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秦王朝為中國文化打下了一個長久的底盤,漢王朝為中國文化樹立了一個長久的框架,除此之外,還有一副長久的目光?,F(xiàn)在,我們就要對視那副長久的目光了,那就是司馬遷的目光。
司馬遷的著作《史記》成了以后全部“二十四”史的“母本”,他的目光也成了幾千年間所有歷史學(xué)家目光的“母本”,代代延續(xù)。正是這代代延續(xù)的目光,使全部歷史獲得了比較近似的精神價值歸向,進(jìn)入了上下相通的文化傳承系統(tǒng)。這便使復(fù)雜的歷史更“中國”,也更“文化”了。
中國出版過一套考究的二十四史,裝在一排檀香木的書柜里。
書柜上有很多小門,門上用隸書雕刻著每一個朝代的名稱。于是,一場場烽火狼煙,一次次改朝換代,全部封進(jìn)了文化的檀香木里,不再堂皇,只有安頓。但是突然,像被秋天的涼水澆了一般,我們看到一排排書柜的最后,站著一個臉色蒼白、身體衰弱的男人。
漢王朝擁有司馬遷,又殘害了司馬遷。結(jié)果,在浩蕩歷史面前,漢王朝既因他而驕傲,又因他而羞愧。這個人給了中國人一副長久的目光,而我們的目光卻不敢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他的忍受,讓我們難以忍受。
司馬遷有篇自述《報任安書》,是他在《史記》之外的一篇自述。請想想看,一位即將完成歷史上最偉大史學(xué)工程的曠世學(xué)者,竟然因一番溫和的言論承受了人類最屈辱的刑罰。他沒有自盡,只因為無法放棄那個最偉大的工程。他要把這種內(nèi)心隱情講給一個人聽,而這個人又即將被處以死刑。因此,這是一封從一個地獄之門寄向另一個地獄之門的奇特書信。今后幾千年中國人最重要的歷史課本,就在這兩個地獄間產(chǎn)生。這里邊蘊藏著多么巨大的人格力量,簡直難以估量。
說了司馬遷,還是要回到他的時代,那個讓漢民族和漢文化都認(rèn)祖歸宗、揚眉吐氣的時代。
漢武帝為了借助外力一起對付匈奴,他希望中國與域外溝通。這是一個軍事、政治課題,但說到底,還是文化課題。他派出的使者張騫,擔(dān)負(fù)的任務(wù)很多,但歷史承認(rèn),最終還是文化使者。
在史書上,他派張騫“通西域”這件事,被稱為“鑿?fù)ㄎ饔颉?。這個“鑿”字非常形象,好像是用一把鑿子,一點點地去開鑿原先阻擋在路上的一座座石山。工程很艱難,速度并不快,但決心很大,目標(biāo)明確。
請注意,是“鑿?fù)ā?,而不是“打通”。用的是鑿子,而不是大刀長矛。
這種和平主義的思路,帶來了和平主義的結(jié)果?,F(xiàn)在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一鑿子、一鑿子鑿?fù)ǖ氖墙z綢之路。
絲綢之路是人類文明的第一通道。按照世界歷史的傳統(tǒng)觀念,人類文明的第一通道應(yīng)該是地中海。但是,絲綢之路與地中海通道的最大區(qū)別,是以和平為主調(diào),還是以戰(zhàn)爭為主調(diào),因為我們說的是“文明第一通道”。
漢武帝有能力遠(yuǎn)征他國而不遠(yuǎn)征,這使他與世界上其他帝國的君主劃出了明顯的界限。
(張秋偉摘自《中國文化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