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葉芝寫給愛爾蘭詩人的一首詩
如今我要起身離去……
一直覺得,《茵尼斯弗利島》(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這首葉芝的浪漫主義代表作詩篇的開頭,是旅行人自勉的最佳座右銘。這不,在一個明媚的夏日,我發(fā)現(xiàn)自個兒已經(jīng)跨過亞歐大陸,飛越北海,穿過都柏林的歐康諾大街,來到了葉芝的故鄉(xiāng)斯萊戈附近的吉爾湖的水面上。這是一個慵懶的方圓五英里左右的沼澤湖,我的腳踩在一艘叫茵尼斯弗利玫瑰號的小汽輪甲板上,“突突”前行。這是一次四個小時的湖上漫游,在老船長喬治的帶領(lǐng)下,我正和十幾個游客在湖面上安靜地行駛,直到一個響亮的聲音從駕駛艙上的喇叭傳了出來:Innisfree,Innisfree!Look to your left(就在你們的左前方)!
汽輪開得有點快,有的人還來不及反應(yīng)過來。但后來我想也許喬治是故意的,這片湖泊上有幾個島嶼都挺有氣氛的,它并不突出。它不難看,但也沒多好看,小小的,上面雜草一蓬蓬,像一個綠色的火龍果。喬治不想掃大家的興,大家都是沖著葉芝跳上這艘船的。
除了我和一對中年夫婦,剩下幾對夫婦都是年長者。甲板上刮著風(fēng),天空飄著幾朵烏云,時不時還下點雨。大多數(shù)人都躲在下面的船艙里,喝著熱飲和酒,隔著玻璃觀看湖景。我登上甲板,幾個老人,正在聽老喬治迎風(fēng)吟誦葉芝的詩《流浪的安古斯之歌》(安古斯是愛爾蘭神話里的女神):
我把漿果投進小河
一條銀色的小鱒魚上鉤咯
我把它放在地板上
又過去把火吹吹亮
可地板上有東西在沙沙響
又有人叫我的名字在耳旁
當(dāng)念到“銀色的”,老喬治故意停了一下。環(huán)顧四周,現(xiàn)場沒人能捕捉到那條“鱒魚”。他失望地咕噥了兩句,接著往下背。當(dāng)念到“有人叫我的”,這次他主動地把話筒伸到站在旁邊的一位夾克男面前,對方很給面子地吐出了“name”。老喬治一下子心情好了起來?!靶△V魚早變成了若隱若現(xiàn)的姑娘……”,他繼續(xù)他的演繹。
這樣的游客互動,讓人想起了當(dāng)年風(fēng)靡全中國的電影《廊橋遺夢》。作為葉芝的忠實粉絲,影片里的男主角——攝影師的扮演者兼導(dǎo)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安排自己在兩人餐后散步時念出《流浪的安古斯之歌》里的最后兩句“月亮銀蘋果,太陽金蘋果”,女主角的扮演者斯特里普心有靈犀,馬上說出了詩人的名字。攝影師離開之后的第二天,情難自禁的斯特里普,驅(qū)車駛向廊橋,把寫有本詩開頭“白色的飛蛾撲閃起翅膀”的字條貼在兩人曾經(jīng)相會的地方,并發(fā)出第二次晚餐的邀請。
我用視頻記錄了一段汽輪劃過安靜的湖水。葉芝后來在回憶中寫道,青年時代跟隨父親旅居倫敦,厭煩于城市里喧囂的水泥森林,但喜歡父親給他朗讀梭羅的《瓦爾登湖》,向往有一天自己也能回到斯萊戈,過上那樣的田園生活。一天,葉芝走在大街上,被櫥窗里一個小噴泉裝置發(fā)出的流水聲吸引,這讓他很快想到了家鄉(xiāng)斯萊戈的吉爾湖,這大概是《茵尼斯弗利島》——這首著名詩歌的靈感來源。
01收工后的茵尼斯弗利號
?02老喬治船長
?03倒影
04葉芝的墓碑
05斯萊戈市內(nèi)即景
如今,《茵尼斯弗利島》出現(xiàn)在愛爾蘭人的護照水印上,成為愛爾蘭人有史以來最喜愛的詩歌(據(jù)1999年《愛爾蘭時報》評選)。在都柏林或者北京的轉(zhuǎn)機大廳免稅店,當(dāng)一個愛爾蘭人在機場出示印有Innisfree字樣的護照,去購買一款和本國最出名詩人的一首詩同名的韓國化妝品時,他一定會感到驕傲吧。雖然這個品牌為大眾知曉,但相信大多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肯定也是長眠地下的葉芝自己萬萬沒想到的。就像很多人知道日本汽車品牌尼桑逍客,卻不知道該名字來自現(xiàn)代伊朗中部的一個歷史悠久、擅長制作手工地毯的突厥游牧民族。
沿著加沃格河,就可以從吉爾湖劃船到斯萊戈市中心。這里曾是葉芝母親的家鄉(xiāng),也是葉芝小時候成長的地方,詩人親切地把它叫作自己的心水之地。如今,斯萊戈這座兩萬人口的小鎮(zhèn),簡直就是為葉芝量身定做的。過了一座橋,河西聳立著葉芝故居和旅游接待中心。市中心的另一個地標(biāo)——他的雕像被豎立在阿爾斯特銀行的外面,算是回應(yīng)了當(dāng)年他領(lǐng)取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對斯德哥爾摩皇宮的評價:這里的一切,和斯萊戈的阿爾斯特銀行長得好像。
好幾處墻壁,都畫有詩人的巨大肖像,但更多的是詩的涂鴉。一個垃圾箱邊上,兩人多高的墻上刷著一句葉芝的格言:教育不是把東西灌進一個箱子,而是點燃一堆篝火。在另一個變電箱旁邊,是摘自《本布爾山下》里的其中幾句,教導(dǎo)愛爾蘭的詩人們?nèi)绾稳?chuàng)作。
愛爾蘭詩人
學(xué)好你們的專業(yè)
歌唱那美好賦予的一切
輕視那種從頭到腳
都已失去模樣的奧妙。
本布爾山在斯萊戈的東北部,也是葉芝的埋葬地。這首詩里,詩人詭異地為自己的身后之事埋下了伏筆:在光禿禿的本布爾山頭之下/葉芝躺在克拉姆克里夫墓地中間。
01教堂里的廊道
02克拉姆克里夫教堂內(nèi)景
?03瀑布
04紀念葉芝的一本小書
事實上,彼葉芝非此葉芝,只不過是一位同族長輩罷了。葉芝是因病在法國治療并去世的。他當(dāng)時對自己的身后事做了安排:如果我死了,就地埋葬。等過了一年,媒體把我忘了之后,把我的遺骨挖出來運回斯萊戈。如今,從克拉姆克里夫教堂出來,在不遠處被刀削斧砍宛如一座外星城堡般的本布爾山的凝視下,在居住在山上的凱爾特眾神的陪伴下,葉芝安靜地躺在墓地中間。那塊灰色的墓碑依然很新,但靠近路邊被人多次觸摸的碑角,發(fā)出幽冷的光。墓碑的陽面,刻著《本布爾山下》最有名的兩句:冷眼看生死/騎士,策馬向前!在另一座橫在地上的墓碑上,刻著喬吉·葉芝,比他小27歲的妻子的名字。要知道,當(dāng)葉芝寫下《茵尼斯弗利島》時,喬吉還差4年才出生呢。
聽說離墓地不遠有一處云霧迷蒙的瀑布,周圍風(fēng)景不錯,我欣然前往?;氐剿谷R戈,我走進河邊的一家愛爾蘭酒吧,要了一杯當(dāng)?shù)氐钠【疲约耙槐P香烤三文魚。和酒保閑聊起天來,才發(fā)現(xiàn)那個瀑布也沒有被葉芝放過,他把它寫進一首叫作《被偷走的孩子》的詩里。酒保還告訴我,同樣在這首詩里,詩人描寫過一個叫Sleuth森林的地方,里面生長著珍貴的蘭花、常青藤和蘇格蘭薊。他建議我有空去看看。
“那這三文魚呢,他有沒有寫過?”我指了指眼前的空盤子。
“那沒有,它們也是斯萊戈湖里撈上來的,但那是最近的事情了?!本票Pα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