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花
庸城嫁女,都是在婚禮前一天擺酒席會,請來所有親戚,美名其日吃“戴花酒”。
可是,金苗寨的梅幺公有些犯愁,因為這天他要嫁女,眾親戚都來吃戴花酒了。梅幺公臉上在笑,心里在想:“晚上怎么辦?”晚上,得給女兒請族上德高望重的伯娘嬸嬸給女兒扯眉毛,臉上滾雞蛋,彈汗毛,扎紅頭繩了,可是,可是,可是思來想去寨子里只能想得出一個人來給女兒開臉哦——陽雀嬸。誰去幫著開口呢?天快擦麻麻黑時,梅幺公神色開始焦急了。
陽雀嬸是誰?是寨子里最會給女兒家開臉的人,只要有女兒家的,誰家能少得了她?誰家敢得罪她?可是三年前,梅幺公卻硬生生把陽雀嬸得罪了,因為那丘水田的水哦。陽雀嬸當(dāng)時氣得發(fā)抖:“你你你……你就是這樣欺負我這個寡媽子的!你把水全趕進你田里,這么熱的天,你是想把人餓死的哦!到時收不了幾粒谷子我到你家里去挑!”梅幺公當(dāng)時望望站在田埂上的陽雀嬸,又瞅瞅板著個臉不做聲的婆娘,再望望那進了水的自家的谷田,再看看自家田下面那兩塊陽雀嬸家的谷田,心里悄悄嘆了口氣:怪只怪這水太小了哦,怪只怪自己屋里那惡婆娘一直看不得陽雀嬸那風(fēng)擺楊柳的身態(tài)哦,怪只怪自己經(jīng)常喜歡偷偷望著陽雀嬸的背影發(fā)呆哦,怪只怪年輕時膽子小哦……唉!
陽雀嬸年輕時是山寨的一只陽雀,歌聲像陽雀一樣好聽。陽雀是山寨子人吉祥的象征,可是,陽雀嬸卻福淺,那個愛她的男人一次去山上砍柴掉下了懸崖。陽雀嬸從此沒有了歌聲,卻把山寨人信仰的陽雀般的吉祥帶進了山寨人的家——她把婆婆那門給女兒家開臉的手藝學(xué)到了,在婆婆蹬腿前。
“梅幺公,天快黑了,你還不叫人來給妹兒梳頭洗臉?”梅幺公放下手里正數(shù)著的雞蛋,心神不定地笑了笑:“就去喊,就去喊,啷個還沒來哦?早就講好了哦,除了陽雀嬸,還有誰哦?!泵风酃睦锩靼祝皟商焱腥巳﹃柸笅鹫f了,陽雀嬸也早知道梅幺公要嫁女兒哦,像把蒲扇大的寨子,有個風(fēng),哪兒都吹去了哦。可是,人家陽雀嬸回話了:“叫他梅幺公親自來我家給我說,我還要想一想呢?!泵风酃珖@嘆氣:“唉,這陽雀嬸,咋就和做姑娘時一樣傲氣呢?那時要是不傲氣,那時要不是梅幺公家里窮,梅幺公會娶回一個蠻橫不講理的惡婆娘嗎?如嫁了梅幺公,陽雀嬸還會守寡嗎?”這些,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梅幺公的惡婆娘兩年前死了,死的那天,還跳天跳地地把梅幺公罵得韭菜不發(fā)蔸,罵完,背著背簍還未邁過屋門口那道水溝,便一下栽到水溝邊的田里。后來知道,是血壓過高,沖了腦門心了。
想到這些,梅幺公心里不舒服,他站起身,到女兒房里望了望,又走回塔院里,對親朋好友們望了望,笑笑,轉(zhuǎn)身朝屋后那片山崗上的草路上走去,他去請陽雀嬸,從那小路穿過去,能快一些走到陽雀嬸家。梅幺公走得飛快,他知道天已黑下來了,他得把陽雀嬸請來,給他唯一的女兒開臉。山上這小道,他年輕時經(jīng)常走,因為,走過那條長長的山道,他就可以望見那時陽雀嬸在她那山彎彎家門口的身影。陽雀嬸從男人走后,就一直回了娘家居住。有風(fēng),風(fēng)吹來了,很涼快,梅幺公卻很熱,走出汗了。這山路真長,梅幺公第一次感覺這條小路太長了。他埋頭疾走,他看到了被風(fēng)吹動的樹,那樹在動,在朝他吹來,他定定神,眨眨眼,是的,有棵樹在動,在朝他的方向動。梅幺公眼花了,他知道,山上樹太多了,路兩旁都是樹,是風(fēng),風(fēng)在搗亂。梅幺公吸了口氣,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那個樹般的人影和他碰了個對頭對臉!那人影低頭走得很快,碰到梅幺公身上,發(fā)出“啊”的驚叫,身子便欲往山路旁的樹叢邊倒去……梅幺公手疾眼快,反手抓住那人衣角,再一使力,那人便被梅幺公抱住了:“別摔著了!”梅幺公緊張地叫著。那人又發(fā)出“啊”的一聲,便沒聲息了。
黑幽的山林只有些許光亮,梅幺公借著微光低頭仔細對那人一看,趕緊松開手:“陽雀嬸!”原來是陽雀嬸。陽雀嬸驚魂未定:“原來是你,你……我正要去你家,給你女兒去開臉子去,嚇?biāo)牢伊恕!泵风酃犃诉@話,定定望著陽雀嬸,天很黑,看不清,梅幺公輕輕伸出手去,牽住了陽雀嬸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