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芹
袁玉蘭從重慶市萬州區(qū)武陵鎮(zhèn)出發(fā),跨越1324公里,來到云南省河口市屏邊縣烈士陵園,她要親自“看”張宜華一眼,告訴他,40多年前的承諾,她從未忘記。
甜蜜愛情終于沙場
2020年4月,云南屏邊空氣漸暖,木棉花高高地掛在樹上,鮮艷欲滴,猶如英雄的鮮血染紅了樹梢。屏邊水沖子烈士陵園上空,一群寒鴉低低地飛過,袁玉蘭站立在張宜華墓前,看著照片上那張俊秀的臉,淚如泉涌,哽咽著說:“替你孝敬媽媽,我做到了。你安息吧!”
67歲的袁玉蘭是重慶忠縣石寶鎮(zhèn)百安鄉(xiāng)光明村人。家里條件不好,她和兩個哥哥念完小學(xué)就輟學(xué)了,跟隨父母到生產(chǎn)隊勞動。
1973年,20歲的袁玉蘭結(jié)識了村里的拖拉機手張宜華。張宜華年幼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為了幫母親分擔(dān)重活,他常常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還不回家。袁玉蘭覺得,孝順勤勞的男人很可靠。
兩人互生好感,漸漸成了情侶,第二年,他們訂婚了。大部分時間,他們各自在生產(chǎn)隊勞動,總有干不完的活兒,但彼此都牽掛著對方,心中充滿了甜蜜。
1974年年底,武裝部到村里征兵。張宜華很想報名,參軍報國是他多年的夢想,但想到常年生病的母親和即將嫁進(jìn)門的未婚妻,他猶豫了。心上人的心思,袁玉蘭明白,她堅定地說:“你安心去服役,把媽媽交給我照顧。”就這樣,兩人取消了來年春日的婚期,決定等張宜華退伍返鄉(xiāng)再結(jié)婚。
1975年1月21日,張宜華離開家鄉(xiāng),奔赴西藏軍區(qū)。從此,兩人鴻雁傳書,遙寄思念。張宜華每月都要給袁玉蘭寫信,囑咐她和母親照顧好身體。每每收到信,袁玉蘭都無比激動,立刻給心上人回信。她還時常去張宜華家,幫他的母親干農(nóng)活,給她講張宜華在部隊的情況。
張宜華的母親袁和菊是個苦命女人,早年女兒夭折了,后來又失去丈夫,她的身心遭受了沉痛的打擊,患了一身病,常年吃藥。為了不讓“媽媽”太勞累,袁玉蘭包攬了所有的重活,農(nóng)忙時節(jié),還邀上自家兄弟,去幫張宜華的母親收割。
生活的負(fù)擔(dān)比從前更重,袁玉蘭卻從來不言苦。想到遠(yuǎn)方的心上人,她覺得日子充滿了期待。
1979年2月初,天空飄著鵝毛大雪,張宜華又寫了信回來。他在信中說,2月17日,他和戰(zhàn)友們將奔赴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戰(zhàn)場,“打贏了這場戰(zhàn)爭,我就回家。但如果子彈不長眼,拜托你幫我照顧好媽媽……”讀到這里,袁玉蘭忐忑不安,想到未婚夫即將奔赴無情的沙場,她的心一刻也不能平靜。
為了讓張宜華放心,袁玉蘭迅速寫了回信:“別亂說,你一定會平安回來的。你為國盡忠,我替你盡孝,是應(yīng)該的。你不用擔(dān)心,無論怎樣我都會照顧好媽媽。”
回信寄出去沒多久,部隊傳來噩耗:為了掩護(hù)戰(zhàn)友,張宜華被子彈射中,壯烈犧牲。仿佛一聲晴天霹靂,袁玉蘭陷入了深深的痛苦,整日以淚洗面。張宜華的母親更是苦不堪言,幾次哭到暈厥。
看著臥床不起、傷心欲絕的“媽媽”,袁玉蘭既心疼又自責(zé),她答應(yīng)過張宜華,要照顧好媽媽。想到這里,袁玉蘭擦干眼淚,握著袁和菊的手,說:“媽媽,還有我呢,我會陪著您,照顧您的!”
出嫁也要帶著“媽媽”
袁玉蘭每天一早來到張宜華家,幫他的母親做家務(wù),陪她吃飯,為她擦洗身體??粗皨寢尅钡臍馍珴u漸有了好轉(zhuǎn),她感到很欣慰。
一個下雨天,袁玉蘭像往常一樣來到袁和菊家。只見她靠在墻邊,望著墻上兒子的照片,默默地抹眼淚。袁玉蘭意識到,對于獨居的“媽媽”來說,走出悲傷的情緒很困難。如果有人和她一起住,陪她說說話,她的狀態(tài)會好一點??墒牵皨寢尅睕]有姐妹也沒有女兒,誰來陪她住呢?思來想去,袁玉蘭決定自己搬過來。
第二天,袁玉蘭便收拾了衣物,搬到了袁和菊家。得知她要與袁和菊長住,家人都不贊同,同村的人也開始說閑話,“張宜華已經(jīng)走了,她不是犯傻嗎?還不如趕緊找個婆家嫁了!”閑言碎語傳入耳中,袁玉蘭心里很難過,但想想心中的諾言,她什么也沒有說。
每天,袁玉蘭默默地陪在袁和菊身邊,給她做飯,幫她洗衣服,陪她說話,袁和菊的心情又漸漸明朗起來??墒堑搅艘股钊遂o時,袁和菊又情不自禁想念兒子,悄悄落淚。一連幾個早晨,袁玉蘭發(fā)現(xiàn)“媽媽”的眼睛又紅又腫,就知道了她的“秘密”。為了讓“媽媽”睡好覺,她干脆和“媽媽”同睡,將她摟在懷里,像哄小孩一樣哄她入睡。過了一段時間,袁和菊能夠睡安穩(wěn)覺了。
因為哭泣過多,袁和菊的右眼幾乎失去了視力,左眼也看不清楚,袁玉蘭每晚用熱毛巾幫她敷眼睛,再滴上眼藥水。袁和菊貧血嚴(yán)重,袁玉蘭四處求醫(yī),買回滋補中藥,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
因為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疏遠(yuǎn),加上失去張宜華的痛苦一直縈繞在心間,袁玉蘭常常覺得有苦說不出。但無論心里有多少苦水,在“媽媽”面前,她總是表現(xiàn)得堅強又樂觀,只有到了深夜,“媽媽”睡著了,她才敢偷偷掉眼淚。
讓袁玉蘭感到高興的是,“媽媽”的狀態(tài)一天比一天好。雙眼恢復(fù)了視力,能自己吃飯了,“婆媳倆”的生活漸漸好起來。
有一天,袁和菊的哥哥來到家中,對袁玉蘭說:“你照顧‘媽媽這么久,孝心愛心都盡到了,可是你已經(jīng)26了,不能再耽誤,找個好人就嫁了……”
袁玉蘭立刻明白了,這是“媽媽”請來的“說客”,她流著淚說:“我嫁人了,媽媽怎么辦?我答應(yīng)過宜華,要替他照顧媽媽。”
袁玉蘭如此倔強,袁和菊拿她沒辦法,就假裝跟她生氣,不吃也不喝。袁玉蘭怕氣壞了“媽媽”的身體,只好勉強答應(yīng)了她:“嫁人可以,但是我得帶著媽媽?!钡弥裉m的條件,說媒的人都悄悄地走了。
1981年,袁和菊的哥哥到重慶萬州打工,認(rèn)識了武陵鎮(zhèn)的搬運工彭國政。他見彭國政勤勞又踏實,就牽線搭橋,讓他和袁玉蘭互相認(rèn)識。
聽聞袁玉蘭的“硬性要求”,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彭國政認(rèn)為袁玉蘭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女子,對她更生了幾分好感。“多個媽媽,多一份福氣?!彼嬖V袁玉蘭,他會和她一起照顧媽媽。就這樣,兩人步入了婚姻。
袁和菊怕拖累兩個孩子,說什么也不肯跟他們?nèi)トf州。彭國政只好過起了“兩邊跑”的生活,來回跑了好幾年,毫無怨言。袁和菊實在不忍心看他長年奔波,終于答應(yīng)和他們一起去萬州。
孝愛溫暖“媽媽”暮年
彭國政家十分貧寒,只有一間20多平米的小土屋。女兒和兒子相繼出生后,生活更是拮據(jù)。為了一家人過得好一點,袁玉蘭農(nóng)忙時種地,農(nóng)閑時就和丈夫一樣做搬運,扛著一百多斤的貨物,她要登上一百多步臺階,常常累得腰酸背痛。盡管日子很苦,她卻從不舍得讓“媽媽”干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洗衣服,做飯,把家里全都收拾妥當(dāng)了,才出門去搬運。
袁玉蘭有一手好針線活,下雨天,她在家給“媽媽”織毛衣、毛褲,做棉鞋、鞋墊。為了讓棉鞋保暖,她把平時收集的絨毛衣領(lǐng)縫到鞋墊上。時間久了,袁和菊不肯再穿買的鞋,她說袁玉蘭做的鞋子舒服又保暖。
彭國政也很心疼“媽媽”。聽說艾草水泡腳可以祛除濕氣和寒火,他專程上山找艾草,一捆一捆背回家,晾干,密封,以備“媽媽”長年使用。袁和菊喜歡吃雞蛋,彭國政養(yǎng)了十幾只雞,讓“媽媽”一年四季可以吃上新鮮的雞蛋。他還經(jīng)常到河邊釣魚,讓袁玉蘭煮給“媽媽”吃,有時釣得多,就拿小桶養(yǎng)起來,讓“媽媽”慢慢吃。
夫妻倆長年勞作,十分辛苦,但他們從不抱怨,更不舍得讓袁和菊跟他們吃苦受累。在他們的言傳身教下,兩個孩子從小就很疼愛“奶奶”,那時候零花錢很少,他們卻愿意拿來給奶奶買好吃的,還拿出壓歲錢,給奶奶買了個助聽器。
在這個充滿愛的家庭里,袁和菊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性格也比從前開朗多了,臉上時常掛著幸福的笑容。左鄰右舍都以為她和袁玉蘭是一對母女,常??渌呐畠汉团鲇行⑿?,袁和菊聽了,呵呵直笑。
有一次,袁和菊上街看戲時,不小心摔斷了股骨,住進(jìn)了醫(yī)院。一個多月里,袁玉蘭守在她身邊,給她喂飯,喂藥,幫她擦洗身子,揉腿。臥床久了,袁和菊感到渾身酸痛,不肯吃飯,還常常發(fā)脾氣。袁玉蘭小心翼翼地幫她翻身,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打她的背,哄她吃飯,哄她入睡。彭國政一日三餐變著花樣做菜,煲湯,送到醫(yī)院,生怕“媽媽”吃不好。
2019年8月的一天,袁玉蘭無意中看到袁和菊靠在墻邊,對著張宜華的照片輕聲說話。她明白,這么多年過去了,張宜華始終是“媽媽”心里最大的牽掛。于是她悄悄委托張宜華的戰(zhàn)友,打聽他的下落。2019年年底,袁玉蘭收到張宜華戰(zhàn)友的來信,得知他的墓地在云南屏邊。此時“媽媽”已經(jīng)94歲了,袁玉蘭決定代替“媽媽”去“看”張宜華。
2020年4月,袁玉蘭從重慶市萬州區(qū)武陵鎮(zhèn)出發(fā),跨越1324公里,來到云南省河口市屏邊縣烈士陵園,她要親自“看”張宜華一眼,告訴他,40多年前的承諾,她從未忘記。
如今,袁玉蘭成了小鎮(zhèn)家喻戶曉的名人。面對榮譽和夸贊,袁玉蘭只是淡然一笑,說:“張宜華為國家奉獻(xiàn)了生命,我照顧媽媽是應(yīng)該的,分內(nèi)之事,微不足道。”
高珈摘自《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