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十年砍柴

明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九月十五日，大運河上一個重要的港口淮安府清江浦。

一群人在開闊的水面上劃船捕魚，這些人衣著華貴，周圍旌旗蔽日，侍衛(wèi)如林，顯然這不是一場普通漁民為了謀生的漁業(yè)活動。誰知道樂極生悲，船突然翻了，一個30歲左右的青年掉進水中。旁邊船上的人立刻炸了窩，叫聲震天，許多人不顧一切地跳進水里，把青年人搭救了出來。

青年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染上了重病。這個人就是當時大明朝第一人正德皇帝朱厚照。第二年三月，他便死在自己鐘愛的豹房，沒有留下一個子嗣，也沒有過繼任何一個侄輩作為兒子。皇位繼承問題出現了危機，群臣商議，將他的一位堂弟從封地湖北鐘祥弄到北京，作為朱厚照老爸的過繼兒子繼承大統(tǒng)，是為嘉靖皇帝朱厚熜。朱厚熜即位后堅持只認自己的親爹，鬧出一個把整個大明朝廷折騰得天翻地覆的“大禮議”事件。

正德皇帝為什么不好好待在北京，而出現在大運河上呢？說來話長。這個歷史上有名的“荒唐皇帝”熱愛自己治下的每一寸大好山河，就是不愛他最應該待的地方——紫禁城。即使不得已在北京，他大部分時間也在紫禁城外的豹房，和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美女以及寵愛的太監(jiān)、衛(wèi)士廝混在一起，而冷落那些一心想讓他臨幸的后宮以及總想給他講治國之道的文臣們。

這次正德皇帝南下，是因為江西南昌的寧王造反，他聽到后不但不氣憤，反而高興。這位酷愛舞刀弄槍的萬歲爺總算找到一個機會可以率兵打仗了，于是決定御駕親征，可是出了北京不遠就接到快報，寧王已被地方官王守仁（就是大名鼎鼎的王陽明）擒拿，沒必要皇帝親自動手了。好不容易有這樣一次機會，哪能放棄？他毫不理會，照原計劃南下，于是在“御駕親征”的名義下，去錦繡江南鬧了一年。

在此之前，他已經給自己起了另一個名字朱壽，并自己封朱壽為威武大將軍，總領天下兵馬。他曾帶領軍隊去了宣化、大同一帶，和蒙古騎兵真刀真槍地打了一仗，讓皇后大臣們擔心個半死。

明代是中國農耕文明發(fā)展到僵化的時代，武將的地位日益衰落，在道德治國的理念下，帝國靠各種繁文縟節(jié)的禮儀運行。因此理想的皇帝就應當是一個溫和文雅、喜歡文牘政事的謙謙君子，最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在皇宮里看奏折，和大臣廷對。

可正德皇帝似乎生來就是專門和這種禮儀文化、農耕文明反著來的一位君主。他不像一位華夏天子，倒更像一位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大可汗。他的一切愛好和審美觀接近草原而疏遠耕地。

比如說他從小就愛騎馬射箭，喜歡身屢險地，甚至親自去馴服獅虎。這用大明的流行價值觀來說，不是一個皇帝應該做的，這種冒險是胡鬧是荒唐。而在草原上，大汗的子孫們從小就跟著長輩出去打獵，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不配做騎士，更不要說繼承汗位了。

在游牧民族中，大汗和王子親征是常有的事情，非如此就不能激勵士氣。成吉思汗一生無數次帶頭沖鋒陷陣，即使他統(tǒng)一蒙古高原后，對他的子孫也是這樣要求的。橫掃歐亞大陸，一直打到多瑙河上那次著名的“長子西征”，從大可汗開始，王公貴族都派了自己的大兒子去參加那最艱苦最危險的征伐。游牧民族沒有千金之軀不履險地的說法。

漢族的天子尤其到了明代，實際上是個大囚犯，被無形的枷鎖捆在皇宮里，而游牧民族大可汗的王帳可設在草原上任何一個地方。正德皇帝最喜歡去的一個地方，就是他建在宣府的大將軍府（現張家口市）。那個地方離草原最近，時時可能受到蒙古騎兵的侵擾，在那里，正德帝也許更能感覺到一種金戈鐵馬的氣息。

明帝國是個典型的宗法社會，特別講親疏之別，講婦女的貞節(jié)，一般男人結婚對新娘的要求是，悠悠萬事，處女為大。而正德皇帝根本不講這個，他對那些以處女之身選進皇宮的少女不感興趣，而對已婚婦女、寡婦卻興趣頗高。有一個軍官叫馬昂，他的妹妹已經嫁人并懷有身孕。此女子貌美而善于騎射，并擅長胡樂，這正是正德皇帝最喜歡的，他一見傾心，便把這個懷孕的有夫之婦納入豹房，倍加寵愛。這在文臣們看來，可是關系到大明社稷的大事，皇帝什么女人沒有，哪能愛上一個懷上別人孩子的女子？尤其是皇帝自己還沒有親生兒子。于是上書苦諫，并拿出秦始皇嬴政的例子，說呂不韋將懷孕的趙姬獻給秦國公子子楚，最后生下了“野種”，竊取了秦國的江山，可正德皇帝壓根兒不當回事，這真有成吉思汗之風！鐵木真年輕時，剛剛結婚的妻子孛兒帖被敵人搶走，懷上了敵人的兒子后又被鐵木真搶了回來。敵人的兒子生出來后，鐵木真不但沒有遺棄，反而把他作為長子養(yǎng)大，這個人就是術赤，后來成為成吉思汗征戰(zhàn)四方的得力助手，其封地在現今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境內，名欽察汗國。這些事情在漢族人看來是不可想象的。大明重宗法，正德帝偏偏不把宗法當回事。自己沒有兒子毫不在意，按照宗法制度完全可以過繼同族侄兒，可他也不這樣干，卻到處認異姓的干兒子。

我估計，正德皇帝肯定羨慕那些游牧民族首領，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率領騎兵四處征戰(zhàn)。在大明朝廷，他是孤獨的，他羨慕的生活方式，在飽讀孔孟之書的文臣看來，是沒教養(yǎng)的，是落后野蠻的。

朱厚照生錯了年代，如果他生在皇族有突厥血統(tǒng)、朝野有尚武之風的大唐，也許會有一番作為。

朱厚照也生錯了地方，如果他生在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草原上，沒準是個英武的可汗。

可惜他生在16世紀的中國，生在那個被紅墻圈起來的紫禁城，最終變成了一個“荒唐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