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璇

一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嬌羞地低下頭，男人湊上前，突然抱住了她，他們熱烈地擁吻，然后雙雙倒在了紅色的帳子里……

如煙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這樣的爛劇哪個頻道都有。她的目光迅速地從屏幕上移開，落在遙控器上，它離她那樣近，伸手可及?？墒撬齾s沒能力按下它。幾次努力都很虛擬，她不甘心，繼續(xù)掙扎。輪椅只是微微地動了下，安靜的房間頓時涌起陣陣喘息，急促而夸張。兩行淚迅速涌出來。自己不過是喘氣的僵尸。從起到睡，從吃到拉一切都要人來幫她完成。她多么討厭自己這個樣子，如果有能力解決處理掉自己，她會毫不猶豫，甚至都不會眨下眼。這堆肉哪天腐去、僵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時光那么慢，那么慢，慢得她把之前的好時光反芻過無數(shù)遍了，到目前為止她已經(jīng)沒有再值得回味咀嚼的了，她驚訝自己還在呼吸，她真是服了自己了。她一直盯著門，外面的腳步聲、劉明轉(zhuǎn)動鑰匙的聲音，直到她的眼睛有些疼了，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早上劉明跟她說，再去家政看看，實在不行就跟老家親戚說下，怎么也不能把你一人扔在家。一貫地語氣平和，絲毫看不出有什么不耐煩。然后他還停頓了下，等待如煙回應(yīng)。那眼神分明是那么體貼、順從她。其實如煙明白，在他那種看似極具耐心的后面，是對自己、對眼下的日子充滿了咬牙切齒的無奈。這一點，她分外清楚。

出院半年，她已經(jīng)換了八個人。第一個上門護理的是別人介紹的，有護理資質(zhì)。如煙嗯嗯啊啊的時候，胖女人一會拿那個，一會拿這個，如煙頻頻搖頭，胖女人很不耐煩，并流露出一種鄙視。第二個年齡較大，慈眉善目，可人實在邋遢，濃重的口氣和體味讓如煙極不舒服，好不容易將就了一個月。第三個上門的，竟是個男人。劉明不知聽誰說的，異性護工有利于如煙康復(fù)。劉明上班一走，家里只有兩個陌生男女，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弄得如煙大小便都不正常了？第四個，第五個……當然也有對方主動辭去的。頻繁地換人，劉明就得頻繁地去找。如煙知道，這對于性情急躁、沒有耐心的他來說厭煩透頂。不就是做飯喂水洗浴如廁，叫個人就能做，卻沒想到你李如煙這么不明事理挑三揀四。

日子太漫長了，除了吃睡上廁所之外，如煙還想做些別的，比如推她到窗前看看外面，比如聽聽自己以前唱的歌，比如看看書，甚至去看場電影……既然老天讓她活了下來又保留了她的智商，那她就需要正常人應(yīng)該有的一切?？伤谋磉_他們不明白，高低不同的啊嗯含糊不清，時常把對方弄得一頭霧水。對方越是反問，如煙越是臉紅抻頸地焦急，最后雙方都敗下陣來。一個大口喘息，一個是搖頭無奈。包括丈夫劉明，他和這些陌生人一樣，不會理解她的表達。這些年他們在生活中，像一條道路上兩根鐵軌，保持在一定的距離內(nèi)，只把日子轟隆隆地打發(fā)掉。何況他對如煙的行為時常嗤之以鼻。比如一場一個小時的音樂會寧愿坐兩天的車，比如讀書讀到激動的時候竟然在夜半自言自語，還有她的那些怪異的所謂的品

味，比如喜歡淋雨、喜歡夜半躺在雪里……出身農(nóng)家的劉明認為生活就是柴米油鹽吃喝拉撒。至于鮮花，藝術(shù)，浪漫這些詞都是電影里的，凡是不當吃不當喝的東西都是沒用的，虛的。

結(jié)婚就是合作生孩子，搭伴過日子。志趣相投啊，感情深厚啊在生活里太少了。其實婚姻就是合作關(guān)系……經(jīng)過半生孤獨、教了一輩子語文、愛寫詩的母親竟然如此道白。如煙嚇了一跳。她依然記得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輕輕地嘆了口氣，最后又叮囑說，一輩子太長了，一直愛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前提是嫁個忠厚老實的比什么都重要。

在如煙的記憶里，一直在縣城工作的父親很少回家，即便回來家母親臉上也沒有笑容。有次夜半他們吵了起來，很兇，母親罵父親是陳世美丟妻棄子，還要他永遠不要登這個家門。她后來才明白，父親早就背叛了母親，一直和另外一個女人生活。母親的隱忍和沉默深深地影響了如煙，在早戀成風(fēng)的青春時節(jié)，情感那頁竟然空白。直到她大學(xué)快畢業(yè)時才有了心動的時刻。那人是她的學(xué)長。后來發(fā)現(xiàn)這帥氣的男生同時和好幾個女生約會，她理智地把感情萌芽連根拔掉。

劉明還是舅舅介紹的，出身農(nóng)門的他雖說是財會畢業(yè)的，但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是銀行副主任了。在舅舅眼里，如煙只有找這樣的，她們孤兒寡母才有所依靠。他們按部就班地見面，周末沒有目的地逛逛，在路邊小館悶頭吃飯，然后劉明再把如煙送到樓下。直到劉家預(yù)定了婚期，如煙才如夢方醒，她覺得自己置于一片看不見陽光的洞穴之中，四周生長著刀槍劍戟，甚至還帶著一片肅殺之聲。她只好求救母親。不善言辭，憨厚樸實的劉明母親一直看好?；橐鍪锹L曠日持久的瑣碎，忠誠和品行才是婚姻的最大支撐。何況劉明是從農(nóng)村一步步艱難地走出來的，這輩子一定不會背叛你，什么性格啦，感情啦都在忠誠的前提下，沒有忠誠就沒有一切……看著母親的白發(fā)又一圈包抄，她溜到嘴邊的那句：我實在是愛不起來的話生生咽了下去。如煙很快就嫁了。既然清楚漫長的婚姻是和平共處，她下班回到家和講臺上的那個教授判若兩人。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和普通的鄰家女人沒區(qū)別，把丈夫和兒子的生活照顧得舒舒服服。兩人雖然在性情愛好上南轅北轍，倒也相安無事。

二

如煙終于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接著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換鞋的聲音。自從她醒了之后，她的聽力分外敏銳。其實他們進到樓道的那一刻，她就聽到了。說真的，她實在不喜歡家里有陌生人上門，之前她的生活中從未接觸過這類人，陌生人帶來陌生的氣息，而且還要同吃同住……她打住了，今非昔比，她沒敢再往下想。

她只快速地做了個動作，搖頭，使勁地搖頭，為的是把臉上淚珠甩干。

劉明把輪椅轉(zhuǎn)了方向，如煙這才打量她。

女人三十左右的樣子，個子不高，皮膚很白，眼睛黑黝黝的。身上的護士服有些寬大，整個人像披了個白床單。她帶著很多物品，大包小包的，像搬到這里過日子。

如煙的眉頭緊了下。

我叫吳云，從今天起，我為你服務(wù)。她微微俯了下身，笑著自我介紹，右腮閃出個酒窩，讓如煙覺得很甜。劉明見吳云第一眼時也有些質(zhì)疑，家政公司推薦說，她是金牌護工。

照顧不能自理的病人我們是有技巧的。吳云看出了對方的顧慮主動解釋了下。

就這樣，吳云是第九個上門的女人。

接著劉明領(lǐng)著她看了廚房，衛(wèi)生間，告訴她米面油的位置，交待了如煙的服藥時間和日常起居的一些情況，然后說單位有事就走了。

你是大學(xué)教授，教音樂的……我是從家政那里聽說的，一個人是放不下自己的愛好。就像我喜歡詩歌，喜歡閱讀……只要有空閑我就做這兩件事……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塊田，都長著該長的東西，要不怎么抵御漫長和寂寞呢！

如煙點頭。她覺得這個護工頗有品味。

你餓了吧！

吳云脫下外衣，黑色的小衫把凸凹有致的身材顯現(xiàn)出來。她邊說邊挽袖子。

嗯。

如煙回答得很清楚。

你想吃什么？

??！

這個音是去聲。吳云說，你要吃面？

如煙點頭，笑了下。她沒想她一下子就領(lǐng)會了。

你想吃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我廚藝還可以。像你這樣的病人一定能康復(fù)的，只要你配合我，只要你每天心情愉快。

不一會，手搟面做好了，雞蛋的黃，菜葉的綠讓如煙很有食欲。

吳云用筷子很麻利地夾成一小段一小段，一口一口移送到如煙嘴里，如煙吃完時才發(fā)現(xiàn)她整個過程都是半蹲著的，頓時啊啊地叫了起來，沒想到吳云竟然說，沒事的，以后咱就這樣吃飯。

吳云的按摩也很專業(yè)，讓如煙僵硬的手臂微微感覺到了疼。她看著吳云臉上的汗珠，發(fā)出了嗯嗯嗯。

不辛苦，你要相信自己能站起來……我們一起努力。吳云邊喘息著邊說，要相信自己，你已經(jīng)有了一次奇跡，會有第二次的。

如煙很欣慰，至少她的“話”她能明白，不知不覺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光澤。地板、玻璃干凈如新，衛(wèi)生間傳來不斷的洗涮聲。她叫了起來。吳云雙手濕漉漉地跑出來，如煙的表情讓她明白了。

我不累，趁你睡，我收拾收拾，看樣子衛(wèi)生好久沒打掃了。

如煙搖頭，不停地搖頭，啊啊啊……

你是說，我的范圍只是按摩和照顧你，不做收拾家務(wù)、做飯洗衣？

如煙點頭。

沒關(guān)系的，我閑著也是閑著，全當運動了。

換了這兩居室，如煙一直沉浸在不快之中，現(xiàn)在窗明幾凈，如煙心情也亮堂了，有了想歌唱的沖動。她發(fā)出了哪啊哪啊——她的頭還不時左右擺著，眼神那么投入，仿佛身邊有萬千觀眾。吳云看著，聽著，依她的經(jīng)驗，眼前這個女人在健康時一定如魚得水，是命運的寵兒，她的眼神根本看不出是腦部有問題的病人。

別看吳云個子小，卻挺有力氣，晚上洗漱也讓如煙滿意。兩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如煙不停地點頭，意思是我很滿意。

吳云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縣城醫(yī)院作護士，和一個出租司機結(jié)婚了，兩人很恩愛，女兒三歲的時候，老公去遠郊送客遭到意外，車毀人亡。案子一直也沒破，老年喪子的公婆，雙雙住進養(yǎng)老院。她嫌醫(yī)院工作低，便出來做家政。公婆心疼她，勸她趁年輕找個好人嫁了，她說等等案子破了再說。她的那些大包小包都是丈夫的遺物，她走到哪帶到哪，她覺得它們在身邊就仿佛丈夫在身邊，這些東西說不定對破案會有幫助。她是個執(zhí)拗的人。

一天兩天，轉(zhuǎn)眼吳云來半個月了。

她們已經(jīng)很默契了，如煙瞅一眼書柜，吳云就去找書。她沖著手遙控器嗯下，吳云就把電視轉(zhuǎn)換成她喜歡的頻道。她還特地做了個小卡子，卡住書頁，這樣如煙看書的時候就不會合上了。如煙剛剛看完兩頁，還沒叫她，她就過來翻下，時間掌握得十分恰當。如煙想表達什么，吳云通過眼神和口形就能理會。她還跟如煙聊天，說說時事新聞，名人軼事，絲毫沒把如煙當病人，快手，抖音，每天給如煙看看，如煙時不時發(fā)出嘎嘎的笑聲。

自從她來了，如煙真不一樣了，她的“話”多起來，那天吳云還給如煙化了個淡妝，然后她們一起上街。好久沒有沐浴陽光的如煙高興得像個孩子。

三

校慶那天是如煙命運的分水嶺。作為音樂學(xué)院的副院長李如煙，正接受這場大考，她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凡是在這所大學(xué)畢業(yè)并取得成就的海內(nèi)外享有聲譽的名家名流，都列入校慶范圍。她的建議得到了校方的支持。這場恢弘的校慶從大的方面說是社會影響，從小說的方面是她擔任副院長以來的一次展示。她早在一年前就著手準備了。她想借這個機會讓自己在副院長的地位動彈下。她是個有政治頭腦的女人。

在學(xué)生眼里，這個四十多歲的教授簡直是樂神下凡。唱歌，演奏無一不精，加上她光潔的皮膚，細弱的身材，甜美的微笑……每到她的課，早早就有人提前占座，甚至走廊里也站滿了學(xué)生。比起那些枯燥生硬的說教，她的課可謂是有說有唱有演的視覺盛宴。在崇尚顏值的時代，她無疑是學(xué)生們心中的女神。

在張羅校慶的那些日子，劉明的臉越發(fā)陰冷。這些年，他對如煙的步步高升一直心存反感。在他的概念里，男人腦袋削尖走仕途還可以理解，一個女人掙著掙著往前沖為的哪般？在男教授成堆的音樂學(xué)院，怎么會輪到你李如煙順風(fēng)順水？如煙在外有應(yīng)酬回來晚時，他會陰陽怪氣地：不要把自己頻頻放倒啊！小心被人盯了，上了頭條你臉可丟大了。氣得如煙罵他變態(tài)。這兩年雖說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其實已經(jīng)水火難容了。

那天她的壓軸表演結(jié)束時，她對著場下黑壓壓的人群低頭致謝。就在抬頭起身的那一刻，她快步地往后移動著雙腳，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咚的一聲——她倒下了，接著她看到了舞臺的棚頂，那上面竟然有那么多鐵架子，橫的豎的，那么難看。

然后她就閉上了眼睛。

腦出血，植物人，在那個秋天這些詞緊急集合般地塞給了她。兒子剛剛拿到北京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她又事業(yè)有成，是好運太快太多讓她應(yīng)接不暇，還是上蒼有意安排福禍同行？一直被人羨慕的李如煙從天上跌到地下，不，是地獄。那個光鮮靚麗的李如煙瞬間死掉。

她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陰郁的午后，外面下著雨。她看見了雪白的棚，雪白的墻。一切那么安靜，她以為到了天國，可是雨珠砸在樹葉上的聲音那么真切，她還聞到了那股潮濕的氣息，甚至夾雜著早春的味道。她想動，哪怕抬下手，可是并沒有成功。她大聲喊：我醒了——有人嗎？

護士聽到了一連串的嗯嗯啊啊之后跑了過來，俯身仔細地盯著她，在和她對視之后，快速地朝門外跑去。她再回來的時候，帶著一群人。其中一個男醫(yī)生伸出兩根手指。她喜歡那個手勢。那是勝利的意思。

這是幾？

二……二……

醫(yī)生又伸出全掌。

五……五，她覺得自己說得夠清楚了。

她從醫(yī)生疑惑的眼神中明白了：他們并沒有聽懂。即便是這樣，他們說她是院里多年來第一例醒過來的患者，是醫(yī)學(xué)史上的奇跡了。

她聽了腳步聲了，咚咚的，一定劉明的。他走路從來都這樣。她還沒看清他的臉，他便像小孩一樣撲在她身上，她覺得像蓋床厚被子，一點溫度也沒有，倒是陣陣濃烈的體味飄出來。

你是不是好久沒洗澡了……劉明一直不喜歡洗澡，每每她逼他，他才會淋點水意思意思。他一貫討厭她的指手畫腳，特別她的表情和眼神，永遠高不可及，他反倒像個大字不識的下人。

他抬起身，死盯著如煙，隨著她的嗚嚕嗚嚕，嘴角不停地滴出口水，帶著腐爛的氣息。好一會，他明白了，如煙除了眼睛能動、喉嚨能發(fā)聲之外，身體其他功能還在睡著。而發(fā)出的聲音聽不清楚不說，臉上的肌肉還要隨著使勁地動，猙獰恐怖。

他剛才火焰般的欣喜一點點地熄了下去。

嗯啊啊嗯哎啊嗯哦……不過是一覺的時間，怎么把你弄成這樣？眼前的劉明又胖又老，白發(fā)蒼蒼。可如煙的話，沒人能懂？

如煙昏睡的這三年，正是劉明仕途的關(guān)鍵時刻，對一個被欲望充滿、時刻小心謹慎又要步步為營的他來說，沒有心思顧及其他。他很少來醫(yī)院，即便來了匆匆看一眼就走了。今天的如煙無論睡著還是醒來，對他來說，遙遠而陌生。如煙看到劉明目光里的驚喜很快暗淡下去。她又啊啊了幾聲，劉明強忍內(nèi)心的厭惡安慰說，不久之后你就出院了。其實如煙的意思是：我要照照鏡子看看自己……

她的醒來和她倒下一樣很驚動，甚至很多人都認為她很快就能像正常人一樣，連她自己也這樣認為?？墒遣⒉皇沁@樣的，她人是醒了，可身體各部位沒有一點行動能力。還有她的語言，無論她心里的話多么清楚，涌到嘴邊永遠是啊啊嗯嗯。她這一醒最簡單的吃喝拉撒就成了問題。不久之后，她也煩了，她多么希望自己會早一天地離開這個世界，多么希望每晚睡下之后就不要再醒來了，她還希望有場地震或爆炸，寧愿在廢墟中碎尸萬段也不面對這僵硬的人生。如此的茍延殘喘無疑是繼續(xù)接受上天的懲罰，更要命的是還有正常的思維、想象、目光……

她終于要回家了。如煙很開心?；丶遥嗪?。

嗯嗯啊啊嗯嚦嚦……如煙不停地叫著，因為車行進的方向根本不對。劉明解釋說房子賣了，換了個小的……

她頓時明白了，ICU病房一天差不多一萬多，再轉(zhuǎn)入特護病房，三年 700多天，家里的存款是遠遠不夠的。即便是賣了房子也要欠債的。

嗯嗯啊啊嗯嚦嚦嗯嗯啊啊嗯嚦……她發(fā)出的聲音焦急而緊張，當初就不要搶救，不要搶救。

劉明回頭白了她一眼。如煙不叫了，她突然明白：自己的醒來對他來說是更大的不幸。

兩居室，老房子，比原來的小很多。如煙推進來就感覺到了某種荒冷。那些發(fā)財樹啊，君子蘭啊都不見了。還有她最喜歡的那盆綠蘿，養(yǎng)了好多年了，它已經(jīng)從書柜頂端蔓延到地面了，葉子又厚又大 ……

嗯嗯啊啊……

這房子不錯了，偏了點，但冬天暖氣好。劉明安慰道。

她想知道那些花草哪里去了。它們都是她一點點精心培育的，就算她真的死了，那些植物至少還殘留著她的氣息，還可以替她繼續(xù)活著。而且照顧它們那么簡單，個把月的淋點水。之前他就不喜歡它們，可能她住院不久它們就被丟掉了。

驀地，她突然看見了一個女人，臉又窄又小，兩邊的顴骨夸張地支楞著，眼角和嘴角耷拉著，頭發(fā)中夾帶著某種灰。啊——她爆發(fā)出了一聲號叫，然后把頭絕望地朝后仰去。劉明慌亂中把輪椅轉(zhuǎn)到了別處。后來他不知從哪弄來張大廣告，把整個鏡子包上了。

她絕望地打量著自己陌生的家，墻角有蜘蛛網(wǎng)，地板好久沒擦了，上面落著一層灰土，兒子的照片和書零亂地堆著……第二天，她開始絕食，劉明和護工死死按住她，然后給她插胃管，她沒有力氣和他們抗爭，她像聽話的牲口。

更令她疼痛難忍的是，劉明抱怨的眼神像把刀，寒光四射。

要那么早出門嗎？周周要加班嗎？在她沒病之前，他不是這樣啊！要知道那聲呯——之后，她就呆呆地看著時鐘，離他正常下班差不多要有十個小時，漫長 600分鐘。即便盼到了時間，門外也不見得有腳步聲。應(yīng)酬，開會，值班……她的目光生出老繭了，多少次在迷迷糊糊之中聽到他的腳步聲了，可是他不會到她床上來。她多想聞聞他身上的氣息，甚至讓他抱一抱……她還不老，體形也沒變，她內(nèi)心的渴望早已蘇醒，只等他再度激活喚醒。她多少次示意，可是無論怎么表白，他都不懂，甚至急頭掰臉：你又要怎么……難道他就不想她？她多少次想從他的表情里找回點溫存，可他的冷臉子上面又掛層霜。她承認，當初自己并不愛他，可現(xiàn)在母親走了，兒子又不在身邊，經(jīng)歷這場生死，他是她最近的親人。是不是他討厭自己？寧愿在外喝得爛醉甚至流浪街頭也不想回家面對她變形的五官？你看他惡狠狠地摔門而去的樣子，似乎要趕快甩開她，越快越好，否則霉運惡氣就跟出來了。還有他的厭煩，已經(jīng)無處不在，無時

不在了。

是她過于敏感嗎？

那些水果，零食成山地堆在那，她不需要這些的，真的。有時她想讓他親自給自己洗澡，刷牙，甚至是洗下身。而不要花錢雇人，把她的一切一切都推給陌生人……她還有個可怕的預(yù)感，不是她坐在輪椅上的無端的瞎想，那就是劉明一定有了其他女人。他在這方面是很強烈的，雖說近來他們之間怨氣橫生，可每月還要有三兩次滿意的性生活。她沉睡的這三年，他怎么可能讓自己空著呢？

她的心陰云密布電閃雷鳴。

四

自從吳云來了之后，如煙的臉色漸漸有了紅潤。她的感激之情每每表達。吳云也跟著高興，像如煙這樣的病人，對她的專業(yè)即是考驗也是挑戰(zhàn)。她制定了每日的訓(xùn)練計劃，盡管如煙的腿像面條一樣，可吳云有信心。作為常年照顧病人的護工，能得到主人的贊譽無疑是對自己最大的嘉獎，吳云更想從男主人那里得到肯定，這比每月到手的工資還令她欣喜。

但沒有，劉明終日板著臉，有時還會偷偷地告訴吳云，不用那么累啊，差不多就得了。吳云時常一頭霧水。她決定從病人康復(fù)的角度跟劉明談?wù)劇?/p>

我是特護專業(yè)的也懂點心理學(xué)，像我李老師這樣的病人，更需要你的關(guān)愛，你不能總早出晚歸。吳云停頓下又繼續(xù)說，李老師除了不能動，其他方面都是很正常的，沒病之前她那么浪漫，所以……在夫妻生活上她是有生理需求的，你晚上最好跟她睡……

我個去，那你干啥？

我的意思是說，晚上起夜的時候我再過來。

劉明切了下，帶著不屑，然后說我已經(jīng)不習(xí)慣跟她睡一張床了。我很累，何況那方面功能沒了。

你襯衣上的口紅，還有柜子里的安全套……就算你在外面有情人，也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吳云臉漲得通紅。

什么意思？你沒權(quán)力干涉我的私生活……你好好拿你的工資得了，瞎操哪門子心。

劉明顯然不想談這樣的話題，摔門走了。

吳云感慨地搖著頭，哪怕是一方病了殘了，至少還都活著，為什么不珍惜彼此呢……她又想起去世的丈夫，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日子流水般地過著，轉(zhuǎn)眼又到了吳云開資的日子。劉明并沒有準時打來。又過了一周，依然沒動靜?；蛟S上次談話讓他產(chǎn)生了反感，吳云感覺自己有可能被辭退。

那天，正在廚房準備早餐的吳云感覺到窄小的門口有塊大面積的陰影，她回頭，劉明倚在那。

我們談?wù)劇?/p>

劉明小聲地說。吳云放下手中的碗，與他保持著小聲說話能聽到的距離。

你也知道，我的工資全部給了你，還有外債，吳云聽到這里，似乎明白了八九分了。

她這病，根本好不了。我想讓你做件事……就是配合……

吳云狐疑地看著對方。

我也想了，在她藥里下工夫不地道，在飯里下藥也會牽連你……他搖頭并苦笑了下，然后接著說，其實她根本不愛我，從結(jié)婚的那天起她瞧不起我，跟我的家人從來不往來，她嫌他們臟，沒文化……當年，當年，她一個勁地往前沖，早就給我戴了綠帽子，唉——我不在乎這些了，可這幾年把我折磨瘋了，她不醒還好，在醫(yī)院里至少還可以報些費用……只要你配合我，我可以給你加錢。雙倍。

吳云沒明白。

我們……倆在她面前親熱，或那個……假裝的，然后讓她受刺激，再睡去 ……

吳云僵住了，她的嘴巴張著，半天沒說話，她盯著他，不相信這些話是從他劉行長嘴里說出來的。

下流，可恥。她正想罵他，并準備打他，狠狠地。這時猛然從房間里傳來尖利的一聲啊——

吳云跑了過去，只見如煙已經(jīng)從輪椅上跌落下來，她的臉朝下，有血水不斷地從嘴里涌出來。

吳云馬上意識到如煙咬舌了。吳云斷定的沒錯，如煙一字不拉地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她未來的那點光亮瞬間熄滅了，她拼命擠出全身的氣力，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頭。

吳云哭喊著抱起她，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啊……快，快打 120……

如煙一個勁地搖頭，喉嚨里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她一定是說不要救她，就讓自己快點死掉。

這次，吳云領(lǐng)會錯了，其實如煙在說，快點離開這，危險，快走，快走——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