫果然一邊問一邊點(diǎn)燃香煙。我也為自己點(diǎn)了一支。隨后,我們不慌不忙地聊起姐姐?
我走到通往庭院的玻璃門前,用手指在霧蒙蒙的玻璃上寫下大寫字母W和M。透過字母筆畫,能看見在雨中閃亮的枝葉,字母以外全是霧氣。那是我和她名字共同的首字母,萬達(dá)和烏拉多。我家人名都是以字母W打頭的,母親叫韋伯,萬達(dá)是姐姐的名字。她邁著富有彈性的腳步,敏捷地攀爬著這個字母。她爬到字母的頂端,在上面保持住平衡,宛如一名穿著玫瑰色針織衫的芭蕾舞演員,繃直了緞面鞋,練習(xí)著最奇特的舞蹈動作。她失去平衡,從字母的斜面上翻滾下來,一直落到深處,蜷縮在第二個頂點(diǎn)之后的谷底。黑暗中,她受困于兩壁之間,一直撐到現(xiàn)在。她人很柔和,她的沉默也是柔和的,但她的目光沒能穿越眼前的墻壁。萬達(dá),我的姐姐,難道你不想再穿美麗的針織衫,不想再嘗試爬上來了嗎?
韋瑞貝大夫沒有回答,他說需要等待。我等待著。她童年時犯過一次病,母親對我提起過,她太弱小,母親不得不在她的床前守護(hù)了幾個月。她康復(fù)后,學(xué)會了跳芭蕾,還學(xué)會了說話。她比我大五歲,也比我懂事多了。那個時期我們住在一座豪宅里,母親是個名演員,人長得漂亮,身邊圍著不少男人。我們有那么多傭人,關(guān)照我的人只有萬達(dá),是她給我講故事。為教我識字,她買來一塊黑板和一盒彩色粉筆,休息時我就畫畫。我輕而易舉地掌握了字母M,卻對W很發(fā)怵。我記得當(dāng)我發(fā)W后面那半個音時,舌頭像打了結(jié)似的,她總是笑個不停。W就是倒著寫的M,她一邊解釋,一邊寫了一個大大的W,然后又寫了一個M,不是挺簡單的嗎?我在地上翻了個跟頭,然后倒立起來,是這樣嗎?萬達(dá),是這么倒過來的嗎?她抓住我的雙腳,把它們緊貼在胸前。她又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滿了WM,一直寫到黑板邊沿,寫到框架上,繼而延伸到墻上,延伸到窗子周圍,然后上了書架,粉筆末兒飄落在書脊和地面上,WWWWWWM,不是挺簡單、挺簡單的嗎?她問著,手里還在不停地寫。我激動無比地叫嚷起來,直到母親進(jìn)了屋氣勢洶洶地?fù)u晃著我,拜托了,快停下!是萬達(dá),我舉報(bào)說??赡赣H仍在晃動我,你能不能給我住手?母親是明星,她激動起來就像一陣風(fēng)暴?;蛟S她是在體驗(yàn)一個在焦慮中爆發(fā)的角色(她是個完美主義者),又或者在接受采訪,或是在試穿服裝,或在打電話。她常常把電話拿進(jìn)房間,躺在床上同一個女友或者一個情人持續(xù)交談長達(dá)幾小時。她臉上總抹著防護(hù)霜,不是吃安眠藥就是吃提神藥。她不關(guān)心萬達(dá),也不關(guān)心我。我從一件家具后面或從窗縫兒里看見她進(jìn)進(jìn)出出時總在抱怨,抱怨別人,抱怨時間緊。她總是行色匆匆,總是丟三落四:我的手帕在哪兒?我的香水呢,鑰匙呢,圍巾呢?讓這小子從我眼前消失!有一回我靠近了些,她就嚷嚷起來。萬達(dá)用巧克力冰激凌安慰我,給我講漁夫馬丁的故事。馬丁捕撈到一條魔幻魚,那魚兒求他放了它,作為回報(bào),他要什么都可以。我要一座房子,身居茅屋的漁夫要求道?;丶液螅姷狡拮哟┲乱律?,滿心歡喜地待在那一帶最漂亮的大宅里。那種愉悅只持續(xù)了一個下午,到了晚上妻子就開始抱怨了,她的傻丈夫本可以要一座宮殿。你去要座宮殿回來!他去了,要了一座宮殿。回來時,妻子已經(jīng)在抱怨,如果手中無權(quán),要那么多大理石和金子有什么用?你回到魚兒那里,她命令道,就說我要當(dāng)女王!沒過多久,她又開始抱怨,女王的權(quán)力很有限,無法掌控天國,我要當(dāng)教皇!然而有一天她坐在教皇寶座上喚來漁夫馬丁,令他回到海灘上,對魔幻魚說她要當(dāng)上帝。當(dāng)上帝?魚兒問道。打那以后,一切又倒轉(zhuǎn)回來。他回到家中,見妻子衣衫襤褸,在茅屋門前哭泣。盡管還是個孩子,朦朧之中我把母親和馬丁不安分的妻子相提并論了。她首演了一出劇,評論接踵而至。她收到賀電,收獲了尊敬,于是人變得輕飄飄的。她浮泛的笑容酷似女神的微笑。那是一個坐在由兩只白天鵝拉拽的小船上、被小天使們簇?fù)碇呢S腴女人。來這兒跟媽媽玩,她透過睡衣上的絨毛呼喚我。我會走過去,但總有些局促不安。我得時刻注意她任何不耐煩的先兆:有一位評論家總是沉默不語,而另一位總是模棱兩可,上星期六觀眾為何不起立鼓掌?懷疑演變成陰謀:她總在指認(rèn)敵人,總在揭穿陰謀。電話鈴響個沒完時,又或者在街上人們靠近她向她索要簽名相片時,她都會被激怒。當(dāng)電話鈴不再響了,人們不再回頭看她了,她又陷入極度絕望中?;ㄆ坷镆褵o花朵。人們對她視而不見。興奮的悸動一直持續(xù)到郵差的到來。今天沒有信嗎?今天和昨天都沒有,只有展會請柬和銀行賬單,她撕掉了它們,一臉的怨恨,以致我開始祈禱再也不要收到那些東西了。只剩下報(bào)紙了,她通常不會立即閱讀它們,我總也搞不懂她為何總把報(bào)紙留到最后。她總是直接翻到文藝版,瀏覽那些報(bào)道,我沒有被提到?誰知道下一頁,或再下一頁會不會提到,唉!真乏味,真空洞。她合上報(bào)紙,我從遠(yuǎn)處能聽見她的抽搐聲。她每天都抹抗皺霜,晚上總是吃些藥,然后上床睡覺,只為第二天重復(fù)這一切。一覺醒來,頭昏眼花,她仍在打聽,沒有人來過電話?然后裝作如釋重負(fù):沒有,好極了!但她的頸部變得僵硬起來。她躲著萬達(dá),因?yàn)樗巧倥?,她無法忍受她的青春氣息。她不想見我是因?yàn)槲议L得像爸爸,有一天爸爸出門買火柴就再也沒回來。成功帶給她惶惑,她巴不得我爸爸從此消失。如今她步入遲暮之年,曾經(jīng)的短暫仇恨開始復(fù)燃。有一出劇她非常想出演,可一名年輕的女演員擠掉了她,那劇目首演時她如此沮喪,以至我不得不從她包里拿了錢跑到花店,讓人為她送上一束巨大的玫瑰,卡片上寫著:獻(xiàn)給世上最杰出的女藝人,你忠實(shí)的粉絲。
她用那些玫瑰花撫慰心靈、平復(fù)下來,整整一個星期都生活在夢想中。當(dāng)她又開始抽搐時,我讓人給她送上一張唱片,送上一盒糖果,后來又送上一張唱片,用的都是從她包里偷來的錢。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她有些厭倦時便停了下來??墒沁@個愚蠢的崇拜者為什么從不露面?我料定,準(zhǔn)是個黑人!她撕碎了賀卡。萬達(dá)照看著她,也照看著我。萬達(dá)還會抽空在衣服上寫下屬于我們的字母,那些浴巾用大紅字寫上WM后變得很有個性,我用它們圍裹著擦干身子。我躺在床上,能感覺到它們被隱隱地繡在枕套角上,或者被繡在餐巾上。銀筆尖把字母寫出了彩,但它們在大鐵門上的阿拉伯式花色圖案中卻顯得黯然失色:WM。當(dāng)母親發(fā)現(xiàn)是我拿了她的錢時,萬達(dá)一度憤怒不已,那些花兒變得更加昂貴了。不過第二天恰逢我過生日,她在我房間里放了一塊寫著WM的奶油巧克力蛋糕。我們?nèi)藝诘案馀?。母親穿著一條低領(lǐng)長裙,像從前一樣飄逸。她送給我一只小烏龜,我們用紅酒為它洗禮,給它起名叫萬姆薩。萬達(dá)穿著一件淡玫瑰色針織衫,身形格外纖瘦。她為我跳起舞來,只為我跳,因?yàn)槟赣H總是委婉地忽視她的存在。過了一會兒,她把一條手鏈套在我手腕上,銀質(zhì)吊牌上刻著字母W和M。我親吻了字母,親吻了母親,把小烏龜放進(jìn)包里。我的家庭,一個奇怪的家庭,不同于其他家庭。不正是這些不同讓我們緊密相連嗎?我睡不好覺,莫名其妙地保持著警覺。天蒙蒙亮,我就從床上跳了起來:在我所有的課本和作業(yè)本上,在封皮和頁面中,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大大小小和各種顏色的WM。我試圖擦掉它們:蠟筆、水彩筆、碳水筆和墨水都是抹不掉的。我在廚房里見到姐姐,她若無其事地吃著頭天晚上的剩蛋糕,準(zhǔn)備隨后去上德語課。她先是否認(rèn),后來終于承認(rèn)了,她淚汪汪地告訴我說,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攝住了她,迫使她在見到的所有物品上寫下那兩個字母,直到筋疲力盡。我為她擦干眼淚,對她說,不用擔(dān)心,萬達(dá),不用擔(dān)心,到學(xué)校我會說是我把書弄丟了。不必介意,德語怎么說不必介意?
虛浮的日子。我多次提起過后來的日子,在那段時間里風(fēng)暴改變了方向。母親在寫她的回憶錄,微風(fēng)吹拂著她的頭發(fā),她看上去沒那么頹喪了。萬達(dá)忙于功課,那神態(tài)就像在從事一項(xiàng)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課本的問題解決了,在學(xué)校心理醫(yī)生輔導(dǎo)下,我承擔(dān)了責(zé)任。那是一種從內(nèi)到外的解脫,是一種平靜的好奇心,如同望著一片云彩或者一片落葉,是帶著純真和愛的自我審視。這就是幸福嗎?當(dāng)我看見鱷梨樹的樹干上被小刀刻著那兩個字母時,感覺挺新奇。可當(dāng)我走進(jìn)她的房間時不禁愕然卻步:墻上、家具上、平面上、凹陷處、地上、鏡子上,到處畫著或被小刀刻著WM,狂亂不堪。我把手放在從上到下被劃開的扶手椅皮面上,W上的刀痕比M上的深重些,棉花都綻露出來。在房間的角落里,那只小烏龜鐵青的甲殼中央也被刻上了WM。
我踉踉蹌蹌地走進(jìn)母親的房間。她目光黯然地寫著回憶錄,想必正寫到一段辛酸的往事。萬達(dá),她去哪兒了?我問道。媽媽攥緊我的手開始哭泣:親愛的,萬達(dá)走了很久了!可你總是提起她,一直在提她,她都死去那么久了!我撫摸著母親完全灰白的頭發(fā)。她從何時起不再染發(fā)了?是的,媽,當(dāng)然了,我以后不會再提她了,我說道。她把兩只胳膊交叉著放在桌上,頭伏在上面睡著了,一句話寫到一半,臉上還帶著表情。她衰老得如此之快。我離開家,不停地走著。母親和她的藥片,萬達(dá)和她的字母。字母的故事開始于那塊黑板嗎?這意味著什么?是肯定欲,還是占有欲?我記得她童年時久病不愈的情景,母親沒提到過細(xì)節(jié),她只說過萬達(dá)怕見人、怕黑。難道她住進(jìn)了首字母?難道她在字母里尋找自己?這么多問題攪擾著我。疑惑讓我困頓不安,這會加重她的病情嗎?為熬過長夜,我走下地獄,膝蓋上坐著一個溫婉的小女子。她有一對甜潤的杏仁眼和整齊潔白的牙齒,大約十八歲的樣子。她的肩膀窄窄的,劉海又黑又柔順。你是東方人嗎?我問道。我母親是。她一邊回答,一邊察看我手鐲上的小鐵牌。當(dāng)她看見鐵牌上的字母時,笑了起來。我的名字也是這個字母開頭的,想看看嗎?她把手指插進(jìn)水杯中蘸濕,在桌上寫了個“雯”字。我把她帶到一家旅店里。整整兩天,我忘記了萬達(dá),忘記了母親,忘記了那個頭沖下、用雙手撐起的M。在歡愉中我忘掉了一切,有時我需要這樣的放松和享受。雯只說些愉快的事,她的嗓音比蝴蝶的翅膀還要輕柔。第三天晚上我給她買了一包櫻桃——正值櫻桃收獲季節(jié)——我把她和她的唱機(jī)安置在小客棧里。我回到家里,看見萬達(dá)穿著玫瑰色針織衫,練習(xí)著芭蕾。我對她說我在紅燈區(qū)找了一個柔弱的戀人。萬達(dá)抱起我,和我一起轉(zhuǎn)起圈兒來,這么說你有愛人了?我想立刻見到她。過一段時間,我說,過一段時間我會把她帶回家來。她取來一瓶葡萄酒表示慶賀:既然我戀愛了,那我的愛就是她的愛,因?yàn)橹挥袗郏ㄋf嚴(yán)地看著我)能拯救我們。母親和一個女友看劇去了。我們一邊聽音樂一邊喝酒,后來我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在逼真的夢境中,我見到萬達(dá)面色陰沉地走近我。她邁著芭蕾舞者輕盈的腳步徐徐走來。她彎下身子。她有何居心?當(dāng)?shù)镀谖业恼菩膭澇鲆粋€W和一個M時,我把臉轉(zhuǎn)向墻壁。劃痕的尺度安全精準(zhǔn),不淺也不深。劇痛在慢慢擴(kuò)散。我醒來時,陽光已經(jīng)透過窗子照了進(jìn)來,灼烤著我的嘴唇。我無力看我那只抖動的手。我把一條手絹纏在手掌上。我去給萬達(dá)找心理醫(yī)生,人家向我推薦了六位,韋瑞貝大夫就是其中之一。萬達(dá)拒絕就診,她懼怕檢查,懼怕療養(yǎng)院。在家中,有我和母親陪護(hù)在身邊,她還算安穩(wěn),假如有一天她登船出海,將會永遠(yuǎn)迷失。她一邊說著一邊帶著兒時的驚恐搓著手。我安慰她說,誰說要住院治療?你不會離開我們,會和我們這些瘋瘋癲癲的正常人一起相守。我向她索要那塊金屬片——小刀:你得向我保證不再到處亂刻了。她吻了吻我仍腫著的手掌,然后把那個刻著字母的手鐲交給我,讓我當(dāng)作禮物送給雯。
母親在那個月底去世了。她的藝人女友去看望她,發(fā)現(xiàn)她倒在浴室里,手里攥著藥瓶。是事故嗎?我問。急救中心的大夫一絲不茍地給她做了檢查:她死得很安詳。誰又能斷言?我買了一束玫瑰花,是那位匿名崇拜者經(jīng)常送給母親的那種。萬達(dá)淚水滿面抱著我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崇拜者?在葬禮上我倆手拉著手,輕聲談?wù)撝赣H,談?wù)撝覀冏约?。夜晚寒氣逼人,萬達(dá)嘴里呼出的氣息卻是熾熱的,她告訴我她看醫(yī)生效果挺好。我對她講,我的愛情進(jìn)展也很順利。當(dāng)我去取棺材蓋時,一陣暈厥,身子搖晃起來,又來了?!我閉上眼睛:在光滑的木板上,我的指尖兒感覺到兩個匆匆刻下的字母。我試圖用指甲撫平木板上的小刺,一邊看著蜷身倚靠在門旁的姐姐——一幅歇息中的女芭蕾舞者的剪影??赡鞘菫槭裁?,萬達(dá)?從墓地回來的路上我問她。萬達(dá),你許過諾的!為什么?她并無懊悔:在棺材上刻字和在自己的東西上刻沒有區(qū)別。以前媽媽和我一樣,都愛在個人物品上做些小標(biāo)記,至死不渝,有什么錯嗎?
我聽見接待廳里的話音,是韋瑞貝大夫在同護(hù)士交談。怎么樣,還好吧?他帶著職業(yè)的同情心問了起來,一開始他總顯得很敬業(yè)。我姐姐怎么樣了?我問。我的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一些往事,它們就像是迷宮的門:遇見雯的那個下午,她眼圈兒哭得腫腫的。雯你為什么哭?她關(guān)上了窗子,放下百葉窗,長時間地、猛勁兒地?fù)ё∥?。你占有我吧,她請求說。雯知道我喜歡和她之間一切都敞敞亮亮。看著她的眼睛不斷收縮,稀釋,融入我的眼睛里是一種享受。雯,開燈!她本是一個順從的人,卻沒有聽從。不用了,她央求道。當(dāng)我打開臺燈時,她急匆匆地試圖遮住乳房,她那對漂亮的小乳頭上被紋了一個W和一個M,很嚇人。我用身子蓋住了她的身體。雯,我的愛人,你為何任由她做出如此恐怖的事,我沒提醒過你嗎?她沒回答,驚訝的目光死盯著我,問我究竟在說什么。什么萬達(dá)?你難道不記得我了嗎?咱倆一起去見的紋身師,他答應(yīng)會小心翼翼地,只紋兩個小小的字母。啊,勞駕,不要再提這事了。我愛你,她重復(fù)說,我愛你。即便加上全世界所有的字母都不會影響你和我之間的愛。我回到家中時,萬達(dá)坐在扶手椅上,翻看著一本老相冊。這是爸爸嗎?他是不是還活著?她問。她見我沒回答,合上了相冊,目光盯著她自己。我用兒時特有的方式抓住她的手:萬達(dá),親愛的,咱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已經(jīng)成了你的同謀,我隱瞞了一切,這不好,不好!現(xiàn)在,連雯都在說,為了保護(hù)你,她沒和你去見那個紋身師。要知道,明天我就去見韋瑞貝大夫,如果他認(rèn)為你需要加緊治療,如果他勸你住進(jìn)瘋?cè)嗽海隳鼙WC不再拒絕,不再違抗醫(yī)囑嗎?她透過鏡子盯著我,從她神秘的臉上,我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隨后她跪在我腳下,用指尖在我沾上灰塵的鞋子上寫了一個W和一個M。
我抹去了寫在玻璃窗哈氣上的兩個字母。在這兒她不會受虐待,韋瑞貝大夫說。你也不會。你想說話時再開口,你懂我的意思嗎?庭院里的小樹林在暴雨中搖曳著。我也開始顫抖,韋瑞貝大夫?yàn)楹卧谕涎訒r間?他人挺好,我們從地獄走出時,他曾向我伸出手來,當(dāng)我手臂負(fù)重、腳步蹣跚時,他幫助過我。韋瑞貝大夫,你對我來說太過沉重了!我說。他扶著我。事實(shí)上,萬達(dá)的體重不過三十公斤,可當(dāng)我們開始向下走時,她變得無比堅(jiān)強(qiáng)。我和她必須下到最深處,旅店就在那兒。我已然知道將要看見什么,可即便如此我仍在奔跑。我登上樓梯,打開房門,我最先看見的是那臺開著的唱片機(jī),唱針在空轉(zhuǎn),默默地轉(zhuǎn)著。椅子不知何時翻倒在地,而唱針在無聲區(qū)轉(zhuǎn)動著。在無聲區(qū)我見到雯坐在我的膝蓋上,窄肩膀,劉海發(fā)型甜蜜,杏仁眼。我可憐的戀人請占有我吧,歡愉熱烈沸騰,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占有我吧!她說。毫無疑問此時她像唱針一樣冷冰冰地待在無聲區(qū)。雯,你在哪兒?當(dāng)我看見報(bào)紙攤在地上,被濺上血的日期是前一天時,便喊叫起來。我踩踏著地上已經(jīng)凝固的血痕,她垂到床外的手帶著漂亮的銀手鐲。我順著胳膊上的血跡向上攀爬,卑微地從手鐲下穿過,就像溢出的血線一樣沒弄臟手鐲。別忘記這個細(xì)節(jié),我順著干結(jié)的血跡向上攀爬,沒弄臟手鐲,就像當(dāng)初萬達(dá)穿著針織衫攀爬著字母并懸在頂端。雯你別開門!萬達(dá)會要求會請求,但是別開門??纯窗赡且路系乃汉勰潜粍濋_的胸口。媽媽說萬達(dá)死去很久了,她不知道萬達(dá)隱身了,因?yàn)槲腋谒砗蟀阉?jīng)之處的蹤跡抹去了。然而我若清除掉雯胸前的疤痕會露出冷森森帶藍(lán)色口邊的W和M。在它們的頂端能看見她那顆小小的愛意濃濃的心。
野花園
“丹尼拉就像一座野花園。”埃德叔叔抬頭望著天花板說道,“像座野花園……”
姑媽在一旁應(yīng)和著,眉目間透著精明。她跑去取自家釀制的、糟糕透頂?shù)目煽删?。我伸手摸了摸叔叔帶來的栗仁糖盒。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帶來同樣的盒裝糖果了,我知道栗仁糖就是用金箔紙裹住的蜜餞栗子??墒牵蛔盎▓@?野花園指的是什么?
這是我問他的問題。他看了看我,眼神就像山中巨人在同小螞蟻說話:
“野花園就是一座野花園,孩子?!?/p>
“噢,知道了。”我說道。
我趁龐比尼亞進(jìn)門時溜出大廳。那盒糖果仍舊沒有打開,也許是沒到時候??煽删撇顒艠O了,以前我見過一位客人把酒含在嘴里,到洗手池邊裝作洗手吐掉了。
夜里,我穿上睡衣正準(zhǔn)備睡覺,龐比尼亞姑媽走進(jìn)我的房間,坐在我床上。那盒糖果想必已經(jīng)被藏進(jìn)某個抽屜里。摳門,真摳門。
“埃德結(jié)婚了,你能想象嗎!簡直像個謊言,我親愛的埃德一個多星期前成家了。為什么沒通知我,基督君王!他結(jié)婚怎么這么草率,沒參加……簡直瘋了!”
“說實(shí)話我沒想過道喜。”
“根本不用道喜,我只想知道……”她噘著嘴嗚咽起來,“昨天夜里我還夢見他……”
“真的嗎?”我蜷縮在床上。
龐比尼亞的夢都很可怕,又到她公布夢中見聞的日子了。
“我記不清當(dāng)時的情景,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勺屛也话驳氖?,昨夜我還做了關(guān)于牙齒的夢,你知道的,夢見牙齒可不是個好兆頭?!?/p>
“治牙更可怕。”
她發(fā)出一聲苦笑,幫我把被子提到脖子上,神情異常傷感。
“你讓我想起了埃德小的時候。我們的母親去世后,我成了他的小媽。現(xiàn)在他突然就這么結(jié)婚了,連親人都沒邀請,像是以我們這些人為恥……你不覺得奇怪嗎?那個年輕女人,基督君王?沒人知道她是誰……”
“埃德叔叔應(yīng)該清楚?!?/p>
也許我的回答對她有所觸動,她因此安靜了一會兒,但很快又絮叨起來,嗓音有些憂傷,就像即將登上火車遠(yuǎn)走他鄉(xiāng)時的腔調(diào)。
“他看上去挺幸福,毫無疑問,可他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也許想對我說點(diǎn)什么,又沒有勇氣說出來。我的這種感覺很強(qiáng)烈,讓我心痛。我用眼神問他,埃德,怎么啦?能說說是怎么回事嗎?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我。我感覺他挺恐懼?!?/p>
“恐懼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但我仿佛看見埃德回到了童年。那時他怕黑,總想開著燈睡覺。爸爸不讓,也不許我去他那兒陪伴他,說溺愛會毀了他。有一天晚上我忍不住偷偷進(jìn)了他的房間。他還沒睡,坐在床上。你想讓我在這兒陪你入睡嗎?我問道。你回去吧,我不在乎待在黑暗中了,他回答說。我親了他一下,像我今天做的一樣。他擁抱了我,他看我的眼神很像今天看我的眼神,他想承認(rèn)他害怕,可沒有勇氣說出來?!?/p>
我裝作打了個哈欠。我出汗了,掀開被子。每當(dāng)姑媽講一件重要的事情時,總要加帶些毫無意義的蠢話。此外,她有一種癖好,總是滿腹疑團(tuán),連我們的檸檬樹有時會結(jié)出甜檸檬在她看來都是一種先兆。每天她都會對我們說些諸如此類的預(yù)感。
“可他為什么害怕?”
她皺了皺眉頭,小眼睛瞪得更圓了。
“問題就在這兒……誰知道呢?埃德處事一直很謹(jǐn)慎,不會對人敞開心扉,總是藏著掖著。那個女的會是什么樣的人?”
我想起他說過的話,丹尼拉就像一座野花園。我想問龐比尼亞姑媽野花園是什么意思,但又覺得她不見得比我更清楚。
“她漂亮嗎?姑媽?!?/p>
“埃德說她美極了??伤⒉荒贻p,好像和他年齡差不多,小四十了……”
“半老不老的,不挺好嗎?”
姑媽搖了搖頭,那神態(tài)像是在說,她可以就年齡問題發(fā)一大堆議論,只是不想說罷了。
“今天上午你在學(xué)校上課,他們的廚娘來過,她是孔塞桑的朋友。她告訴我,那女的穿的是頂級設(shè)計(jì)師設(shè)計(jì)的衣服,只用法國香水,彈鋼琴……上周末他們在鄉(xiāng)下時,她還光著身子在瀑布底下沖澡。”
“一絲不掛?”
“對。他們將住在農(nóng)場里,埃德讓人把房子裝修一新,聽說房子被改裝成了電影院。我擔(dān)心的正是這個,杜莎。誰承受得起這么瘋狂的開銷?基督君王,他從哪兒找來的女孩兒?”
“他不是很有錢嗎?”
“問題就在這兒……他并不像別人想象的那么富有?!?/p>
我聳了聳肩。之前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我不顧禮節(jié)地打了個哈欠。龐比尼亞姑媽在吃醋,家庭中這種糾結(jié)屢屢發(fā)生,我在雜志上讀到過類似故事。我甚至知道那是一種心理困惑,叫姐弟情結(jié)。我把頭窩在枕頭里。既然她這么想聊,怎么不想著把栗仁糖拿出來吃?她想獨(dú)吞嗎?
“算了吧,姑媽。這不關(guān)您的事?!?/p>
她把那雙干癟的手?jǐn)偡旁谙ドw上,那些帶橫紋的指甲剪得很短。我用舌頭舔了舔我的兩只手心,讓它們濕潤起來。她那雙手干得像總握著粉筆似的,每當(dāng)我看到它們時,就會舔濕自己的手。
“聽說她右手總戴著一只手套,從不摘下它,即使是在家里?!?/p>
我坐了起來,這個話題引起了我的興趣。
“戴著一只手套?”
“右手上。聽說她有好幾打手套,顏色都不同,和她的衣服搭配?!?/p>
“在家也不摘下來?”
“她連睡覺都戴著它。聽說她那只手出過事故,很可能留下了殘疾……”
“可她為什么怕人看見?”
“我怎么知道?埃德從沒提起過,我不便過問,這種事不能問。他結(jié)婚了,能想象……他會是個模范丈夫,他打小就很友善,你該清楚,他是男孩兒中的佼佼者,是一顆真正的珍珠……”
龐比尼亞講了好一會兒她弟弟的仁厚,而我只想著我的那位在瀑布潭里裸浴的新嬸子,那個從不摘下右手手套的嬸子。
星期六我回家吃午飯時,得知丹尼拉來過。我把夾包踢到一邊。好事總是在我上學(xué)時發(fā)生。龐比尼亞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她細(xì)瘦的脖頸上泛起了紅暈。每當(dāng)她情緒激動時,她的脖子紅得就像火雞脖子似的。
“啊,你無法想象她有多迷人!我從沒見過這么美這么有魅力的年輕女子!她那么自然,那么純真,又那么優(yōu)雅,那么講究……對我那么親切!”
我盯著龐比尼亞那兩條穿著胡蘿卜色舊襪子的細(xì)腿。好了,一切都改變了。
“這么說夫人您喜歡她?”
“很喜歡,我快被她迷住了!她帶來了禮物,過來看呀?!惫脣屢贿呎f著一邊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拉了過去,“她送給我三塊非常精美的絲綢面料,送給你的是一個法國布娃娃,金發(fā),金發(fā)的!”
“我最煩布娃娃了?!?/p>
“杜莎你會喜歡的,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東西了。你看呀,不漂亮嗎?”
我盯著躺在盒子里的娃娃。那娃娃帶著一副花色針織小手套。
“她來時戴手套了嗎?”
“戴了。一只綠手套,顏色和她的鞋子相配。從一開始人們就納悶怎么就一只手戴手套。難道不奇怪嗎?可能做過整形手術(shù)……哎,事出有因。年輕女人的自尊?!?/p>
之后那個月同埃德叔叔家廚娘的一次談話,幾乎讓我忘掉了數(shù)學(xué)連續(xù)得零蛋的煩惱。那個廚娘來詢問孔塞桑有什么新的工作機(jī)會,因?yàn)榫驮谇耙惶焱砩纤I(yè)了。龐比尼亞姑媽上街購物去了,我們無所顧忌可以隨便聊,與此同時孔塞桑做著午飯。
“你叔叔人很好,可憐的人。我太喜歡他了?!彼f著,一邊品嘗著孔塞桑從油鍋里撈出的炸團(tuán)子,“可我同丹尼拉夫人合不來。我受不了她那樣對待那只可憐的小狗。”
“什么小狗?”
“克萊伯,是農(nóng)場那邊的。多可愛的小狗,真可憐!就因?yàn)樗昧瞬?,她認(rèn)為它在遭罪……她那樣對待一只小狗合適嗎?”
“可她到底怎么啦?”
“她向它開了一槍?!?/p>
“開了一槍?”
“正中頭部。她把左輪手槍頂在小狗耳朵旁,砰的一聲!像做游戲似的……誰看了都受不了,你叔叔也會受不了的,還好當(dāng)時他在城里。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用那只戴手套的手端槍向可憐的小家伙射擊,它來不及哼唧當(dāng)場死去……后來我問她,夫人為啥這么做?動物是上帝造的,對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不能這樣!”她回答說,克萊伯在遭罪,死對它來說是種解脫。
“她這么說的?”
那女的咬了一口炸團(tuán)子,燙得要命,她吹了一會兒。我也沒能吃完我的那個。
“她說生活就該是……噢!我不記得原話怎么說的。她說起音樂,意思是一切都像演奏音樂,對,是這么說的。走調(diào)是不可救藥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有問題的樂器處理掉,免得再奏出不著調(diào)的音樂。她在我面前顯得很有教養(yǎng),看見我神色緊張,想對我解釋清楚。但不管她怎么解釋,說破天也沒用,我只知道可憐的克萊伯死了?!?/p>
“那她平時喜歡它嗎?”
“我想是吧,她總帶著它。當(dāng)它健健康康時,還和它一起在瀑布下沖澡,多么開心……小狗只是不會說話?!?/p>
“她沒問你為什么不在她家干了?”
“沒有,啥都沒問。她從沒對我不好過,說句公道話,她對所有傭人總是和和氣氣的。可不知怎的,我就是煩透了……殺死了克萊伯!像印第安人似的不用馬鞍騎馬,光溜溜地在瀑布下沖澡……有天晚上飯桌都被掀翻了。先生說是他撞到了桌腿兒,為避免摔倒,他抓住桌布,結(jié)果把滿桌的東西掀到地上??墒钦l都打消不了我的猜測:是她一怒之下掀翻了桌子?!?/p>
“為什么?她為什么要那樣?”
“她偶爾撒起潑來,我們只想一頭鉆進(jìn)樹洞里。她那只藍(lán)眼睛會變色。”
“她從不摘下那只手套嗎?”
“問得好!……她夜里睡覺都戴著它。就連在瀑布下也戴著一只橡膠手套。我想連先生都沒看見過那只手?!?/p>
孔塞桑過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她要向女友展示她買的一個包。她們低聲談?wù)撝腥恕K业氖?,那女的起身告辭時,姑媽才回來,她沒聽到我們的談話,我也沒對任何人說起那些事??墒莾蓚€月以后,當(dāng)?shù)つ崂瓔鹱訌霓r(nóng)場打來電話說埃德叔叔病得很重時,我感到萬分驚恐。龐比尼亞姑媽身子開始發(fā)抖,脖頸呈現(xiàn)污紅色。
“該不是潰瘍又犯了……我親愛的埃德!基督君王,真的很嚴(yán)重嗎?杜莎,快去幫我把鎮(zhèn)靜劑拿來,往糖水杯里滴上十五滴……基督君王!潰瘍……”
我往杯里滴了五十滴,倒入糖水掩蓋住藥味兒。把杯子端過去前,我又往里加了幾滴。
她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晚飯時間,她拿起電話,向老人們報(bào)“男孩兒得病了”的消息。
“丹尼拉嬸子呢?”她停止嗚咽時,我問道。
“她細(xì)心地照顧著埃德,在他身邊,一刻也沒停下。我和醫(yī)生通了話,他說從沒見過像她這么高效的人,就像一名合格的護(hù)士。我的心頓時松了下來。我親愛的男孩兒……”
當(dāng)孔塞桑跑來告訴我埃德叔叔舉槍自殺了時,我著實(shí)很震驚但并不像之前得知他生病時那樣驚恐萬分。我放學(xué)回家后,孔塞桑跑過來說:
“你叔叔今天上午自殺了!是開槍自殺的!”
我扔下夾包。
“一槍打中了耳朵?”我問。
“還不清楚是不是打在耳朵上,他們沒跟我細(xì)說,龐比尼亞姑媽跟瘋了似的連話都說不出了。她已經(jīng)和她的姐妹們?nèi)マr(nóng)場了,每個人都在哭叫,停不下來,可嚇人了!”
這一回我情愿消息傳來時我還在學(xué)校里??兹R贿呎ㄖ炼梗贿呌脟沟走叢林鴰椎螠I水。我抓起從油鍋里掉出的一塊土豆,蘸上鹽吃了。幾乎還是生的。
“可他為什么這么做,孔塞桑?”
“沒人知道。他沒留下遺書,啥都沒留下,沒人知道!也許是因?yàn)榧膊?,你說對嗎?你不覺得是因?yàn)榧膊???/p>
“我覺得是。”我應(yīng)和著,等著從油鍋里掉出另一塊土豆。
此刻我想起丹尼拉嬸嬸,她穿著一身黑衣裳,帶著一只手套,那手套只能是黑色的。
珍珠項(xiàng)鏈
他透過鏡子細(xì)細(xì)打量著她。她比以前更瘦,更漂亮了。他思忖著,羅貝托若見到她也會這么想:“她看著更漂亮了?!?/p>
將會發(fā)生什么?托馬斯把目光投向地面。他清晰地預(yù)見到那個場景:羅貝托自然會把她領(lǐng)到陽臺上,兩人倚靠在圍欄上。從明亮的房子里傳出鋼琴聲。在空蕩蕩的露臺上,兩人依偎在一起,眺望著夜空。他們交談嗎?當(dāng)然會,但只是在最初時刻,他們很快就會進(jìn)入靜默狀態(tài),既平靜又凝重,在夜幕下默默無語。會持續(xù)多久?不可預(yù)言。想必在聚會的某個時段,他們會單獨(dú)在一起,在黑暗中倚著圍欄,只有他倆,靜靜地,肩并肩,他的手臂挨著她的手臂。琴聲幽幽。
“托馬斯,怎么啦,你還好嗎?”
他顫抖了幾下?,F(xiàn)在輪到拉維尼亞透過鏡子盯著他了。
“我嗎?別擔(dān)心?!彼f著,一邊用指尖摸了摸臉頰,“我得刮胡子了……”
“托馬斯,你還沒回答我,”她仍在問,“你還好嗎?”
“當(dāng)然好了。”
疏懶的問話。“你還好嗎?”浮泛的微笑?!拔彝玫?。”接著是必要的追問:“真的好嗎?”哦,我的天?!罢娴耐??!痹偻率悄蔷渥屓藲鈵馈澳阈枰裁磫帷保炕卮鹗且怀刹蛔兊摹笆裁炊疾灰?。
什么都不要意思是說,我要活著,只要活著,親愛的,活著……他的頭在扶手椅靠背上微微挪了挪??雌饋硗唵?,對吧?只想活著。他的臉在針織靠枕上磨蹭著。他伸了伸懶腰,一陣輕微的暈眩讓他視線模糊,天花板的木梁像波浪似的搖擺起來。他閉上眼睛,朝妻子那邊迷惘地?fù)]了揮手?
“我感覺很好?!?/p>
“我還以為你哪兒又疼了?!?/p>
“疼?沒有。我在想問題?!?/p>
拉維尼亞梳著頭。她在梳妝臺上俯了俯身,注視著仍靠在她坐的高腳凳右后方扶手椅上的丈夫。
“在想傷心事嗎?”
“沒有,暫時沒有……”他回答。有些事想想就讓他傷心,比方說他就要在泥土中腐爛,而她卻同另一個男人在陽光下相攜漫步……
真正令他震驚的是他意料中的場景如此清晰可辨:綿綿不絕的鋼琴聲,溫?zé)岬氖乱雇砣陨l(fā)著春天那種撩人的香氣。樹葉停止了擺動。兩人并肩而立,按捺住內(nèi)心的悸動,眼睛定格在黑暗中?!袄S尼亞和羅貝托已經(jīng)走了嗎?”有人悄聲問道。回答同樣是溫聲細(xì)語的,帶著凝重和遲疑:“他倆在外面露臺上。”
托馬斯猛地交叉起雙臂,用手蹭了蹭被汗水浸濕的睡衣腋下。為掩飾這個舉動,他隔著衣服揉了揉腋窩,就像在不經(jīng)意間撓癢。他咬緊牙。為何沒有其他來賓走上那個露臺?鋼琴的琴弦為何不“砰”一聲斷裂?至少,至少如此!一場暴風(fēng)雨為何不突然來襲?
“天全黑了嗎?”
“黑了,月亮升起了?!?/p>
他笑了:“你瞧,還有月亮?!?/p>
拉維尼亞把下巴倚在交叉起來的手背上,向他投去不安的目光。
“托馬斯,有什么奧妙嗎?”
“沒有沒有,親愛的。相反,在我看來一切都很簡單!走吧,別管我,我在跟自己逗著玩呢,在做想法連接游戲,你知道的……”他露出困意?!澳悴粫砹税桑课矣浀镁蹠蔷劈c(diǎn)鐘,對吧?”
“唉,那個聚會。出席那種聚會感覺就像被吊在那扇門上似的,無聊死了,托馬斯。那兒的聚會一直很乏味,沒有新意:雞肉三明治,差勁的威士忌酒,甜過了頭的水果……”
“還有肖邦,也從不缺少鮑里斯的琴聲。你是喜歡肖邦的。”
“唉,托馬斯,別說了。我真想留下來陪你?!?/p>
那是真心話,她情愿留在家里。她還愛著他,一種殘缺的、沒有快樂的愛,但仍然是愛,羅貝托不過是一片浮云。他的眼睛能分辨距離。然而,不出幾小時,在一座看似無辜的露臺上……事情會急轉(zhuǎn)直下,沉睡了數(shù)千年的巖石突然間會像雪崩似的爆發(fā)。他可以用手阻擋,那雙手卻被揣進(jìn)了睡袍的兜里。
“我想讓你去散散心,拉維尼亞,總比在這兒悶著強(qiáng)多了。也許這次和以往不同,再說了,羅貝托也會去的?!?/p>
“羅貝托?”
“對,羅貝托。”
她猛地一怔,說道:
“可羅貝托正在旅行!他回來了?”
“對,已經(jīng)回來了?!?/p>
“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段時間他來過電話,我忘說了。他說想來看看咱們,這幾天的某個晚上就會露面?!?/p>
“你瞧瞧……”她嘟囔了一聲,又回過身對著鏡子,用一支細(xì)畫筆描著眼睫毛。她說話慢吞吞的,臉上的肌肉一動不動。
“他消失了一年多。”
“對,有一年多了?!?/p>
羅貝托很耐心,極有耐心。
“他還沒結(jié)婚嗎?”
他試圖透過鏡子看她,但此刻她低下了頭。她把畫筆尖兒插進(jìn)染料瓶,再次問道:
“他還沒結(jié)婚嗎,嗯?沒結(jié)婚,托馬斯?”
“沒,沒結(jié)婚?!?/p>
“他會告別單身的。”
托馬斯露出淡淡的微笑,張開嘴吃力地吸著氣。他把臉轉(zhuǎn)向另一側(cè)?!疤炷?!”他瞇了瞇眼睛,目光對準(zhǔn)擺放在窗臺上的那盆天竺葵?!八麄冎牢疑踔量床坏竭@些花蕾開放了。”他一只手貪婪地伸向那株植物,悄悄掰下幾個花蕾,把它們捏碎在手指間。他舒展了一下身體,閉上眼睛。他神態(tài)平靜自若,用柔和的語調(diào)說:
“你要遲到了?!?/p>
“挺好,那我就在那兒待一會兒?!?/p>
“回來后告訴我喜歡不喜歡,你得跟我說實(shí)話。”
“我會的。”
他明白聚會后她不會對他說什么。兩人之間將第一次出現(xiàn)隔膜,第一次降下迷霧,越來越濃重的迷霧像一堵墻似的,擋在仍舊并肩行走的兩人當(dāng)中。他看著她消失在霧海里,她的臉模糊不清,形體也變得虛幻了。他蜷縮在扶手椅深處,一只手掩住另一只手,像頂著寒風(fēng)在沙灘上徘徊的海螺,孤獨(dú)、寂寞?!袄S尼亞,別這么早拋棄我,至少等到我走了以后!”咸淚流進(jìn)了嘴里?!暗鹊轿胰鍪秩隋尽彼嬲沽艘幌律碜樱痤^來。太殘忍了?!澳銈儾荒苓@么對我,我還活著,聽清楚了嗎?還活著!”
“老鼠?!?/p>
“什么老鼠?”
“老鼠,親愛的,老鼠?!彼f著,細(xì)柔的聲音中裹著微笑?!澳阌袥]有近距離見過一只老鼠?我以前住過的一家客棧里有很多老鼠。白天它們都躲藏起來,入夜后它們變得肆無忌憚。它們進(jìn)到櫥柜里,啃噬著地板,啃啊啃啊……我使勁兒敲打地面阻止它們,它們還真停了下來,可后來它們習(xí)以為常了,最后哪怕我扔過去一顆炸彈,它們照舊會啃啊啃啊啃啊……以至于連我都習(xí)慣了。一天晚上它們當(dāng)中的一只居然爬到我臉上,它的小爪子涼得很?!?/p>
“多可怕呀,托馬斯!”
“還有更可怕的。”
露臺上。琴聲傳出來,原本柔美的樂曲在社區(qū)肖邦的彈奏下,音符堆砌在一起,斷斷續(xù)續(xù)。演奏者請求諒解:“好久沒練了,全忘了!”鼓勵的話更讓人無語:“行,彈得不錯,接著彈!”然而樂曲聲絲毫沒有打破陽臺上的幽靜。幽靜把他倆孤立在綿綿不絕的微風(fēng)中,感覺像刀割一樣。羅貝托用關(guān)切的、充滿博愛的語調(diào)問道:“托馬斯呢?”不知羞恥,那個放蕩的家伙在等著無可回避的答案,在等著她承認(rèn)對自己都沒有勇氣說出來的“他的病情越來越糟了”。他會把手輕輕地搭在她肩膀上,像是在對她說:“有我在你身邊,放心吧?!彼粫f出口,什么也不會對她說。啊,羅貝托很會把握什么場合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他只需把手搭在她肩上,這個舉動足以表明一切:“我愛你,拉維尼亞,我愛你?!?/p>
“我得把頭發(fā)弄得濕潤些,它們干得像稻草?!彼г怪?,轉(zhuǎn)身對丈夫說:“托馬斯,要不要來一杯牛奶?”
牛奶。她為他端上一杯牛奶。他下顎緊繃:
“我什么也不要?!?/p>
鏡子前,她的手指在身上滑動著,她提起連衣裙的臀部,看上去心不在焉、有些疲憊。
“太長了,穿那件綠色的去是不是更好?”
“可你還是穿黑色的好看?!彼f道,用舌尖舔著干裂的嘴唇。
羅貝托希望見到她這樣,瘦瘦的,穿著黑衣裳,同那次晚宴一模一樣。她記不清了,至少現(xiàn)在還沒想起來,而他卻看見了近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就像是前一天晚上。
那是在婚禮的前兩天。拉維尼亞也像現(xiàn)在這樣,穿著一身黑。她佩戴的唯一珠寶是她的那條珍珠項(xiàng)鏈,就是此時躺在水晶盒里的那條。那天羅貝托是第一個到的。他眉開眼笑地對她說:“真優(yōu)雅,拉維尼亞!黑色對你簡直是絕配,從沒見過你這么迷人,如果我是你,會把新婚連衣裙也做成黑色的。這些珍珠是新郎送給你的?”聽到肯定的回答,他顯得滿意至極。然而在他的微笑背后,在他輕佻的殷勤之下,在最深處,只有他托馬斯,能猜出某種見不得人的東西。不,不是嫉妒也不是憂愁,而是近似一種帶嘲諷的警告:“你先和她在一起,權(quán)且和她在一起,以后等著瞧吧?!蹦莻€以后就是現(xiàn)在。露臺上,美妙的肖邦樂曲彌散在寂靜中,隱隱的樹木芬芳,朦朧的月光,一切都影影綽綽。只有他倆是清晰的,那么清晰,那么真切。談話斷斷續(xù)續(xù),蝴蝶漫無目標(biāo)地飛舞著,翅膀散落下銀粉?!熬褪悄谴瓮硌纾?,拉維尼亞?”唉,那次晚宴?!俺^十年了,是嗎?”羅貝托沒直接回答?!澳憬K于想起來了?晚宴中我背誦了杰拉爾第的詩。那天我喝得半醉,但還是把整首詩背了出來,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問候你,記得嗎?”她神情嚴(yán)肅起來,有些惶惑,把手伸向珍珠項(xiàng)鏈,那是她慌亂無措時特有的舉止:從前她總是把項(xiàng)鏈的外圈攥在手里,慢慢地轉(zhuǎn)動著。是的,怎會不記得?她完全記得,不過那首詩現(xiàn)在意義不同了,不,不只是對她熱情洋溢的、讓新郎悶悶不樂的祝福,而是深入的、鄭重的表白:“如果我愛你,如果你也愛我,咱們該如何相愛!”
“扎上那條帶子?”她嘟囔了一聲,又一次從背部拎起連衣裙。她向浴室走去。“別擔(dān)心,沒人會注意我的?!?/p>
“除了羅貝托?!彼脒@么說。他緩慢地搓著手,察看著指甲?!八鼈儽仨毐3智鍧崱!毕肫饋砹?,他把雙手交叉起來放到胸前,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桌面:沐浴海綿,香水,刷子,發(fā)卡和珍珠項(xiàng)鏈……透過玻璃盒,他看到那串項(xiàng)鏈。那些珍珠曾引起羅貝托的注意:玫瑰色的仿制品,鮮亮無比。她回房間時,他放好項(xiàng)鏈。她有些心不在焉,不清楚等待她的是什么。然而,假如他請求她,“拉維尼亞,別去了”,假如他哪怕只對她說一句,“別去了,留下來陪我”,又當(dāng)如何?
他伏下身子,直到下巴觸到膝蓋,額頭上、脖子上汗水淋漓,嘴巴扭曲著?!疤炷?!”房間在旋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他感覺自己被拋了起來,像一塊石頭似的猛地飛起,伴隨著聲嘶力竭的叫喊,落入無限的時空中?!袄S尼亞,拉維尼亞……”他閉上眼睛,仰靠在扶手椅上,如此寒冷,如此疲憊不堪。由于惡心,他張大了嘴巴抽搐著,他盼著拉維尼亞此刻不要進(jìn)來,他不想被她撞見這副模樣。他把披肩拉到脖子上。他心力交瘁,感覺自己無比悲催,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疤炷?!”他把手伸到額頭,可那只手也是汗津津的?!疤炷模炷?,天哪,天哪!”他心不在焉地重復(fù)著。他的手在綿軟的扶手椅上蹭來蹭去,頻率越來越快。誰也幫不了他,無論是誰。他想起了母親,一個矮小的、患佝僂病的、除了一雙銳利的眼睛外生活中一無所有的女人。他從她那兒繼承了非凡的預(yù)見力。每當(dāng)有人向她通報(bào)消息時,她總是說:“我早就知道了?!彼偸遣[起那雙吉卜賽人的眼睛,不厭其煩地說:“我早就知道了?!薄翱墒?,既然你早就知道,怎么不想辦法阻止它?”她的丈夫?qū)λ爸?,一邊像晃一塊抹布似的晃動著她。
她在她男人手心里是那么渺小,但她長著一雙能透視未來的、令人驚嘆的眼睛。“除了等待,我還能做什么?”
“只能等待”,他嘟噥著,把目光轉(zhuǎn)回蜷縮在盒子里的項(xiàng)鏈。他聽見水龍頭不停地流水。
“你要晚了!”
她關(guān)上水龍頭,開始梳頭。
“沒關(guān)系,親愛的。”
他晃了一下身子,坐到扶手椅邊兒上,身子傾斜,目光專注。
“是不是很費(fèi)勁,嗯?”
“不是的,我只是無法固定發(fā)型?!?/p>
“你的發(fā)卡都在這兒。你不用發(fā)卡嗎?”他說道。他從椅子上躥了起來,靠近桌子,抓起項(xiàng)鏈,揣進(jìn)兜里,然后回到椅子上?!澳悴恍枰l(fā)卡?”
“不需要,已經(jīng)弄好了,比預(yù)期的還要好?!?/p>
他張著嘴急促地呼吸著,面帶微笑,看著她進(jìn)了房間。
“發(fā)型挺美,我很喜歡你把頭發(fā)扎起來?!?/p>
“怎么沒見我的項(xiàng)鏈?”她嘟囔了一聲,把水晶盒打開。她皺了皺眉頭說,“剛才好像還在這兒……”
“你是說那條珍珠項(xiàng)鏈嗎?我好像也見著了。不在盒子里嗎?”
“不,不在。奇怪了!我挺肯定……”
她把抽屜翻了又翻。把箱子都打開了,摸著衣服兜。
“別著急,親愛的,該不是你把它落在哪兒了。不早了,咱們明天再找?!彼f著,低下了頭,手里擺弄著窗簾的垂飾?!拔以S諾過送你一條真項(xiàng)鏈,拉維尼亞,你記得嗎?我總是不能兌現(xiàn)諾言?!?/p>
她再次翻著梳妝臺抽屜。她把一個小銀盒打開,把里面的東西倒了出來,眼睛盯著盒底的線絨。
“我覺得……”她回到桌子旁,若有所思地打開香水瓶,沾濕了指尖,蓋好瓶蓋兒,用指尖抹著脖子,“讓人難以置信,對嗎?”
“肯定是你放錯了地兒,自己忘了?!?/p>
“不,不會的,應(yīng)該就在這兒,我?guī)缀跄芸隙▌偛胚€……”她微笑著回到鏡子前。她問鏡子:“難道真的落在別處了?唉,誰知道呢?!彼龂@了口氣,拿起包,小心翼翼地清刷著發(fā)舊的絲綢面?!罢婵上?,穿這件連衣裙應(yīng)該配那條項(xiàng)鏈,別的都不配,只有那條合適?!?/p>
“必須的?!蓖旭R斯嘟囔了一聲。他使勁握住兜里的項(xiàng)鏈,笑著說:“真是瘋了?!?/p>
“嗯,你說什么?”
一切都將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一切都將順其自然地發(fā)生,但他已經(jīng)做出了某種改變,他從那個場景中抽出的一樣?xùn)|西現(xiàn)在就在他手里:一個陪襯,一件猥瑣的裝飾品,但卻是一幅完整的畫面所不可缺少的。那兒有陽臺,有肖邦音樂,有月光,唯獨(dú)缺了珍珠。他把頭抬了起來。
“這怎么可能呢,托馬斯?我可以發(fā)誓我看見它就在這兒!”
“行了,親愛的,別再想這事了。不就是一串破珍珠嗎。我會送給你真正的珍珠,哪怕得去海底打撈它們!”
她撫弄著他的頭發(fā),把披肩拽到他的腳面上,安慰自己說:
“咱們自己島上的珍珠,對吧,托馬斯?”
“對,自己島上的,極長的一串珍珠,能繞成百上千圈的那種?!?/p>
她垂下含著晶瑩淚珠的眼睛,俯身去吻他。
“我很快就會回來?!?/p>
看到她離開后,他從兜里掏出項(xiàng)鏈,用力握住它,試圖把它握得粉碎。當(dāng)他看見珍珠在反抗,想從他的手指間脫逃時,他攥緊它們猛地?fù)u動著。那些鏈圈兒相互碰撞發(fā)出的聲音酷似笑聲。他繼續(xù)搖動著它們,笑著,就像逮住了一個以發(fā)假笑作樂的玫瑰色小惡鬼。他把它們放到耳邊。“我抓到它了,抓到它了。”他喃喃地說,向被捧在手心里的項(xiàng)鏈吹著怨氣。他站立起來,神情嚴(yán)肅,瞪大了眼睛望著正在被關(guān)上的、發(fā)出吱吱聲的大鐵門。
“拉維尼亞!拉維尼亞!”他呼喚著跑到窗前,打開窗子,“拉維尼亞,等一等!”
她在人行道上停下了,驚愕地抬起頭來,身子向后退著。他用沉靜的目光望著沐浴在月光下的女人。
“怎么啦,托馬斯,怎么啦?”
“我找到你的項(xiàng)鏈了。拿著!”他說著,伸出胳膊,讓項(xiàng)鏈從手指間滑出。
綠色舞會之前
藍(lán)色和白色狂歡隊(duì)伍中的桑巴舞者們穿著路易十五時期的服裝走了過來。他們的銀色引導(dǎo)旗上端呈金字塔形,他們的卷發(fā)垂掛在額前,緞子裙的長尾拖在柏油路上沾上了灰塵。一個黑人鼓手摘下三角帽對俯在窗前看游行的兩名女子深深鞠了個躬,然后又戴回帽子,手里轉(zhuǎn)動著汗津津的斗篷。
“露,他喜歡你?!蹦贻p女子塔蒂莎轉(zhuǎn)身對仍在鼓掌的黑人女子說,“他的問候是沖著你的,你看他多帥氣!”
露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男人比他漂亮一千倍,至少在我看來是的。他應(yīng)該快到了,說好十點(diǎn)鐘他去街口接我。如果我晚到了,他會把自己灌得爛醉,那可糟了,以后他哪兒都不去了?!?/p>
年輕女子拽著露的胳膊,把她拉到床頭柜旁。整個房間亂七八糟,就像一個竊賊剛剛光顧過,把箱子和抽屜翻了個遍。
“我都快趕不上了,露!這種裝飾有難度……要耐心,你得幫把手?!?/p>
“怎么還在磨蹭?”
塔蒂莎坐在床上,把綠襯裙攤到膝蓋上。她穿著同樣是綠色的比基尼泳裝和帶花邊的長襪。
“哪有那么快,這些都還沒固定好,你看那兒……我發(fā)明了一種女丑角的霹靂造型,難度極大!”
露走了過去,用手撫平發(fā)光的絲綢和服。她綿羊毛式的卷發(fā)頂上戴著一朵紅皺紋紙做的菊花。她在塔蒂莎身旁坐下。
“拉伊蒙多說話就該到了,如果我遲到了,他會像豹子一樣兇。今天看游行,我要從頭到尾看個遍?!?/p>
“別著急,還來得及?!蹦贻p女子打斷說,一邊撥開遮擋住眼睛的頭發(fā)。
她扶起倒在床頭柜上的臺燈:“真是的,我怎么弄得這么晚?!?/p>
“別誤了游行,明白嗎,塔蒂莎,怎么都成,就是別誤了游行!”
“誰說你會誤了游行?”
露把一只手指插進(jìn)膠水瓶,再用手指在那些碟狀箔片上輕輕地涂抹著,然后把它們凌亂地鋪在襯裙上。她撿起一塊落在一旁的箔片,仔細(xì)地蘸上膠水,貼到襯裙上,用手細(xì)細(xì)揉動著,把它粘牢。
“你還要在襯裙上貼滿箔片……”
“你在抱怨嗎?剛開始我覺得來得及,現(xiàn)在也不能半途而廢,你會明白!有你幫把手,很快就能弄好。我化好妝了,你看啊,我的臉怎么樣?你什么都不說,你這個巫婆!哎……我臉怎么樣?”
“挺漂亮的,塔蒂莎。你把頭發(fā)弄成這種綠色,看上去就像一棵洋薊頭,很養(yǎng)眼。我只是不喜歡你把指甲也涂成綠色,看上去怪怪的?!?/p>
塔蒂莎猛地抬起頭,呼吸變得順暢起來。她把手背貼到通紅的面頰上。
“指甲是很吸引眼球的,你這個傻瓜。那是場綠色舞會,所有的裝扮都該是綠色的,所有的。你別總看著我,接著粘,你可以說話,但別停手。還有多一半沒粘完呢?!?/p>
“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p>
“沒關(guān)系。”年輕女子一邊說一邊用床單擦著流到手指邊的膠水,“好歹把它們粘上就行了,誰也不會仔細(xì)看里面,人多了去了。讓我發(fā)瘋的是這股熱浪,我實(shí)在受不了了,感覺要被烤化了,熱死人?。‰y道你不覺得?”
露試圖抓住滑落到脖子上的菊花,她皺了皺眉頭,然后壓低嗓門說:
“我去那兒看過了?!?/p>
“怎么了?”
“他就要死了?!?/p>
一輛小車在路邊停下,喇叭嘟嘟亂響。一群小童與其說在唱歌,不如說在叫嚷,人們用鍋擊打出節(jié)拍:“王冠不是金子的也不是銀子的……”
“我就像被關(guān)在爐子里似的。”年輕女子哼著,用力吸著氣,鼻梁上滲出汗水,“早知道我就設(shè)計(jì)一種更輕的裝扮了?!?/p>
“比這個還輕?你都快全裸了,塔蒂莎。我試過我那身夏威夷女人的裝扮,只露出部分大腿,拉伊蒙多就話里話外挑剔起來。你想想,假如……”
塔蒂莎用指甲尖拾起一塊纏在長襪花邊上的箔片,讓它落在裙褶上的箔片群中,然后若有所思地,擦去落在膝蓋上的一滴已經(jīng)干透的膠水。她掃視著眼前那些東西,并不留意其中任何一件。她用陰郁的嗓音說道:
“露,你認(rèn)為?”
“認(rèn)為什么?”
“認(rèn)為他就要死了?”
“唉,是的。我有經(jīng)驗(yàn),我見過不少人死,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過不了今夜?!?/p>
“可你搞錯過一次,還記得嗎?上回你說他到了彌留之際,會死的……第二天他卻容光煥發(fā)地要喝牛奶了?!?/p>
“容光煥發(fā)?”女傭人心里一怔,噘了噘染成紫紅色的嘴唇,“那次我可沒對夫人您說過他要死了,只是說他情況糟透了,我的確是那樣說的。但是今天不一樣,塔蒂莎。我根本不用進(jìn)屋,從門縫里就能窺探到他即將死去?!?/p>
“可我去那兒時,看見他睡得很香,露?!?/p>
“那不是睡覺,完全是兩碼事。”
年輕女子猛然拋開攤在膝蓋上的襯裙,站了起來。她走到桌前,抓起威士忌酒瓶,在橫七豎八堆在一起的瓶子和盒子中尋找著,終于在海綿貂下面找到一個杯子。她吹去落在杯底的粉末,倒上酒,用上腭骨頂住杯子大口喝了起來。她張開嘴喘著氣,對黑人女子說:
“想喝嗎?”
“我喝了不少啤酒,挺煩的。”
塔蒂莎再次倒?jié)M酒杯。
“我臉上涂的色有沒有褪掉?你看我眼圈上的綠色弄花了沒有……我從沒流過這么多汗,感覺血液在沸騰?!?/p>
“你喝多了。尤其是在這種場合……我也不明白在這款絲繡襯裙上那些箔片怎么粘不住,總是脫膠。更糟的是我靜不下心來,總想著拉伊蒙多隨時會出現(xiàn)在街頭……”
“你真夠煩的,露,對吧?一件事要說一千遍,總在嘮嘮叨叨!那家伙就不能等一會兒嗎?”
女傭人沒有回答。她正陶醉地聽著一支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的演出隊(duì)奏出的樂曲。她用假嗓音哼唱著歌詞:最后他哭了……最后他哭了,哭了……
“有一年狂歡節(jié),我加入一支邋遢人的隊(duì)伍里,玩得好開心。我不停地跳舞,鞋子都跳破了?!?/p>
“那次我得了流感,情況很糟,臥床不起了,記得嗎?今年我可得盡興,得跳個痛快。”
“那你爸怎么辦?”
年輕女子用床單慢慢地清理著因沾上膠水變白的指尖。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再次把手指插進(jìn)膠水瓶里。
“你想讓我待在這兒哭泣,對嗎?你想讓我頭上蒙著灰布跪在地上禱告,你是不是這個意思?”她問著,盯著粘滿箔片的手指尖。她把閃閃發(fā)亮的頂針丟在襯裙上。
“我又能做什么?我不是上帝,對吧?既然如此,如果他病情加重了,我有什么錯?”
“我沒說是你的錯,塔蒂莎。這跟我毫不相干,他是你父親,不是我的。你覺得怎么好就怎么著吧?!?/p>
“可你竟然說他快死了!”
“是真的?!?/p>
“沒有的事!我從門縫里窺探過,他在睡覺,沒有人會那樣睡著死去。”
“好了,你說不會就不會?!?/p>
塔蒂莎走到窗前,面對著紫色的天空。人行道上,一伙小孩子正玩著形似香蕉的塑料呲水槍,相互往臉上呲水。
一個男人身著女人的衣裳,腳穿極高的高跟鞋,邁著外八字走了過來。小孩子們停止了玩耍,對他報(bào)以噓聲。年齡最大的那個混血兒跑到他身后,喊道:“我的美人,跟我走吧,我的美人。”她無動于衷地目睹了那一幕,用力拽了拽長襪上的比基尼松緊帶。
我像匹馬似的流汗。我發(fā)誓,要不是已經(jīng)化了妝,我會立馬去沖個澡,提前化妝真是愚蠢透頂。
“我口渴得厲害?!迸畟蛉肃絿佒?,一邊挽起和服袖子,“唉!有杯冰啤酒就好了。我就愛喝啤酒,可拉伊蒙多更喜歡卡莎薩酒。去年那三天他都喝得爛醉,我不得不獨(dú)自參加狂歡游行。我乘坐的是所有彩車中最漂亮的一輛,主題是一片大海。你真該看看那些被珍珠環(huán)繞著的美人魚,還有漁夫、海盜和章魚什么的,什么都有!在彩車最頂端,海中女王坐在一只一會兒張開一會兒閉上的貝殼中……”
“你已經(jīng)誤判過一回。”年輕女子打斷她的話說道,“他不可能快死了,不可能。我在你之前去過那兒,他睡得那么香。今天早些時候他甚至認(rèn)出我了,一直看著我看著我,還笑了起來。爸,你還好嗎?我問道。他沒回答,但我看得出他完全聽懂了我的話?!?/p>
“他在強(qiáng)撐著,真不幸?!?/p>
“強(qiáng)撐著,怎么這么說?”
“他知道你要參加化裝舞會,不想攪了你的好事?!?/p>
“哎呀,跟無知的人講話真費(fèi)勁。”年輕女人吼了起來,把堆在床上的衣服拋到地上,她翻著一條長褲的兜兒,厲聲問道,“你拿了我的香煙?”
“我抽我自己的牌子,犯不著拿你的。”
“聽著,小露子,聽著,”她繼續(xù)說著,理了理女傭人卷發(fā)上的菊花,“我不是在瞎猜,我很肯定就在今天早些時間他認(rèn)出我了。我想,那一刻他的確有些心酸,因?yàn)槲乙姷揭坏窝蹨I從他已經(jīng)癱了的那半邊臉上流下來。我從沒見過他那半邊臉哭,從沒見過,而這次只有那半邊在哭,那滴眼淚很陰郁……”
“他那是在告別?!?/p>
“看看,你又在胡扯!閉上你的烏鴉嘴,你好像盼著他出事似的。干嗎總重復(fù)那句話,干嗎呀?”
“是你在問,又不讓我回答。我不能撒謊,塔蒂莎?!?/p>
塔蒂莎往床下窺視了一番,拖出一只鞋子,然后伏在地上,綠色的卷發(fā)掃到地面上。她抬起頭環(huán)視著四周,然后當(dāng)著女傭人的面,跪在地下緩緩挪動著身子,終于撿起了那個膠水瓶。
“你去那兒難道只為看熱鬧嗎?”
“你還想不想讓我把這個弄完?”露氣沖沖地抱怨著,沾滿干膠的手指不停地張開又合上。
“拉伊蒙多痛恨等人,不過今天還來得及?!?/p>
塔蒂莎站起身來,喘著粗氣,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困獸一樣急速走動著,一腳踢開了橫在地上的那只鞋。
“都怪那個倒霉醫(yī)生,那個不男不女的家伙。我明明對他說過,我不能在家里陪護(hù)他,我又不會照顧病人,沒辦法,真的無能為力!如果你是個熱心腸,你會幫幫我,可你偏偏是個自私的家伙,一個沒心沒肺的低能兒。你這個自私鬼!”
“別忘了,塔蒂莎,他不是我父親,不關(guān)我什么事,我已經(jīng)盡力了,沒什么可說的,對吧?這些月來,是誰在承受壓力?我從沒發(fā)過牢騷,是因?yàn)槟惆炙瞬诲e,又挺不幸。請保持圣潔的耐心,今天我?guī)筒涣四懔?!我早該在街上狂歡了,卻一直被拴在這兒做這做那?!?/p>
年輕女子帶著疲憊的神情打開了衣柜。她照著鏡子,緊了緊腰帶。
“我胖了,露?!?/p>
“你,胖了?你就剩把骨頭了,姑娘。你的男朋友都沒地兒抓住你了,不是嗎?”
年輕女子放蕩地扭了扭屁股,然后笑了笑,眼神亢奮起來:
“露,露,看在上天的分上,趕快弄完,夜里十二點(diǎn)他來接我。他把自己裝扮成綠色小丑。”
“我也裝過小丑,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他坐‘旋風(fēng)來,知道那有多氣派?”
“那是什么?”
“一輛很棒的轎車,紅色的。你別光在那兒看著我,快點(diǎn)兒,你沒瞧見……”她焦急地把一只手搭在脖頸上。
“露,他為什么不能待在醫(yī)院里?!他在醫(yī)院那會兒情況多好……”
“慈善醫(yī)院就這樣,塔蒂莎。他們不能讓一個無法治愈的病人在里面待一輩子,門外有很多人在等著住院?!?/p>
“幾個月來,我一直盼著這場化裝舞會。他都活了六十六年了。難道不能再多活一天?”
露抖了抖襯裙,拉開距離察看著。她又一次撩開襯裙的下擺,俯身看著那些碟狀箔片。
“就差一截了?!?/p>
“還得弄一整天……”
“幫幫我,塔蒂莎,咱倆一起粘,很快就能弄完?!?/p>
兩人終于開始提速,幾只手從膠水瓶到碟狀箔片再到襯裙之間不停地忙碌著,被箔片的重量壓彎了的襯裙,看上去就像一只綠翅膀。
“今天拉伊蒙多會殺了我?!甭队珠_始絮叨,一邊隨意地貼著箔片,一邊用手背擦著額頭的汗水。她的手在額前忽然停住了:
“你沒聽見嗎?”
年輕女子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什么?”
“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呻吟?!?/p>
她向下望著。
“聲音是從街上傳來的。”
在臺燈的黃光照射下,兩人同時低下了頭。
“聽著,露,如果你今天能留下來,就今天,”她先是輕聲細(xì)語地說著,隨后又急匆匆地往下說,“我會把我的連衣裙送給你,那件白色的。你知道是哪件嗎?再加上那雙皮鞋,還挺新的呢,你是知道的。你明天再去,你可以天天去,但今天得留下!”
女傭人挺直了身子,眉飛色舞地說:
“太難了,塔蒂莎,太難了。打一開始我就盼著今天。打死我也不會留下,今天可不行?!彼龘u晃腦袋時,頭發(fā)上的菊花掉了下來。她用牙咬開一只夾子,把花兒夾回頭發(fā)?!白屛曳艞夁@場狂歡?想都別想!我可是做足了準(zhǔn)備的?!彼f著,一邊搖動著襯裙?!昂昧耍憧梢源┥纤?。這活兒真累人,可是沒人會注意它?!?/p>
“我可以把藍(lán)外套給你。”年輕女子嘮叨著,用床單擦著手。
“即便換成我父親,我也不會留下來陪他,聽見了嗎,塔蒂莎?哪怕是我父親,今天都不行。”
塔蒂莎猛地站了起來,走過去抓起酒瓶,閉著眼灌了幾大口,然后穿上襯裙。
“哇!這威士忌就像一顆炸彈?!彼踹吨呓R子,“過來,到這兒來幫我系扣子,別總板著臉待在那兒,討厭鬼。”
露的手指在薄紗上摸索著。
“我找不到暗扣?!?/p>
塔蒂莎站在鏡子前,叉開雙腿,昂著頭。她透過鏡子看著女傭人說:
“說他要死了就是瞎扯,露。你進(jìn)他房間時沒戴眼鏡,對吧?你沒看清他正在睡覺?!?/p>
“可能是我搞錯了?!?/p>
“當(dāng)然是你搞錯了!他是在睡覺?!?/p>
露皺了皺眉,一邊用和服袖口擦干下巴上的汗水,就像塔蒂莎的回聲似的重復(fù)道:
“他是在睡覺?!?/p>
“麻利點(diǎn)兒,露,你按幾個扣兒,感覺像按了一個時辰!”
“好了?!迸畟蛉说吐曊f道,退到門口。
“不用我再做什么了,對吧?”
“等等!”塔蒂莎一邊吩咐著,一邊快速抹著香水。她重新描了描嘴唇,然后把畫筆扔在開著蓋兒的香水瓶旁。
“我準(zhǔn)備好了,咱倆一塊兒下樓?!?/p>
“我得先走了,塔蒂莎!”
“等等,我都說可以走了?!彼档蜕らT重復(fù)說,“就差拿上我的包了?!?/p>
“你不把燈關(guān)上?”
“還是不關(guān)好,對嗎?房間顯得喜慶些。”
在樓梯高處,兩人身子挨得更近了,她們朝同一個方向望去,那扇門緊閉著。兩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就像在逃跑中受了驚嚇。她們靜靜地聽著大廳里掛鐘發(fā)出的聲響。女傭人移動著腳步,低聲說道:
“你不想過去窺探一下,塔蒂莎?”
“還是你去吧,露……”
兩人匆匆交換了眼神。一滴滴汗水順著塔蒂莎綠色的太陽穴流下,那汗水像檸檬皮榨出的汁一樣渾濁。門外的汽車?yán)劝l(fā)出一陣陣嘟嘟聲,掛鐘的響聲也變得雄壯起來。女傭人輕輕地掙脫了塔蒂莎的手,她踮著腳尖下了樓梯,打開通向大街的門。
“露!露!”年輕女子驚呼著。她強(qiáng)忍著沒有大聲嚷出來,“等等,我這就下樓!”
她俯在樓梯扶手上,身子緊貼著它,匆匆地往樓下走。當(dāng)房門在她身后撞上時,一些散落的綠箔片順著她的腳步滾動著,仿佛在追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