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玉龍，男，江西都昌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滕王閣文學院第二屆特聘作家。已在 《青年文學》 《雨花》 《青春》《天津文學》 《山東文學》 等刊物發(fā)表作品約200萬字。

陳安定打來電話說，這個星期的雙休日無論如何也要去他那兒，沒有別的事情，只是幾個舊時的同學聚聚。陳安定年年都要給我打這樣的電話，去了后也確實沒什么事，大家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兒，之后在他那個魚塘里釣幾條魚帶回家。我感覺出今天陳安定打電話的語氣有點不同，盡管我一再追問他有什么事沒有，可陳安定只哈哈一笑說沒事，反說我是個敏感的人。

星期六一大早，我就坐在床上給徐兵打電話，叫他的車子順帶我去黃泥鄉(xiāng)?？尚毂陔娫捴姓f他沒有接到陳安定的約定，再說他今天也沒有空，他得陪妻子去省城看望老丈人。我再給黃繼江打電話，是他老婆接的，說老黃還沒有睡醒，沒聽說他今天要去哪里，顯然他也沒有接到陳安定的電話。我又要打電話時，老婆就把我的手機給搶了下來，說，一大早吵得人家睡覺都不安生，要去就去，還要找什么豬朋狗友。老婆披散著頭發(fā)，眼袋下有團黑影。昨晚她與姐妹玩得太晚，我的電話打攪了她的好夢。想想，我覺得老婆說得有道理，既然連他們兩人都沒有通知，說明陳安定也沒有通知我們平常在一起玩的其他幾位，這么說極有可能在縣城就只叫了我一人。為什么呢？陳安定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不會吧，若要辦事，徐兵的本領(lǐng)他應該知道的。我忙翻身下床，穿衣洗漱，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到樓道底下推出那輛破摩托車。

在街道上吃了碗米粥，啃著兩個包子，太陽便從樓層的狹縫中擠出來，恩賜地照耀著我。身上的熱氣從后背冒出，攤前的大媽對我說，吃慢點，剛出籠的包子，燙得很。

黃泥鄉(xiāng)離縣城有八十多里路，騎著這輛破摩托車少說也要三個小時。那里的地理特殊，既瀕臨湖邊，又依著大山，偏僻原始，有著許多好的風景，可惜還沒有開發(fā)出來。離縣城越遠，路況就越差，屁股底下的車子像只不聽使喚的騾子亂竄亂叫。許久沒騎過它了，對主人生分了。身上的汗水在陽光下蘇醒，一個勁兒地冒出來。好在耳邊還有呼呼的風聲，抵消了身上的部分燥熱。

翻山越嶺將近三個小時，前面豁然開闊，天水相接處是鄱陽湖，金黃色的是沙灘湖岸線，湖面上船來船往，吐出一股股黑煙，與船上裝載的黃沙形成強烈的反差。陳安定的桃花山莊就座落在面湖靠山的一個山坳坳里，一條水泥路斜刺著沖出來，與外面的山路相比顯得不和諧。桃花山莊其實也沒有幾棵桃樹，桃花早已凋落，果子也早已收獲，但我見樹上還有幾個果子像個未成熟的少女一樣羞澀地歡迎著我，當然，還有那條叫大黃的狗，然后才是陳安定的出場。陳安定指指我的摩托車說，還騎著這個破東西，也不怕我給你丟進鄱陽湖。

奇怪的是山莊冷冷清清，其他的人呢，不是說舊時的同學聚聚嗎，難道是我來得太早了？

陳安定見我四處張望，也不說話，一把拉我進屋，倒了一杯茶說，今天沒請別人，你不要張望了。說著，他皺著眉頭從抽屜里拿出一份資料給我，說，你給我看看再說話。我起先不接著，心想這家伙又要搞什么項目，我可沒有能力去幫他呀。看我半天不接，陳安定一把丟過來，我第一眼便看到了一個醒目的標題：昔日風景變慘景——黃泥鄉(xiāng)的環(huán)境污染調(diào)查報告。我翻身跳起來，草草地把厚厚的十多頁內(nèi)容瀏覽了一遍，不可否認，基本寫的是實情，比如豬場的糞便排放、沙山的無序開采、石頭加工的粉塵等等。我問這是誰寫的東西，陳安定先嘆了口氣，然后才告訴我，這是他讀大學的兒子寫的，回家搞社會實踐后寫的作業(yè)。陳安定靠近我說，你說，這個作業(yè)交上去，那不是捅了大禍嗎？我說，你也別太敏感了，學生做的一份作業(yè)，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學校才不管那么多事呢。陳安定苦笑了一下，說，麻煩了，不知怎么的這個報告讓鄉(xiāng)長知道了，他已找過我了。我問，你兒子找過鄉(xiāng)長？陳安定說：哪里找過，他還不認得鄉(xiāng)長?？赡苁撬卩l(xiāng)街上的打字店打印這份報告時讓打字店的人給泄露了，要不鄉(xiāng)長怎么知道這么一個事呢。

叫你兒子換個題材吧，農(nóng)村的事多著呢。

哎呀，你說得輕巧，兒子跟我犟著，所以今天把你請來了，兒子從小就比較崇拜你，你的話他可能聽得進去。

陳安定要給我添茶，我擺擺手說，你兒子呢，我去見一下他。

陳團結(jié)小時挺可愛的，胖嘟嘟的身子，誰都想抱他一下或者親一口。后來他長大上學了，就沒再見過。當陳安定打開另一扇門介紹他兒子陳團結(jié)時，我愣住了。長大了的陳團結(jié)完全看不出小時的模樣，高高瘦瘦的一個青年，戴著眼鏡，很斯文的樣子。他開始是一副冷漠的樣子，他父親介紹我的名字時，他才轉(zhuǎn)為笑臉，連忙給我讓坐。陳安定關(guān)門出去了，我坐在陳團結(jié)的對面，想著怎樣開口跟他說。不料陳團結(jié)卻開門見山地說，王叔來肯定是說那個社會調(diào)查的事吧，這事我已和爸爸說了，這是我的作業(yè)，我不想改變，也無法改變。既然是調(diào)查報告，總要實事求是吧。至于會不會給一些人惹麻煩，那就不是我的事了。王叔，你說是吧。陳團結(jié)一開始就封了我的口，我心里倒輕松下來，知道再勸也是白費神?，F(xiàn)在的年輕人，有思想，不像我們那時簡單。我索性不談那個調(diào)查報告的事，和他談學校談人生談文學，特別是談到文學，陳團結(jié)很感興趣，還從抽屜里拿出他寫的詩來向我請教。詩歌我很少寫，但鑒賞能力還是有的，覺得他的詩還處于起步階段，不像他的調(diào)查報告那樣寫得精準有力。但我還是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年輕人總該有些夢想，不管能不能實現(xiàn)。

我和陳團結(jié)的交談中陳安定打開門看過一次，見我們相談融洽，看了我一眼忙關(guān)門走開了。當我從那間充滿煙氣的房間出來時，看到陳安定快步走過來，一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沒說話，那雙瞇細的眼睛望著我。陳安定的眼睛很特別，看起人來總是瞇著，讓人感覺他是在微笑。我也沒說話，帶著他一起走出門外。陳安定忍不住問，怎么樣，做動工作沒有？我反問他，你兒子的性格怎樣？陳安定說，就一個字，犟！我說，這就對了，我就奇怪了，怎么和你相反呢。陳安定的口氣中有些不快，像他娘的性格。

黃金花是我們班的班花，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男同學都暗戀過她，當然，那時我們都是很保守的，沒有哪個敢動真格去追她。沒想到后來竟然嫁給了陳安定，據(jù)說她父母反對，嫌棄陳安定家里窮，且人長得又不怎么樣。黃金花毅然同父母斷絕了關(guān)系，直到生下了陳團結(jié)后才和解如初。陳安定人長得黑不溜秋的，但心眼活，先是做農(nóng)產(chǎn)品生意，收芝麻啦菜籽啦花生啦什么的，每年比別人多掙了些錢，有了錢后，又創(chuàng)辦了這個桃花山莊，旺季時生意還不錯。有了錢后，陳安定花了心，弄出一個不小的桃色事件，黃金花一氣之下離開了山莊，到南方打工去了，連地點都沒告訴陳安定，只和兒子陳團結(jié)單線聯(lián)系，任誰也勸不回。所以這兩年陳安定一個人在山莊閑得慌，總要拉我們幾個小時的同學來山莊玩玩，解一下煩悶，也有讓我們勸一勸黃金花的意思。

我把實情告訴陳安定，他顯然很失望，他對我是抱有很大的信心的，連我都沒有勸住陳團結(jié)，陳安定臉色就暗了下來，說，這樣肯定要闖禍哩。我勸他別杞人憂天，一個鄉(xiāng)長知道了又怎樣，調(diào)查報告寫的是實情，再說那些都是明擺著的事，又不像一個小東西可以藏起來，陳團結(jié)不寫，照樣有別人來寫嘛。陳安定見我這么說，心情才好點，但還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連連嘆氣道，真是個犟牛！

吃過中飯我就回縣城了，陳安定心神不定，我也沒有心情去垂釣了。走時我還見了陳團結(jié)一面，把飯后陳安定交待的一番話說了出來，不管怎樣，該說的我還是要說，聽不聽得進去那是他的事。送我出門時陳安定顯得不好意思，握著我的手說，下次再來好好玩玩。

幾天過去了，相安無事，陳安定也沒有打電話來告訴什么不好的消息，倒是陳團結(jié)給我打過電話，說他有個事想請教我，在電話中他又不說，想直接來縣城見我。我約了他星期六過來，順便把徐兵和黃繼江等人也約上，年輕人喜歡意氣用事，讓他們幾個世故俗人勸勸或許會對他走上社會有用，這其實也是陳安定的意思，因為我把陳團結(jié)要來的消息悄悄告訴了他。他依然情緒不好，甚至有種大禍臨頭的慌張。

那天剛剛九點，陳團結(jié)給我打電話，說到了縣城，問我家在什么地方。我告訴他不用去家里，直接來喜悅酒店688號包間。陳團結(jié)顯然有些不安，問，在酒店？我說是的，家里亂，酒店爽快。掛了電話后徐兵在旁說，你沒告訴我們在這里？我說先不告訴他，怕他不肯來呢。黃繼江說，我們是老虎呵，陳安定的兒子也太膽小了吧。我說你們在這里坐著，我去門口等他。徐兵不以為然地說，王五呀王五，你也太嬌縱著他了吧，他是晚輩，要你在門口等什么，難道他尋不來？我不理他們，下了樓，來到酒店門口。正好看到陳團結(jié)從一輛的士上下來，我向他招了招手，他才看清了我，趕緊走幾步，問我，王叔，去你家多好，酒店又要花錢，多浪費。我哈哈一笑，在前引路，徑直上了樓，來到688號包間。打開門，里面的一股煙氣嗆得陳團結(jié)直咳嗽。徐兵哈哈大笑，黃繼江靠在椅子上，梳理了一下沒有幾根的頭發(fā)說，變了，變了，這哪里是小時候的陳團結(jié)呀。陳團結(jié)看清了里面的幾個人后，竟一時呆立在門口，沒有進去。我拉了他一把，他一個踉蹌進去，險些栽倒。倒是引得里面的人一陣大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陳團結(jié)臉色通紅，他向里面的人鞠了一躬，看了我一眼，說，王叔，不好意思，我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站在688號房玻璃窗前看著那個瘦弱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縣城的大街上，我的臉上像是被人狠拍了兩巴掌，火辣辣地痛。

那天我被他們給灌了個爛醉，死豬一樣倒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任老婆擰耳朵就是爬不起身。直到半夜酒醒，我才看到手機上有許多未接電話，其中有陳安定的，還有陳團結(jié)的。陳團結(jié)還發(fā)來一條短信，大概內(nèi)容是道歉，說自己不習慣那種場合，無法應付，只好走掉了。本來他是想向我請教一些事的，現(xiàn)在就不打擾了等等。

日子照樣過著，我也不去管陳安定和陳團結(jié)的事了，可陳安定的電話總是不期而至，無非是又有人給他傳來信息，叫他兒子不要再調(diào)查什么環(huán)境污染的事了，否則沒有好果子吃的。想到陳團結(jié)那天找我有事，我心里也沒有底，不知那個犟牛還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鄉(xiāng)里明年就要換屆了，下半年要動人事，不管哪個當鄉(xiāng)長，都不希望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什么事，都想順順利利地升上去。所以對陳安定擔憂的事，我開始思考起這個問題。于是，在某日的清早，我打通了陳團結(jié)的電話。

陳團結(jié)好像沒有睡醒，又對我說了一遍道歉的話，我問他那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陳團結(jié)吞吞吐吐，有點不愿意說出口。我說你那天專門找我說事，現(xiàn)在又不說，是不是不相信王叔的為人啦。陳團結(jié)見我這樣說，才說，王叔，你先答應不要告訴我爸好嗎？見我答應了，他才說，王叔，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其實砂場的老板是鄉(xiāng)長。我說，你別亂說，這可是大事，會丟人家的官帽的。陳團結(jié)口氣堅定地說，我已調(diào)查清楚了，確定無疑。王叔，要不我把材料拿給你看看？我感覺到背上冒出了一股涼氣，連忙說，不要拿來我看，我相信。我又問，你上次找我也是這個事？陳團結(jié)說是的，想咨詢那方面的事。我拿手機的手心在出汗，我小心地勸著他，叫他先不要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也不要透露什么，這個事先放在心里，自己知道就行。這時我聽到耳邊傳來一聲冷笑，接著陳團結(jié)便掛了電話。

晚上我把這事告訴了陳安定，陳安定氣得在電話里亂罵，說這不是惹火燒身么，就你陳團結(jié)聰明，別人都是糊涂蟲？老子早就明白這事，還要你一個毛頭小子去搞什么調(diào)查？環(huán)境污染水土流失又不是我們一家子的事，大家都睜眼看著，就你眼里容不下？陳安定發(fā)泄完后便沉默下來，我給他出主意說，按照陳團結(jié)的為人處事，惹麻煩是肯定的了，如果要避免事情發(fā)生，最好的辦法就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陳安定說，暑假還有二三十天哩，他不走怎么辦？我說，除非學校來電話，你想想辦法吧。

我也不能給他出什么好的主意，他們父子之間都不能好好溝通，我一個旁人更是無能為力了。在我內(nèi)心深處，我還是希望陳團結(jié)把這事抖出來?？墒悄兀矣峙聜α岁惏捕ǜ缸?，他們肯定是斗不過人家的，簡直就是上門送死。

有天傍晚，徐兵給我打電話說有個飯局，我進去看見徐兵和黃繼江中間坐著一個陌生的胖子。胖子坐著沒動，倒是徐兵站起來介紹說這是黃泥鄉(xiāng)的劉鄉(xiāng)長，我同學的同學。我心里咯噔一跳，莫非劉鄉(xiāng)長請我們來談論陳團結(jié)的事。事實上這頓飯劉鄉(xiāng)長沒提陳團結(jié)一個字，連買單都是徐兵買的。他只不過是和我一樣赴朋友的一個飯局，大家彼此認識一下，以后就是朋友。劉鄉(xiāng)長很會喝酒，把黃繼江整醉了。我喝得少，打的送黃繼江回家，徐兵和劉鄉(xiāng)長一道走了，不過，走時，劉鄉(xiāng)長緊緊握住我的手說，當一個比芝麻還小的官，十分的艱難，有些事并非人們道聽途說的那樣簡單，現(xiàn)在大家都是朋友了，以后互相關(guān)照。

離上學還有二十天的時候，陳團結(jié)真的出事了，走在鄉(xiāng)間的路上被一輛無牌摩托車給撞了，幸好只傷了點外皮，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清洗了一下，貼了一張膏藥。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陳團結(jié)才發(fā)現(xiàn)他肩背上的書包不見了，而里面有他的調(diào)查材料。被撞倒時陳團結(jié)的頭是懵的，根本沒想到肩背上的書包，他當時只氣哼哼地看著一溜煙遠去的車子亂喊，熱辣辣的太陽底下沒人去幫他。其實，四處也確實沒有人。陳團結(jié)只好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我去看望他的時候，陳團結(jié)坐在山莊池塘邊的蔭涼處寫著什么。我說做暑假作業(yè)么，這么認真。陳團結(jié)見是我，忙站起身。陳安定過來哼了一下，把我拉過來。我說怎么了，他還在寫那個東西呀。陳安定點了點頭，我轉(zhuǎn)了一下頭，看到陳團結(jié)又坐了下來，一直撓著頭皮，半天沒有下筆。看樣子，他也很煩躁。

丟了材料，陳安定一身輕松，可陳團結(jié)卻說要重新寫，陳安定的精神又緊張起來。他要我?guī)退賱駝耜悎F結(jié)，再折騰下去，說不定他們老陳家的香火就要斷了。

這其間我與徐兵他們又喝了幾次酒，醉酒中當我說到陳團結(jié)的事時，他們一致叫我閉嘴，說一個毛頭小子翻不了天，再這樣下去會死得很難看。我突然清醒過來，我說你們想要對他怎么樣，如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決不饒你們。黃繼江說別聽徐兵瞎說，我們怎么會對陳團結(jié)怎樣呢，他不是陳安定的兒子么。不過，有人要對付他，我們可管不著了。

我暗暗為陳團結(jié)擔心。

那天我再次去陳安定的桃花山莊，見陳安定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口迎接我，我問陳團結(jié)上學了？陳安定嗯了一聲，又搖了搖頭，說，還要等明天呢。陳安定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我拍了他一掌說明天陳團結(jié)走了，麻煩事就解決了，還愁慘著個臉干啥呢？陳安定趕緊把我拉進屋，給我泡了一杯茶，才小聲地說有人要關(guān)閉他的山莊。我說不會吧，你又沒做違法的事。陳安定笑笑說，隨便找個理由，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我說問題還是出在你兒子身上吧，咦，現(xiàn)在他把材料都丟了，要去上學了，沒惹人家呀。陳安定只有苦笑，說，你去看看他吧。

陳團結(jié)不在屋里，到哪兒去了呢？屋后有條小路，被兩旁的樹蔭籠罩著，十分的涼爽。我沿著小路往里走，地形慢慢爬高，一直通到山頂。山頂十分開闊，可以看到遠處的湖水和石場，隱約還可以聽到機器的轟鳴聲。陳團結(jié)坐在一棵松樹下，見了我，立即站起身說王叔來了。我說，明天你就要上學了，把不愉快的事情忘掉吧，多學點知識，將來做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陳團結(jié)望著遠處，卻說出另一番話來，王叔，你說要有一場大雪多好啊。

大雪？我被陳團結(jié)的話懵住了，這大熱天的說什么大雪呢。

如果下一場大雪，把這一切骯臟的、丑陋的、坑坑洼洼的全都覆蓋，干干凈凈，讓人感覺多舒服?。?/p>

我上前抓住陳團結(jié)的手，握了握，有些涼。摸摸他的額頭，沒發(fā)燒。

過了一段日子，我正在看手機微信上的朋友圈消息，老婆說你怎么一點也不關(guān)心黃泥鄉(xiāng)了，出了個大新聞呢，還上了電視。我說我怎么沒看到呢，老婆說是第二頻道，你平常很少看的。說著老婆把手機拿過來點開了一個視頻，我一看，心中一緊。原來是有省記者對黃泥鄉(xiāng)的環(huán)保問題進行了暗訪，把所有的問題都暴露了出來。我急忙給陳安定打電話，沒想到他說已看到了，聲音里滿是驚慌。我說是不是陳團結(jié)曝的料，陳安定說現(xiàn)在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勸他，現(xiàn)在省電視臺都曝光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背后確實有保護傘，還怕打不掉嗎？上次不是有人想關(guān)你的山莊，不是也沒關(guān)嘛。別怕，明天正好是雙休日，我邀徐兵和黃繼江他們一起來給你壓壓驚。

不料徐兵和黃繼江都拒絕了我，甚至還把我的微信給拉黑了。我打電話過去，他們哼哼哈哈地敷衍著，反正，躲著我，不肯見我。那天我獨自在酒館里喝了一瓶酒，然后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縣城的街道永遠都是那么喧囂，還沒有入秋轉(zhuǎn)涼，大街上的美女們穿著裙子或者露著光溜溜的大腿，晃得我頭發(fā)暈。我不想這么快回家，就轉(zhuǎn)到了街心公園，躺在石板椅子上，一片片樹葉飄落下來，正好蓋在我的眼睛上，索性，我閉上雙眼。公園里綠樹成蔭，鳥兒筑巢成家，夏天可是小城最好的去處?？蛇@樣一個好地方，前兩年還差點給毀了。據(jù)說是縣里經(jīng)濟不景氣，領(lǐng)導壓力大，有人就向領(lǐng)導建議把這個黃金地塊賣給開發(fā)商建房，那可真是價值半城。領(lǐng)導們開會研究，很快作出了決定，沒想?yún)s遭到了縣城民眾的反對，他們對抗了一年多吧，直至去年領(lǐng)導換屆，新領(lǐng)導一上任，就把這個決定給否決了，縣城才恢復了平靜。

公園里有許多過來乘涼的老人，看著我躺在石椅子上，眼神不是很友好。我只好坐起身，渾身還是燥熱，我得回家洗個澡。

老婆說你不是去桃花山莊了嗎，這么快就回來了，還喝了這么多酒。車子呢？

我的破車子呢？腦袋昏昏沉沉的，我是騎著車子出了門的，難道忘記在酒館的門口了？

老婆一下子把我塞進洗澡間。

第二天我又騎車子去黃泥鄉(xiāng)陳安定的桃花山莊，走到半路我才感覺到這車子是新的，怪不得騎得那么順溜，我的舊摩托車呢？不是丟在酒館門口了么，難道我早上出來騎錯了人家的車子？我停下車子正猶豫著，忽然天上飛來一片雪花，竟然飄落在我的臉上，我嚇了一跳，怎么回事，不是還沒入秋轉(zhuǎn)涼么，我還穿著短袖呢。接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越下越大，很快大地一片白茫茫，還真像陳團結(jié)說的那樣，干干凈凈。我不由大呼一聲，好大的雪！

老婆一腳把我踢開，說，亂喊叫什么呢，把我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