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廂型車終于在大壩上停定,大家陸續(xù)向大壩下面的河岸走去。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開,觸目空廓而寂寥,幾乎什么也沒有。河面不算很闊,最多五百米吧,可是兩岸的沙地都很寬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曠遠,似乎再也勾不到邊。昊天和洪水的接縫處,一線蒼蒼像是麥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楊樹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無邊無際無可奈何的低調(diào)土黃,河水是土黃里帶一點赭,調(diào)得不很勻稱,沙地是稻草黃帶一點灰,泥多則暗,沙多則淺,上面是淺黃或發(fā)白的枯草。
“河面怎么不很規(guī)則?”我轉(zhuǎn)問建輝。
“黃河從西邊來,”建輝說,“到這里朝北一個大轉(zhuǎn)彎?!?/p>
這才看出,黃浪滔滔,遠來的這條渾龍一扭腰身,轉(zhuǎn)出一個大銳角,對岸變成了一個半島,島尖正對著我們?;仡^再望此岸的堤壩,已經(jīng)落在遠處,像瓦灰色的一長段堡墻。我又回頭對建輝說:“這里離河水還是太遠,再走近些好嗎?我想摸一下河水。”
于是永波和建輝領(lǐng)路,沿著一大片麥苗田,帶著眾人在泥濘的窄埂上,一腳高一腳低,向最低的近水處走去。終于夠低了,也夠近了,但沙泥也更濕軟。我虛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終于半伸進黃河。
一剎那,我的熱血觸到了黃河的體溫,涼涼的,令人興奮。古老的黃河,從史前的洪荒里已經(jīng)失蹤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繞河套、撞龍門、過英雄進進出出的潼關(guān),一路朝山東奔來,從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樂府里日夜流來,你飲過多少英雄的血,難民的淚,改過多少次道啊,發(fā)過多少次泛澇,二十四史,哪一頁沒有你濁浪的回聲?流到我手邊的你已經(jīng)奔波了幾億年了,那么長的生命,我不過觸到你一息的脈搏。無論我握得有多緊,你都會從我的拳里掙脫。就算如此吧,這一瞬我已經(jīng)等了七十幾年了,絕對值得。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過黃河。至少我已經(jīng)拜過了黃河,黃河也終于親認過我。
華夏子孫對黃河的感情,正如胎記一般地不可磨滅。流沙河寫信告訴我,他坐火車過黃河讀我的《黃河》一詩,十分感動,奇怪我沒見過黃河怎么寫得出來。其實這是胎里帶來的……
想到這里,我從衣袋里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對著滾滾東去的黃河低頭默禱了一陣,右手一揚,雪白的名片一番飄舞,就被起伏的浪頭接去了。大家齊望著我,似乎不覺得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縱容地贊許笑呼。
回到車上,大家忙著拭去鞋底的濕泥。我默默,只覺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機場送別,我就穿著泥鞋登機。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盡,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從此每到深夜,書房里就傳出隱隱的水聲。
(選文有刪減)
文章表達了作者怎樣的情感?
表達了作者對黃河的熱愛,對祖國的眷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