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介生
(復旦大學 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景觀研究是西方學術界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與方向,涉及地理學、地質學、文學、園藝學、美學、生態(tài)學以及環(huán)境研究等多種學科,景觀學派甚至成為西方現(xiàn)代地理學的一個重要流派。(1)參見[美]普雷斯頓·詹姆斯著,李旭旦譯:《地理學思想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215~218頁。關于景觀研究的影響,又見[愛爾蘭]加雷斯·多爾蒂、[美]查爾斯·瓦爾德海姆編著,陳崇賢、夏宇譯:《何謂景觀?——景觀本質探源》,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9年。以奧托·施呂特爾為代表的景觀學派的地理學者們將景觀研究作為地理學的中心,強調“所有非物質的人文事實——如社會、經(jīng)濟、種族、心理和政治狀況的分布,都不能作為研究目的的本體,它們只有在有助于理解景觀的發(fā)展與特性的情況才能受到考慮”。地理學者應該研究“每一個時期和每一種文化根據(jù)其力量大小而作用于景觀的全部效果”。(2)參見吳必虎、劉筱娟:《中國景觀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根據(jù)施呂特爾的說法,“一個小的區(qū)域”應該是景觀研究的理想單元。“研究一個區(qū)域的首要目的,應該是在嚴格的形態(tài)分類的基礎上精確地描述景觀?!?3)在目前中國景觀史研究中,一批以景觀史研究為題的學位論文的出現(xiàn),顯示了年輕學者追求創(chuàng)新的勇氣,也代表了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參見于風軍:《符號、景觀與空間結構》(陜西師范大學2005年博士論文);趙軍:《平原水網(wǎng)地區(qū)景觀格局變化與多尺度環(huán)境響應研究》(華東師范大學2008年);吳俊范:《從水鄉(xiāng)到都市:近代上海城市道路系統(tǒng)演化研究》(復旦大學2008年);陳琍《近代上海城鄉(xiāng)景觀的變遷》(復旦大學2010年);王永莉:《意象、景觀與環(huán)境感知》(陜西師范大學2010年);僧海霞:《區(qū)域視野下的信仰與景觀》(陜西師范大學2010年)等。所以說,從區(qū)域出發(fā)研究景觀是景觀學派的最初主張之一。在此之后,西方學術界景觀研究的著述層出不窮,難以勝數(shù)。
相比之下,長期以來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界中,景觀研究以及景觀史研究似乎處于被忽視與冷落的地位,甚至在對于西方學術史的批評中,景觀研究也受到嚴重波及,以至于我們在改革開放前很少見到國內學者以歷史景觀研究為題目的論述。改革開放以來,景觀研究與景觀史撰寫受到學術界的重視,學術成果不斷涌現(xiàn)。(4)[英]羅伯特·迪金森著,葛以德等譯:《近代地理學創(chuàng)建人》,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149~150、150頁。近年來,城市景觀設計理念的勃興,更多地是為了適應今天城市規(guī)劃及園林設計,將西方景觀設計的理念引入當代城市景觀規(guī)劃之中。當然,景觀規(guī)劃觀念的引進與普遍應用,與景觀史研究本身有著截然不同的區(qū)別。(5)[英]羅伯特·迪金森著,葛以德等譯:《近代地理學創(chuàng)建人》,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149~150、150頁?!八街?,可以攻玉。”想要真正開展中國特色的景觀史研究,其必走的路徑之一,就是廣泛地吸取西方學者在景觀史研究的貢獻與成就,而在這一點上,我們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學習西方學術界景觀史撰寫范式,應該是向西方學術學習景觀研究經(jīng)驗的一個重要方面。西方學者們在景觀研究以及景觀史方面積累下的豐富經(jīng)驗,應該為中國學者認真汲取。
筆者多年來致力于收集與整理英美學界推出的景觀史專門著作,注意總結與研究學者們較為成熟的書寫范式。(6)筆者選取的景觀概念,參見[美]約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遜:《發(fā)現(xiàn)鄉(xiāng)土景觀》中“景觀詞義解讀”,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7~18頁。景觀歷史錯綜復雜,研究線索多種多樣,西方景觀史的寫作范式大體而言分為兩種方式:一種即是以時間序列來進行敘述的景觀史范式,即按時間前后順序來敘述對于景觀變遷影響巨大的重大事件的書寫方式;另一種是以專題為內容來敘述的景觀史范式,主題與景觀變遷關系密切,以之為線索從某些側面來反映景觀變遷過程。通常早期的景觀史著述都采用較為全面的、以時間序列方式來進行敘述的,后來隨著研究的深入,大多數(shù)作者會采用專題式的方式來進行景觀史的復原與研究。因此,多人合作、分主題著述的形式被更多地采用,代表了學術研究的最新趨勢。
20世紀中葉以來,西方景觀史的研究進入快速發(fā)展的階段,一些重要的景觀著作陸續(xù)推出,相關內容的著作層出不窮,蔚為大觀。這種研究風氣以英國為盛,英國景觀史研究也影響到其他歐美國家的學術界,甚至亞洲各國的學者。其中,最為學術界所熟知的、也最受推重的一部景觀史著作,便是英國學者霍斯金斯(W. G. Hoskins)教授所撰寫的《英格蘭景觀的形成》(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這部著作堪稱是英國乃至西方學術界景觀史研究的劃時代的著作,出版之后獲得學術界的高度評價,被視為景觀史書寫的開創(chuàng)性成果。霍斯金斯本人也由此著作被稱為“景觀史之父”。(7)筆者所見版本為英國倫敦企鵝集團的“企鵝叢書”版本。該書版權頁說明:該書1955年由Hodder & Stoughton 出版社出版,以后在1970年由Pelican Books 出版社再版,在1985年由企鵝集團再版。
霍斯金斯所撰《英格蘭景觀的形成》主要內容分為10個部分。也許是前人著墨較多,因此關于“景觀”的基本理念以及影響,他并沒有詳細闡發(fā)自己的觀點,而是直入主題式地談起了自己景觀史的寫作目的:“在本書中,我所關注的是方式方法,人們用這些方法來清除天然林地,開墾濕地、沼澤和荒原,在一片荒野中造出田地,修建小路、大道和人行道,設立城鎮(zhèn)并建起村莊、小村子、農(nóng)莊和村舍,修建鄉(xiāng)宅及其獵園,開挖礦藏,修建運河和鐵路。簡言之,是關注一切已改變自然景觀的東西。不回溯其背后的歷史,就不可能理解英格蘭景觀?!?8)[英] W. G. 霍斯金斯著,梅雪芹、劉夢霏譯:《英格蘭景觀的形成》,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3頁。從發(fā)生學的角度出發(fā),景觀是歷史造成的,不了解歷史,也就無法理解今天的景觀。這顯然是典型的歷史主義角度對景觀形成的解讀,而這樣的角度對于景觀研究是絕對必要的。
當然,作為一個取得巨大成功的學者,霍斯金斯本人不可能對于景觀研究本身沒有自己深刻的見解與可行的途徑。將豐富多彩的景觀樣態(tài)作為歷史的真實記錄來進行觀察與研究,正是景觀史研究者的最基本出發(fā)點。這不僅是一種方式,更是一種主張。對此,他指出:“英格蘭景觀本身,對那些知道如何恰當?shù)亻喿x它的人來說,是我們所擁有的最豐富的歷史記錄?!?9)[英] W. G. 霍斯金斯著,梅雪芹、劉夢霏譯:《英格蘭景觀的形成》,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3頁。景觀等同于歷史記載,這顯然是一種重要的學術觀點,而在霍斯金斯所處的時代,這樣的主張顯然有振聾發(fā)聵的作用。
同樣,對于自己按時間的前后秩序來敘述的原因,霍斯金斯也講得十分清楚:“我也情愿盡可能按年代順序來考慮這一主題,從整體上而不是分田地形制、籬笆、小路等主題來闡釋景觀式樣的發(fā)展,即使對一些小地塊也是如此處理,后者是另一種方法。重要的是,要說明英格蘭景觀不斷變化的面孔背后的邏輯,只有按年代順序處理才能得出這一點?!?10)[英] W. G. 霍斯金斯著,梅雪芹、劉夢霏譯:《英格蘭景觀的形成》,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3頁。相對而言,英國的歷史較為悠久,不同時期的景觀有著較大的變化,因此進行時間順序的敘述是明智與合理的選擇。
當然,景觀內容豐富,主題式研究也是必要的。作為一名地方史的教授,霍斯金斯從歷史學的角度來觀察英國景觀的變遷,其選取的內容都是一些影響巨大的“英格蘭景觀”內容。比如村落是英國具有代表性的、重要的景觀體之一,他在書中就特別關注了英國村落的歷史。建立村落并長期延續(xù)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他特別引用弗蘭克·斯坦頓爵士的話,來反映英格蘭人民對于保護村落而進行的不懈抗爭:“遲至8世紀,或許對于1/4的英格蘭居民來說,生活還是一場搏斗,為了生存,與無利可圖的土壤與灌木叢生的植被搏斗;只要稍微偷點懶,灌木叢就會再一次吞噬耕作了的土地?!?11)[英] W.G. 霍斯金斯著,梅雪芹、劉夢霏譯:《英格蘭景觀的形成》,第54~55、118、116、137頁。為了保護自己建設的村落,當時的居住者們付出了艱辛的努力。
談到歐洲的歷史,就不能不談到黑死病問題,而談到英國景觀史的時候,也不能避開這一話題。作為一位嚴謹?shù)膶W者,霍斯金斯并非想當然地將英國村落廢棄的原因全部歸結為黑死病。他指出:“盡管黑死病可能在30年內共奪走了多達150萬人的生命,但它并非村落和小村子大規(guī)?;膹U的直接原因?!?12)[英] W.G. 霍斯金斯著,梅雪芹、劉夢霏譯:《英格蘭景觀的形成》,第54~55、118、116、137頁。當然,黑死病對于英國景觀的影響卻是不容忽視的:“接二連三暴發(fā)的瘟疫奪走了英格蘭約1/3至一半的人口,中止了13世紀的‘土地占有熱’(land hunger),這一熱潮曾使拓荒者高高攀上荒原,并進一步深入林區(qū)和灌木叢生的荒野。隨著人口壓力的減輕,人們從邊緣地帶退縮,貧瘠的農(nóng)場遭到廢棄,為其他地方回報更豐厚的農(nóng)場讓位。這時候,不再是農(nóng)民找土地,而是地主找佃農(nóng)?!?13)[英] W.G. 霍斯金斯著,梅雪芹、劉夢霏譯:《英格蘭景觀的形成》,第54~55、118、116、137頁。應該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里,人口太少成為困擾英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原因。(14)[英] W.G. 霍斯金斯著,梅雪芹、劉夢霏譯:《英格蘭景觀的形成》,第54~55、118、116、137頁。
《英格蘭景觀的形成》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不僅在于它“涵蓋了英格蘭從遠古到現(xiàn)代約4500年的歷史,系統(tǒng)地闡述了英格蘭景觀變遷的歷史進程,探討了從凱爾特人至現(xiàn)代英國人與英格蘭景觀形成的內在聯(lián)系”。更重要的是,這本書“得到了英國學術界的認可和接受,而且還對此后的英國景觀史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15)參見高岱為《英格蘭景觀的形成》中譯本所作序,第8~9頁。
在《英格蘭景觀的形成》之后,繼起之作不少。近年來,關于英國景觀史的著作,值得關注的是同樣列入“企鵝叢書”的弗郎西斯·浦萊爾(Francis Pryor)所著《不列顛景觀的形成:從史前到今天我們如何改變土地的形態(tài)》(The Making of the British Landscape:How We Have Transformed the Land Prehistory to Today)。該書最早由英國Allen Lane出版機構出版,2011年被列入“企鵝叢書”再版。
在該書的介紹中,浦萊爾十分直率地表達了自己對于景觀研究的理解以及霍斯金斯工作的評價。關于景觀的概念,他指出,“景觀是一種此地此在的表達。但是,當我走過這些景觀時,我經(jīng)常會想到它們不同的由巨大數(shù)量與線索而構成的歷史”。(16)Francis Pryor, The Making of the British Landscape: How We Have Transformed the Land Prehistory to Today, Allen Lane 2010(Penguin Books, 2011)3.正是對于景觀歷史由來的興趣,才是研究者撰寫景觀歷史的無盡動力。英國學者歷史主義的景觀研究角度,值得我們充分重視。“如果你要理解景觀,你就不能忽視過去?!薄拔蚁嘈拧坝^史’提供了理解下列問題的最佳途徑:目前不列顛景觀是如何出現(xiàn)的、它們是如何發(fā)展的,以及最后它們?yōu)楹蜗窠裉爝@樣呈現(xiàn)出來。”(17)The Making of the British Landscape: How We Have Transformed the Land Prehistory to Today, pp.4-5.因此,景觀史的一種最佳的敘述方式,就是按照時間先后順序的闡釋,即發(fā)生學的、歷史主義的范式。
應該說,浦萊爾這本書書名的確定,本身就表達了對于霍斯金斯的尊重。在這本書中,他更是表達了對于霍斯金斯的欽佩,以及其工作對于自己學習與研究的深刻影響?!白鳛橹饕獙W術里程碑的著作,《形成》一書是不尋常的?!?18)The Making of the British Landscape: How We Have Transformed the Land Prehistory to Today, p.14.他接著說:“反復多次閱讀霍斯金斯的著述,無論是作為一個學生還是畢業(yè)之后,我的生活被極大地豐富了?!被羲菇鹚箤τ谄秩R爾的影響是多方面的?!耙酝膶W術訓練使我關注于史前時期,是霍斯金斯的工作將我從狹窄的局限中帶出?!?19)The Making of the British Landscape: How We Have Transformed the Land Prehistory to Today, p.14.“無論如何,霍斯金斯教育我更為關注地觀察周邊的環(huán)境?!?20)The Making of the British Landscape: How We Have Transformed the Land Prehistory to Today, p.15.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英國學者的景觀史也可以被理解為“景觀環(huán)境史”。
當然,即使對于同樣的研究對象,出于不同的學科背景,不同作者的看法就會有所不同。浦萊爾是一位資深考古學家,為英國考古學會(The Council for British Archaeology)前主席。因此,他的著述自然有他的專業(yè)傾向與取舍,對于考古時代的興趣成為該書的一大特色。該書除介紹內容之外,共分十五個部分。從目錄中可以看出,浦萊爾非常注重時段的劃分問題,注重年代的標識,稱得上是典型的時間序列著作。同樣,與霍斯金斯的著作相比,他的著作更多地將考古學的內容納入到景觀史的著述之中。如上述目錄所列內容,他著作的上限也并非霍斯金斯所能及?;羲菇鹚怪鲗τ谏瞎艜r代的闡發(fā)內容較為簡略,而這些被忽略的內容恰恰成為浦萊爾著作中的重要部分,也構成了這部著作的主要貢獻。
作為一種學術探索上的突破,浦萊爾將英國景觀的歷史直接上溯至冰期(the Age of Ice),他給出的理由就是當時與現(xiàn)在一樣,都是處于一個重要氣候變化時代。他指出:“但是,僅僅了解導致全球變暖與海平面上升的氣候變化的物理機制是不夠的。我們也要必須去試圖理解我們的景觀是如何被影響,人類社會是如何應對這種變化的?!?21)The Making of the British Landscape: How We Have Transformed the Land Prehistory to Today, p.19.對于這一時段景觀的變化,浦萊爾提出了“后冰河時代早期不列顛景觀”、“中石器時代景觀”、“海島不列顛景觀”以及“島嶼景觀”等一系列新的概念,這大多是霍斯金斯著作中所沒有的內容。
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多的研究者注重景觀歷史所展現(xiàn)的精神層面內容的闡釋。如英國學者伊恩·D·懷特在所著《16世紀以來的景觀和歷史》一書并非全景式地展示景觀變化的過程,而是更多地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學者對于景觀變遷的思考與認知。如該書目錄并不復雜,但涉及面卻較為廣泛,包括五章內容:第一章“景觀與歷史”,第二章“早期的現(xiàn)代景觀”,第三章“啟蒙運動、如畫景觀和浪漫景觀”,第四章“工業(yè)景觀與帝國景觀”,第五章“現(xiàn)代景觀與后現(xiàn)代景觀”。就地域而言,這本著作并不局限于英國本土,而是包括了歐洲。當然,作為一位英國學者,懷特所論述的地域范圍主要還是以英倫三島為主。
筆者以為,在懷特之前已有不少研究者關于英國景觀變遷做出過較為詳實的論述,那么懷特著作之所以能得到人們的認可,還就在于其觀點的鮮明與獨特。也就是說,懷特的論述是以觀點取勝的。如他對于霍斯金斯的著作及其研究路徑也有著獨特的看法和理解。懷特對于前人的研究方法是十分關注的,并做了相當細致的觀察與總結。如他指出:“在英國歷史地理領域,采用傳統(tǒng)的客觀方法研究景觀,對歷史地理學家們產(chǎn)生了嚴重的影響,像地理學家H.C.達爾比(H.C.Darby)教授,就陷入尋找在特定時期景觀的靜態(tài)橫截面和景觀隨著時間發(fā)生的改變,最引人注目的是達爾比對于《英格蘭土地志》(DomesdayBook,又譯為《末日審判書》——筆者注)時期英國景觀的研究。這些研究方法致力于從歷史資料中提取相應的地圖信息,同時對這些資料進行嚴謹?shù)膶W術批判?!?22)[英]伊恩·D·懷特著,王思思譯:《16世紀以來的景觀與歷史》,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1年,第10、11、9~10頁。懷特也注意到美國學者的研究:“在美國,由地理學家進行的景觀研究深受伯克利學派,特別是卡爾·紹爾(Carl Sauer,或譯為索爾)的影響,他引進了德國地理學的觀點。紹爾的文化地理學研究致力于景觀的視覺形式,如農(nóng)場和田地的空間格局?!?23)[英]伊恩·D·懷特著,王思思譯:《16世紀以來的景觀與歷史》,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1年,第10、11、9~10頁。
懷特關于霍斯金斯的評價是較為中肯的、坦率的?!霸谟?,這樣研究景觀的方法(即客觀的研究方法——筆者注)一直與歷史學家W.G.霍斯金斯(W.G.Hoskins)有特別的關聯(lián)?;羲菇鹚龟P于景觀的論述,都是根據(jù)從田野調查、地圖和文獻資料的數(shù)據(jù)中得出的。這樣的論述都可以得到驗證,但與此同時,他的工作沒有保持完全客觀,并具有明顯的偏好和偏見?;羲菇鹚沟挠坝^論反映了他自己的利益和偏見——他支持早期現(xiàn)代景觀,反對工業(yè)革命所產(chǎn)生的影響?!庇帧盎羲菇鹚棺钪闹鳌队坝^的塑造》(TheMakingoftheEnglishLandscape, 1955——原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霍斯金斯的英國景觀論的體現(xiàn),是一個人特殊的觀點;他的觀點更像是在層層疊疊的文本上加上另外一層,而不是像重寫本那樣具有單一的、‘真實的’含義?;羲菇鹚沟挠坝^論是令人回味、極富看點的,但也是保守的,并具有強烈的反現(xiàn)代主義的傾向?!?24)[英]伊恩·D·懷特著,王思思譯:《16世紀以來的景觀與歷史》,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1年,第10、11、9~10頁。學術研究的進步,正是建立在公正的學術批評之上。如果沒有對于前人成就的冷靜而客觀的認知,對于前人存在的缺陷與不足缺乏了解,那么學術進步就成了一句空話。懷特坦率的評論讓我們看到了霍斯金斯觀點的一些局限性。
景觀研究很早就有浪漫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人們常常從文學描繪的角度來研究或敘述景觀形式。在中國,景觀(Landscape)一詞常被譯為“風景”,也說明了這種傾向。到了現(xiàn)代之后,生態(tài)學的概念被更多地引入景觀研究之中,這在西方學術界也是一樣。因此,景觀史的著作也變得形式多樣。例如美國生態(tài)學者、文學家梅·T·懷特絲(May Theilgaard Watts)所著《閱讀美國景觀》(ReadingtheLandscapeofAmerica)一書顯然不是一部嚴肅的歷史著作,而是一部作者的游記。(25)參見May Theilgaard Watts, “Reading the Landscape of America,” Reprint Edition (Nature Study Guild Publishers, Rochester, New York, 1955).該書最早出版于1955年,大抵與《英格蘭景觀的構成》一書出版時間相接近,但是兩書的學術旨趣卻大相徑庭。懷特絲早年就讀于芝加哥大學,深受美國生態(tài)學先驅——生態(tài)學家亨利·尚德樂·考雷斯(Henry Chandler Cowles)的影響。考雷斯在學術上的貢獻就在于他基于對于印第安納沙丘變遷的研究提出了“生態(tài)延續(xù)”(Ecological Succession)的理論,即植物可以改變其生長地的景觀。(26)Bridget Watts: Preface 1999, 參見“Reading the Landscape of America”書前。
懷特絲的生態(tài)學取向在該書的目錄中顯露無遺。全書共分21章,其主題都是自然風物,而與社會變遷問題有著一定的距離。如第一章題目是:“追尋古典:大霧山的森林”;第二章題目是:“追求適應性:馬薩諸塞州的風、影子和鹽”;第三章題目是:“峽谷的故事:隨著南印第安納的溪流漫步”;第四章題目是:“帶沙風的恐懼:印安第納的沙丘”;第五章題目是:“可變化地表的史書:震動沼澤的紀錄”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對于當代學術界與學者而言,鑒于各自專業(yè)方向進一步細化,而個人關注題目也更為深入、具體,那么合作研究、共同著書的范式就通行開來,甚至可以說成為一種主流范式。景觀史的撰寫也是一樣。由美國學者布萊克·哈里森(Blake Harrison)與里查德·W·賈德(Richard W. Judd)主編的《新英格蘭景觀史》(ALandscapeHistoryofNewEngland)就是一部由眾多學者共同撰寫完成的景觀史著作。(27)A Landscape History of New England (The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ress, 2011).除“導言(Introduction)”由編者撰寫外,該書分為四個部分,合計20篇論文。
“新英格蘭”地區(qū)就是指美國東北部的數(shù)州,包括緬因州、新罕布什爾州、佛蒙特州、馬薩諸塞州、康涅狄格州、羅德島州等。這應該是美國歷史最悠久、最具文化特色的區(qū)域。該書作者十分明確地道出了寫作目的:“《新英格蘭景觀史》將這一地區(qū)進行整體性審視,復原兩個世紀以來通過定居、工作與創(chuàng)新所形成的不同景觀與景觀內涵。”對于該書所要完成的工作,主編也進行了詳細說明:“首先,這部書想要對于這一地區(qū)從19到20世紀的景觀變遷與景觀認知提供一部歷史性的概觀。”“其次,對于以往景觀研究的非科學化的嘗試與不同方法論的探索,本書中的這些論文將提供一個廣泛性的討論?!薄霸俅?,本書的論文將對最近學術界對于新英格蘭地區(qū)土地利用、景觀認知和環(huán)境變遷的歷史進行全面性的總結與評價?!?28)參見“導言(Introduction)”,A Landscape History of New England,第1~4頁。應該說,這是一部集體攻關的成果,作者們的態(tài)度嚴謹認真,研究視角也較為新穎,這無疑是當今美國學術界發(fā)展的代表性方向之一。
歐美學術界景觀理念與景觀史的寫作范式,同樣影響到了亞洲的學者,繼起之作不斷涌現(xiàn)。其中,日本京都大學的金田章裕教授(Prof. Akihiro Kinda)便是一個重要代表人物,他本人在景觀研究方面用力極深,撰寫了許多景觀史方面的文章與著作,其主編的《日本景觀史》(A Landscape History of Japan)便是其代表作之一。(29)Akihiro Kinda, A Landscape History of Japan (Kyoto University Press, 2011).該書作者的中文譯名與學術背景資料,得到日本大谷大學井黑忍教授的大力襄助,在此深致謝忱!歷史景觀研究是歷史地理學的一個分支學科,而日本歷史地理學的發(fā)展,受到西方學術界的影響很大。金田章裕指出:“日本歷史地理在幾個傳統(tǒng)題目中有著自已描述的傳統(tǒng),在20世紀前半期,這些傳統(tǒng)探索還在繼續(xù)的同時,日本歷史地理受到西方國家發(fā)展的影響。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結束,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學術界開始關注橫截面深描(thick cross-sections)的進展。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日本歷史地理似乎被帝國調查活動所主導,而帝國調查活動就運用了整合的辦法、新的技術和資料,以及新的方法論?!?30)Akihiro Kinda, A Landscape History of Japan,第3頁。就其結構而言,《日本景觀史》撰寫內容并不復雜,只是按照城市、鄉(xiāng)村等門類進行景觀分類研究。研究入手的方式自然是按照時間先后展開。全書共分五個部分:第一部分,目標與方法論;第二部分,城市景觀;第三部分,鄉(xiāng)村景觀;第四部分,景觀、資料與代表性;第五部分,文化景觀等。
金田章裕本人就特別注重方法論問題,因此在《日本景觀史》中特別列出一部分來進行方法論問題的專題討論。在該書的“前言”中,他說:“在20世紀70年代,當我還是一名京都大學研究生時,當時日本重建歷史景觀最流行的方法是基于橫截面深描的概念。”“幾年之后,我在H. C.達比教授1973年出版的《英格蘭新歷史地理》(第二版)中了解到橫截面淺描的概念。”最終,在理解前人方法利弊之后,他指出:“我想我們最好創(chuàng)造另一種方法,作為可能的第三條路徑來處理景觀的重建。”(31)參見Akihiro Kinda, Preface, A Landscape History of Japan。他將這種新方法稱為“A contextual approach”,即所謂“文本背景(或譯為背景分析、上下文分析)”的方法,特別注重景觀產(chǎn)生的背景因素與同時代的諸多因素的影響。(32)Akihiro Kinda, Preface, A Landscape History of Japan,第15頁。
歷史地理研究與景觀史研究在亞洲學術界也得到了高度重視。除《日本景觀史》外,筆者所見較為特色的一種景觀史著作,就是韓國柳濟憲教授(Je-Hun Ryu)所著《解讀韓國文化景觀》(ReadingtheKoreanCulturalLandscape)。(33)Je-Hun Ryu, Reading the Korean Cultural Landscape (Seoul: Hollym International Corp., 2000).依據(jù)該書的目錄,其內容同樣進行景觀分類研究,可分為如下幾個部分:1.導言;2.宗教景觀;3.民眾景觀;4.語言景觀;5.鄉(xiāng)村景觀;6.城市景觀;7.結論。柳濟憲教授對于文化地理學的發(fā)展有著自己獨特的經(jīng)歷。他自大學時代開始接觸到“文化地理學”的概念,“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地理學者可以研究文化”。他在美國德薩斯大學取得了博士學位,在其讀博期間,“正是此時,一種所謂的新文化地理學正快速在英國發(fā)展,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彼得·杰克遜的書——MapofMeaning:AnIntroductiontoCulturalGeography(1989),讓我重新思考我在頭腦里曾經(jīng)珍視的文化地理學的整個結構。這也讓我想到了新文化地理學有理論和概念去解釋韓國文化地理學,而柏克利模式文化地理學卻無法做到。我頭腦中有韓國這個事例,我想到無論美國范式,還是英國范式都不能在關于傳統(tǒng)和新的地理學的爭論中獲勝。在我的腦海里,一個將傳統(tǒng)和全新理論概念相結合的整合性的文化開始形成,其對于研究韓國文化景觀是十分必要的。”(34)Je-Hun Ryu, Preface, Reading the Korean Cultural Landscape, 第6~8頁。在具體研究方法上,柳教授非常注重景觀歸類分析,而且景觀的文化地理意義也在這種歸類分析中得以體現(xiàn)。他指出:“在一個地區(qū)內,地理特征的有代表性的的組合,便可稱為一個‘景觀’。那么,文化景觀便蘊含著一個特定區(qū)域的地理特質,并且成為地區(qū)分類的評判標準。在本書中,筆者正是使用這種方式,一系列宗教、民俗、語言學、城市與鄉(xiāng)村景觀得到認定,它們所歸屬的區(qū)域也被認定與區(qū)別開來?!?35)Je-Hun Ryu, Reading the Korean Cultural Landscape,第275頁??梢哉f,柳教授關于韓國文化景觀的豐富內涵,正是一系列分類研究中得到更好的認定與體現(xiàn)。
筆者所見最早的一部歷史時期的景觀研究著作,是由英國學者阿奇伯爾德·基奇(Archibald Geikie)所著《歷史中的景觀與其他論文:1905》(Landscape in History and Other Essay, 1905)一書。(36)Archibald Geikie, Landscape in History and Other Essay, 1905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05).基奇爵士(Sir Archibald Geikie,1835~1924)是一位著述豐富的蘇格蘭地質學家,著有《自然地理學》《作為地質學家的查里斯·達爾文》《地質學的創(chuàng)立者們》等書,在當時英國學術界享有較高威望。他的這部著作既然以“歷史景觀”為題目,可見其興趣所在以及對于景觀研究的學術貢獻。作為一名早期地質學家,基奇研究景觀變化的立足點與側重點在于自然地理方面,集中于導致景觀變遷的地質因素。
準確地講,這部書是一部基奇爵士的論文集,景觀的研究是重點。作為早期景觀研究的探索者,基奇關于景觀的定義值得我們高度關注。他指出:“一個國家的景觀,包括山系的形狀、高度與趨向,平原與山谷的位置、面積,河流的長度與流向,土壤和氣候的不同特質,有價值的礦產(chǎn)資源的存在與否,與海洋的距離遠近,海岸線的形狀,如是否多巖石,或是陡峭險峻,或多小溪、海港,所有這一切與土地景色的其他方面,都會對國家的歷史和特征造成影響?!?37)Archibald Geikie, Landscape in History and Other Essay, 1905,第1頁。他的這一概念,顯然是從廣義上講,“景觀”的內涵是相當豐富的,幾乎包括一個國家或一個區(qū)域的一切地質外表。從這一概念來看,景觀幾乎與整個地質學相近似了。這顯然是一位地質學家眼中的景觀。
關于景觀研究的方法,基奇指出:“關于過去土地狀況,存在四個明確的構成來源。這首先是歷史資料,然后還有那里的地名,那里的歷史傳統(tǒng),最后是地質學方面的證據(jù)?!边@也就是基奇研究景觀的主要取舍與依據(jù)。(38)Archibald Geikie, Landscape in History and Other Essay, 1905,第5頁。如第一點就是歷史文獻,第二點就是歷史地名,第三點是文化傳統(tǒng),第四點便是地理環(huán)境基礎。此外,他還對景觀與想象力、景觀與文學等重要問題進行了深入討論。
應該說,從地質學方面入手進行景觀演變的研究方式,作為一種重要范式,被現(xiàn)代學者們繼承下來。英國學者里查德·福泰(Richard Fortey)所著《被隱藏的景觀:一次前往過去地質時代的旅行》(The Hidden Landscape: A Journey into the Geological Past)就是一部以地質學視角來審視景觀變遷的著作。關于這部書的寫作目的,福泰明確指出:“我想要探索的,正是地質學與景觀之間的連接,即更深刻的地質學事實來解讀自然歷史,以及我們自己的行為。我要慶幸的是,我們的群島有著豐富的地質學歷史證據(jù),來顯示數(shù)百億年發(fā)生的事件依然控制著今天的土地以及其上生長的植被。這種努力能夠豐富讀者對于極端過往的認知?!?39)Richard Fortey, “Preface to the First Edition,” The Hidden Landscape: A Journey into the Geological Past (London, The Bodley Head, 2010).從這樣的說明中,我們對于該書內容的特征已經(jīng)有了清楚的認知,其敘述的年代已主要集中于人類沒有出現(xiàn)以及剛剛出現(xiàn)的時期。
除地質學傾向外,景觀與政治權力、藝術作品之間密切關系似乎也無法回避。與以往研究者相比,當代景觀研究者更趨向于發(fā)掘景觀的內涵及表現(xiàn)意義。在這方面,美國學者芝加哥大學教授 W. J. T. 米切爾(W. J. T. Mitchell)便是一位代表人物,他所主編的《風景與權力》(Landscape and Power)也是一部代表性作品。(40)[美]W. J. T. 米切爾編,楊麗、萬信瓊譯:《風景與權力》,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筆者注:由于取向與理解之不同,部分著述將“景觀”譯為“風景”。這顯然是文學藝術史方向的研究特征,與筆者所持人文地理學的研究取向有很大的不同。這部著作是一部論文集,包括12篇論文,是一部集體性的成果。可以看出,這是一部藝術史研究者的集大成之作,這本是景觀史研究的一大取向。當然,作者所期待的則是一場關于景觀研究觀念上的革命。米切爾本人在“序言”中宣稱:“然而,我的觀點并不是要嚴格地將空間、地方和風景與拉康的象征域、現(xiàn)實域和想象域對應起來,而是激活這個概念三(位?——筆者注)一體的辯證資源。我的目標是要釋放出體現(xiàn)在這些術語中的理論的白話資源,像海德格爾所說的那樣‘傾聽我們的元語言’?!?41)[美]W.J.T. 米切爾:《風景與權力》,第5、1頁。在“導論”中,米切爾的觀點更加明晰:“這本書的目的就是要把‘風景’從名詞變?yōu)閯釉~。它提出:我們不是把風景看成一個供觀看的物體或供閱讀的文本,而是一個過程,社會與主體性通過這個過程形成?!彼M一步解釋道:
風景研究在本世紀(指20世紀——筆者注)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次大的轉變:第一次(與現(xiàn)代主義有關)試圖主要以風景繪畫的歷史為基礎閱讀風景的歷史,并將該歷史描述成一次走向視覺領域凈化的循序漸進的運動。第二次(與)傾向于把繪畫與純粹的‘形式視覺性’的作用去中心化,轉向一個符號學和闡釋學的辦法,把風景看成是心理或意識形態(tài)主題的一個寓言。(42)[美]W.J.T. 米切爾:《風景與權力》,第5、1頁。
很顯然,米切爾的言語對象依然是文學藝術史的研究者,其研究的對象集中于藝術作品,與我們所謂“歷史學”或“歷史地理”研究有所不同。但是,其所指西方學術界關于景觀研究的大趨勢卻是客觀的。當然,米切爾對自己的著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風景和權力》一書旨在將這些方法糅合成一種更具綜合性的模式,該模式所追問的不僅有風景‘是’或是‘意味著’什么,還有風景做什么,它作為一種文化實踐如何起作用。我們認為,風景不僅僅表示或者象征權力關系;它是文化權力的工具,也許甚至是權力的手段,不受人的意愿所支配(或者通常這樣表現(xiàn)自己)。因此,就某種類似于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而言,風景作為文化中介具有雙重的作用:它把文化和社會建構自然化,把一個人為的世界再現(xiàn)成似乎是既定的、必然的。而且,它還能夠使該再現(xiàn)具有可操作性,辦法是通過在其觀者與其作為景色和地方(sight and site)的既定性的某種關系中對觀者進行質詢。這種關系或多或少是決定性的。”(43)[美]W.J.T.米切爾:《風景和權力》,“導論”,第2頁。米切爾的學術抱負確實令人振奮,他力求將以往學者們使用的研究方法加以綜合與雜糅,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景觀研究“模式”。而一批學者聚集在他的周圍一起努力,本身就說明他們共同的認同與取向。據(jù)說這部著作是一次相當成功的嘗試,影響巨大,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景觀研究的方向。(44)參見《風景和權力》封底編者推薦語。
筆者以為,與米切爾研究觀念相近似,一批當代西方學者在景觀研究中取得了十分可喜的成就,其中一部代表性的力作就是美國學者溫迪·J. 達比(Wendy Joy Darby)所著《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LandscapeandIdentity:GeographyofNation&ClassinEngland)。(45)[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2、13、108、1、44、50、85。對于自己的方法論,達比坦承深受米切爾等人的影響:“我進入風景的視角就是將風景視為‘文化編碼的巨大網(wǎng)絡’(米切爾,1994)?!?46)[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2、13、108、1、44、50、85。又“傳統(tǒng)的藝術歷史范例表明,古典的與中世紀的風景再現(xiàn)幾乎無一例外地是‘象征之風景’(landscape of symbols),而不是能夠傳達感官印象的‘事實風景’(克拉克,1949)”。(47)[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2、13、108、1、44、50、85。當然,達比本人并沒有完全從藝術史的角度研究景觀,而她所感興趣的是與風景歷史相關的現(xiàn)實政治運動?!叭缤渌镔|結構一樣,風景也是在意識形態(tài)的語境中被創(chuàng)造,被毀滅。因此,恢復與特定地方相關的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是理解風景的基礎?!?48)[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2、13、108、1、44、50、85。
達比這部著作的一個核心,就是英國鄉(xiāng)村的進入權問題?!斑M入鄉(xiāng)村在英國是一個爭議頗為激烈的事務?!?49)[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2、13、108、1、44、50、85。而這一問題的出現(xiàn),本身就有著深刻的歷史地理背景,與英國景觀的歷史更是密切相關。因此,達比指出:“本書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所做的綜合的人類學分析,旨在探究當代進入鄉(xiāng)村問題背后錯綜的歷史內容;社會的、象征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和立法的根源。這兩個部分還展示了進入權問題如何與備受爭議的民族性和階級身份的形成神話、與有關地方(place)文化建構問題糾結在一起?!睘榱嗣魑斑M入權運動”的背景,作者對英國景觀發(fā)展歷史做了較為系統(tǒng)的回顧與分析,其中不少觀點非常精辟。
如對于人們所習見的、藝術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無人風景,作者認為:“無人風景是一個嚴格的等級秩序的產(chǎn)物,它把權力關系神秘化了。其鏡像表象是狂歡的、集市的城市世界,一個具有顛覆等級秩序的強大潛力的世界,一個充滿了俗人、劣跡斑斑的近距離的世界,看熱鬧者的天堂?!?50)[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2、13、108、1、44、50、85。如此這般的分析與論斷,真讓人有些意外,感嘆之余也不得不佩服作者犀利的目光。又如在文化景觀研究中,作者特別重視地名與景觀之間的關系,達比指出:“地方無疑與個人經(jīng)歷密切聯(lián)系,因此風景可以被認為是‘心靈的杰作……由記憶層與巖石層合力建構’(夏馬,1996:7)……主流文化就是通過命名、制圖、測量和居住這些權力施為,跨越地理和階級的距離,將空間殖民化?!?51)[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2、13、108、1、44、50、85。又“風景與語言的聯(lián)系通過地名的記憶和隔絕狀態(tài)得以保持。在整個18世紀,古老的語言,就英格蘭而言是古老的方言,仍然在偏遠的地區(qū)使用著(羅賓斯,1988)。風景與語言時而合并成為圖像性的表達。”(52)[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2、13、108、1、44、50、85。
在景觀變遷與政治關系中,作者的觀點同樣讓人印象深刻:“分析風景,其實是從根本上研究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歷史的一種方法。國家之大業(yè)乃是制造和展現(xiàn)一個統(tǒng)一的不列顛,而在統(tǒng)一的表象背后隱藏著眾多對抗的身份認同?!?53)[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第142、75頁。而在國家與民族認同中,風景就有其獨特的作用?!帮L景成為認同形成的場所,依據(jù)人們如何閱讀、游覽、體驗、實地觀景或欣賞印制畫冊、談論及繪畫風景而形成認同。既然物品是文化意義上的載體,‘誰擁有這些物品’就成為物品文化意義的一部分。”(54)[美]溫迪·J. 達比著,張箭飛、趙紅英譯:《風景與認同:英國民族和階級地理》,第142、75頁。
當然,過度的闡釋必然引入過多主觀臆斷的內容,進而引發(fā)客觀性的質疑。因此,具有客觀內容或是標志性符號還是比較重要的標志。立法顯然是政治權力的一大內容,英國學者克里斯托夫·杰塞爾(Christopher Jessel)所撰《英國景觀的立法史》(ALegalHistoryoftheEnglishLandscape)就從立法角度來重新審視在英國景觀變遷過程中的立法問題及其重要影響。(55)Christopher Jessel, A Legal History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 (London: Wildy, Simmonds & Hill Publishing, 2011).就體例而言,這本書是標準的編年體,即按照時間先后編撰。當然,作者同樣以大事紀的形式,記錄法制歷史上的重大事件,為追求事件的完整性,故而在編年的年代有重合的部分。就整個英國景觀立法史上,1660至1990年是一個關鍵時期,對于今天英國法律體系的形成具有重大作用。1660年即英國王朝復辟的時間,在所謂“光榮革命”之前。另外,在該書目錄標題內容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作者關于景觀法律中較為注重地權的內容。
杰塞爾對于英國立法的本質有著較為透徹的理解,他在《導論》中明確指出:“這本著作就是探索法律如何影響改變英格蘭景觀的途徑。”“法律與法則條款是讓人類社會運轉的工具?!?56)Christopher Jessel, “Introduction,” A Legal History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第1頁。我們看到,在諸多法律內容中,作者十分注重土地所有權、不動產(chǎn)、繼承權等與景觀相關的部分。如他指出;“不動產(chǎn)關系到某人持續(xù)保有控制一塊土地的權利。”“在現(xiàn)代之前,本書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涉及鄉(xiāng)村,因此其最簡單地指向農(nóng)夫?!?57)Christopher Jessel, “Introduction,” A Legal History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第2頁。繼承權也同樣是從保護農(nóng)夫的利益出發(fā)?!霸谝粋€人死后,繼承權將不動產(chǎn)的理念從一個人擴展到了他的家庭?!薄叭绻袔讉€孩子,在他死后,將有一個誰將繼承的問題?!?58)Christopher Jessel, “Introduction,” A Legal History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第4頁。
盡管歷史時期關于景觀的法律相當復雜,他堅信歷史的影響依然存在。“正如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景觀法律正在快速變化,而且很難完全持續(xù)下去。既使如此,依然有一些更寬廣的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并幫助我們理解其未來的發(fā)展?!?59)Christopher Jessel, “The Law of Landscape Today,” A Legal History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第187頁。對于景觀法律未來的發(fā)展,作者還是充滿期待?!八械倪@些因素都將發(fā)展景觀法律。在尊重那些生活在這片土地或以此土地為生的人們需要和愿望的同時,公眾的利益問題會得到更多的考量。作為一個幫助我們一起生活的工具,法律將會反映人們的需求與關系,正如其一直所反映的那樣,盡管并不完美?!?60)Christopher Jessel, “The Law of Landscape Today,” A Legal History of the English Landscape,第189頁。
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在世界大多數(shù)地方其實就是城市的發(fā)展,而景觀歷史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景觀設計的歷史。美國學者查爾斯·瓦爾德海姆(Charles Waldhem)所著《景觀都市主義:從起源到演變》(LandscapeasUrbanism:OriginsandEvolution)一書便是關于現(xiàn)代城市景觀設計者及其觀念轉變的歷史。(61)[美]查爾斯·瓦爾德海姆著,陳崇賢、夏宇譯:《景觀都市主義》,南京: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第23、24頁。與傳統(tǒng)景觀學將視野聚焦于鄉(xiāng)間或農(nóng)場不同,現(xiàn)代景觀研究者與設計者將自己關注的重心轉移到了城市。作者強調:“20世紀初以來,景觀已成為當代都市主義的研究模型。”(62)[美]查爾斯·瓦爾德海姆著,陳崇賢、夏宇譯:《景觀都市主義》,南京: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第23、24頁??梢哉f,現(xiàn)代城市設計者們從景觀找到了新的設計靈感。“這種效應——過去是簡單地通過組織水平表面建造建筑物,進而創(chuàng)造城市形態(tài)——使景觀媒介可以適用于當代城市環(huán)境。”“景觀都市主義的理論與實踐直接建立在區(qū)域環(huán)境規(guī)劃的原則之上?!?63)[美]查爾斯·瓦爾德海姆著,陳崇賢、夏宇譯:《景觀都市主義》,南京: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第23、24頁。
從章節(jié)設計也可以看出,景觀都市主義的話語顯然是后現(xiàn)代的,即可以視為一部現(xiàn)代城市景觀設計簡史,而其出現(xiàn)直接與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密切相關?!熬坝^都市主義的起源也可以追溯至對現(xiàn)代主義建筑和規(guī)劃進行后現(xiàn)代批判的基礎上?!?64)[美]查爾斯·瓦爾德海姆著,陳崇賢、夏宇譯:《景觀都市主義》,南京: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18年。第23、24頁。而對于未來的發(fā)展而言,“生態(tài)都市主義”大有替代“景觀都市主義”的可能。“‘生態(tài)都市主義’理論更加詳細地描述了在環(huán)境問題啟發(fā)下城市設計實踐的追求,并充滿與景觀相關的種種可能?!?65)[美]查爾斯·瓦爾德海姆著,陳崇賢、夏宇譯:《景觀都市主義》,第228頁。
法國學者克拉瓦爾在所著《地理學思想史》中將景觀(又譯作“景域”)研究的開創(chuàng)歸功于德國地理學大師洪堡:“長期而言,洪堡對全球區(qū)域研究發(fā)展有決定性影響,洪堡導致德國景域理念(the idea of landschaft——原注)之形成,使景域理念在19世紀末成為區(qū)域地理學之核心?!?66)[法]保羅·克拉瓦爾著,鄭勝華等譯:《地理學思想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5、114頁。同樣,克拉瓦爾看到了景觀學派的成就,也對其弱點有著冷靜的思考?!皩λ?指施呂特爾——筆者注)而言,地理學必須研究‘景域’(Landschaft)——此處使用德文,因為它比英文術語有較寬廣的意義?!庇帧笆﹨翁貭柦柚难芯?,證明此一地理概念的豐富:透過歷史的、考古學的、與花粉證據(jù)的仔細分析,他從古代中歐砍伐森林的階段繪制地圖——這是該區(qū)景觀變遷(landscape transformation——原注)的主要原因之一”?!熬坝驅W派利用當時所有的科學工具與技巧來界定、描述與重組現(xiàn)在與過去的景觀和景觀單位。由此發(fā)展出相當科學的方法。但另一方面,它的基礎并不穩(wěn)定,因為它并未建立在對景觀與區(qū)域性質之根本思考上。”(67)[法]保羅·克拉瓦爾著,鄭勝華等譯:《地理學思想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5、114頁。
英美學界景觀史撰寫之特征是相對明顯的,對此有必要進行一下總結。首先,景觀史研究的基礎在于當今景觀都是歷史變化的結果,這也應是景觀史家?guī)Ыo學術界的最重要的理念。其次,綜觀英美景觀史著作,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大部分為按時間順序的著述,特別是歷史較為悠久的地區(qū)。編年體是作者們采取的主要方式,特別是英國學者,他們注意景觀歷史溯源,注重景觀形成的地質環(huán)境,因此其中不少著作將景觀的歷史上溯至石器時代。盡管按主題敘述,一些著作的章節(jié)年代有所重復與疊加,但其按時間先后敘述是十分明確的。再次,將景觀進行歸類研究,是研究的主要切入法,因此歸類法的運用在現(xiàn)代著作中占據(jù)了重要的部分。又次,作為歷史節(jié)點,英美歷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成為景觀史的重要內容,而這些重大事件對于環(huán)境的影響,又是學者們特別關注的問題。美國學者側重于生態(tài)史的研究,引起了更多學者的興趣。最后,后現(xiàn)代研究者力求突破景觀表面的影響,注重景觀產(chǎn)生的社會歷史背景,深層次地探討景觀的內涵與后續(xù)效應。而集體合作、分頭攻關并進行專題書寫已經(jīng)成為一種發(fā)展趨勢。
當然,解讀英美學術界發(fā)展趨勢的目的,還在于其對于中國學術發(fā)展的啟示。第一,是學術理念的轉變。不同時代的學者的追求存在差異,也正是中國學術史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外在體現(xiàn)之一。對于當代歷史學者而言,“在他們看來,對地理的、氣候的、人口的、社會的現(xiàn)實作遠距離的分析,乃是近代歷史學家的主要任務”。(68)[美]特雷西著,馮川譯:《詮釋學·宗教·希望——多元性與含混性》,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2頁。景觀絕不是什么表面現(xiàn)象,而是真實發(fā)生的客觀歷史事實。正如西哲所云:“單純依靠內部的條件,無法解釋清楚內在事實,只有外部現(xiàn)實才能說明內在原因。”(69)[德]格奧爾格·西美爾著:《宗教社會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頁。通過景觀史的研究,我們可以獲知歷史更真實的面貌、更為廣闊的空間環(huán)境,以及更多、更復雜的相關問題。
第二,不同的歷史地理背景,就會產(chǎn)生不同樣式的學術著述。中國歷史漫長,歷史階段性差異巨大,一些重大事件對于中國景觀的變遷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因此編年體的寫作依然是中國景觀史不可回避的做法。全景式的景觀變遷過程,正是中國歷史環(huán)境變遷的真實反映,景觀史的研究,自然也離不開對于中國歷史上一些重大事件的分析與研究。特別是這些事件對于環(huán)境的影響及后續(xù)效應,同樣是中國景觀史研究關注的焦點問題。
第三,景觀史與環(huán)境史密不可分。甚至從一定程度而言,景觀史研究可以彌補環(huán)境史研究的偏頗。目前在中外學術界,環(huán)境史研究方興未艾,而不少環(huán)境史的著作卻有著一些悲情色彩,將歷史上的文明進步與相關環(huán)境變化割裂開來。(70)相關論述參見筆者《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唐詩所見晉中地域環(huán)境簡論》,《晉陽學刊》2019年第3期。我們注意的景觀研究,就其根本而言,都是具有強烈的人文性質。這與人文地理研究相仿。景觀史研究的最大優(yōu)勢之一,便是其視野的廣闊以及對于相鄰關系的注重,可以幫助我們在觀察環(huán)境變化的同時,更要看到文明的進步與歷史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進程。景觀史實為更為廣義的環(huán)境史。
第四,注重區(qū)域差異。中國幅員遼闊,地域之間差異明顯,無論是在氣候上還是在其他自然地理條件上。因此在中國景觀史研究中,選取特定區(qū)域進行景觀類別學研究,進行區(qū)域景觀歷史面貌的長時段復原,更專注于區(qū)域歷史的思考,便是其必然的選擇。正如克拉瓦爾所言,這也許是英美景觀史撰寫中最為缺乏的地方。在區(qū)域景觀史研究還沒有普遍開展的時候,全國性景觀史的撰寫就缺少堅實的基礎與準備,很容易陷入空談與臆想。
第五,中國景觀史有著自身獨特的優(yōu)勢。中國傳統(tǒng)文獻資料不僅為中國景觀史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寶貴資料,同時也為當代中國景觀史書寫范式的確立提供了最寶貴的啟示與參照。其中,中國擁有最為宏富的地方志資料,這也是其他任何國家都難以比擬的。在地方史志所存資料中,各類景觀材料十分豐富,堪稱未曾挖掘的巨大“富礦”。因此可以預見,結合中國現(xiàn)有條件,以地方構建之區(qū)域景觀史呼之欲出,將成為未來中國學術發(fā)展的一大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