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立華 師兆蘭

陳衛(wèi)萍接過電話，她的手輕輕地顫抖著。對著聽筒，她極力學著程叢容的語氣說：“老娘，我是程叢容……”這句話讓一旁的程靜頓時眼淚橫流。

重慶衛(wèi)視《謝謝你來了》節(jié)目中，程靜抱著陳衛(wèi)萍泣不成聲：“陳姐，謝謝您13年來的付出，讓我替媽媽盡孝，讓姥姥活過了百歲！謝謝你來了！”

程媽媽病逝前，程靜和陳衛(wèi)萍的人生還是兩條平行線。

征個“媽媽”給姥姥報平安

2003年初，程靜的媽媽程叢容被診斷出肺癌晚期，當時她只有57歲。之后病情發(fā)展得很快，彌留之際，她最牽掛的是遠在四川隆昌縣老家的86歲老母親何富玉。何富玉的命運坎坷，30多歲就守寡了，程叢容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這么多年來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看見媽媽躺在病床上望著墻角，眼淚無聲地流淌，程靜知道，媽媽是放心不下年邁的姥姥。醫(yī)生告訴程靜，媽媽的時日不多了。程靜把臉埋在媽媽的手心里哽咽著問：“以后姥姥找你，我該怎么辦啊，媽！”媽媽的眼淚洶涌而出。

母女倆都覺得已經(jīng)86歲的老人，承受不了這個沉重的打擊，很可能會跟著女兒而去。于是，她們決定瞞著老人，能瞞多久是多久。媽媽開始一段一段地給姥姥錄音：“老娘，你要過生日嘍，我身體不好回不去，你別怪我噢……”“老娘，天冷了，你記得加衣……”“老娘，阿妹要生孩子了，我回不去……”“老娘……”

沒有比自己明知道不久于人世卻要直面死亡更殘忍的事了。錄了幾分鐘，媽媽就急促地喘息起來。她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故作輕松，繼續(xù)情深意切地叮囑著母親，語氣中的不舍和無奈讓程靜幾乎崩潰，她忍不住跑出病房號啕大哭。

2003年9月，程媽媽走了。程靜陷入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一邊是失去媽媽的悲痛，一邊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對姥姥的焦慮和糾結(jié)。一個月過去了，她必須要給姥姥打電話報平安了，要知道，媽媽在世的時候幾乎一星期就給姥姥打一次電話。

姥姥的家里沒有電話，只能打她鄰居家的固定電話，然后鄰居去叫姥姥來接電話。那天，程靜撥通電話，聽著電話里姥姥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她努力調(diào)整情緒對姥姥說：“姥姥，我媽剛才等你接電話的時候被朋友叫出去了，我給你講電話……”幾分鐘的電話，程靜緊張得出了一身的汗。放下電話，想著可憐的姥姥，她情緒再次崩潰，涕淚長流。

第二次撥通電話后，程靜笑著說：“姥姥，讓我媽和你說話?！彼蜷_錄音機對著話筒，但因為電磁干擾，媽媽的錄音傳過去后變得聲音嘈雜。姥姥問：“程叢容，你說什么？”面對姥姥的問話，冰冷的錄音機不會回答，只是機械地繼續(xù)播放著。程靜趕緊關(guān)了錄音機，對姥姥說：“姥姥，我媽最近嗓子不好，我和你說說話……”

發(fā)現(xiàn)播放媽媽錄音的方法行不通后，程靜越來越焦慮，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瞞住姥姥，心情抑郁得一度想追隨媽媽而去，一了百了。

懷孕后，小生命的孕育給程靜的生活帶來一絲光明和希望。但是，每到給姥姥打電話的時候，程靜依舊壓力山大。老公心疼地說：“實在不行，咱們登報找一個和媽媽聲音差不多的人來給姥姥打電話，你看行不行？”于是，夫婦倆向媒體求助。

2004年4月的一天，西安《華商報》頭版登出一條新聞《找個“母親”給姥姥報平安》。記者用細膩的筆觸把程靜的故事寫得感人至深，人們?yōu)檫@個孝順的外孫女唏噓不已。那幾天，應征的電話不停地響，可是這些好心人和媽媽的聲音相去太遠。

一天，電話又響了，是從西安打來的。程靜接起電話，對方說：“你好，我叫陳衛(wèi)萍。”這個聲音讓程靜眼眶一熱，眼淚瞬間掉了下來，這就是媽媽的聲音??！

做個“騙子”也很辛苦

陳衛(wèi)萍是西安人，她的父母和程靜姥姥一樣，也是四川隆昌縣人。從小受父母熏陶，陳衛(wèi)萍能說一口四川話，雖然不十分地道，但是正好契合了程叢容早年離家、四川話不標準的聲音特點。

陳衛(wèi)萍一開始是替媽媽來應征的，畢竟媽媽的年齡和口音比自己更合適，但是程靜卻認準了她的聲音，央求她試試當自己的“電話媽媽”，其實，陳衛(wèi)萍只比程靜大10歲。在國企從事銷售多年的陳衛(wèi)萍性格爽朗，當即說：“沒問題，只要能幫你，我給姥姥打電話?！?/p>

見“電話媽媽”之前，程靜認真做了一番功課。她把自己家里的親人關(guān)系梳理清楚寫在紙上，把媽媽的故事從頭到尾足足寫了十幾頁紙。她帶著禮物來到陳衛(wèi)萍家，千恩萬謝地表達了感激，又把姥姥的情況說了一遍，然后把自己寫的背景材料和媽媽的那幾段錄音一并留給陳衛(wèi)萍參考。

其實，陳衛(wèi)萍也很緊張。姥姥的歲數(shù)大了，程靜之所以費盡心機找一個“電話媽媽”，就是為了讓姥姥平安健康地活著。如果自己稍有閃失露餡兒了，那責任可就大了。

給姥姥打電話的前幾天，陳衛(wèi)萍每天拿著那十幾頁紙看啊、背啊、記啊。她一遍一遍地放著程叢容的錄音，努力模仿著。正式打電話那天，程靜對姥姥說“讓我媽和你說話”，陳衛(wèi)萍接過電話，她的手輕輕地顫抖著。對著聽筒，她極力學著程叢容的語氣說：“老娘，我是程叢容……”這句話讓一旁的程靜頓時眼淚橫流。

陳衛(wèi)萍對著電話說了幾分鐘，已經(jīng)有10個月沒有聽見女兒聲音的姥姥卻疑慮地問：“你是哪個？”陳衛(wèi)萍一下子蒙了，趕緊說：“我是叢容啊，怎么你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姥姥卻一言不發(fā)。程靜趕緊接過電話說：“姥姥，我媽媽感冒了，聲音有點兒悶，她問你缺錢不？”姥姥聽說女兒感冒了趕緊說：“我啥子都不缺，照顧好你媽媽?！彪娫拻鞌嗪?，兩人都緊張得直冒汗。

陳衛(wèi)萍說：“做個‘騙子可真辛苦，所幸被騙的姥姥很幸福?！?/p>

幾個月后，又該給姥姥打電話了。程靜很忐忑，因為她不知道陳衛(wèi)萍愿不愿意再幫忙，自己老去麻煩人家實在是不好意思。但為了姥姥，她硬著頭皮又坐公交車從咸陽趕到了西安。已經(jīng)懷孕6個多月的程靜挺著大肚子來到陳衛(wèi)萍家。一進門，陳衛(wèi)萍的愛人風趣地對妻子說：“你‘女兒來了，你還不趕緊給她做好吃的？”幾個人哈哈大笑，程靜一下子放心了。

和姥姥打過幾次電話之后，陳衛(wèi)萍慢慢就輕車熟路了，和老人家聊得越來越開心，對那個沒有血緣的家也越來越熟悉。一次姥姥問她：“叢容，你知道王婆婆嗎？她活了100歲！”陳衛(wèi)萍說：“我怎么不知道王婆婆啊，她都100歲了哇！老娘，你身體那么好，肯定能超過她！”姥姥高興地像個孩子一樣笑著說：“能嗎？我能活到100歲嗎？”姥姥的快樂感染了陳衛(wèi)萍，她打包票說：“你能！”

還有一次，姥姥打電話的時候傷感地說：“程叢容，我30多歲守寡，就拉扯了你一個女兒，這么多年了，我過生日你都不說回來看看我！”姥姥知道女兒身體不好，從沒有對她提過什么要求。即便是程靜和哥哥每次去四川看她時，變著花樣騙她媽媽有這事那事回不來，她也從沒有埋怨過女兒。她會在電話里對女兒說：“叢容，我有收入了，國家每個月給我50塊錢，我有錢！”程靜每次探望姥姥返程的時候，老人家都會從衣兜里掏出一個裹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小手絹，從里面數(shù)出500元錢，讓程靜捎給媽媽用。

陳衛(wèi)萍聽著姥姥的埋怨，心酸不已，卻只得繼續(xù)騙老人家說：“老娘，不是我不回去看你，以前一直瞞著你，其實我心臟病剛出院。”姥姥嚇了一跳，趕緊說：“哎呀，我木得事，你要好好保重身體，不要回來了?！甭犚娺@句話，陳衛(wèi)萍心里充滿了愧疚。

有一次，姥姥等電話等的時間長了，央求陳衛(wèi)萍：“程叢容，我可想你了，多給我打電話，讓我聽聽你的聲音。”陳衛(wèi)萍的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此后，她不再等著程靜請她幫忙，隔三差五地主動打電話給姥姥。哪個親戚快要生孩子了，誰家快娶媳婦了……這“娘兒倆”一聊起家長里短來就是半個小時。

陳衛(wèi)萍很細心，她知道當女兒的不會把母親的生日忘了，便把姥姥的生日備注在自己手機日歷上。到那天，她總是早早給“老娘”打電話祝壽，把老人逗得開開心心。有一次，程靜忙得忘了姥姥生日，還是陳衛(wèi)萍提醒她該給姥姥祝賀生日了。

2011年，姥姥已經(jīng)94歲了，身邊又沒有子女照顧。程靜想接她到咸陽同住，姥姥卻說住不慣城市;讓她住養(yǎng)老院，她說自己有家，不肯去。程靜一籌莫展的時候，陳衛(wèi)萍一個電話就解決了問題，姥姥答應“女兒”住進養(yǎng)老院，也同意程靜請保姆照顧她。

隨著給姥姥打電話的頻率越來越高，陳衛(wèi)萍給自己家的電話辦了一個電信套餐，每月200分鐘的通話時長差不多都打給了姥姥。連她也沒有想到，這個忙不知不覺已經(jīng)幫了10年。

2014年，陳衛(wèi)萍的母親去世。從那以后，她給姥姥打電話就更頻繁了，她對著電話喊“老娘”，把自己對媽媽的思念也寄托在了姥姥身上?！澳概畟z”之間也越來越親密。陳衛(wèi)萍對姥姥說：“老娘，等你100歲生日的時候，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給你過壽！”

姥姥走了，愛卻還在延續(xù)

陳衛(wèi)萍沒有食言，2017年春節(jié)，姥姥百歲生日，她和老公不遠千里趕到四川隆昌縣，以程叢容朋友的身份參加了生日宴。

姥姥穿著一身紅衣服很喜慶，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因為女兒答應她這個生日一定會回來，她很高興，還拿起話筒講了話，說：“社員同志們，你們都吃好喝好啊！”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姥姥的眼神一直在尋找，陳衛(wèi)萍知道姥姥在找她的女兒，老人家不斷看向門口的樣子讓她既心疼又心酸。她走上去依偎在老人的身邊，但是老人家卻不知道，這個擁抱著自己久久不放的人，就是給自己打了13年電話的“女兒”。陳衛(wèi)萍趁人不注意，悄悄扭頭抹了把眼淚。

姥姥眼里的希冀越來越少，直到生日那天下午，她疲憊地說：“我想休息休息?！背天o當然知道姥姥在想什么，但這一次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去解釋了。百歲壽宴這么重要的時刻，連多少年沒有聯(lián)系過的親戚都來拜壽，唯一的女兒卻不回來看看老娘，任你怎么編造理由都顯得蒼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氣氛搞活躍一些，讓姥姥沒有機會問她媽媽怎么不回來。但是那天姥姥沒問，連一句都沒有提起女兒。

晚上，姥姥的小院燃放起了五彩繽紛的煙花，然而姥姥的眼神是那么落寞。

程靜離開的時候，姥姥破天荒沒有讓她給媽媽帶500元錢。她拉著程靜兒子的手說：“好好聽話，以后要對你媽媽好！”

兩個月后，姥姥無疾而終。淚眼蒙眬中，程靜想起小時候，每年媽媽都會帶她和哥哥坐著顛簸的綠皮火車再倒長途汽車，經(jīng)過18個小時到達姥姥的家。那么辛苦的旅程，她卻不覺得累，因為姥姥那么慈祥豁達，總是牽著她的小手沿著蜿蜒山路去挖野菜。姥姥會用野花編成繽紛的花環(huán)戴在她的頭上，讓她感覺自己好像是山林中的小精靈……那么愛她的姥姥，她再也看不到了。

程靜通知陳衛(wèi)萍姥姥去世的消息時，陳衛(wèi)萍正在云南旅游。電話兩頭先是無盡的沉默，逐漸變成了哽咽、抽泣。

姥姥走了，連接程靜和陳衛(wèi)萍的紐帶斷了。但是，13年來，他們兩家人早已經(jīng)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了。程靜兒子上初中的時候，舉家遷至西安。距離近了，心也更近了。程靜背負了這么多年的壓力減輕了，心情也隨之開朗。陳衛(wèi)萍喜歡打羽毛球，常約著程靜一塊兒打，兩人逐漸成了羽毛球業(yè)余高手。程靜的哥哥知道陳衛(wèi)萍喜歡旅游，便時常邀請程靜、陳衛(wèi)萍兩家一塊兒去游山玩水。

2019年11月，程靜和陳衛(wèi)萍參加了《謝謝你來了》節(jié)目，講述了這段動人的故事。節(jié)目評委心理學專家柏燕誼點評說：“這么多年來，姥姥未嘗不知道給自己打電話的不是女兒。她活了100歲，那么睿智的老人，怎么會沒有察覺女兒十幾年不回來看自己的異樣。她只是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親情罷了。”

是啊，兒孫為了姥姥能幸福地度過晚年而說謊，姥姥又何嘗不想讓孩子們以為“行騙”成功而幸福呢！你用善意的謊言騙我高興，我也用善意的謊言讓你們開心，一個溫馨的“騙局”，成就了一段人間大愛的佳話。

張彥摘自《婚姻與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