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別翅

只見它縱身躍起，跳入冰水中，很快就沖到了正在水中上下沉浮的哈普身邊，張開大口，用牙齒緊緊咬住他的衣領(lǐng)，奮力將他向他的同伴們那邊拖去。

1990年的夏天，十歲的達斡爾少年哈普失去了家庭中最后一個親人——父親。為了生活，他只得遵照父親生前的叮囑，從黑龍江伊春市來到一個叫烏馬河的小鎮(zhèn)，投奔他的叔叔和嬸嬸。

叔叔給哈普聯(lián)系了一所教育質(zhì)量不錯、卻離鎮(zhèn)較遠的學校上學。就在這個時候，叔叔家那只老得幾乎看不出多大歲數(shù)的大黑狗闖入了這個十歲少年的生活。這只名叫琥珀的狗，一只眼睛已經(jīng)失明，左后腿還有些瘸。也許是太老了，它那裹著黑色毛皮的肥胖身體，行動遲緩。但他那只仍然明亮的琥珀色獨眼里總是充滿深情。

哈普感覺到叔叔已經(jīng)在嫌棄年老的琥珀，他甚至不讓嬸嬸喂它足夠的食物。而琥珀也從不因主人給的食物種類及數(shù)量太少而吠叫或不安分，出于求生的本能，它總是自己在外設(shè)法尋覓其他什么可食的東西?；蛟S它已猜透主人的心思，生怕被遺棄吧？想到這些，哈普心里就涌上一種無奈的酸楚。他會悄悄留一塊饅頭或玉米餅，在上學的路上丟給它吃。有了這么一個憐惜自己的人，琥珀便每天早晨都忠實地跟在哈普后面送出很遠;而當他下午放學回家時，又總是蹲在路口等候著。

不上課的時候，哈普經(jīng)常帶著琥珀到河邊的樹叢里玩，他大聲地對它發(fā)號施令，琥珀則使勁地搖著尾巴表示心領(lǐng)神會。它那只琥珀色的獨眼機警靈活，閃爍出聰慧順從的目光。

“你一定是累了吧？”這種時候，哈普也總是理解地拍拍它的頭，把它帶到岸邊的草地上。哈普躺下來，琥珀便臥在他的身旁。于是，他們開始了只有他們兩個之間的親熱交談。哈普覺得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他把一些不便告訴叔叔和嬸嬸的事向琥珀傾吐，琥珀的獨眼里流露出會意的神情……

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行動遲緩的琥珀沒能及時移開身體，把叔叔重重地絆了一跤。叔叔盯著它，看了半天，然后不滿意地搖了搖頭，高聲叫來了嬸嬸。

“這條狗的眼睛瞎了?！笔迨逭f。

“噢，不。它還看得見。”哈普搶在嬸嬸前面，緊張地說，“它還有一只很好的眼睛?！?/p>

叔叔掏出一支煙，點燃，皺著眉盯著琥珀，顯然他在認真考慮如何處置這條老狗。接著，哈普聽見了下面他最不愿意聽見的話。

“養(yǎng)著這么一條狗真是浪費，扔在河里淹死它算了?！?/p>

哈普蹲在地上，摟著琥珀的脖子，哭了起來：“叔叔，琥珀是條很好的狗，您不知道它有多好！”

“它不過是條老邁不堪的狗，孩子，”叔叔鎮(zhèn)靜地說，“我會再送給你一條小狗，讓它伴著你一道長大?！?/p>

“不！不！”哈普哭得更加傷心，琥珀圍著他著急地兜圈子——它還不知道自己面臨著一場滅頂之災(zāi)。

第二天中午放學后，哈普顧不上整理好書包就往外面跑。哈普心里不住地祈禱著，跑步的速度也更加快了些。等到了小河急轉(zhuǎn)彎的地方，他的心忽然咚咚地跳起來。他看見身體高大的叔叔站在齊胸深的河水中，把一個黑色的物體拋向了河中心。天啊，是琥珀！哈普眼睜睜地看著琥珀被一根繩子捆著，像有什么重物拖著似的墜下水去。它先是潛泳似的后腿踢著水面，又一下子沉入水中。哈普哭叫著：“叔叔，別那么干！”他覺得自己生活中那神秘而又快樂的東西猛然地被撕碎了。不，他不能失去琥珀！他掏出書包里手工課用的剪刀，甩掉鞋子，跳入水中，向深水游去。

他看見琥珀漂浮在繃緊的繩子的一端，系在另一端的石頭已埋入河底沙中。哈普左手抓住繩子，右手舉起剪刀猛剪幾下。慢慢地，琥珀像一段浸泡了水的木頭慢慢浮出水面，隨后哈普的頭也冒了出來，他拉著琥珀，奮力向岸邊游去。

哈普躺在草地上，緊緊摟著琥珀，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它。但是琥珀一動不動，那只好看的琥珀色眼睛一直閉著。

忽然，哈普想起他曾經(jīng)從書上看到過一種可以救活溺水的人的方法——他立刻翻身坐起來，讓琥珀伸直趴在地上，然后用力擠壓他的兩助。一股股水從狗的嘴里流了出來。他低聲呼喚著：“琥珀，快醒醒，你不能死，我不會讓你死的！”他不知疲倦地來回揉動著，使勁擠壓著，直到兩手發(fā)酸，漸漸地，他感到琥珀的身子在微微地顫動?！鞍。?，你還活著！快睜開眼睛，快！”

琥珀突然咳了一聲，頭猛然向后一揚，睜開了那只琥珀色的獨眼。兩個朋友相對而視。

琥珀總算顫巍巍地站起來了，它抖落身上的水，轉(zhuǎn)過頭，望著它的救命恩人，然后伸出粉紅色的舌頭，有氣無力地舔著哈普的手。“走，伙伴，我們回家！”他們沿著大街向家跑去。

叔叔快步走了出來，一見哈普和狗，頓時愣住了，他臉色發(fā)白，嘴巴不知所措地張著。

叔叔沉重地嘆了口氣，再沒說什么就轉(zhuǎn)身回屋了。

寒假里的一天，哈普和幾個孩子一起你追我趕，在冰上相互追逐，玩得十分開心。琥珀也跟著他們歡吠跳躍，盡情地分享著與孩子們在一起的快樂。他們都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空間，全然陶醉在無限的歡樂之中……

他們終于感覺累了，于是，一起坐在冰上休息。

幾個孩子和一條狗的重量和熱量集中在一起，正壓迫和暖化著冰層。沒多時，冰層終于承受不住而斷裂，一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出于本能，琥珀反應(yīng)敏捷，縱身躍起，奔向岸邊，而那幾個孩子被那突如其來的冰層斷裂嚇得慌了神，全都落進冰冷的河水中。

水中全是大塊的碎冰。幾個孩子奮力掙扎著露出水面。他們抱住浮冰，用盡力氣向上攀。一次次地努力之后，只有一個完全不會水的孩子還在高聲呼救，哈普和其余的落水者終于爬上了冰層。

僅剩的一個孩子緊抓住一大塊碎冰，不時地呼喊同伴們救他。已經(jīng)脫險的幾個孩子伸出手試圖抓住他，可是，他越滑越遠，他們已經(jīng)無法觸到他了。見此情景，哈普再一次跳入水中，向同伴游去。

哈普推著那孩子到同伴們夠得著的地方，然后拼命托著他往上一舉……那個孩子得救了，哈普卻由于過度寒冷和體力不支沉入水中。

在岸邊一直呆怔著的大黑狗琥珀，被這場經(jīng)歷嚇傻了，直到聽見冰層上的孩子們大聲呼叫著哈普的名字，才頓時清醒并狂吠起來。只見它縱身躍起，跳入冰水中，很快就沖到了正在水中上下沉浮的哈普身邊，張開大口，用牙齒緊緊咬住他的衣領(lǐng)，奮力將他向他的同伴們那邊拖去。當同伴們七手八腳地將哈普拽上冰面，拖到岸邊時，才發(fā)現(xiàn)琥珀并沒有跟在后面。嘴唇青紫、渾身發(fā)抖的哈普搖搖晃晃地奔到冰洞旁，卻怎么也沒有看到琥珀那熟悉的身影。

這是它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人們展示了它高超的水上營救本領(lǐng)。這只老邁不堪的大黑狗終于證明了自身的價值。為了朋友，琥珀心甘情愿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世界上還有什么樣的愛能比這更偉大呢？

魏陽光摘自《雜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