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
一
小魏沒有想到,三年之后,他還能重返九里關。
幾天前,豫南大別山區(qū)剛下過一場暴雨。小暑那天,天藍云白,氣溫陡升。樹木蔥蘢,群山疊翠,成片秧苗在過濾過的清風中輕輕漾起道道綠浪,恰如落雁湖涌起的層層水波,直舔得人的心悠悠發(fā)顫。
身高一米八五的小魏提著悠悠發(fā)顫的心,懷揣一本綠皮四級殘疾證,帶著經歷了四次手術后微瘸的右腿,和膝蓋里留下的三根鋼釘,緩緩地走進魂牽夢繞的地方——他曾經駐村戰(zhàn)斗了整整兩年的九里關。
看著這一幕,我心里異常酸楚——30出頭的小魏本是活蹦亂跳的健全人,何以至此?
3年前的5月下旬,為積累寫作素材,我第一次到落雁湖采風。兩岸青山疊翠,一泓碧水靜臥其間,山遠水闊,白鳥點點,風光旖旎,恍若世外。碧水一側,一葉小舟獨行水上,槳櫓劃過,欸乃之聲不絕于耳。在前往對岸姚洼的小船上,我巧遇了要去姚洼入戶走訪的九里關村駐村第一書記魏思平,1986年11月出生的城里人,來九里關村任第一書記時,尚不足29歲,我便叫他小魏。
九里關與落雁湖,是前世與今生的關系。地理上的九里關,位于河南與湖北兩省交界處,為古代著名軍事關口。史料記載,春秋時稱九里關為大隋關,后又稱黃峴關、廣蜆關、百雁關。隋唐時期,此關屬湖北應山縣,宋代改為九里關。明代曾置巡檢司于此。關隘南毗湖北大悟,北入河南羅山,兩山夾峙,天成峽谷。峽谷兩頭窄狹,中間寬闊,易守難攻,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20世紀70年代初,豫鄂兩省在九里關峽谷兩端筑壩蓄水,形成一座大水庫,名九里水庫。水庫長約3公里,寬從二三百米到八九百米不等,設計庫容4億立方米,正常蓄水量八千萬至一億立方米,可供灌溉和漁業(yè)養(yǎng)殖。從空中看,水庫形如落雁,九里關人便給它起了個詩意的名字——落雁湖。落雁湖天然地成了豫鄂兩省的界湖,也成了淮河與長江水系的分水嶺。半個世紀以來,落雁湖一直都是湖北大悟縣人飲水的水源地,因此而被九里關人珍愛有加,保護完好,至今都未搞旅游開發(fā),恰如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一塊碧玉,鑲嵌于大別山的崇山峻嶺中。
如今的九里村屬于移民村,湖區(qū)人家多有貧困,亟待脫貧。5年前的9月1日,小魏受羅山縣委組織部委派來到九里關駐村,幫助村民脫貧致富。
小魏駐村前是國網羅山縣供電公司黨建部副主任。他以前從未吃過鄉(xiāng)下的苦,駐村九里關,對他是個巨大的考驗。無論走到哪里,他都隨身攜帶一個巴掌大的小本本,記錄著了解到的一切。很快,小本本里便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文字,還打了各式各樣的符號,很多符號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
遇見小魏時,小魏在九里關已經工作了1年零8個月。當時,村里的49戶貧困戶全部享受了新型農村醫(yī)療合作和經濟林補助政策,34戶享受低保補助,15戶享受五保補助,低保戶和五保戶還享受每月減免10度電的政策。小魏還和村兩委干部一起,依照嚴格的程序,實打實地解決貧困戶的住房問題,以異地搬遷方式幫扶貧困戶6戶,以危房改造方式幫扶貧困戶8戶,以政策兜底方式幫扶貧困戶3戶。
我隨手翻看著小魏的扶貧日記,看到了他在2015年9月23日的記錄。那天,是他駐村的第22天。
九里關村總面積16平方公里,山場一萬七千畝,耕地四百六十畝,可養(yǎng)水面五千六百畝,十個村民組,計三百零二戶、一千二百零六人,其中貧困戶四十九戶、一百二十七人。
“在兩年的任期內,我要做好八件事:供電方面,齊心臺區(qū)和黃嶺臺區(qū)變壓器容量小,線徑細,供電半徑長,急需增容改造;建設光伏發(fā)電項目;爭取能夠增加貧困戶收入的項目;移民工作,與移民辦協調,爭取農田水利項目資金;姚洼組通路問題,2.5公里,近10萬元;文體活動廣場修建;村部主干道路燈;村里互聯網通網。
“這些事項都完成了嗎?”我隨口問道。
“供電問題當年就解決了,文化廣場和五條組組通的水泥路也已完成,我們還在爭取資金搞光伏發(fā)電,這是一個到戶增收項目,其他的事情還在進行中。我最擔心的是姚洼組的通路……”小魏不假思索地說。
幾天后,我離開了九里關村和落雁湖。我憧憬著,下一次再到九里關,展現在眼前的,定然是更加美麗的落雁湖。
然而,4個月后,我得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小魏出了一場車禍,受傷嚴重,這輩子可能都殘疾了。
二
一個霧蒙蒙的早晨,小魏早早地起了床,騎上借來的電動車,車籃里放上到戶增收協議書,連早飯都沒吃,就從臨時借住的鐵鋪供電所往九里關趕去。
季節(jié)雖然已近初秋,大別山區(qū)依然炎熱。小魏前一天下午從九里關村帶著要與村民簽訂的第一書記發(fā)展資金項目帶貧協議,到鐵鋪鎮(zhèn)政府蓋了公章,要趁著清晨天氣涼快,趕在村民還未出門干活的空當,挨家挨戶送到貧困戶家中,簽下協議。協議資金是縣里給予第一書記的帶貧資金,由第一書記決定投資扶貧項目。小魏經過考察,覺得參股本地的一家農業(yè)開發(fā)公司很有前景,每年可為每個貧困戶分紅至少500元,貧困戶也都認可,協議一簽,次年即可分紅。
從鐵鋪鎮(zhèn)到九里關,十多公里的山路都是水泥路。離村部約莫五公里的地方是一個小山村,路上不見行人,灰蒙蒙的霧氣愈來愈濃。小魏稍稍降低了車速,過了小山村,再加速往前跑去。他做夢都不會想到,緊接著發(fā)生的一場意外,讓他的駐村扶貧生涯戛然而止。
冷不丁地,山路上突然竄出一個人影,似要穿路而過。小魏心里一驚,本能地猛轉車把,電動車的車頭陡然改變了方向,瞬間失去重心,一陣天旋地轉,連人帶車重重地摔倒在水泥路上,電動車壓在了小魏身上。車籃里的到戶增收協議書,散了一地。
那個橫穿山路的老大娘受到驚嚇,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見小魏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她趕緊爬起來,跑了。過了老半天,小魏才在鉆心的疼痛中緩過勁來,艱難地給村里打了電話。
很快,小魏被送進了羅山縣人民醫(yī)院。妻子得到消息,正帶著近四歲的兒子在醫(yī)院里等著他。兒子看到血糊糊的爸爸,嚇得哇哇大哭,從此不敢再去醫(yī)院。
“他臉上和胳膊都是擦傷,臉頰都腫了,上衣和褲子都蹭破了,滿身是血,看上去簡直就是個血人。”妻子小郭至今仍記得在醫(yī)院里第一眼見到丈夫的一幕,觸目驚心。
那一天,永遠刻在了小魏及其家人的心里——2017年9月27日。
因為傷勢嚴重,受傷情況復雜,羅山縣人民醫(yī)院治不了,小魏被轉到了鄭州市骨科醫(yī)院。診斷的結果是,右膝關節(jié)粉碎性骨折(膝蓋骨碎成了五塊),前叉韌帶斷裂。醫(yī)生告訴小魏,這兩種傷需要做四到五次手術,且永無康復的可能。
第一次手術是在膝蓋骨和腿骨上打鋼板、釘鋼釘,把粉碎的膝蓋骨拼接在一起。手術是下半身麻醉,持續(xù)了四個小時。小魏被推出手術室時,看到了讓他驚異的一幕。
手術室外站著一位中年男子,背著一蛇皮袋水果。小魏認得男子,九里關村的一個李姓村民,老上訪戶。男子上訪不是因為待遇不公或利益受損,而是想得到額外的東西。比如,村里有季節(jié)性低電壓現象,在小魏的努力下,供電部門新架或改造電力線路,線路打他門口經過,他就要求把他家的電線翻新一下。再比如,村里修路,他便要求把路一直修到他家門口。再比如,村里修水渠碰了他家的地,他便找村里要錢。這些無理要求,小魏自然不會答應,他又拿小魏沒辦法,便頻頻上訪,這讓小魏十分頭疼。后來一個周末,小魏沒有回城,去一個新當選的村民組組長家里吃飯,男子不請自到,仗著自己酒量大,要跟小魏拼酒。小魏面無懼色,喝就喝吧,但要跟男子打賭,男子要是輸了,從此不再上訪,他要是輸了,無條件滿足男子的要求。男子翻了翻白眼,表示同意。兩人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其他人成了看客,都為小魏捏了一把汗。白酒喝完了,換成了啤酒。不承想,一瓶啤酒還沒下肚,男子就坐立不穩(wěn),滑到了桌子下面。自此以后,每次見到小魏,男子都一改往日的囂張,變得謙恭起來,猛然聽說小魏受傷住院,便買了一袋水果,趕到了醫(yī)院。
“他既讓人感動,又讓人無語,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毙∥焊抑v起這件事時,仍十分感慨。
手術后的那個夜里,小魏躺在床上,傷口疼得徹夜難眠,他硬是一聲沒吭。第二天一早,小郭給他翻身,發(fā)現枕頭和床單上印出了一個人形。那是汗水浸濕的痕跡。
此后很多天,小魏都是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疼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對前途感到迷茫甚至絕望。終于有一次,他對前來看望他的59歲的父親說:“爸,要不,你跟我媽再要個二胎吧……”
這些細節(jié),是后來我去小魏家做客,小郭講給我聽的。小郭講述時,一直面帶微笑,可我分明看到,她眼圈泛紅,眼中有淚光閃動。
“他的兩年駐村期滿了,單位領導找他談話,問他是回來還是繼續(xù)駐村。他選擇了繼續(xù)駐村,想把規(guī)劃都變成現實之后再回來,沒想到成了這樣……”小郭感嘆道,語氣中夾雜著無奈和落寞。
三
三年時間一晃而過。小暑那天,我開始了又一次落雁湖采風之旅。
路過九里關村部時,正巧一輛小車從遠處駛了過來,在村部大門前停下。一個身穿粉色短袖衫的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推開車門,從車上下來,走路慢悠悠的,右腿微瘸,恍如七八十歲的垂垂老者。熟悉的發(fā)型,熟悉的面孔,還有一種熟悉的氣息,和清風一起,撲面而來。我失聲地叫了一聲:“小魏,真的是你嗎?”
小伙子扭過頭,看見了我。
果然是小魏!依然是滿面陽光,只是身材比三年前胖了許多。后來得知,三年前,他體重75公斤,如今則是90公斤。這是受傷后長期服用各類含有激素的藥物加上不能活動導致的結果。
我有點激動,不知道小魏的傷情怎么樣了。我曾設想了一萬種再見小魏的情形,沒有一種是眼前的境況。我不知該說什么好,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話:“小魏,你……好了?”
“聽說九里關已經整體脫貧,三年前的那些規(guī)劃,如今都已變成現實,我想來看看。”小魏的聲音依然洪亮,陽光一般熾烈。
我才得知,三年間,小魏在病床上足足躺了兩年,經歷了四次手術,膝蓋里永久性地留著三根鋼釘,成了一個擁有四級傷殘證書的殘疾人。
說話間,九里關村婦女主任韓秀榮走了出來,熱情地邀請小魏和我去村部坐坐。小魏說不坐,只想請人帶著去看看已經變成了現實的那些項目。韓主任說,村支書臨時有事去了外地,她可以帶他去轉轉。我對此頗感興趣,要跟他們一起去看看。小魏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
隨即,我和韓主任坐進小魏的車,往山中逶迤而去。沿路可見一根根嶄新的路燈桿,桿身上印著“國網羅山縣供電公司捐贈”字樣。一條嶄新的十千伏高壓線路,伸入深不見底的山里。小魏告訴我,那是他離開九里關之前建的,為深山中的高蕩茶廠和三兩戶人家供電。
我們首先到達的,是位于玻灣組的一片荒坡。綠色的鐵絲圍欄內,一大片黑色的光伏發(fā)電板,在烈日下閃耀著白色的光,似乎還散發(fā)出嗤嗤的細微的聲音。小魏說,他在摔傷前,為這個項目曾去外地參觀學習,然后選址、報備,正要將項目落地時,他卻倏然離開了九里關,沒能看到它呱呱墜地的那一刻。
“這個光伏發(fā)電項目針對的是三十二戶水庫移民貧困戶,投資八十萬元,占地六畝,功率七十六千瓦,前年七月投產并接入電網,到去年十月,一共產生電費收入三萬五千多元,每戶分紅五百元,余下的留作村集體資金和維護費用?!毙∥合蛭抑v述道。
我驚異于小魏對情況的了解,愣愣地望著他。小魏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疑問,便說,他在住院期間,隨時都在關注九里關的情況:哪位村民去世了,哪位村民結婚了,哪位村民生了孩子,他都知道得八九不離十。
小魏還告訴我,他因趕早去讓村民簽協議的那個項目,也已見了成效,每個貧困戶每年可分紅五百元。我問入股的那個農業(yè)開發(fā)公司的經營范圍是什么,小魏說,是豆腐制作、餐飲和民宿一體化。
“我們這里的豆腐遠近聞名,還兩次上過央視。”小魏的聲音里透著自信和欣慰,“我們這里位于靈山風景區(qū)和紅二十五軍出發(fā)地何家沖之間,加上美麗的落雁湖,旅游民宿前景也十分看好?!?/p>
說話間,我們又坐上了車,到了另一個村組。村組前建了一個廣場,下車去看,廣場上的“九里關村文體廣場”八個大字已經褪色,若不細看,那字跟白色的墻壁直是融為了一體。
一路上,韓主任又介紹了村里的部分工作。比如全村村民的新農合每人二百五十元,都由村里負擔;比如每年分給每位村民十斤水庫魚,每斤魚價值十元……
我心里算了一筆賬,這兩項費用加起來,每年要花去二十六七萬元,村里從哪里弄來那么多錢?我這樣想著,便說了出來。
“落雁湖養(yǎng)殖是外包,每年的承包費是四十三萬元;湖北大悟縣給我們水資源維護管理費,每年十七萬元。僅這兩項,我們村每年就有六十萬元的收入……”小魏解釋道。
我壓下心中的驚異,又問道:“水庫魚每斤十塊錢,是不是太貴了?”
韓主任笑著搖了搖頭說:“不貴,九里水庫魚非常好吃,遠近聞名,有時十塊錢一斤也買不到呢?!?/p>
四
從高蕩茶廠返回,經過一座小山村,路邊現出一座兩層小樓的小院。小魏忽然說,那是陳月家,我們去看看。韓主任介紹說,陳月得的是尿毒癥,好幾年了,因為資金和腎源問題,一直沒有換腎,只能靠透析維持著生命。
敲門,喊名字。一個女人在里面答應了一聲,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大門吱扭一聲開了,一個身穿白色短袖衫的個頭嬌小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出現在面前。她就是陳月。
陳月見到小魏,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熱情地說:“魏書記,好幾年都沒見到你,你幫了我那么大忙,一直都沒謝謝你!”
“不用謝,也沒能幫你把病治斷根。”小魏說。
我們進了屋。屋里坐著兩個花朵一樣的小女孩,似乎在寫作業(yè)。陳月說是她的兩個女兒,大的十歲,小的八歲。兩朵小花見到我們,便自覺地進了里面的房間。
坐在電扇下,聽著他們的聊天,我才逐漸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小魏駐村九里關的第二年夏天,偶然聽說曾包組村民陳月患了尿毒癥,無錢醫(yī)治,便來到陳月家里了解情況。當時,31歲的陳月剛從武漢治病回來,脖子上還扎著針。生病的兩年間,她輾轉信陽、鄭州、武漢、北京多家醫(yī)院治療,最后確診為慢性腎功能不全、腎性貧血、繼發(fā)性甲狀旁腺功能亢進,同時伴有高危性高血壓三級,簡單地說,就是尿毒癥。檢查費、復查費、住院費、透析費等花了二十多萬元,家里無以為繼,屬于典型的因病致貧。小魏當即寫了一篇文章,為陳月在網上發(fā)起眾籌。小魏以陳月的口吻在文章中動情地寫道:“每天光藥物治療就花費二百多元。每半年復檢一次的費用是一萬兩千元,更超出了我們一個家庭所有人全年正常的生活開支。一個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因此窮困潦倒、一貧如洗。我渴望生命,渴望活著,我想看著女兒長大,我想看著女兒出嫁……”
帖子在網上發(fā)出后,引起了很大反響,很快籌集到了五萬元,一次性打入了陳月的個人賬戶,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第二年,小魏就受傷了,沒再到陳月家,直到他這次重返九里關。
陳月已經從當初的頹廢中振作起來,精神狀態(tài)良好,盡管她身上仍帶著管子,每天自己給自己腹透四次。為讓丈夫安心在外務工掙錢,她和公公在家?guī)е鴥蓚€女兒,操持家務,婆婆照顧外孫去了,偶爾也會回來住段時間。
走出這個農家,我忽然發(fā)現,門前是一條清亮的溪流,發(fā)出潺潺的聲響,映襯著溪流兩邊的樹葉,陽光下泛出炫目的光。
經過分水組時,小魏說起了一個貧困戶。小魏駐村后,曾多次去走訪幫扶一個70多歲的老人,前后有七八次之多,每次都會給老人帶去糧油等物品,有時還給點錢。有一次,小魏又去看望老人,問老人是否認識他。老人搖了搖頭,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后來有一次,小魏實在忍不住了,對老人說:“我來了好多趟,您一點印象都沒有嗎?”老人感嘆道:“娃呀,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也不認識我!”
從小魏那里,我得知了老人的家事。老人名叫葉景林,今年80歲,有一堂弟在武漢,老人的獨子前些年去武漢打工,原本想有個依靠,不料兒子生病住院,出了醫(yī)療事故,前后花去幾十萬元,老人一家屬于典型的因病致貧,令人唏噓。那時,老人住在水庫北壩東角邊,一座老房子搖搖欲墜,屋子里堆放著裝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散發(fā)著一種霉腐的味道,間或有小飛蟲在潮霉的空氣中無聲地飛舞。如果細看,還能看見編織袋的下面放著一口棺材,那是老人為自己準備的。
在葉景林的老房子附近下了車,卻不見老房子。老房子的地基上,建起了一棟別墅式的兩層樓,門頭上方,橫匾黑底金字,“葉氏公館”四個大字十分醒目。韓主任說,這是葉景林的新家。
小別墅里很漂亮,原先的破爛和棺材都不見了,電視機里正播放著一檔電視劇,一派喜氣洋洋。唯一不協調的,是電氣化的廚房里壘了個土灶,放置了一些柴火,到處都殘留著煙熏火燎的痕跡。葉景林說,房子是他堂弟給他蓋的,兒子一家四口都在武漢,他一個人住在這里。
“老人家,您還認識我嗎?”小魏又問老人。
老人撓撓剃光了頭發(fā)的后腦勺,咧嘴笑著搖了搖頭,說了三個字:“不認識?!?/p>
五
出了葉氏公館,繼續(xù)前行。沿途可見一棟棟新建和在建的小別墅,依山就勢,與九里關的山水融為一體。透過車窗外樹木的間隙,落雁湖汊時隱時現。打眼望去,湖面低了許多,岸邊殘留著好幾條不太清晰的汀線。從汀線上判斷,湖面比最高水位下降了七八米。韓主任說,去年和今年上半年干旱,湖水用作了灌溉,水面還沒漲上來。
車行山中,平穩(wěn)而愜意。山林、稻田、水面交替出現。有些水泥路面看上去頗新,韓主任說,新路是依照魏書記當初的規(guī)劃和報的項目修好的,全村組組通的路,只有一處沒有解決,就是湖那邊的姚洼。
姚洼?我的腦海里倏然閃現出幾幅畫面。那是三年前我坐船去姚洼時的情景。也是在那次姚洼之行中,我認識了小魏。亦是在那次姚洼之行中,我了解了落雁湖的歷史,也知曉了發(fā)生在落雁湖中的一個悲慘的故事。
落雁湖建于1970年,湖的西南山中有一個組,就是姚洼。因為沒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姚洼人的交通一直靠船擺渡。1979年正月十一那天中午,渡船在湖中傾翻了,造成了11人遇難的慘烈事故。死難者的親人默默地承受了天大的不幸……
姚洼最興盛時,有十三戶人家,因交通不便,陸續(xù)有人搬離了姚洼。小魏第一次去姚洼時,常住姚洼的還有七八戶人家,其中三戶人家為貧困戶。最近二十年,姚洼會擺渡的只有三人,貧困戶陳從志是其中之一。
駐村的兩年中,小魏前前后后去了姚洼八次,第一次是翻山過去的,其余幾次都是坐船。山上沒有路,只能鉆樹林爬山坡,直線距離不足五里路,小魏腿長步大,也足足跋涉了四十多分鐘。那時,小魏曾勸他們搬出姚洼,他們因種種原因都不肯搬離,小魏便暗下決心,要為姚洼修一條路。他通過工作途徑和私人關系,多次與縣公路局聯系修路的事,后因意外受傷離開九里關,便無暇顧及修路的事了。
此刻聞聽唯有通往姚洼的路沒修,小魏臉上略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烏云,低了聲音說:“我想去姚洼,看看他們……”
韓主任笑了笑,說:“過不去了,沒人擺渡了?!?/p>
小魏驚詫道:“陳從志那三個擺渡人呢?”
“他們都搬出了姚洼?!表n主任說,“村部附近新建的兩棟小別墅,是其中兩戶的。有的般到了鎮(zhèn)上,有的搬到了外地,陳從志住進了易地搬遷點?!?/p>
小魏臉上現出驚疑的神情??吹贸鰜?,他有點不相信,要去陳從志家看看。
新修的柏油路猶如一條黑色絲線,飄落在崇山峻嶺之中。汽車靜駛,清風吹拂,并不覺熱。出了庫區(qū),不大一會兒,眼前現出一片新建的樓房,整齊劃一,看上去十分美觀。這就是鐵鋪鎮(zhèn)易地搬遷點。韓主任說,陳從志住在第二排西頭的一家。小魏上前去看門外的銘牌,果然看見了陳從志的名字。門開處,現出一位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面相淳樸,就是陳從志。
這是一戶上下兩層樓的房子,面積一百平方米。小魏告訴我,陳從志家有四口人,夫妻倆加上一兒一女,妻子精神上有點毛病,一直在吃藥,他家也屬于因病致貧。
“不,不,我們家不是四口人,是六口人?!标悘闹具B忙糾正道。
小魏奇怪地問:“怎么多了兩個人呢?”
“兩年前一搬過來,我兒子就結婚了,去年來了個小孫子,就六口人了。”陳從志解釋說,住在姚洼時,兒子談有女朋友,女方不說結婚,也不說不結婚,一直拖著,他家一搬出來,女方就同意結婚了。
“是搬出來好,還是住在姚洼好?”我故意問道。
“當然是搬出來好,出去打工干活都方便了!”陳從志認真地說,“我是最后一戶搬出來的,姚洼那邊的田地也沒種了,退耕還林?!彼€說,兒子和兒媳婦帶著小孫子出去務工了,平時就他兩口子和女兒在家。為方便出去打散工,他買了一輛摩托車做交通工具,比擺渡要好。
說著說著,話題又轉到了落雁湖上,提到了41年前的那次翻船事故。陳從志說,遇難的11人中,有他的大姐。大姐學習非常好,是他家的幾個孩子中學習最好的,可是,淹死了……他反復念叨著這幾句話,讓人心里發(fā)酸。
“過去的都過去了,一切都要朝前看。相信吧,我們的生活只會越來越好。”臨走時,小魏緊緊地握了一下陳從志的手。
重新坐進車里,我和小魏在蒼莽的大山中轉著,落雁湖時隱時現,伴隨左右。時光仿佛停滯下來,又仿佛在飛速向前,讓人覺得,這滿眼的碧水和綠樹,直是要把整個人都給浸潤了,融化了,吸收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