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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最早關(guān)注、對校唐寫本《文心雕龍》

2020-12-12 21:56:44張海明
關(guān)鍵詞:殘卷內(nèi)藤寫本

張海明

(清華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84)

楊焄教授近作《唐寫本〈文心雕龍〉的披露、傳播和疑云》(1)楊焄:《唐寫本〈文心雕龍〉的披露、傳播和疑云》,發(fā)表于2018年3月23日澎湃新聞網(wǎng),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38000。對有關(guān)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的情況作了較為充分的介紹,讀后頗受教益,唯所說“披露”一節(jié),似還多疏漏,甚且訛誤,故就聞見所及略作補正,并就教于各位研究《文心雕龍》的同行。

楊文認為:“率先對此殘卷進行研究的是日本漢學家鈴木虎雄,他根據(jù)另一位漢學家內(nèi)藤湖南提供的殘卷照片,著手撰寫《敦煌本〈文心雕龍〉校勘記》”。此說其實由來已久,就筆者所見,最早提出這一觀點的當屬王元化先生。20世紀80年代初,王元化先生選編了《日本〈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一書并為之作序,其中介紹日本有關(guān)《文心雕龍》版本研究和??睍r寫道:“鈴木虎雄是最早??碧茖懕尽段男牡颀垺返膶W者,其文發(fā)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越一月,我國趙萬里《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勘記》(2)趙文本名“唐寫本文心雕龍校記”,并沒有“勘”字。發(fā)表于《清華學報》三卷一期?!?3)王元化選編:《日本〈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3頁。王先生此語前曾引述釜谷武志之言“當以京都鈴木虎雄《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窞猷闶浮?4)釜谷武志彼時為日本京都大學助教,應(yīng)王元化之請而特意撰寫《日本研究文心雕龍簡史》,后因與戶田曉浩的《文心雕龍小史》重合而割舍,但王序中引用了釜谷氏的某些觀點。此處所引,因過于簡略而無法確認所說“嚆矢”具體所指,可能是就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勘而言,也可能是就日本現(xiàn)代《文心雕龍》研究而言(如戶田曉浩《小史》只說日本近代最早的研究當推鈴木虎雄博士于大正十五年發(fā)表的《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但其所以做出如此判斷,主要還是根據(jù)鈴木虎雄和趙萬里二人文章發(fā)表時間,鈴木在前,趙氏在后(5)筆者檢視原書,收入鈴木氏文章的內(nèi)藤博士還歷祝賀《支那學論叢》由日本弘文堂大正十五年(1926)5月20日印刷,25日發(fā)行;1926年《清華學報》為半年刊,三卷一期刊出時間為該年6月初,準確些說,相差不到半月。,自然以鈴木氏為最早。值得一提的是,戶田曉浩的《文心雕龍小史》(1976)談及此問題時說:“日本近代最早的研究當推鈴木虎雄博士于大正十五年(1926年)發(fā)表的《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嗣后,鈴木博士又于昭和三年(1928年)發(fā)表了《黃叔琳本文心雕龍??洝?,兩文均對《文心雕龍》的原文校定作出了很大貢獻?!?6)王元化選編:《日本〈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25頁。戶田氏稱鈴木《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庇洝钒l(fā)表于昭和三年不確,昭和三年是其作年,發(fā)表則在次年。這里并沒有認定鈴木氏最早校勘唐寫本《文心雕龍》。戶田氏此前曾轉(zhuǎn)引過趙萬里的文章(7)戶田氏曾作《作為??辟Y料的〈文心雕龍〉敦煌本》(1968),討論敦煌本用于??薄段男牡颀垺返馁Y料價值,其中就引述了趙萬里有關(guān)敦煌本《文心雕龍》抄寫年代的意見,并注明趙文原載《清華學報》1926年第三卷第一期,轉(zhuǎn)引自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版。參見《日本〈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第114、130頁。,也許正因為知道趙文發(fā)表于1926年三卷一期《清華學報》,卻又無法確認該期學報準確的刊行時間,所以其對鈴木氏的評價限定在日本學界。

《日本〈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一書出版后,王元化先生的觀點遂為學界所接受并形成共識。1995年,楊明照先生主編的《文心雕龍學綜覽》出版,其中由日本學者愛甲宏志執(zhí)筆介紹“鈴木虎雄”的詞條寫道: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深藏于倫敦大英博物館東方圖書室,常人不易見到。后被京都大學教授內(nèi)藤湖南抄錄帶回日本?!從净⑿垡源诵?薄饵S叔琳輯注本》,據(jù)《敦煌本文心雕龍》作??睂嵰遭從净⑿蹫猷闶?,其后一月則有趙萬里之《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記》發(fā)表,更后又有潘重規(guī)參照鈴木虎雄、趙萬里諸家之???,著《唐寫本〈文心雕龍〉殘本合校》。對比之下,鈴木虎雄之《校勘記》較后出者,不免稍微簡略。”(8)楊明照主編:《文心雕龍學綜覽》,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319-320頁。不難看出,愛甲宏志所述實參考王元化序言相關(guān)文字,同樣是由文章刊發(fā)時間先后判定其意義。

張少康等人撰寫的《文心雕龍研究史》為“近現(xiàn)代日本的《文心雕龍》研究”專設(shè)一節(jié),相關(guān)介紹也較先前之作詳備。茲節(jié)錄于下:

《敦煌本文心雕龍校勘記》系根據(jù)內(nèi)藤湖南從英國帶回來的敦煌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影片與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對比???,共校出與黃本不同者計512條,與同年六月趙萬里在《清華學報》第二(原文如此,筆者)卷第1期上發(fā)表之《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記》相比,各有其價值。趙校系以唐寫本與嘉靖本對校,不同者共計474條。趙記系據(jù)其友人容君之校本臨寫,又據(jù)原影本重勘,……顯然,鈴木虎雄在做校記時當未見到趙校,但其與黃本對校之細,實為后人作進一步之校勘,打下了很好的基礎(chǔ)。他對唐寫本中的訛誤,也據(jù)黃本一一指出。應(yīng)該說鈴木虎雄是第一個按唐寫本殘卷來對通行本《文心雕龍》作??钡?,也基本上把唐寫本的優(yōu)點揭示出來了,引起人們對唐寫本的充分重視,應(yīng)該說是居功至偉,作出了很大貢獻的。(9)張少康、汪春泓、陳允鋒、陶禮天:《文心雕龍研究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86-187頁。

作者應(yīng)該讀過趙氏校記,故其敘述頗為具體,只是有些細節(jié)略嫌含混。此段文字值得注意者有二:一是其稱“鈴木虎雄在做校記時當未見到趙?!保苏Z實隱含了趙校早于鈴木氏之作的意味,若如作者后文所言,鈴木氏第一個對唐寫本殘卷進行??保瑒t當作“趙萬里在做校記時當未見到鈴木文”才是。作者如此表述,是否對二人之作孰先孰后難作決斷呢?二是認為鈴木氏《校勘記》引發(fā)研究者對唐寫本的關(guān)注,居功至偉,不僅有溢美之嫌,而且缺乏必要的證據(jù)(詳后)。

以上三書在“龍學”界流傳甚廣,加之編(作)者又都是研究《文心雕龍》的權(quán)威,故其觀點頗為后來相關(guān)文章稱引,迄今為止尚未見有對之表示懷疑者。前述楊焄文章雖然肯定“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中國學者趙萬里也發(fā)表了《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記》”,但還是承認鈴木之作在前。

那么,事實是否真的如此呢?

張少康《文心雕龍研究史》和楊焄文章都提到一個細節(jié),即趙氏校記所據(jù)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得自友人“容君校本”,但都沒有對之深究。這其實是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若能沿波討源,還原事件真相,當會改變學界先前對此問題的認識。

趙萬里《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記》正文前有一題記,文字不長,抄錄于此:

敦煌所出唐人草書《文心雕龍》殘卷,今藏英京博物館之東方圖書室。起《征圣篇》,訖《雜文篇》,《原道篇》存贊曰末十三字,《諧隱篇》僅見篇題,余均亡佚。每頁二十行至二十二行不等。卷中淵字,世字,民字,均闕筆,筆勢遒勁,蓋出中唐學士大夫所書,西陲所出古卷軸,未能或之先也。據(jù)以迻校嘉靖本,其勝處殆不可勝數(shù),又與《太平御覽》所引,及黃注本所改轍合,而黃本妄訂臆改之處,亦得據(jù)以取正,彥和一書傳誦于人世者殆遍,然未有如此卷之完善者也。去年冬余既假友人容君校本臨寫一過,以其有遺漏也,復假原影片重勘之,其見于《御覽》者亦附著焉。即以三夕之力,匯錄成校記一卷,序而刊之,以質(zhì)并世之讀彥和書者。丙寅花朝日記。(10)趙萬里:《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記》,《清華學報》,1926年三卷一期。

題記對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的情況作了簡要介紹和評價,并交代了自己寫作校記的過程。但其敘述實在過于簡略,所說友人容君究竟為誰?藏于大英博物館的《文心雕龍》殘卷又是如何獲得?這些問題均付闕如,以至后人只得止步于此。所幸近年來一些新材料的披露,使我們得以對此問題有更多的了解。

2007年雅昌秋季藝術(shù)拍賣會上展出了題為“唐寫本文心雕龍校記四種”的拍賣品,乃趙萬里“1925年到京拜王國維為師后所輯錄傳抄的四篇短文”。其中第一種即為趙萬里手寫本《唐寫本文心雕龍校記》(此外還有趙氏抄錄日本學者度會常珍《仿宋槧本素問校訛》十二頁,張文虎《舒藝室續(xù)筆》四頁,吳梅《奢摩他室曲叢目》十五頁三種,拍品最后以十萬四千五百元成交,不知落入誰手)。據(jù)拍賣方說明:“《唐寫本文心雕龍校記》二十七頁,原校為東莞容庚所撰,系依大英博物館所藏敦煌卷子本校明嘉靖刻本,趙萬里據(jù)以傳錄一過。此校記未見出版,故雖為重錄亦自可珍?!本W(wǎng)上展出拍品正好有《唐寫本文心雕龍校記》首頁,其題記清晰可辨:

英京博物館藏敦煌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存《征圣》篇至《雜文》篇,《原道》篇僅見末十三字,《諧隱》篇只存篇題。原本字跡草率,不易審觀。乙丑仲秋,假東莞容君希白校本重錄一過。萬里記。(原文據(jù)嘉靖本)(11)https://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49520293/

如此問題便有了答案:1.趙氏校記所說“友人容君”即容庚,容庚(1894—1983)字希白,廣東東莞人,1922年入北大研究所國學門讀研究生,1926年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翌年轉(zhuǎn)入燕京大學,著名古文字學家和金石學家。趙萬里(1905—1980),字斐云,浙江海寧人,1925年自東南大學畢業(yè)后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師從王國維并任其助教,其與容庚相識及獲容氏唐寫本《文心雕龍》校本即在此時。2.綜合趙氏兩篇題記之言,可以肯定,以明嘉靖本為底本??碧茖懕尽段男牡颀垺氛卟⒎勤w萬里,而是容庚;趙氏之作,先據(jù)原照片對容校所引唐寫本文字重勘一過,再參照黃叔琳輯注本及《太平御覽》所引予以補充,在此基礎(chǔ)上作出對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的整體評價(12)容氏校記全文雖未得見,但其首頁數(shù)條已能說明問題。容校先引嘉靖本原文,然后列出唐寫本異文,趙校則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補充。如《征圣篇》“則圣人之情見乎文辭矣”條,容校:“文字無”;趙校:“唐寫本無文字。案今本有文字,蓋涉上下文而衍,當據(jù)刪?!庇秩纭耙远喾脚e禮”條,容校:“方作文”;趙校:“案黃注本依孫校,改方作文,與唐本正合?!比菪?、趙校之異同,于此可見一斑。。3.趙氏發(fā)表于《清華學報》的校記完成于“丙寅花朝日”亦即1926年3月28日,而容氏校本的完成時間至少在1925年10月之前。

但這還不是最終答案。

趙氏校記于1926年三卷一期《清華學報》刊出后,《清華周刊》第25卷第16期“新聞·雜聞”欄登載了一則未署名的短文,似未受到研究者的關(guān)注,亦抄錄于下:

趙萬里先生所作唐寫本之《文心雕龍》校記,登《清華學報》三卷一號中,其唐寫本乃從友人容希白先生處假觀移錄者也。頃容君此書,乃從其友人黃仲良君假來者,實非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物也。緣黃君此書乃讬友人于倫敦博物館幾經(jīng)交涉,始得攝影。而黃君于此書用力甚劬,曾校宋本、元本、明本及何義門、顧千里、譚復堂諸人手校本,與類書所引合校全書,業(yè)已脫稿,付印有日,并擬將唐本另用珂羅版影印流傳。而趙先生因事前未悉此書原委,遽將唐本異同寫為校記刊出,良用歉然。想黃君全書出后,于學術(shù)界當更有絕大之貢獻也。(13)此條文字既無標題,亦無作者,刊于《清華周刊》第25卷第16期第13頁“新聞·雜聞”欄,1926年6月11日印行。原文只有逗號,筆者重新標點。

對于考察敦煌唐寫本《文心雕龍》在中國的披露和傳播來說,這條不知出于誰手的短文無疑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它不只證實了趙萬里校記所說“容君”即容庚,而且交待了容庚校本所據(jù)的來源;同時我們也才知道,在容庚之前,已經(jīng)有人看到從大英博物館拍攝的唐寫本《文心雕龍》照片并據(jù)以??蓖ㄐ斜尽段男牡颀垺?。

這個人就是有“中國西北考古第一人”之稱的黃文弼。黃文弼(1893-1966),字仲良,號耀堂,湖北漢川人。1918年北大哲學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后進入北大研究所國學門,1927年作為中方團員加入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曾四次出入新疆,在西北史地和考古研究方面成就卓著。長期以來,提到唐寫本《文心雕龍》的???,人們首先想到的是鈴木虎雄、趙萬里,而黃文弼的貢獻卻鮮為人知。事實上,早在1921年,黃文弼就發(fā)表了《整理〈文心雕龍〉方法略說》,認為古人整理《文心雕龍》方法“多有未備”,提出從???、文人小傳、文人年表、文章表、輯文、補注、標點符號共七個方面對《文心雕龍》作系統(tǒng)整理。其于校勘一節(jié)道:“今將整書重為審校,闕者補之,誤者正之,亦整理文心雕龍之首務(wù)也?!倍唧w方法,則是以《太平御覽》和《圖書集成》為主,旁考各家刻本。顯然,黃文弼對《文心雕龍》關(guān)注有日,其擬定的整理方法也頗具現(xiàn)代學術(shù)意識。黃文弼同時在文中預告:“今與吾友鄭君介石(14)即鄭奠(1896-1968),字介石,后改為石君,浙江諸暨人,著名語言學家。1915年入北大中文系,師從黃侃、錢玄同,畢業(yè)后先后在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浙江大學等高校任教,主要從事古漢語、現(xiàn)代漢語語法、修辭研究。,共謀同整是書,擬定方法,分任進行,期以一年,完全成功。”(15)黃文弼:《整理〈文心雕龍〉方法略說》,1921年11月23日《北京大學日刊》,第899期,第2、3版。

當然,在這篇文章中黃文弼并沒有提到唐寫本《文心雕龍》。事實上,在當時中國,包括日本,還很少有人知道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文獻中有一冊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直到1923年,羅振玉之子羅福萇在《國學季刊》,第1卷第1期發(fā)表《倫敦博物館敦煌書目》,其中列有“文心雕龍殘:存第二章至第十四章”(16)羅福萇:《倫敦博物館敦煌書目》,《國學季刊》,第1卷第1期,第167頁。羅福萇(1895-1921)字君楚,羅振玉次子。早慧,通西夏文、梵文、法文、德文,以西夏學研究見稱,惜乎早逝。此文刊發(fā)時正文前有羅振玉所作短序,略述羅福萇生平所學,其中提到:“英京書錄,乃得之法儒沙畹博士寫寄,及臨時陳列之目錄,見之雜志中者,會最成之?!彼f沙畹博士,即?,敿~埃爾-愛德華·沙畹(Emmanuel-èdouard Chavannes,1865—1918),歐洲最著名的漢學家,也是法國敦煌學研究的先驅(qū),斯坦因考察所得大多經(jīng)過沙畹整理,故對其情況頗為了解。沙畹曾于1889年、1907年兩度來華,在中國生活時間長達5年,1913年因考釋斯坦因發(fā)現(xiàn)之漢晉木簡始與羅振玉有書信往來。,國人這才知道,在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藏有一件《文心雕龍》的殘本。但彼時學界的興趣更在于敦煌文獻中的佛經(jīng)、變文及俗文學一類,羅文披露的這條信息,似乎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反響。

《國學季刊》由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編輯出版,1923年1卷1期是其創(chuàng)刊號,作為國學門編輯所成員的黃文弼應(yīng)該不會錯過羅福萇這篇書目,而他此前開始的對《文心雕龍》的整理工作,無疑使他較常人更為關(guān)注任何有關(guān)《文心雕龍》版本的信息。所以,當?shù)弥笥⒉┪镳^藏有《文心雕龍》殘卷時,黃文弼便托在英國留學的友人設(shè)法翻拍,寄回國內(nèi)。黃文弼1952年所寫《謹述關(guān)于〈文心雕龍〉事件的經(jīng)過》提到此事:“1925年前后,我正??薄段男牡颀垺罚犝f倫敦博物館有唐寫本《文心雕龍》真跡,系斯坦因在敦煌所劫取的,我就托在倫敦留學的黃建中將該寫本曬印影片一份寄我,共有23頁,自《征圣》到《雜文》共13篇,黑底白字,黃(建中)并在首頁題詞,敘述攝曬經(jīng)過。”(17)見王世民《所謂黃文弼先生藏唐寫本〈文心雕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文附錄,原載《文物天地》1990年第5期,后收入朱玉麒、王新春編:《黃文弼研究論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0頁。黃建中(1889-1959),字堯卿,號離明,湖北隨縣人。1914-1917年就讀于北京大學文科中國哲學門(早于黃文弼一屆),畢業(yè)后入北京大學哲學門研究所,1921-1925年赴英國劍橋、愛丁堡大學留學,回國后擔任過北京女子師范學院教育系主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長、湖北省教育廳長等職,著有《比較倫理學》(1944)。1959年病逝于臺灣。其題于照片首頁文字如下:

敦煌《文心雕龍》殘卷,藏倫敦博物館之東方圖書室。完者自《征圣》至《雜文》,為篇十有三。《原道》篇存贊文,才十三字?!吨C隱》篇僅存其目。予嘗于館中據(jù)余、黃兩家刻本校其異文,善者圈之,疑者乙之,既已裒然成帙矣。今年春,復為友人黃仲良命人影其書,凡二十有二葉,負一而正二,予得其一。唯首葉前十一行,宜在末頁,勢難易厥位。其字跡模糊者則令重影一紙而附益之。爰識數(shù)語于此,郵致仲良,俾便參稽焉。(18)引文據(jù)王世民《所謂黃文弼先生藏唐寫本〈文心雕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玉麒、王新春編:《黃文弼研究論集》,第196頁。

雖然沒有說明,但黃建中之關(guān)注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應(yīng)該還是因為黃文弼致函所托。從其行文來看,黃建中借閱原件并據(jù)以??保瑫r間應(yīng)在1924年歲末,故先云“予嘗于”,復云“今年春”。如此,則黃文弼致函亦當在1924年(《謹述》稱“1925年前后”,乃憑記憶言其大概),黃建中則于次年春將照片寄回(19)王世民文稱“黃建中于當年2月5日將曬印本郵寄黃文弼”,或黃所寄照片題記本有日期,即1925年2月5日。,其后才有黃文弼、容庚、趙萬里等人的??敝?。應(yīng)該說,容庚、趙萬里作校記時,都曾看到黃建中題于照片上的文字并有所吸納,如趙萬里《校記》稱“唐人草書《文心雕龍》殘卷,今藏英京博物館之東方圖書室”,顯然就是得自黃建中題記。

不過,黃建中也不是最早校勘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的,還有人比他更早。

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所附序跋中有近人傅增湘跋一則,原文如下:

誦芬室主人(董康)自英京影印唐人寫本《文心雕龍》一卷,自《征圣》至《雜文》,凡十三篇。取此本(天啟梅本)???,增改殆數(shù)百字,均視楊、朱、梅諸人所校為勝。惜《隱秀》篇不存,無以發(fā)前人之覆耳。癸亥立夏后三日,藏園居士傅增湘記。(20)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57頁。

與前述黃文弼等人情況不同,傅增湘所見唐寫本《文心雕龍》得自另一渠道,即董康從倫敦大英博物館拍攝之照片。董康(1867-1947),字授經(jīng),號誦芬室主人,著名法學家、藏書家,與傅增湘、繆荃孫及日本漢學家內(nèi)藤湖南等人私交甚篤。董康曾于1922年8月-1923年2月間赴歐美考察工商業(yè),順帶去巴黎、倫敦博物館借閱了數(shù)百種敦煌文獻,拍攝了六十余種(21)此說首見于內(nèi)藤湖南《歐洲所見東方學材料》所述,參閱王冀青:《斯坦因與日本敦煌學》第30節(jié)《內(nèi)藤虎次郎對斯坦因搜集品的調(diào)查與介紹》,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91-306頁。此外史睿、王楠《董康〈敦煌書錄〉的初步研究》一文關(guān)于董康旅歐考察及拍攝敦煌文獻事考辨較詳,亦資參考,見樊錦詩、榮新江、林世田主編:《敦煌文獻·考古·藝術(shù)綜合研究——紀念向達先生誕辰110周年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91-604頁。,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當為其中之一。大概董康回國后即將此照片借與傅增湘,而傅氏遂與明梅慶生天啟二年刻本對校,其??蔽淖旨鞍险Z也寫于該書。癸亥為1923年,該年立夏在5月6日,后三日即5月9日。此書為傅增湘私人藏書,故其跋語鮮為人知,后來捐贈北京圖書館乃得公諸于世(22)傅增湘于1947年將其藏書373部、4300余冊捐贈給北平圖書館;1949年去世后,家人又先后捐獻給北京圖書館480部、3500余冊傅氏遺書。故后人知曉傅氏對校唐寫本《文心雕龍》,應(yīng)該是在20世紀50年代以后。。楊明照《拾遺》、王利器《校證》均提到傅增湘校唐寫本《文心雕龍》事,盡管兩書都沒有引用傅校,但從唐寫本《文心雕龍》校勘史的角度來看,傅增湘所校卻因其時間最早,且渠道特殊而值得重視。

至此,有關(guān)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在中國披露、傳播之史實已基本清楚。

回到本文標題所提問題,可以肯定,最早關(guān)注、對校唐寫本《文心雕龍》的不是日本學者鈴木虎雄,而是中國的傅增湘、黃健中、黃文弼、容庚,甚至趙萬里等人。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們比鈴木虎雄更早知道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的存在,更早獲得這個珍貴的文本,而且都對之作過???。

綜合上節(jié)所述,可對中國學人利用唐寫本《文心雕龍》進行??钡臅r間略作排比:1.1923年5月,傅增湘據(jù)董康所攝照片與明天啟梅本進行對校;2.1924年歲末,黃建中于倫敦大英博物館就原件參照通行本作了簡單的校異;3.1925年上半年,黃文弼收到黃建中寄來照片后,開始著手參照多種版本整理??薄段男牡颀垺?23)前引《清華周刊》第25卷第16期短文謂黃文弼??薄段男牡颀垺贰皹I(yè)已脫稿,付印有日”,殆非虛語。新疆師范大學黃文弼特藏館所存黃文弼手批《文心雕龍》黃叔琳輯注本卷末注文表明,1926年(丙寅)4月,黃文弼已完成對《文心雕龍》的???。;4.稍后容庚從黃文弼處得睹照片(24)黃文弼之所以會將唐寫本《文心雕龍》照片交與容庚,或與容庚長于古文字之學相關(guān)。殘卷字體介于行、草之間,又多簡筆,不易辨識,因此黃文弼求助于容庚,而容庚遂有校本之作。趙萬里抄錄容庚校本題記有云:“原本字跡草率,不易審觀”。其時趙氏尚未得見照片,故此語或本容氏描述。,并于1925年10月之前完成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記;5.容庚將己作校記及黃氏照片轉(zhuǎn)借趙萬里,趙氏于1926年初完成《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記》,繼而刊發(fā)于1926年6月出版的《清華學報》三卷一期。

我們再看日本方面的情況。鈴木氏《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凡⑽刺峒矮@得唐寫本《文心雕龍》的時間,也沒有交代該??庇浀耐瓿蓵r間,不過在后來《黃叔琳本文心雕龍校勘記》之??彼脮坎糠?,鈴木氏提到敦煌本《文心雕龍》時有一個說明:

燉煌莫高窟出土本。蓋系唐末鈔本,自原道篇贊尾十三字起,至諧隱第十五篇名止。文學博士內(nèi)藤虎次郎君自巴里將來。余與黃叔琳本對比,大正十五年五月,既有校勘記之作。今之所引,止其若干條耳。余所稱燉本者,即此書也。(25)鈴木虎雄:《黃叔琳本文心雕龍校勘記》,收入《支那學研究》,第1編,東京:斯文會,1929年版,第161-162頁。另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8頁。

如果此處所說“大正十五年(1926)五月”是其完稿時間,那么其晚于趙萬里校記當無可疑,不易確定的是鈴木何時看到內(nèi)藤湖南帶回的唐寫本《文心雕龍》。據(jù)高田時雄《內(nèi)藤湖南的敦煌學》(26)高田時雄文章中譯本原載《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2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53-366頁,后收入同氏《近代中國的學術(shù)與藏書》,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一文介紹,內(nèi)藤一行于1924年7月6日出發(fā),8月中抵達巴黎,8月25日到倫敦,9月末返回巴黎,12月中去往羅馬,12月底自馬賽搭乘日本郵輪回國,1925年2月3日抵達神戶。內(nèi)藤曾于10月5日自巴黎致信董康,介紹自己倫敦之行:

法國伯希和、英國適爾士二君,弟皆已見之。見托各書,皆遞交訖。勾留倫敦五禮拜,英博物館所藏石室遺書,除內(nèi)典未染指外,已睹一百四十余種?!車谶m爾士影照四十余種,但有未允照者廿十余種。治要、法令、建初戶籍與閣下所錄摩尼贊文,并在未允之列,洵不知其何故,為之郁悶累日。(27)高田氏文章引述此信,但不全。本文所引據(jù)董康:《董康東游日記》(《書舶庸譚》九卷本),王君南整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頁。

據(jù)此,內(nèi)藤在大英博物館看了一百多種佛經(jīng)以外的敦煌文獻,并對其中約二十種拍攝了照片,但未說明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是否包含在內(nèi)。對于內(nèi)藤在大英博物館的收獲,鈴木虎雄顯然并不了解,故其兩篇??庇浂家詾槎鼗捅尽段男牡颀垺纺藘?nèi)藤“自巴里(黎)將來”。在巴黎期間(12月3日),內(nèi)藤曾致信鈴木虎雄,其中寫道:“滯留歐洲的時日已經(jīng)迫近,閱讀國家圖書館的敦煌遺書僅為三百余種,照片以及旋印照片(rotograph)的數(shù)量當為五十余種,其他手寫品數(shù)十種。其中文學上的新品有之,研究必參考之材料亦有之。因之所需費用陡增,不得已而放棄亞米利加之行程?!?28)內(nèi)藤致鈴木虎雄信原載《內(nèi)藤湖南全集》第14卷,引文據(jù)高田時雄《內(nèi)藤湖南的敦煌學》。如果后來鈴木所得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于其來歷沒有說明,那內(nèi)藤此信是否會是導致鈴木誤判的原因呢?與之相關(guān)的另一個問題是,鈴木得自內(nèi)藤的究竟是照片,還是內(nèi)藤本人迻錄的抄本?鈴木??庇泴Υ艘酂o說明。前述愛甲宏志介紹鈴木虎雄詞條稱敦煌本《文心雕龍》“后被京都大學教授內(nèi)藤湖南抄錄帶回日本”,未知何據(jù)。以內(nèi)藤本人的漢學修為,辨識文字予以抄錄并非難事,何況內(nèi)藤當時頗窘于經(jīng)費不足而未能多攝照片,以至于他后來放棄了美國之行。事實上,內(nèi)藤在英、法兩國博物館都抄錄了不少敦煌文獻,雖然未見其抄錄唐寫本《文心雕龍》的記載,但此種可能性的確存在。不過,鈴木校勘記前言既稱敦煌本字體為“草書”,且據(jù)以斷定其出自唐人之手,則其所見必為照片無疑。此外,曾親閱大英博物館藏原件的潘重規(guī)指出,原件中“偶有誤衍誤倒自加改正之處,校者不察,則往往致誤。如銓賦篇:‘彥伯梗概’,唐本雖作概梗,然已施加乙號,校者以為誤,而實不誤。祝盟篇:‘故知信不由衷’,唐本亦已乙正,而校者又以為誤倒”(29)潘重規(guī):《唐寫文心雕龍殘本合?!?,香港:新亞研究所,1970年版,第3頁。。早期所攝照片清晰度欠佳,故據(jù)照片對校者皆未能覺察。筆者比對鈴木、趙氏兩家所校,其誤如出一轍,是知鈴木??彼鶕?jù)當與趙氏相同。如果鈴木所據(jù)果由內(nèi)藤抄自原件,應(yīng)該不會出現(xiàn)此種情況。

既然內(nèi)藤曾自巴黎致信鈴木,告知此行拍攝、抄錄敦煌文獻中不乏“文學上的新品”和“研究必參考之材料”,則從理論上說,內(nèi)藤歸國后,鈴木當于第一時間獲得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然而據(jù)鈴木《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庇洝ぞw言》所述,大正乙丑(1925)春他與斯波六郎、吉川幸次郎一起研讀??薄段男牡颀垺窌r,所用版本中并沒有敦煌本(30)鈴木虎雄《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庇洝ぞw言》寫道:“大正乙丑春,斯波、吉川二子,在大學課以《文心雕龍》,因校諸本,相共讀之。二子用功甚力,起余之言不尟。課讀所用,以黃叔琳輯注附載紀昀評本,及養(yǎng)素堂板黃氏原本為本,旁及諸書。憾插架單薄,宋元舊刻,概無由窺,雖則明刻,或未及採蓃?!薄吨菍W研究》,第1編,第159頁。。這意味著至少在1925年夏季之前,鈴木猶未獲睹內(nèi)藤帶回的照片。其中原因,或許是內(nèi)藤需要時間將帶回的照片、抄本整理歸檔,又或許是鈴木尚未知曉內(nèi)藤帶回物品中有《文心雕龍》殘卷??傊?,不論是由于哪種原因,鈴木自內(nèi)藤處獲得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的時間應(yīng)該不會太早(31)內(nèi)藤歸國當年曾以“敦煌古書的研究”為題在京都帝國大學做過演講,次年又寫有《歐洲所見東方學材料》一文,發(fā)表于《新生》第1卷第1號(1926年5月發(fā)行),但似乎都沒有提到唐寫本《文心雕龍》。要回答鈴木何時看到唐寫本《文心雕龍》這個問題,恐怕還有待于新的材料。。

以上所述表明,雖然中日學人都是從大英博物館獲得唐寫本《文心雕龍》照片,但畢竟分屬兩個渠道,彼此的研究平行獨立,相互之間并不知曉。事實上,直到1928年鈴木寫作《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庇洝窌r,他并不知道《文鏡秘府論》已被楊守敬抄錄回國,也不知道中國學者已經(jīng)利用唐寫本《文心雕龍》進行???,故云“若夫《文鏡秘府論》、燉煌本者,西土學子,固不經(jīng)見”(32)鈴木虎雄:《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庇洝罚杖搿吨菍W研究》,第1編,第160頁。鈴木此處所說“西土學子”指中國學人,以其在日本之西也。。而范文瀾《文心雕龍注》1929年9月初版時,不但未附鈴木同年4月刊出的《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庇洝?,也不曾提及同氏三年前問世的《敦煌本文心雕龍校勘記》(33)范氏《文心雕龍注》1936年由開明書店重版時始編入鈴木《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庇洝?。。

除時間上有先后之別外,中日學人對唐寫本《文心雕龍》的認識、??币泊嬖谝欢ǔ潭鹊牟町悺?/p>

首先,從對唐寫本《文心雕龍》的描述來看,趙校題記較鈴木更為準確、細致。鈴木校記前言只說唐寫本《文心雕龍》乃內(nèi)藤從巴黎帶回,其內(nèi)容起自《原道》篇贊尾,止于《諧隱》篇名,從書體判斷恐出自唐代(34)見鈴木虎雄《敦煌本文心雕龍校勘記·前言》,《內(nèi)藤博士還歷祝賀支那學論叢》,京都:弘文堂,1926年版,第979頁。;趙氏則明確交代唐寫本現(xiàn)藏英國倫敦博物館東方圖書室,除內(nèi)容介紹與鈴木相同外,還提到版式(“每頁二十行至二十二行不等”),其對抄寫時間的考證、判斷也較鈴木為優(yōu)。至于對該書價值的認識,則所見略同:鈴木稱該書之所以珍貴,不僅在于其為《文心雕龍》現(xiàn)存之最早版本,更因為它是一個已知刻本之外的獨立系統(tǒng),有其不可替代的文獻價值;而趙氏亦說,將其與嘉靖本、黃注本及《太平御覽》所引對勘,頗能訂訛正誤,“彥和一書傳誦于人世者殆遍,然未有如此卷之完善者也”。

其次,從二人所作??眮砜矗w氏之作較鈴木之作更為豐富、完備。為簡省計,此處僅以《征圣》篇為例進行比較,以見差異。鈴木之作,大多只列異文,少有斷語,基本上屬于校異一類;趙氏之作則在列出異文的同時,提出己見,并作必要的說明,校異之外,兼顧訂訛。如“則圣人之情見乎文辭矣”條,鈴木:“無文字”;趙校:“唐寫本無文字。案今本有文字,蓋涉上下文而衍,當據(jù)刪?!庇秩纭白兺〞m”條,鈴木:“會適作適會”。趙校:“會適作適會。案上云抑引隨時,與此句相對成文,則以作適會為是,當據(jù)唐本乙?!痹偃纭白诱撐摹睏l,鈴木:“無子政稚圭四字,勸學作窺圣?!壁w校:“作是以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jīng)。案唐本是也。黃本依楊校,政上補子字,必宗于經(jīng)句下,補稚圭勸學四字,臆說非是?!?35)引文分別據(jù)鈴木虎雄:《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內(nèi)藤博士還歷祝賀支那學論叢》,第998頁;趙萬里:《唐寫本文心雕龍校記》,《清華學報》,1926年三卷一期。以上三條,可見二人??辈町愔蟾?,無怪后來戶田曉浩評鈴木之作,謂“惜乎詳于‘?!栌凇薄?36)戶田曉浩:《作為??辟Y料的文心雕龍敦煌本》,見《日本研究文心雕龍論文集》,第115頁。。

再次,從二人出校條數(shù)來看,《征圣》篇趙氏共出校24條,鈴木34條,數(shù)量上鈴木為多。而所以如此,原因有三:一是二人所據(jù)底本不同,鈴木所據(jù)為黃叔琳輯注本,趙校為嘉靖本,底本原文差異導致出校條數(shù)不同。如“以文辭為功”條,鈴木出校而趙氏闕如,原因即為黃注本改“立”為“文”,而嘉靖本原文即作“立”。二是某些差異在趙氏看來無須出校,而鈴木凡屬異文便予以列出,如“無作無”、“睿作叡”、“百作白”之類,鈴木出校而趙氏略過。三是由于趙氏粗心未能看出(當然也可能容庚校本即有此誤),如“精理為文”句,唐寫本作“精精為文”,鈴木校曰:“理誤作精”,而趙氏失校。雖不能據(jù)此以論高下,但至少可以看出鈴木??睉B(tài)度的認真。此外,鈴木之作于異文皆以符號○在旁標示,訛字則以△標示,較趙氏之作清晰醒目,亦可視為其細心之表現(xiàn)。

大概鈴木氏之作《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其初衷或如容庚之作校本,目的乃在校異存真,以期為后來全面??薄段男牡颀垺诽峁┮粋€可資參照的重要版本,所以其??北阆鄬喡?。在某種意義上說,鈴木之作與趙氏校記的差異,恰如容庚校本之于趙氏校記。也正因為如此,后人??薄段男牡颀垺罚詾閰⒄盏牟⒎氢從舅鳌抖鼗捅疚男牡颀埿?庇洝?,而是其《黃叔琳本文心雕龍??庇洝?。即便是??碧茖懕尽段男牡颀垺返膶iT之作,如潘重規(guī)之《唐寫本文心雕龍殘本合?!?1970),林其錟、陳鳳金之《敦煌遺書〈文心雕龍〉殘卷集校》(1991),也都沒有提到鈴木氏這部著述。由此說來,鈴木虎雄之《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罚鋵θ毡窘段男牡颀垺费芯康拈_啟意義遠大于實際影響,謂之“引起人們對唐寫本的充分重視”,“居功至偉”,過矣。

平心而論,真正引起人們對唐寫本充分重視的,與其說是鈴木虎雄之作,不如說是趙萬里的校記。

趙萬里《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記》于1926年《清華學報》刊出后,很快就引起學界的注意。1929年,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上、中冊由北平文化學社初版時就吸納了趙氏校記的不少意見。1930年,黃侃因范注而關(guān)注唐寫本《文心雕龍》,其4月22日日記道:

(胡)小石以所過錄趙萬里校唐寫殘本《文心雕龍》起《征圣》,訖《雜文》見示。因謄之紀評黃注本上,至《明詩篇》?!侗骝}篇》:“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向于“菀其鴻裁”句不甚了了。今見唐寫本乃是“苑”字,始悟苑、獵對言。言才高之人能全取《楚辭》以為模范,心巧之人亦能于篇中擇其艷辭以助文采也。書貴古本,信然。(37)黃侃:《黃侃日記》,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09、610頁。

胡小石所過錄帶給黃侃者,應(yīng)該不是趙萬里據(jù)照片抄錄的《文心雕龍》殘本,而是其發(fā)表于《清華學報》文章的校記部分,故黃侃將其按篇謄于黃注本上(若是前者,黃侃應(yīng)該交給黃焯過錄全文)。這意味著趙氏校記已在學界產(chǎn)生一定反響,而黃侃之言“書貴古本,信然”,無疑表明他對唐寫本價值的充分肯定。又黃侃4月24日日記復云:“屬石禪(即潘重規(guī),筆者)寄銀(十四圓一角)買內(nèi)藤還歷《支那學論叢》,以其中有鈴木氏《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芬??!?38)黃侃:《黃侃日記》,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09、610頁。顯然,黃侃之所以關(guān)注鈴木之作,起因?qū)嵲谮w氏校記。胡小石通日語,對日本學界較為熟悉,其先得知鈴木氏發(fā)表于《支那學論叢》的《敦煌本文心雕龍校勘記》,告知黃侃,并非沒有可能。

趙萬里之后,利用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以校通行本者,還有孫人和、葉長青、楊明照、王利器等人。

孫人和(1894—1966),字蜀丞,號鶴臞,江蘇鹽城人,以古籍整理、詞學研究見知于世。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例言首條道:“《文心雕龍》以黃叔琳校本為最善,今即依據(jù)黃本,再參以孫仲容先生手錄顧千里、黃堯圃合校本,譚復堂先生校本,及近人趙君萬里校唐人殘寫本,畏友孫君蜀丞亦助我宏多(孫君所校有唐人殘寫本、明抄本《太平御覽》,及《太平御覽》三種),書此識感?!?39)引文據(jù)北平文化學社1929年版《文心雕龍注》,上冊,第3頁。1936年開明版文字略有不同,主要是增加了鈴木虎雄??庇?,另“近人趙君”改為“友人趙君”,“亦助我宏多”改為“尤助我宏多”。與容庚、趙萬里側(cè)重對校不同,孫氏之作更近于鈴木氏對黃叔琳本《文心雕龍》的校勘,同樣是以黃叔琳輯注本為底本,以唐寫本及《太平御覽》所引為參照。至于所據(jù)唐寫本,恐亦得自容氏校本(40)據(jù)李平《孫人和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校讎辨析與輯佚》(《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四十七輯)一文輯錄,孫校與趙校多有相合,其《征圣》篇“精理為文”條亦未出校,不大可能得自鈴木氏??庇洝J聦嵣?,鈴木氏《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吩趪鴥?nèi)頗不易得,前述黃侃向內(nèi)山書店求購內(nèi)藤還歷祝賀《支那學論叢》即未能如愿。后來張少康等撰寫《文心雕龍研究史》(2001)及主編《〈文心雕龍〉資料叢書》(2004),所參照者乃興膳宏復印自鈴木虎雄文集,并非1926年《支那學論叢》所載。,??睍r間則應(yīng)該是在1926年6月至1929年6月之間。

其余葉長青、楊明照、王利器等人所利用的,應(yīng)該也是趙氏校記或據(jù)黃文弼照片曬制的副本。葉長青所據(jù)實為趙氏校記,前述揚焄文章已然指出,此不贅。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關(guān)于唐人草書殘卷本有云:“原本既不可見,景片亦未入觀,爰就沈兼士先生所藏曬藍本迻錄,比對諸本,勝處頗多。吉光片羽,確屬可珍。惜見奪異國,不得一睹原跡為恨耳!”(41)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40頁。楊氏后來繼作《增訂文心雕龍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此段文字有所刪改。又楊氏所見沈兼士曬藍本,效果大概也不甚理想,故其引唐寫本出校者遠少于趙萬里、孫人和所校。楊氏此書雖出版于1958年,但其寫作卻始于1936年在燕京大學讀研究生時,所說沈兼士先生所藏曬藍本,同樣源自黃文弼照片。蓋黃文弼入北大國學門擔任助教時及以后數(shù)年,主持國學門工作的即是沈兼士,故沈氏有此曬藍本而為燕京大學研究生楊明照所得見,實不足怪。只是不知此曬藍本是私人所藏,還是存于北大國學門,可供他人借閱。但無論如何,民國時期學人所見唐寫本《文心雕龍》,除個別人(如傅增湘)外,主要還是源自黃文弼所持照片(42)黃侃1934年4月15日日記:“甫欲出游而離明(黃建中號)至,因問彼所影鈔敦煌《文心雕龍》”。又19日日記:“借離明敦煌本《文心雕龍》影片廿二紙。”(《黃侃日記》,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62、963-964頁。)黃建中當初所攝照片洗印兩份,一份寄給黃文弼,一份自存,故黃侃借閱者與黃文弼、容庚、趙萬里等人看到的并無二致。。

當初黃文弼曾對人表示擬將唐本另用珂羅版影印流傳,可惜此事一直未見付諸實施。其間原因,或許是因為黃文弼后來興趣全在西北考古,又或許是因為經(jīng)費無著,致使黃文弼所持照片終未以其本來面目公諸于世(43)黃文弼1952年所作《謹述關(guān)于〈文心雕龍〉事件的經(jīng)過》提到:“1935年我遷至西安后,曾想把過去根據(jù)敦煌唐寫本《文心雕龍》照片校稿謄清后出版”,但亦未能如愿。見朱玉麒、王新春編:《黃文弼研究論集》,第201頁。。雖然趙氏校記的發(fā)表,容氏校本的流傳,以及沈氏藍本的制作,多少彌補了這一缺憾,但畢竟未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應(yīng)該說,即便是到了20世紀50年代北京圖書館購得大英博物館制作的縮微膠片之后,黃文弼所持唐寫本照片仍以其完整性和清晰度具有重要價值(44)大英博物館首批制作的縮微膠片因工作人員的疏忽而有缺頁,戶田曉浩、饒宗頤所得膠片皆有此誤,北圖購入者亦然,但趙萬里、鈴木??彼鶕?jù)并無缺漏。,如果當年即將此照片影印刊出,則不僅可釋楊明照之憾,且內(nèi)地學人固不必待饒宗頤、潘重規(guī)書出始睹唐寫本真容。反觀鈴木虎雄《敦煌本文心雕龍??庇洝?第一時間即將所錄原文全部刊出,為日本漢學界提供了研究的第一手資料。1951年戶田曉浩作《〈黃叔琳本文心雕龍校勘記〉補》,所用敦煌本《文心雕龍》即鈴木刊于《內(nèi)藤還歷祝賀支那學論叢》之??庇?45)參見王元化選編:《日本〈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131頁。。此中差異,值得深思。

由此想到后來所謂黃文弼私藏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一事。關(guān)于此事之來龍去脈,王世民先生文章辨之甚詳,然究其原因,恐非僅黃氏本人疏忽大意一端。

從王文介紹的情況來看,此事實導源于1931年9月北平圖書館舉辦的水災(zāi)籌賑圖書展覽會,當時黃文弼提供了若干西北出土文物作為展品,其中《文選序》殘紙被誤作“《文心雕龍》寫本殘卷”予以展出并編入目錄,注明“以上西北科學考察團藏書”(46)見《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5卷5期,1931年10月出版,第105、106頁。其“中文殘卷”類依次列有文心雕龍寫本殘卷、毛詩寫本殘卷、阿梁狀辭、比丘尼僧發(fā)愿文、至元寶鈔、唐張玄章殘牒共七種。。這應(yīng)該就是后來黃文弼私藏《文心雕龍》殘卷之說的遠因。后來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序錄介紹校勘所據(jù)書目,于“已知有其書而未得征引”條下提到:“前北京大學西北科學考察團團員某藏唐寫本,約長三尺。”(47)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頁。王利器此書乃先前《文心雕龍新書》(1952)增訂之作,有關(guān)唐寫本文字實作于1950年。此語前句當據(jù)北圖書展目錄,故未提及藏者姓名;后句則另有所本,應(yīng)該是得自前修綆堂伙計李新乾的訛傳。至于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附錄“版本”節(jié)稱“抗戰(zhàn)前,聞黃君文弼考古西陲,曾獲唐寫《文心》殘卷一幅,長約三尺”(48)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第788頁。,則屬誤記。蓋李新乾誤將黃文弼所說“二十多張”聽成“二尺多長”(49)黃文弼曾語人,自己存有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照片二十多張,因其湖北口音較重而被李新乾聽成二尺多長,又訛傳為長約三尺。見王世民文及所附黃文弼《謹述》。,事在1947年黃文弼回到北平擔任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專職研究員之后,故楊明照絕無可能在抗戰(zhàn)前便知曉此事。且楊氏1958年出版的《文心雕龍校注》并無此條,應(yīng)是后來據(jù)傳聞增補。

楊書尚有后文:“惟視為枕中鴻寶,未嘗輕以示人,其詳無由得知(據(jù)說是《隱秀》篇)?!睏钍喜⑽凑f明此信息得自何人,而王利器則在《我與〈文心雕龍〉》一文中有過解釋,稱1946年應(yīng)聘北大教職后,“趙萬里先生知余之從事于整理是書也,乃告余曰:‘你的北大同學黃某,藏有敦煌卷子《隱秀》篇?!业近S某交談,方知他所收藏的實乃是唐寫本《文選序》,而非《文心雕龍·隱秀篇》”(50)王利器:《王利器學述》,王貞瓊、王貞一整理,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20頁。。若事實果如王氏所說,則有兩點令人不解:一是1931年北圖書展,趙萬里乃主持之人,且趙氏此前又曾??碧茖懕尽段男牡颀垺罚势鋵τ谡蛊分杏小啊段男牡颀垺穼懕尽敝伦援敻裢饬粜?,不應(yīng)將展出之《文選序》殘紙誤作《文心雕龍》殘卷,更不應(yīng)無端認定黃文弼所藏為《隱秀》篇;二是既然王利器當時已面詢黃文弼澄清誤傳,為何在其書中仍保留此則文字,且于50年代初又出面檢舉?

本文第二節(jié)提到1926年6月11日《清華周刊》刊出的一則短文。是文雖未署名,然其所以刊出,當與黃文弼不滿于趙萬里擅自發(fā)表《唐寫本文心雕龍校記》有關(guān),故不僅對趙校所據(jù)寫本來源及黃文弼的研究詳加介紹,且特別申明“趙先生因事前未悉此書原委,遽將唐本異同寫為校記刊出,良用歉然”。顯然,對于不明就里的普通讀者來說,此文更像是趙萬里的一封公開致歉信。但此文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是否趙氏本人心態(tài)的真實反映,卻是一個應(yīng)該追問但又無法證實的問題。如果此文背后隱藏了趙、黃二人之間的一段小小過節(jié),又是否會對后來所謂黃文弼私藏《隱秀》篇傳聞產(chǎn)生某種影響?

可以肯定的是,對于黃文弼的否認、辯解,無論趙萬里還是王利器都不愿相信。趙萬里當然知道展出的那片殘紙絕非《文心雕龍》,更不會是《隱秀》篇,但他顯然懷疑黃文弼還隱藏了某些西北考古所得;王利器篤信趙氏之說,再加上李新乾“二尺多長”的旁證,于是黃文弼私藏《隱秀》篇之說便予以坐實,令其百口莫辯,從50年代到80年代,歷30年而不止。黃氏誠有疏忽之失,但事態(tài)演變至50年代初多次開會追查,幾有牢獄之災(zāi),乃至80年代初重提舊事,以訛傳訛,則原因固多,不能完全歸因于疏忽二字。

倘若當初黃文弼收到黃建中所寄照片后,即如鈴木虎雄之作??庇泴⑻茖懕尽段男牡颀垺窔埦砉T于世,自然不會再有趙萬里作校記之事,也不致招來他人疑其秘而不宣的猜忌;又或者趙萬里在發(fā)表校記時,對照片來源加以說明并知會黃文弼,使黃建中、黃文弼之貢獻得以為世人所知,而黃、趙二人之嫌隙亦可避免。也就是說,所謂黃文弼私藏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與其說是一場由疏忽所導致的誤會,不如說是因某些陋習而引發(fā)的風波。

以此觀之,雖然鈴木虎雄??碧茖懕尽段男牡颀垺吩跁r間上并不領(lǐng)先,但在學術(shù)觀念、規(guī)范方面,滯后的卻是中國學人。

前述楊焄文章結(jié)尾提到,據(jù)林其錟《顧廷龍談〈文心雕龍〉敦煌寫本》及《張元濟書札》,1946年農(nóng)歷9月28日,張元濟曾將若干唐寫本《文心雕龍》照片交予顧廷龍,讓顧與《四部叢刊》本《文心雕龍》對校。顧廷龍回憶:那敦煌寫本是正楷寫的,所以校起來很快,一個晚上便校好了。楊文認為,顧廷龍精于版本鑒定,兼擅書藝,絕不可能將那份用草書抄寫的殘卷誤認為正楷。由此可見,在大英博物館所藏草體唐寫本《文心雕龍》之外,還有一份唐人用正楷抄寫的《文心雕龍》散落于私人收藏家之手。 這個推測是不大靠得住的。顧廷龍有無可能將那份用草書抄寫的殘卷誤認為正楷我們姑置不論,此說疑點在于:1.張元濟給顧廷龍的便條說得很清楚,“今送去唐人寫本《文心雕龍》影片四十五張”,而黃建中自倫敦寄給黃文弼的照片共“二十有二葉”(原書雙頁合為一張),潘重規(guī)《唐寫本文心雕龍殘本合?!犯戒浾掌氖膹?單頁),較之張元濟送來者僅一張之差。以照片張數(shù)論,張元濟送來者絕不可能是草書唐寫本殘卷的后半部分,更不可能是全本。2.退一步說,如果顧廷龍所校確為今傳唐寫本殘卷的后半部分,或另一包含《隱秀》篇全文的寫本,那他絕不可能一晚上便校完(當初趙萬里校勘曾耗費“三夕之力”,黃侃也用了數(shù)日)。更重要的是,如果張元濟送來的唐寫本《文心雕龍》中《隱秀》篇原文并未散佚,顧廷龍理當予以抄錄,公之于世,而不會毫無印象。所以,顧氏所校,極有可能還是英藏唐寫本《文心雕龍》殘卷的照片。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董康因附逆被判刑入獄,其藏書遂散落社會。張元濟所得,會不會是董康1922年底在倫敦拍攝的照片呢?姑記于此,以待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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