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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地

2020-12-06 10:26朱鏞
含笑花 2020年6期
關鍵詞:村長城堡

朱鏞

1

是的,茍鳴后來發(fā)生的事,與那場斗牛賽有直接的關系!

那天火辣的太陽像無數(shù)的光箭,把地上的沙土射得發(fā)燙,斗牛場上一輪又一輪的爭斗從未停歇。兩頭牛進場時,天邊上來了火燒云,紅土高原被映得發(fā)紫,周圍密密麻麻的人仿佛被火燒云點燃,潮水般“哦哦哦”的吼聲一浪賽過一浪。一個穿黑色嘻哈短袖戴墨鏡的年輕人,頭小身子粗,看上去像個兩頭尖的陀螺,左手按著一個紅頭發(fā)女人的肩,右手高舉著使勁搖去搖來又跳又吼:“辣搏,加油!辣搏,加油!”胸前一根亮晃晃粗大的項鏈簸去顛來。他身邊的女人亦發(fā)出像狼一樣的尖叫:“嗥,刺激!”

名叫辣搏的牛,弓一樣的牛角扣住另一頭牛的角,聳著肩,眼斜視,頭往前拱,腿像柱子一樣立在地上。辣搏的氣血全集中在了生鐵一樣的蹄子上,隱藏的力度爆發(fā)出氣勢洶洶。隨著辣搏生鐵一樣的蹄子一彈,向前一步,夾尾低頭,猛用勁,腿又像柱子一樣釘在地上,身體發(fā)瘋似的向前傾斜推壓著另一頭牛。只見它弓一樣的角一掛,蹄子又一彈,濺起的沙土還在飛揚,另一頭牛的眼睛凸出來了,血肉淋漓地調頭倉皇逃跑。

“哦……嗬……”人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驚訝和興奮的吼聲。辣搏眼紅耳豎,野性十足又飛起四蹄窮追其后。年輕人的身體里像是匯集了太陽的所有熱情,“啪啪啪”拍著胸膛,吼叫著“哇,辣搏勝了!辣搏勝了!”手舞足蹈地跳到斗牛場里,抱著辣搏的脖子。那場景,像教練擁抱打破紀錄的隊員,像父親擁抱頑皮搗蛋歸家的兒子,像多年失散的兄弟見面,激動得又是拍打又是撫摸。毛色油光發(fā)亮的辣博,驕傲地扭頭看周圍一片歡聲如雷激動鼎沸的人們。

人潮涌動,火燒云紅遍了半邊天。興高采烈的人們圍過來,爭相為辣搏披紅掛綠,陣陣鑼鼓聲把陽光震得閃亮耀眼。

鄉(xiāng)黨委書記老趙也激動起來。不過,他激動的不是牛,是牛的主人。他認為這牛的主人能把牛養(yǎng)得這么好,一定是很有耐心又細心的人。書記老趙從小生活在農村,對喂養(yǎng)牛太熟悉了,重要的是要耐磨功夫。他問牛的主人是誰?站在他后面的一個觀眾說:“城堡村的茍鳴!”書記老趙一聽城堡村,眼睛突然亮了。在書記老趙心里,城堡村是一個一直難以解開的疙瘩。說白了,城堡村是一個爛透底的村莊,像一方野地,地野,人也野。地痞、流氓、騙子,非賊即盜。這些標簽,是人們一提到城堡村就脫口而出的詞匯,誰也無可辯駁。時間長了,這些壞名聲像符咒一樣箍住了人們,仿佛誰都提不起精神,對什么事都索然無味,甚至連莊稼也種得懶心無腸。

書記老趙讓人把茍鳴叫了過來,茍鳴還沉浸在激動里。書記老趙問:“你叫茍鳴?”

茍鳴所問非所答:“這牛厲害吧!”

書記老趙點了點頭,又問了一聲:“你是城堡村的茍鳴?”

茍鳴點著頭說:“對對對,但不是他們喊的狗鳴,是茍鳴!茍利國家生死以的茍?!睍浝馅w一聽覺得這個人蠻有意思,笑了笑問:“你平日里在做什么?”茍鳴大大咧咧地說:“現(xiàn)在回老家養(yǎng)牛玩,不想再出去了?!?/p>

接下來的頒獎,書記老趙說:“茍鳴的斗牛很牛,他人很活躍,干事有激情,證明他是個做事認真心細很有能力的人。”

這么多年來,村里的人連養(yǎng)頭普通的家牛都瘦骨嶙峋,每次的斗牛賽就只有看其他村熱鬧的份兒?,F(xiàn)在這份激動和榮譽落在了城堡村,像火燒云一樣紅遍了半邊天,為城堡村掙回了面子,掙回了榮光。仿佛歲月帶給城堡村的侮辱,一下?lián)P眉吐氣起來了,人們激動得想哭。

書記老趙說的話像在城堡村點燃一把火,然后又把它輕輕吹旺。因為再過半年,城堡村要換屆了,一直冷冷清清死氣沉沉的村莊和人,全都熱騰了起來。他們的思想仿佛被突然激活,每天聚在一起,除了當重大新聞一樣說茍鳴和他的斗牛,就是滿腔熱忱討論城堡村的換屆。

大家爭論不休,最后要不要選茍鳴當村主任?陰差陽錯,或許也不是陰差陽錯,最后茍鳴真的當了村主任。

2

茍鳴自當村主任以來,各種事都遇到過。但是,現(xiàn)在擺在眼前的這件事,是他極其苦惱的事情:從七月份開始所有過世的人,一律火化。文件已經下發(fā)到了各村,要求六月份必須宣傳到位。一向做事果斷的茍鳴,拿著文件像拿著一個燙手的山芋,不知該如何向村民們說?他打算去找老會計。一路上想著很久以前村背后山坡上的樹林,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又像一件美麗的綠蓑衣,曾經濃密厚實得可藏下千軍萬馬。春天和夏天,綠得稠嘟嘟黏糊糊,很惹人愛。城堡村有近千年的歷史了,清一色的土掌房,從山腳一直蹲伏上去,家家相連戶戶相通。從村子里走,像個大迷宮,從屋頂上卻可以一直走到大山青黛的脊梁上去。村前有條拐進村莊的河流,常年嘩嘩流淌的水,清得可以照見人影子,時常聚集著各樣的魚,一幫趕著一幫地嬉戲歡騰。兩旁的田地,半包圍護著村子,早晨,霧氣會從山坡上流淌下來,包裹著村莊,與山坡上的森林和山頭的云朵,仿佛生長了連在一塊,靜靜的,人像生活在一幅畫里。遠遠看去,村莊像一座城堡,城堡村因此而得名。

茍鳴想著走著,走到了老會計樹森家門口。他聽見“喵——喵——”的聲音,回過頭,不是貓叫,是張彩紅在喚貓。茍鳴問:“老會計在家嗎,我找他有事?!?/p>

張彩紅是老會計樹森的兒媳婦,人長得好看,腰是腰,胸是胸,眼睛像錢幣一樣圓,她性格溫和,是個平時與人吵個嘴都缺鋼火的女人,喚貓都輕柔細語??墒?,她和茍鳴說話卻粗聲大嗓:“主任,啥大事,從沒見你主動找過我爹有事?!?/p>

茍鳴順口給他講了火化的事。沒想到張彩紅冷冷地說:“你別對他說了,瞞著他,最好任何人都瞞著。”

茍鳴沒說話,朝老會計家走去。張彩紅對著茍鳴的背影說:“請你最好瞞著他?!庇帧斑鳌鳌眴玖藥茁曍堈f:“一天就在村子里干轉,你哪點兒像個拿耗子的貓?”幾個婦女在悄聲議論:“看吧看吧,茍鳴是一個誰跟他講道理他就講道理,誰不講道理他也像螃蟹一樣橫著來的人。張彩紅指桑罵槐,他明明聽見了還是頭也沒回,怕是真有過兩腿間的事,不然茍鳴還喊她專門管村里的花草!”

茍鳴覺得張彩紅護理村里的花草,侍弄得很好,有了安穩(wěn)踏實的生活,心里有種自豪感。此時,茍鳴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場景。那時村里正要選舉,他開車回家途中,遇見一群婦女堵在路上,路上撒著一些黑灰色的麥粒,一個食品袋被風吹在婦女們的腳邊撲撲地跳。他“滴滴滴”摁了幾聲喇叭,沒有一個人讓路。他下車走過去,看見一群婦女圍著一個低頭哭泣的女人騙子騙子地罵。他請她們讓一下路,誰都不理,只顧交頭接耳:“看著光光鮮鮮的,咋是個騙子呢?臉長這樣好,進城可以掙更多錢呢?!薄斑@女人也過于精明了,這種餿主意也想得出來。假耗子藥不說,還騙錢?!?/p>

女人走村串戶,用麥粒和黑灰弄潮攪拌成耗子藥。耗子藥本來就假,而有人買耗子藥用的如果不是零錢,她只要瞅著周圍沒人,就用手直接抓耗子藥包好遞給對方。然后,接過錢,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錢,用拇指在舌尖上沾一下口水,數(shù)一張零錢,又沾一下口水,又數(shù)一張零錢。零錢還沒數(shù)好,她自己先暈了倒下去了。買耗子藥的人反倒被嚇了,怕惹麻煩上身,把耗子藥趕緊往她的口袋邊一丟跑人。她聽著買耗子藥的人腳步聲跑遠,輕輕睜開眼睛,只要看不見人了,立即爬起來比買耗子藥的人跑得還快。這一招很奏效,她經常使用。真是久走夜路會遇見鬼,人們正忙于耕種的日子,她又故技重演,卻被一個婦女發(fā)現(xiàn)了她的騙局。那個婦女喊了一群婦女,把她扯在路中間來宣揚,讓人們明白這個看上去溫溫和和的女人,干的是騙人的勾當。茍鳴看了哭泣的女人一眼,問圍觀的人被騙了多少錢?有人說:“被騙了一百塊?!逼堷Q為了趕路,從口袋里掏出了兩百塊錢說:“你們放她走算了,錢我雙倍付給你們!”幾個婦女接過錢,遞給一個婦女說:“行了行了讓她滾了?!庇謱χ奁呐撕埃骸皾L,下回再敢來騙小心撕爛你!”女人低著頭,在婦女們惡狠狠的目光中走了。

茍鳴沒想到在城堡村又見到了女人。他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人們仿佛對她早已熟悉要提防她一樣,地里干活的直起了腰,村頭趕路的停住了腳,全在看她。女人也看見了茍鳴,臉紅了起來,低著頭正想走過去。茍鳴走到她面前說:“你別再干騙人的事情了,城堡村的人都窮,你也騙不了什么?!迸藳]說話,臉更加通紅。正在這時,老會計樹森走過來,有些激動又有些憤恨地說:“彩紅你回來啦?!逼堷Q莫名其妙,抬起頭往天邊看了看,天邊是一層烏云,問哪有彩虹?老會計樹森沒說話,走了。幾個老婦人湊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彩紅終于回來了,回來就好了,再別出去了。”“是呀!是呀!人人都想往外跑。在外不是長久的日子,回來只要有個盼頭,盼著盼著就好了?!薄笆前∈前?!回來好?。〗鸶C銀窩還是不如家里的狗窩窩!”

女人低著頭走了,沒走多遠,遇上一條狗昂著腦袋看著她。她沖著狗跺了一下腳,狗搖了搖尾巴,走開了,卻又回過頭“汪”地叫了一聲。她又跺了一下腳,罵了一聲狗眼也看人低。狗夾著尾巴跑開了,她還站在原地生著悶氣。茍鳴莫名其妙,幾個老婦人說:“她是老會計家的兒媳婦,叫張彩紅?!逼堷Q心里突然像是有什么東西堵住。后來他勸她別再出去騙人了,那不是長遠的事情,過去的事沒有誰會知道,他會幫她找點正事做。她當時也感嘆日子好過誰想出去?。∶總€人都是刀尖似的眼光看她,甚至連狗也看不起她。她雖然干過騙人的事情,可她覺得自從嫁給老會計樹森的兒子后,是自己受了騙。她是老村長家的親戚,是老村長給她牽的線,嫁給了老會計樹森的兒子。她來瞧親時,老會計樹森的兒子看上去長得很子弟,家里電視機、電冰箱一應俱全,在當時的農村已經算是很富有了。樹森的兒子見張彩紅人長得好,又得體大方,擔心怕時間長了打脫這樁婚事,不久后就傳來消息張羅結婚,她也爽快地嫁過來了。但是,她沒想到的是,孩子還在肚子里,男人被公安帶走了,男人之前是慣偷后來是搶劫還背負一條人命,最終被判了死刑。她覺得自己的命像黃連一樣苦,孩子出生后才滿一歲,一氣之下丟下小娃給老人帶著,走了。當時人們傳說她跟著收山貨的人跑了,害得老會計樹森的老伴聽信了人們的傳言,抱著孫子天天哭。

茍鳴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從沒有向任何人說起她騙人的事,后來還給她找了管花草的事做。而現(xiàn)在,她請他把火化的事瞞著。茍鳴雖然心里也明白,可這是紅通通的文件頭,紅通通的公章,要是瞞了就是騙了,最后他還是向所有人宣傳了火化的事情。意外的是,人們沒有表現(xiàn)出更多的反應,也看不出是悲是喜,是恨還是無動于衷。只是老會計樹森聽了后,臉變白,隨后像起了一層灰,苦笑了一下又恢復了平靜。

3

城堡村在老村長在任時,一切都由他說了算。村里的老年人活得像村背后光禿禿的山,昏天又暗地死氣又沉沉。年輕人印證了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端公跳假神的俗語,一個跟一個,形成一幫一伙,打架斗毆,強奸,詐騙,偷盜搶劫。人人像村長一樣變得冷漠和鐵心鐵腸,外鄉(xiāng)人進到村子別說尋求幫助,貿然借道走過也要被雁過拔毛。村里的人橫行霸道,野到不怕天不怕地。整個村莊像一塊野地一樣到處堆滿垃圾,村前的河流不少建筑騎在上面,河流里也被垃圾堵塞了,臭氣熏天。特別是夏天,只要一下雨,水就漫過河床,道路變成了爛泥塘,即使不成爛泥塘,人走上去也滑了站不穩(wěn)腳。天一晴有車開過,一條路又像個打沙廠,黃灰直冒。最苦的是周邊有土地的人家,有的人家恨不得麻雀還沒有出巢城堡村還浸泡在霧氣中就下地了,又能怎樣呢?河床一漫,土地泡在水里,誰也無法下地,一種像樣的莊稼都長不出來?;蛘咚粵_,一切照樣完蛋。且每年都要出現(xiàn),出現(xiàn)都向上反映,書記老趙為此操了不少心??墒敲看问柰?,不到半年時間又是土坯著水還了原。

書記老趙來一次怕一次。所以,一向思想像塊頑石固執(zhí)得要命穩(wěn)重正直的他,在斗牛場上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老村長再繼續(xù)當下去,也是一頭老牛拉著一張破車,何不妨啟用這個年輕人?退一萬步來說,即便城堡村真的一點改變和起色沒有,即便還是一塊野地,也值得賭一回。

最高興的不是茍鳴,是茍鳴的父親。他聽到村里一部分人那么看好和信任兒子,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心里不由得潤潤的,暖暖的,感動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父親內心的激動不亞于當年獲得第一桶金,想夸夸自己的兒子。沒想到茍鳴表現(xiàn)出一副事不關己毫不在乎的模樣,對于當村主任的事情頭搖成了撥浪鼓。母親一下來了氣說:“這人總不能當浮萍,要做樹葉子,葉落總要歸根。這村到處又臟又亂,周圍團轉山不是山水沒有水,你爹你媽死了還要埋在這塊土地上。這仁義值千金,臉面也值千金,有錢又咋樣,混得不三不四讓人罵先人,回家來好好為村里做點事哪里不好?”母親在城堡村活得扎根貼地,眼明心亮,總是很善良地希望把每一個人安排在好的命運上??扇螒{母親怎么說,茍鳴也一聲不吭和搖頭。父親氣得大罵:“俗話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誰能真正脫離故鄉(xiāng)?你這是狗戴帽子不服人尊敬,從小到大,你干過一件像樣的事情嗎?我出門在外那幾年,你忘記小時候,有一半的命是村里人給你的??磥恚@輩子你真就是做一個沒有出息的人了?!?/p>

父親的話戳進了茍鳴內心里。爺爺過世,他的父親也離開了城堡村。很多人故意喊他狗鳴、狗叫、狗咬。為這名字的解釋,他雖然瘦得像個猴子,卻經常和故意喊他的人打了一架又一架。再沒有人和他一起玩,他變得內向孤獨,有一天獨自一人爬到一堵墻上玩了掉下來,動也不動。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黑夜急匆匆就來了。如果不是樹森路過看見,喊了老鐵匠把他送到醫(yī)院,他說不定就丟了命。后來,母親去感謝時,他們還感嘆!不救活誰不可惜啊,一株剛出土的嫩芽兒。再后來,父親掙了錢,把他們一家接到了縣城里。人們傳說的是,他父親一個收破爛的,不知怎么搖身一變成了有錢人。事實上他的父親有著他爺爺一樣的耐心和勤勞,收酒瓶廢鐵賣,一分一厘地把錢存起來。干過各種苦活累活,后來在一個礦井里發(fā)了跡,獲得第一桶金創(chuàng)下了自己的事業(yè)。父親對茍鳴從小到大很苛刻,連句夸獎的話都沒說過。現(xiàn)在,鄉(xiāng)黨委書記和一部分村里人對他的看法,變化像疾風,像潮水,勢不可擋地擁護他??墒?,他在父親眼里,還是被看成沒出息的人,從小到大似乎就是一個混蛋。一向像猴子鑼一敲鼓一響就要翻跟斗的他,急了一下跳了起來,“啪”地拍了一下胸膛說:“他媽的,我就在這件事上證明給你看?!?/p>

4

也許這是遲早要發(fā)生的事情。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發(fā)生。老村長還有精力一直干下去。他在城堡村這把算盤上,每顆算盤珠子都撥得很順手,應用自如,還能從算盤中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東西,并牢牢抓住。他認為渾渾水養(yǎng)昏昏魚,都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大多數(shù)群眾思想麻木,人人習慣了永遠如一的生活,永遠的不變,已形成了歷史。歷史是不能被侵犯的,也不能打破。他認為自己幾十年盤踞的營盤,不能打破,也無法打破。所以,選舉前,他干了兩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茍鳴的車停在村委會門口,開車時后輪癟了。他正等著換備胎,老會計樹森從村委會出來說老村長找他。茍鳴和老村長扯枝枝掛葉葉盤起來是親戚,老村長屬長輩,平日里見著,都客氣得很。

茍鳴也正想找個機會和老村長聊聊,他并不想來當村主任??墒牵鴺渖哌M村委會,不見老村長,只見幾個年輕人在劃拳喝酒,一臉壞笑地看著他。茍鳴覺得有點不對頭,也沒覺得怎么不對頭,他剛轉身要走,老村長出現(xiàn)了。老村長的出場帶著濃重的戲劇色彩,人未現(xiàn)“哈哈哈”的笑聲先傳了出來。笑聲一落,才從一道門里大步走出來,雙手伸過來握著茍鳴的手又“哈哈哈”笑。他總是笑,似乎他一直愛笑,或者只會笑!盡管他們之間這樣沾親帶故,這笑聲卻讓茍鳴感到一種陌生,但他還是故作鎮(zhèn)靜親切地說:“叔,你見了我不是專門為了笑吧!”

“見了侄兒高興,我們多年沒在一起好好擺談擺談了”。老村長嘴上這樣說,臉上卻由笑變嚴肅,由嚴肅瞬間拉長了臉,然后雙手往身后一背,鼓著眼睛,換成了質問的口氣:“我就不繞山繞水了,今天就一件事,選舉的事情你是不是一直在背地里搗鬼?”

老村長突如其來的動作和口吻,讓一向喜歡高調又服軟不服硬的茍鳴火冒三丈。他“啪”地拍了一下胸膛說:“他媽的,實話講,本來與我沒半毛錢的關系?!?/p>

“啥,沒得半毛錢關系?”老村長伸出右手的拇指,指著茍鳴的腦門,但瞬間又變得和顏悅色地縮回手,伸進自己的衣服口袋摸出了一張寫好的保證書,指著紙頁的右下角對茍鳴說:“好,侄兒,這是你說的,沒得關系!叔相信!那你就在這兒簽字摁個手??!”他順手又掏出一支筆,從辦公桌上抓過一盒印泥說:“只要你不參加選舉,可以開個條件,叔能滿足的都盡量滿足你。我們叔侄喝杯酒,親戚還是親戚。”

茍鳴像咽下一只蒼蠅,一種惡心的感覺油然而生。他瞇了瞇眼睛,鄙視地看了老村長一眼,一股爭強好勝的火焰瞬間躥了起來。他作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被鎮(zhèn)住的決定,絕不猶豫,非得回來參加選舉。他“啪”地拍了一下胸膛,話語全都變成了帶著火藥味的對抗:“他媽的,憑什么讓我簽字摁手印?我告訴你,我沒把選舉當回事也堅決不簽,別說現(xiàn)在我還真當回事了?!彼f完甩著手走了。

老村長一下怒火中燒,擺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勢說:“喲呵,小狗日的,你脾氣還真大!”

茍鳴回過頭哼了一下說:“他媽的你脾氣也不??!”

西照的日光從窗外伸進來,像一塊純凈的桃紅布掛在墻上,十分打眼。老村長這強硬的架勢,像醫(yī)生對病人,似乎藥下猛了,結果卻適得其反。他看著茍鳴一副驕傲的表情和強健的體魄,知道他發(fā)起牛性子來比斗牛還狠,甚至連斗牛都搬得倒??伤藭r不管不顧,不由得惡向膽邊生,一聲發(fā)號施令:“拿下他?!睅讉€一臉壞笑的年輕人突然來了精神,一下合圍上來把茍鳴按了坐在凳子上,掏出他的手機關了順手丟在桌子上。

這時,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老會計樹森,看看老村長,又看看茍鳴,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和老村長說:“我看還是算了算了,這樣做對大家都不好。”

老村長心急火燎地說:“你和我說算了?你是在幫他說話還是幫我?”

老會計樹森說:“我不提倡,不支持誰也不反對誰。”然后,舉起手中的空酒瓶說:“沒,沒了。”

老村長看了他一眼說:“你就是每天只會提個尿罐?!?/p>

老會計樹森伸手“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你不知道??!這酒里,躲藏著個伴。酒里不僅有糧食,酒里還有良心。喝下去它會牽著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真真實實。不讓我喝酒,那還不如讓我去死掉呢!”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兒子常年不歸家,偶爾回來一轉,給他放了一壺酒,又像鳥一樣飛走了。還有一個兒子死了,兒媳張彩紅也離家出走,丟下個孫兒讓他和老伴帶著。他的老伴常年的哮喘,像是隨時要斷氣的樣子,咳起來地動山搖,特別是晚上,一個夜晚都恨不得被她咳了動起來。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抱什么指望,誰來當都與他無關。平日里,他日子過得懶心無腸,就喜歡提個酒瓶瞇著眼睛往嘴里灌酒,只要有酒從喉嚨里咕嘟下去,覺得有滋味就夠了。

還沒長出葉子的白楊樹影子,在夕陽的光照中一點一點移動。時間流動得快又流動得慢??斓揭惶ь^,夕陽滑下了西山頂,慢到每一分鐘都像是無限。村委會的大門緊閉著,老村長和茍鳴從唇槍舌劍,到相互你一言我一語冷槍冷炮的各種奚落,然后慢慢沉寂無聲。

終于挨到天黑了,老村長偶爾說幾句狠話,也毫無辦法。茍鳴只要一站起來,身邊坐著一臉壞笑的幾個年輕人,立即又把他按了坐下去。很晚了,隨時跟著茍鳴的紅頭發(fā)女人,打了一晚的電話打不通,找他身邊的人也不知道,急得報了警。

這簍子捅大了,捅到了縣上。辦事一向謹慎的書記老趙,怎么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這件事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在全國重視基層選舉的工作中,縣里認為這個村是不是要翻天了,立即成立一個調查組,由一名副縣長親自掛帥,深入城堡村調查了解情況。

調查組的人見到茍鳴時,茍鳴穿一件嘻哈風格的衣服,項鏈、手鏈、手表,明晃晃地晃來晃去,看上去一副不三不四吊兒郎當?shù)臉幼?。調查組的人問他能不能當好這個村主任?茍鳴“啪”地一拍胸膛說:“當?shù)煤?!”問怎么當,了解群眾嗎?答說他有他的辦法。問他能為村民做啥?他說他保證半年時間把村子的面貌煥然一新,反正他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保證兩年以后村民會過上舒坦的日子,具體他也還沒想清楚怎么為村莊謀出路。調查組的人一致認為他是一個牛里牛氣一點也不靠譜的人,認為書記老趙和支持茍鳴的那些人腦殼里是不是進了水。再加之他們了解了一些支持老村長的人,說茍鳴吃喝嫖賭樣樣占全,一塌糊涂,帶個女的紅頭發(fā)血口紅看上去也是不三不四。反正各種壞名聲,風一樣鋪天蓋地壓在茍鳴身上。除了部分村民,只有書記老趙還固執(zhí)地一直堅持他的看法。但是,縣鄉(xiāng)兩級討論時,副縣長堅決反對書記老趙的想法,甚至認為如果群眾真的選舉了茍鳴,到底要不要讓他當?承不承認村民的選舉?

選舉結果公布后,茍鳴高出老村長一票勝出。老村長想會不會是弄錯了,選舉前,他還專門做了一些工作。當時,老村長像小孩子扮家家一樣,挨家挨戶去通知人們來村委會說是有良種補貼。他倒是很大方,來的人面前都有一碗酒。他端起酒碗熱情洋溢地和人們說的卻不是良種補貼的事情,而是說他之前很少為城堡村的發(fā)展作考慮,做得欠妥。讓人們要好好考慮,選一個從沒有經驗的人來當村主任是什么也不懂的,是麻袋換草袋一代不如一代。如果大家繼續(xù)支持他當村主任,他將改變以往的做法,讓大家像今天一樣,有酒一起喝!城堡村背后山上的風水寶地,他之前圈過的那些墳地,以后誰家老人過世了都盡管埋葬在那兒。他的酒是誠意也是為了敬大家,大家如果同意就請舉個手。人們雖然都舉手了,有的舉得高,有的舉在耳旁,只見密密麻麻的手,起起落落。他的臉上瞬間堆起了笑容,把酒高高舉起說先干為敬,一下就來了個碗底朝天。有人也跟著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有人酒碗都沒有碰一下就走了。一路上,有人高高興興,有人憤憤不平,一路罵罵咧咧回家:“狗日的騙我們!他只會騙人,謊話連天。”“良種補貼是個幌子。”“對對,又是他耍的鬼把戲!”“管他啥把戲,舉個手讓他高興高興,他騙我們,我們也哄他玩玩,還得酒喝呢!”“喊我們來喝碗寡酒,下酒菜也沒有。”“嘻嘻嘻!哈哈哈!”

人們一直當成一個笑話放在生活的佐料里說:“老村長聰明一世,認為還像以往一樣,卻不知我們舉手歸舉手,投票歸投票,一碼事歸一碼事。他都會哄我們玩,我們也一舉一放,起起落落地逗他玩唄?!敝皇亲屓魏稳硕枷氩煌ǖ氖?,連張彩紅也支持茍鳴。老村長像聽到了什么東西稀里嘩啦破碎的聲音,自個嘆息說是時間的錯,是自己的時運實在太背了,抽了一支下下簽!可他還是想抓住最后的機會。由于下來調查的副縣長和老村長一個姓,盡管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隔著山,隔著水,夠不著也摸不著,他還是去和李副縣長套近乎:“天下一筆難寫出兩個李字,祖宗還是一個的?!边@個時候,又有誰敢不承認村民的選舉?姓李的副縣長也只回了老村長一句話:“都是炎黃子孫嘛!”然后哼哼哈哈打一番官腔,擺擺手,上廁所去了。

5

現(xiàn)在茍鳴感到后悔,火化的事情即使不瞞,也該壓一壓。他也很清楚村里孤單的老人們,誰對于死亡都寵辱不驚。他們似乎早已看透,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都是人的場所,是生命的場所。每個人都是提前把自己的棺材打好,漆得照得見人影子,還隨時去用手摸摸。他們在生活里,似乎啥都怕就偏偏不怕死。誰走了,也就從嘴里發(fā)出一聲地方嘆息“哦豁!”了事,或者會說“好了好了,解脫了終于解脫了”。

茍鳴震驚的是,他說了火化這事沒過兩天。這一天清晨,日光剛劃過山間的地平線,城堡村就傳出了哀樂聲。頭天還精精神神的羅老奶,說走就走了,走前說的最后一句話:“要趕緊去和老伴會合。”羅老奶的喪事還沒辦完,木匠的老伴也走了,說的也是同樣的話。隨著老鐵匠也走了,走前毫無征兆,死的愿望卻一模一樣。半個月,城堡村一場接一場的喪事辦了三回,這哪是死亡?。》路鹗撬麄兗s好去赴一場宴會似的,仿佛看見此岸和彼岸都是相同的一體。不僅是城堡村,其他村死的也一樣。

這段日子,最忙的人是老陳。他是方圓十里超度亡魂最讓人服氣的掌壇師,誰家請到他算是萬幸。老鐵匠死了,家里人寧愿多押幾天也要等老陳。

茍鳴發(fā)現(xiàn),老陳在一場法事上,懂亡人,也懂活人。老陳的話,亡者家屬不僅要聽從還要服從。他喊跪著燒紙,絕不敢站著去點香,他說要扯三尺青布,絕不敢扯二尺八。他說要公雞點雞血,絕不敢大著膽子去抱一只騸雞來。他的威望像是一根無形的線,引渡亡魂的前生和來世,也牽著活人的心。

這天一大早,陽光給大地鋪上了一層金,茍鳴在路上遇到了老陳,問了一句:“為什么他們都要等你安排?”

老陳抽著煙“哈哈哈”笑個不停,仿佛被煙嗆了一口,突然“哐哐哐”咳著說:“他們迷信啊,你看就有這么迷信的人。”

茍鳴沉悶地朝村口走去,露珠閃閃發(fā)亮,還舒舒服服地在草葉上滑動。身體橫向發(fā)展的他,肩膀和屁股一樣寬,脖子上堆滿肥肉,四十來歲的人了,走起路來還給人一種幼稚感,一蹦一跳。茍鳴看著大地上的金色,像他夢里出現(xiàn)過的樣子。“他的爺爺走在這樣的金色里,他一邊大聲喊著爺爺,一邊往后猛追,卻怎么也追不上?!逼堷Q這個名字,是爺爺起的。那天是一個火把節(jié)的晚上,山匪來村莊發(fā)混財,村里的狗似乎早有警惕,全都吠了起來。他的爺爺發(fā)現(xiàn)了山匪,卻不慌不忙地端起碗里的酒,脖子一仰喝了個底朝天,一聲令下,讓村里的年輕人點燃火把。突然,屋頂上的火像是瞬間拔地而起,一團一團狂舞的火舌一齊噴出。隨后,火把一上一下,來來往往繞著圈子,看上去全是火的隊列,像機器運行一樣很有節(jié)奏地轉動。轉著轉著轉在了村子的前面,形成了一堆的火光,映紅了幾乎半邊天。山匪們不知是被壯觀的場景怔住還是迷住,一同看著無數(shù)的火舌沖向天空!空中激蕩著無數(shù)的火星子,金粉一樣的顏色在濃煙里升起又簌簌簌往下掉。然后,鋪天蓋地呼嘯而來的火把向山匪壓來。正在那時,城堡村降臨了一個小生命,爺爺順口給他起了個名字:茍鳴。

茍鳴想著爺爺,又想著現(xiàn)在死了的人。死者為大,有人非要繼續(xù)埋下去,也不可能又強行刨出來。而繼續(xù)埋人,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像捅開馬蜂窩才護起來的樹木,又前功盡棄。茍鳴沒走幾步,突然折回來喊:“老陳,走,去村委會喝杯茶。”

老陳擺擺手說:“不去了,我忙著哩!”

茍鳴吐出他的招牌話:“他媽的!”又用他的招牌動作“啪”地拍了一下胸脯說,“忙個球,你還怕去了我把你吃掉不成?”

老陳“哈哈哈”大笑后說:“大鬼貼符,小鬼念咒,妖魔鬼怪我都不怕還怕你?”

在村委會,茍鳴和老陳說:“他媽的,城堡村背后的山,全村的人和你都相信是埋人最好的風水寶地。我一點不相信迷信,又信得很??晌倚拍抢锸秋L水寶地,是因為道法自然,要讓濃密的森林長起來!”

老陳說:“廢話,你都承認是風水寶地還說什么信不信的。”

只見茍鳴一張嘴上下翻飛:“你難道真的不知道這個村的來歷?先祖?zhèn)冎鹚荻樱w徙過程中見這塊土地上水草豐美便在這里落了腳。他們以牛羊為生,有一天放牧突然下起了雞蛋大的冰雹,不得不把牛羊趕進了密林里。其他村的牛羊都被冰雹打死,城堡村的牛羊全活了下來,躲避了一場滅頂災難。人們都感嘆那是城堡村的一件綠蓑衣啊,庇護和遮擋著城堡村的風風雨雨。從那以后,人們對這片山林充滿了敬畏,誰都不會去破壞,并且年年祭拜。在每一代人中,誰在夏天森林最綠的時候出生,就取名樹森。那時,誰都認為背后的山林是神山神樹。老會計樹森之后,樹林毀了,再沒有叫樹森的人。我母親說后來由于山上沒了樹木,水土就瘦了病了,雖說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水是靠山擠出來的,但是沒有了水,土地就不會活,環(huán)境一枯人心就煩躁起來了,日子自然過不舒暢。所以我母親說的對,山林破壞才真正影響了風水。她說以前的大森林里超乎人們想象的潮濕,手指按著綠油油的青苔就冒出亮晶晶的水?,F(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難道這還是風水?如果重新護起山林,空氣不再污濁,風沙不再漫天,城堡村人有好日子過才是最好的風水?!?/p>

老陳當然清楚,以前的城堡村雖然各民族雜居。但是,人們富有、團結、友善,有啥困難大家相互幫助相互溫暖,甚至有外鄉(xiāng)人在村子里遇上難事,人們也會伸出援助的手。人人活得光明磊落,不知書也很達理,不會偷不會搶,靠自己勤勞的雙手和智慧生活。有本事的人又多,有石匠、鐵匠、木匠、泥瓦匠、皮匠和補鍋匠。所有的村莊只有城堡村像一個街子一樣,呈現(xiàn)出一片熱鬧的景象,釘馬掌的、打鐵的、補鍋的、做家具的,幾乎樣樣占全,且手藝都非常了得。城堡村和城堡村的人,聲名遠揚得在整個云南說起來都響當當。皮匠雖然只在方圓團轉,但不管鞋子爛成什么樣子,到他手里后就變得周周正正,煥然一新。誰家不想把姑娘往城堡村送??!誰家姑娘要是嫁到了城堡村,就是從糠籮跳進了米籮!茍鳴的母親,那時難得的一個識文斷字的女人,身段像金竹一般苗條,臉龐像明月一樣明麗,整個人像一朵耀眼的杜鵑花光彩奪目。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無論誰看著她眼珠一轉,又看著她甜甜的微笑就酥了半截身子。她還有一副清婉的歌喉,歌聲像黃鸝鳥美妙,又像山澗的清流,一出口就奪人心魄讓人掉魂。多少人排著隊提親,最后嫁到了城堡村,成了萬眾矚目靚麗的金孔雀。但是,后來城堡村的人過世,都離不開老陳。老陳靠的就是這碗飯,想到這里,他“啪”地伸手拍掉了一只蒼蠅,“哈哈哈”笑著說:“你的職責是當好你的村主任,我的職責是做好我的掌壇師,我們互不相干。”

茍鳴說:“他媽的啥叫互不相干?你要在村背后的山上看墳地怎么互不相干?我現(xiàn)在要你否定那里埋人風水不好,抬喪時,鞭炮不能一直炸到把太陽攆到西邊。老鐵匠的這臺喪事,你就這樣辦?!?/p>

老陳說:“你這是要砸人飯碗?這事以后一旦傳出去,毀了我一世英名不說,死者家屬我也負不起責?!?/p>

茍鳴“啪”地拍著胸膛說:“他媽的我負責。你說那里有龍脈,哪來的龍脈?石頭是龍的骨,土是龍的肉,水是龍的血,草木是龍的毛。山坡上沒有草木,沒有水,龍脈到底在哪里?風水要聚氣,是要避風才能聚氣,那里樹木毀掉后風吹得沙石飛揚,那是風水?你看的墳山全迎朝一個方向,你當掌壇師難道不知道陰地有仙命煞?巳酉丑年生人死后墳墓忌坐東方,亥卯未年生人死后墳墓忌坐西方,申子辰年生人死后墳墓忌坐南方,寅午戌年生人死后墳墓忌坐北方。幾輩人傳到我爺爺那里的口訣說:仙命之煞不可犯,葬后陰人便不安;主家不發(fā)又錯亂,常遭橫禍與傷殘。過世的人出生年所犯克山方,于后人特別不利,十二年內生害,延期六十年。這些風水常識你堂堂一個掌壇師難道真裝不懂?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治理好這片環(huán)境,為后人負責,我就以你裝神弄鬼搞騙術收拾你。”

老陳吸了一口煙,“哐哐哐”咳起來。似乎他總是會被煙嗆,咳得臉上青筋暴起。

6

這段日子,茍鳴每一天都在焦慮,焦慮這些孤單的老人。他了解村里的老人,也敬重他們。他才上任時,請來了村里這些老人,他們都很有智慧,商量制定出了一套村規(guī)民約管理城堡村。村規(guī)民約任何人都得遵守,不是茍鳴一人說了算。并且,茍鳴對村民保證,如果他像老村長一樣只圖個人利益,不考慮村民利益,村里的老人可以站出來否定,相互制衡。這得到了村民的積極響應,于是,他在提倡維護村莊環(huán)境先把河道疏通時,人人都很樂意,近乎全村總動員,老人、婦女、兒童,渾身是勁干得熱火朝天。沒多久,一條黑得發(fā)臭的河流,換了另一張新的面孔。

但是,茍鳴再次召集村民開會擴寬道路硬化時,卻遇上了麻煩。這牽扯到一些人家占路的圍墻、牲畜圈、廁所,特別是騎在河流上的建筑,統(tǒng)統(tǒng)要拆掉。連積極主動支持他的人,也翻臉跳了出來。大部分人聯(lián)合老村長一起抗議、阻止,堵在村委會幾天幾夜,謾罵,詛咒。

茍鳴用心干實事的勁頭,書記老趙心里高興著。可書記老趙又慌這事弄得太急,成為上訪事件麻煩就大了。他不得不找茍鳴來,分析利弊,講了很多理論和大道理,讓他要穩(wěn),別才會走路就想學會跑。書記老趙為了慎重起見,堅決不允許他這么轟轟烈烈地干??善堷Q認定一次到位的短痛,能換來人們生活的體面,尊嚴和更好的安寧,也堅決不改變自己的做法。

村民鬧到了鄉(xiāng)上,說鄉(xiāng)上不解決他們還要去縣里。這次書記老趙再一次通知茍鳴到辦公室,也沒耐心給他再講道理,很生氣地批評了茍鳴??善堷Q像牛牯子一樣倔,甩著手走出書記辦公室在心里痛罵著:“他媽的,這事你不支持,老子也不要你支持!可你也不要來阻攔。”

于是,茍鳴采取躲著書記老趙,連電話也不接。他單獨喊了幾個人,悄悄在疏通的河道下堵起了一個壩。河水快要漫出河床的時候,茍鳴又通知放水。河水放了又堵上,堵了快漫河床又放水。就這樣,水在河床里忽高忽低,忽漲忽落,村民們很是著急。最后,茍鳴和村民們說:“河流上的這些建筑不拆,河道垃圾一堵,河水漲起來村里又淹得稀泥爛窖,又照樣回到以前的臭氣熏天?!?/p>

有人松動了說:“建也是老村長家最先建的,如果老村長家的拆了,他們也就拆?!?/p>

茍鳴單獨去找老村長,好話說盡??烧f破天,老村長也不干。最后,茍鳴慢悠悠地和老村長算了一筆村委會的舊賬,要么拆房相安無事,要么要房去坐牢。老村長徹底蒙了,不得不妥協(xié)。他帶頭一拆,一些人自然熬不住了。茍鳴趁熱打鐵,感冒輸液也提著吊瓶白天夜晚守在現(xiàn)場。多數(shù)人主動拆除,少數(shù)人一邊罵他遭報應,一邊也不再抵抗。

現(xiàn)在,人們雖然過著臉朝紅土背朝藍天的日子,身上卻背負著希望。但這些老人的情緒,像天上的云說變就變。老鐵匠算是村里吃得開的老人,隨時為村里出主意,卻不聲不響地走了。

在老鐵匠的喪事上,茍鳴無意聽到村民們議論以前誰家因為一時缺錢,大好的活人被病拖死,誰家賒過兩包肥料,要賬的人來,拿不出錢被逼了下跪。真是三分錢難倒英雄好漢?。∑堷Q突然想到設立一個叫“急救金”的名目,誰生了大病急需救助,“急救金”的錢就用在救人上。誰家遇上急事缺錢,可以先借出,到時再還上。這的確能解決日常生活中人們遇上的困難。他才一倡議,人人都很同意。于是他帶頭捐了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村民自愿一元兩元都行,又從村里提出一部分資金放入。老陳發(fā)現(xiàn),茍鳴是個膽大包天又是個細心的人。這件事連老陳都受了感染,他一個外村人,也捐出了五十塊錢來。

老陳掌壇操作老鐵匠的葬禮,的確熱鬧。紙糊的車馬,用人,家具,一應俱全。四筒鼓演跳出鯉魚跳龍門、喜鵲登枝、老牛擦癢、犀牛望月、公雞打架、二龍搶寶各種模擬的動作,形象逼真又搞笑,帶給人們在沉悶的喪事上見縫插針的歡樂。老年人拖聲曳氣的孝歌,從盤古開天地,唱到人世艱難,唱到尊老愛幼,唱到生離死別。唱死去的人解脫,悲苦又繼續(xù)留在活著的人身上。有時是替死者的呻吟,對自己殘生的長嘆和某種同情的悲悼。有時藏著不舍,藏著人間的酸甜苦辣,藏著波瀾壯闊的嘆息,痛苦的哀訴,也藏著生活的詼諧。他們唱著唱著,流出了眼淚,唱著唱著,聲音喑啞了,唱著唱著,讓人聽得哄堂大笑。所有場景,釋放著一種集體主義的悲歡。

茍鳴對老鐵匠不僅尊重,還很服氣。他以前見過老鐵匠帶著外來的徒弟,小錘走到哪里,徒弟的大錘像線拴著一樣跟到哪里,火花四濺,一絲不茍。錘著錘著,要打的鐮刀、火鉗、菜刀和鋤頭,形狀就出來了。紅紅的鐵出現(xiàn)了幽幽的藍光,然后“哧溜”一下淬入水里,一團霧氣升了起來。茍鳴更服氣的,是老鐵匠養(yǎng)牛的細心,放牧時要用報廢的車輪胎做成鞋子套在牛蹄上,冬天還加棕樹皮綁在牛腿上。多年前,老鐵匠的牛,也為城堡帶回過大紅花,爭過很大的面子。老鐵匠的為人,人人敬佩,積極主動來喪事上幫忙的人很多。

7

老鐵匠的兒子跟著老陳去看墳地,從山腰走到山頂,從左走到右。老陳十分謹慎,只要見到看似藏風納氣的緩平地帶,就拿出羅盤,做得極其虔誠,在打開羅盤之前,凈水漱口,叩齒三下,念:“天有三奇,地有六儀,精靈奇怪,故氣伏尸,黃沙赤土,瓦礫墳墓,方廣百步,隨針見之。”然后才揭開包著羅盤的紅布,輕輕放在地上。但是,老陳每次放下羅盤后拿起來,都搖頭嘆息:“奇怪奇怪,要么浮而不定,不歸中線;要么針橫,不歸子午?;蛘撸樲D而不穩(wěn),半沉半浮,針浮而亂動發(fā)?!?/p>

老鐵匠的兒子聽不懂,只是不斷地盯著老陳的臉色看,不斷地給老陳抽煙遞火。老陳吞吐著煙圈,手里的羅盤,像只小動物,一會跳在他的左手里,一會顛在他的右手上。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凝視前方,一副深沉的樣子,一副細心的樣子,一副要把最好的風水測出來的樣子。但是,左測右測,還是測得他不斷搖頭。有兩次,他甚至啟用了咒語:“精精靈靈,頭戴甲兵,左招南斗,右招北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吾奉九天玄女仙師,急急如赦令!”念完后,再看羅盤,他還是搖頭說:“不行不行,指針不停??赡芟旅嬗形⑼?、穢氣或者金屬雜物,太不好了?!庇滞掏聼熑φf:“從大的方面看也不行,有的地方沒來龍也沒去脈,有的地方有來龍又沒有去脈?!比缓?,他指著眼前測過的幾處給老鐵匠的兒子解釋:“你看,那幾處看似可以,卻有了左青龍缺右白虎,有了右白虎又缺左青龍,不好不好都不好?!?/p>

因為老陳說的話,如同病人進醫(yī)院醫(yī)生說的話一樣,是權威,是主動,甚至有著圣旨的力量。所以,老鐵匠的兒子很是著急,只有不斷地看老陳的臉色,不斷地遞煙,期望老陳盡心盡力選到一塊滿意的墳地。老陳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漫不經心地說:“墳前水不聚,男女無衣食。這座山上都沒有合適的?!彼种钢車翂镜膸鬃鶋灒樋诤屠翔F匠的兒子說:“這些墳不知當時誰看的,左邊高右邊低,必定要克妻?!?/p>

那是為了占地,多數(shù)人家用土隨便壘的假墳。假墳都讓老陳看出來,鐵匠的兒子更不敢輕易怠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老陳:“人們都說這是塊風水寶地?老村長家還占得多呢!咋沒好的呢?”

老陳想著茍鳴說過的話,很嚴肅地和老鐵 匠的兒子說:“人說是人們說,羅盤在我手里。我做事不光為了死去的人,還要為后輩人著想。我做過兩場法事,就是主人家非要喊我在這座山上選。選是選下了,亡人頭七回魂的時候,告知在那邊都遭罪,后輩也遭罪。由于死者家屬在埋人那一天,還要放無數(shù)的鞭炮。他們說他們死了也就死了,把他們埋在村背后的山上,死了也還要他們?yōu)閮号胤?,兒女們活著不孝,死了又一直炸鞭炮?!?/p>

因為這件事,沒想到書記老趙也被群眾纏得焦頭爛額。他把茍鳴喊到鄉(xiāng)上,不是生氣,而是狠狠地發(fā)了一通火。

茍鳴很沮喪,不再像以往一樣堅定不移。面對林林總總一地雞毛的事情,他覺得太累了。他實在想不通為什么好心做事不被人理解,于是心灰意冷連村主任也甩手不想干了。他悶悶不樂地回到家,有生以來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面對父母,他像個孩子似的流著淚,對父親說自己確實干不成事,他決定不再當村主任了??墒牵赣H卻一反常態(tài),夸他:“做得很對,沒有丟掉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也沒有丟掉良心?!边€安慰他說,“日久見人心,你要理解村民,將心比心,人的生活都是一天一天過來的,用心對待相互溫暖人們終將會明白。你看那些老人們見人都夸你呢,他們不是對你感激涕零好得像親人似的么?”這是父親有史以來對他的第一次肯定,父親說的是事實,那些內心孤單和孤獨的老人,誰家要換個戶口簿,他幫著順便帶到鄉(xiāng)上換了拿回來,上面給的一些照顧,他把老人們請來,讓他們憑著良心定奪。那些人感受到了溫暖后,他們都很感激他。他也知道,老百姓就是這樣,內心里并不都是刁難,有時是無奈的反抗。

茍鳴正在猶豫,老村長卻交了罰款,去種樹了。村民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把樹種上了。罰款交了,樹也種了。

茍鳴看著一坡的樹木,心里很踏實,從村委會拿出了一筆錢買了一批花草,由每家認領一盆擺放于道路兩旁,誰家管理的花草死了,誰家負責。人們看著干凈的河流,干凈寬暢的道路,不出錢就可以領盆花在自家門口,高興地把花護理得十分精致。

秋天來了,城堡卻仿佛還繼續(xù)留在夏天。村里路旁的菊花、桂花、月季、海棠和羊蹄甲,開得熱烈,開得很有筋骨。城堡村的變化,書記老趙得意自己沒有看錯人,盡管很多時候,茍鳴不聽他安排,又不按常規(guī)辦事,還會與他唱反調。但是,茍鳴干的幾件事,村貌變化,封山育林,群眾開始不滿意后來滿意,他也一樣,但最后卻成為他時常說事的資本。茍鳴還想得更加周到的是,打算建設鄉(xiāng)村博物館、圖書館和老年人藝術館。書記老趙一高興,特地給城堡村一個項目,讓他們把土地集中起來,專門種植蘋果和大蔥。但是,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著實把書記老趙嚇出了一身冷汗。

9

山坡上種上樹木這一年,茍鳴覺得時間真快。秋天仿佛還沒喘口氣,冬天又來了,一場鵝毛大雪鋪在地上,白茫茫一片,似乎是重新打開的另一個世界。一撥一撥在外的年輕人拖著大包小包,踩著嘎吱嘎吱的雪螞蟻搬家似的回來了。他們隨著雪花一起落在村子里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曾經深一腳淺一腳稀泥沾滿鞋子的路又寬又平,村前堵了臭得熏人的河流通暢了,河流的兩旁多了兩排楊柳樹,白白亮亮,枝條全都粗了一圈,風一吹,枝條扭過去又撩過來把雪花甩得簌簌落下,撥得人心里有種癢癢的新鮮感。

積雪還沒化完,又來了一場凌,大地被凍了封住,像玻璃樣閃閃發(fā)亮。這樣的鬼天氣,除了一些人家在忙于殺豬,誰也不愿意出門。中午的時候,茍鳴卻從高音喇叭里通知開會,特別強調外出回來的人必須參加。

氣溫回升了一些,大地開始解凍。但是,人從屋子里走出來嘴里還冒著白氣,風一吹,小刀子一樣刮著,他們縮著脖子聚集在場壩上罵罵咧咧:“這么冷的天,狗日的是不是發(fā)瘋了?!?/p>

一陣風吹過,雪花像是湊熱鬧,開始從天空一片一片地飛舞下來,像農村第一次進城走親戚的客人,害害羞羞,悄悄靜靜地落在地上。高音喇叭里播放著一首歌:“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來么,火塘會熄掉呢/冷風吹著老人的頭么/女人拿脊背去門縫上抵著/刺棵戳著娃娃的腳么/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墊著/有個女人在著么/老老小小就在攏一堆了……”蒼涼的歌聲隨著片片雪花飄來,如訴如泣,像冷硬的風凌把人們的眼睛刺得紅紅的。

歌是茍鳴特意播放的。他聽到這首歌時覺得這是愛和溫暖,竟然如此強大和美妙!歌聲突然停了,從喇叭里傳出來的是茍鳴炮筒一樣甕聲甕氣的聲音:“我們城堡村的人,別說當賊當騙子,刀山火海擺在眼前也敢跳。但是,日子快跑了一代人了,城堡村該不該把又臟又爛的村莊留給我們的后人,再讓一代人去流浪,去偷雞摸狗當騙子?你們手摸良心想一想,這樣做你們內心是否安寧過?難道我們的后輩也要像老鼠一樣,不敢光明正大地生活,連頭也抬不起來?”

雪花飛舞。茍鳴的聲音突然像鞭炮一樣,猝不及防地炸響在人們耳邊,又隨著飛舞的雪花,打著旋,見縫插針地鉆進了每個人的心里。一些人仿佛被戳疼了心,把頭盡量低下去,又低下去,縮在了衣領里。一些人罵說:“狗日的,人要臉樹要皮,這都要拿出來講。”

茍鳴走了出來,喇叭里沒有了聲音,有幾片雪花歇在了他的頭發(fā)、眉毛和睫毛上。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孫兒啊,山坑山洼你不要在,江河湖海你不要在,房前屋后你不要在,路頭路腦你不要在。不管是人嚇著、牛嚇著、馬嚇著、山魂野鬼嚇著,你都不要在路上貪玩。奶奶喊你回來啰,回——來——啰!”人們聽見喊一句話,“哐哐哐”咳幾聲,喊一句話,又“哐哐哐”咳幾聲。聲音穿過樹梢,穿過房頂,連積雪都仿佛被叫醒了,廊檐處是滴滴答答往下落的淚。那是老會計的孫子騎小單車滑了掉進溝里被嚇著,他的老伴在為孫子喊魂??蓱z的是,一直“哐哐哐”長年累月都在咳嗽的她,還沒到過年,她的咳嗽聲就永遠消失了。

茍鳴眨了眨眼,伸起手抹了一下睫毛,看著飛舞的雪花和場壩上的人們,聲音沙啞著說:“你們聽聽老人怎樣待后人,年輕人又怎樣對待老人?人人都將會老去,我沒回村莊的時候,也從沒有了解過老年人的生活。一棵樹老了,心空了,卻還有鳥雀在上面壘個窩。這人老了,家里沒個人,孤獨的人同孤獨的牛羊,是一樣樣的……”

雪越飄越大,有人仰著頭,張嘴接雪。有人憤怒說:“大冷的天,來聽他講大道理,實在是無球聊。”

老會計樹森走了過來,插話說:“我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人不能干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人心里,還是該住著神靈住著先祖才活得踏實。也算天地有良心,讓我們還活著。你們知道,我的兒子是個什么下場?你們偷來的洗衣機,電視機,冰箱,哪一樣用得像個樣子。哪家的洗衣機不是拿來裝苞谷、麥子或者稻谷?有幾家人天天盯著看電視?誰家又用了冰箱,不都是塞在看不見的地方藏起來?你們出去了,土地放了荒草長齊腰。你們想過沒有,提著腦袋玩著命去偷去騙過提心吊膽的生活,抵得上這塊紅土上太陽照著生長的莊稼光明?我已經老了,像隱藏在秋后的這嚴冬一樣,枯呀!我每天只要抿上點酒,覺得有滋有味就夠了??赏尥迋儼?,你們還在年輕,俗話說再遠飛的鳥最后都要歸山林棲息。這些年就剩一把老骨頭守著家,孤零零的,村子越來越老氣,越來越冷落,連雞狗都不叫不咬。即便雞叫狗咬,雞叫聲沒有外村的聲音大,狗叫聲也沒有外村的聲音高啊!外村的姑娘,誰還像以前愿意嫁到這里來?”

站在冷風中的老人們,被老會計樹森掏心掏肺的話喚出了內心的柔軟,身上在冷得發(fā)抖,兩眼卻熱燙得融化出水珠。年輕人有的低著頭,有的帶著憤怒,有的眼里露出了兇巴巴的光。茍鳴也帶著憤怒的目光,盯著眼里露出兇光的年輕人走過去,兇巴巴地說:“你們難道還光明正大?有本事就不要偷偷摸摸,好好干點正事?!?/p>

誰也沒有講話,只有人們的呼吸和雪簌簌落下的聲音。

茍鳴喊年輕人排成一排,他們七彎八扭波浪式的排著。茍鳴問前面一個會干什么?答說會泥水匠。他把問過的人拉到一邊,又接著問第二個。答說會修車,他又拉朝另一邊。就這樣一個一個問下去,近百人被他分成了幾排站著。他對著站得沒有隊形樣的人伸起手“啪啪啪”拍著胸膛說:“你們等著,過了春節(jié)別再去干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我領你們光明正大去找事做,家里家外兩頭顧?!?/p>

雪越下越大,開始狂飛亂舞。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茍鳴臉上,有懷疑,有不屑,有期望,有渴求,也有怨恨。

10

這幾日,茍鳴多少有些心理安慰和滿足的是,原本還有幾個老人也做好赴死的準備,聽說風水不好,為了后人著想終于放棄了。他們還悄悄告誡自己的子女,如果他們自然老死,埋葬的時候把村背后山上的墳取來跟他們合葬在別處。他們的情緒真是像孩子,忽而生氣忽而高興。那天,茍鳴走在新修的橋上,看見那些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們坐在橋上拉家常。誰都漫不經心,對話卻無比日常溫暖。問你家今年的稻谷好哦?答比去年好得多得多。說你家孫兒長大了,很懂事啰?答是是是!說你身體比往年還好?答對對對,疾病走了!還有的老人,鼓起喑啞的嗓子,唱起盤古開天地的古歌。

茍鳴聽到這些老人的對話和歌聲時,禁不住鼻子發(fā)起酸來。他沒想過,生活原來可以這樣和顏悅色,可以過出這樣的滋味。他的內心滋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欣慰和感動。

現(xiàn)在,橋梁在新修過后加了一個頂棚。茍鳴覺得人們的生活正背負著希望,曾經有過的沮喪變成了一種自豪感。他想起最初老橋的情景,開了一條很大的裂,人們報告給村上,老村長沒解決,又順著報給了鄉(xiāng)上。鄉(xiāng)上來人一看,用紅油漆寫了一塊“危橋,請繞道”的牌子豎在那里,就算解決了。慢慢地,牌子被風吹日曬脫落得斑斑駁駁,橋的裂縫沒繼續(xù)裂開,人們又照樣像以前那樣當成了過路的主道。茍鳴剛當上村主任時,無論支持者或反對者,似乎都換了一種精神面貌。他們對什么都不再懶心無腸,有人盼著他能給村子帶來改變,有人等著看笑話。他身邊頭發(fā)像火嘴巴像血的女人,之前一直纏著他想嫁他為妻。但自從他來參加選舉,反而看不起他來當一個小小的村主任,就離開他了。那時,他還心高氣傲,血氣方剛,想著有人瞧不起自己,心里就抱著怒氣,伸手抓了一下吊在脖子上的項鏈,卻“嘖”的一下扯斷了。他反手丟在了河里,腳步像他喂養(yǎng)的牛一樣,鐵一樣的蹄子恨不得把地踏出一個坑。

茍鳴想著不由得自個兒笑了起來,朝著村子走去。

這時,平時不聲不語的張彩紅,卻突然當著很多人的面,對著茍鳴大聲罵了句:“騙子!”

茍鳴沒說什么,走了。張彩紅繼續(xù)跟在他后面,要進村的時候,張彩紅說:“主任,你在做缺德事?!逼堷Q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張彩紅在他身后。張彩紅又說:“你都當?shù)煤么逯魅?,豬都會爬樹了,狗也不會吃冷飯。”

茍鳴似乎有些怕張彩紅似的,看了張彩紅一眼,沒說話,折轉身走了。張彩紅好像不解氣,又說:“你不是當茍主任的料,就是個狗主任?!弊屓艘馔獾氖瞧堷Q卻沒發(fā)火,還笑著對張彩紅說:“我姓的茍不是白毛狗或者黃毛狗的狗字,是茍利國家生死以的茍”。

張彩紅看都懶得看說:“你缺德,人死了要火化,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她“呸”地吐了一下口水,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個六月,雨腳滴滴答答的回聲,在城堡村的土地上落了幾天幾夜。咕咕咕飽吸了的土地,又從腹心逆著吐出水來。

村前的河流,淌得過分歡快。

日子正常了,一些老人后來見了茍鳴,老淚縱橫地對他說謝謝。說他給他們的兒子找了條正路,讓他們不再丟人現(xiàn)眼,終于可以抬起頭來說話了。茍鳴心里寬慰,更激動的是,城堡村出現(xiàn)了一件讓人們欣喜若狂的事情??萁叨嗄甑哪强诶暇?,井水像葡萄樣一串一串地往上冒了出來,清得可以看見人影。

誰不熟悉??!這口老井裝滿了城堡村人們生活的記憶,裝滿了人們安寧的心。特別一些頭發(fā)半白的老婦人,跑來站在汩汩冒水的老井邊,爭相湊過頭去瞧。井水映照著她們蒼老的面容,記憶卻像一群歡快的鳥兒在心里蹦蹦跳跳,她們的過往像井里葡萄一樣冒出來的水咕嘟咕嘟被喚醒。她們恍然發(fā)現(xiàn),時間是個賊啊,偷走了人的許多歲月,那個時候,大家來挑水,就站在井邊,聊著家長里短:

“嘖嘖,張大嬸家的一頭母豬,剛下了十二個豬仔?!?/p>

“趙老爺家,昨天半夜添了一個胖孫子?!?/p>

“李老四家媳婦撿到一提籮牛肝菌,提在街上還換回了幾斤肉?!?/p>

“王老頭喂的羊,賣給縣城里一個開館子的人,得了個好價錢?!?/p>

“鐵匠打的刀子,一團亂麻也砍得斷。他能把好鋼用在刀刃上啊!”

“孫石匠打了一對活靈活現(xiàn)的石獅子。”

“譚木匠打的八仙桌,又好看又實用。”

“楊三爺補的鞋子,比新的還好穿。”

“羅老好人太老實了,誰喊他干啥都哎哎應著。鐵匠才討來的新媳婦逗他玩,說你把我抱起來。他當真就把她抱了起來,咯咯咯笑。嘻嘻。哈哈?!?/p>

……

清幽幽的井水無休無止地往上冒,人們看著看著,笑了??粗粗蘖?。老會計樹森來到井邊看著看著,眼睛也像掛上了兩只紅燈籠。這么多年,他固執(zhí)地獨來獨往,固執(zhí)地不顧一切,固執(zhí)地看一個人的眼光從來不會改變,固執(zhí)地不會去考慮周圍的世界,歲月在他臉上刻上了一道痕跡又刻上了一道痕跡,都無法改變他的固執(zhí)。咕咕向上冒的井水像興奮劑,讓樹森的記憶,活力和熱血都活泛了起來。他仿佛看見了以前城堡村炊煙裊裊飯香味彌漫的日子,仿佛看見了山崗上松樹、柏樹、棕櫚樹、麻栗樹,濃密厚實又青枝綠葉。仿佛看見了斑鳩、喜鵲、啄木鳥,野兔、黃鼠狼、狐貍、山雞等等各種各樣的鳥和各種各樣的小動物。百鳥百獸,鳥語花香,河流歡唱。樹森對著老井,像自言自語又像是祈禱:“我沒想到,我萬萬沒想到??!以前一個毛孩子,我抱在身上跑醫(yī)院的時候,像抱著一個干樹疙瘩,衣服褲子套在他身上,大得處處兜風。看來,世間萬物都該有個講究,這人不敬畏自然,人心就亂了,沒有信仰,人心就不安分了。這么多年,生活走到村子就像站住了一樣,活得讓人心慌。井??!井啊!請你不要再枯竭了,讓所有人的心安寧吧!人的心一安寧,連蚊子打呵欠的聲音,祖先的聲音,大地上莊稼嘖嘖嘖生長的聲音,人們都聽得見啊!”

自然的秩序,就是讓人心情舒暢和寧靜!

太陽從連日的烏云連日的雨中冒出來,舒緩地鋪開在村莊、河流、田野上,那些綠色,仿佛是彼此相互招呼過似的,一起就翠起來了。翠得透亮,翠得帶甜,翠得讓人感到一種悄然無聲的生機,舒暢和輕松。很多人不由得感嘆:“天地有良心啊!人順應了自然,大地就給了人新鮮?!?/p>

茍鳴心里高興??墒?,老會計的事情,讓茍鳴驚得眼珠子都凸了出來。

11

火把節(jié)還未到,人們就開始忙著準備。有的用易燃的枝條夾上蒿草,用麻線一圈一道纏緊。有的用一根木棒,在上面裹上布匹蘸上油漬。有的拿廢了的車輪胎膠皮箍在一截木頭上,備著一包一包的松香。有人端出象腳鼓把灰擦得干干凈凈,生銹的大三弦搓得锃亮,布滿灰塵的竹笛抹了一遍又一遍。茍鳴看著人們的熱情,準備讓城堡村熱熱鬧鬧一回,好好舉行一次集體主義的狂歡。

六月還剩下三天。似乎時間給了茍鳴莫大的安慰。

這一天清晨,太陽從山頭爬上來,照得樹葉閃著白亮亮的光。還隔老遠,就聽見張彩紅和孩子滔天的哭聲。誰都沒有想到,茍鳴更沒有想到,身體一向硬朗的老會計樹森,頭晚還在喝酒,第二天就死了,死了身子蜷曲著,硬生生像鐵一樣拉也拉不直。孫女早上起來上學,見他還坐在沙發(fā)上,喊爺爺,沒應,再喊也沒應。孫女走過去才一搖……啊呀!嚇著孩子了。

老會計在村委會的時間很長,人不奸猾,只是固執(zhí)。雖然人們對他說不上愛也說不上恨,但都說他做事從不吃拿卡要,趨炎附勢。聽到哭聲的人都跑到了老會計樹森家,嘆息他還有一年才滿個甲子,死得可憐!

張彩紅一邊燒紙一邊哭訴:“他頭天晚上還和女兒講如果人死了真要火化沒個尸體,這人活一輩子有啥用。自從女兒的奶奶死后,他說每晚都夢見女兒的奶奶一直在召喚他。他說他從小就愛那座山,如果他死了,就把他葬在女兒奶奶旁邊,不要壘墳,種上一棵樹。”她往火盆里添了幾份紙,點了三炷香又說:“可是女兒不懂什么,這個小造孽??!”女兒和她,嗚嗚嗚哭得更加地傷心,清脆爆裂酸楚的哭聲,仿佛凄風苦雨,感染了在場的每個人。在場的女人們開始只是用手背抹著眼淚,抹著抹著也難以控制自己,放聲大哭起來??拗拗?,變成了哭訴:“靠山山倒,靠河河干,靠兒女連個面面也難見。像老會計又好又硬朗的人,每天還要喝下幾兩酒,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唉!嗚……”她們哭著訴著,卻一時心寒,哭起了曾經的生活,哭年輕人都像翅膀毛長硬的鳥一樣,可他們還不像鳥,出巢離開窩不干正經活,不是偷盜,就是騙人,像雞瘟,一個帶害兩個,兩個帶害一幫。哭兒女的不孝,留一幫老骨頭在家里,屋子空空的,日子過得也空空的??拮约核廊サ挠H人,哭自己的孤獨,哭她們的日子像是發(fā)了霉,越活越沒了生氣。嗚嗚嗚的哭聲,像錄音拖帶的聲音彌漫在屋子里。

茍鳴去了老會計樹森家,看見老會計躺在一塊門板上,身子還有些蜷曲。茍鳴想起老會計說他的老伴死了可憐的話,可他的老伴卻說:“我死了不是我可憐!我死了,是你可憐。留下孤零零的你,誰來照顧?”他還想起小時候,老會計喜歡唱歌,天一亮就在村子里響起,歌聲像鐘聲一樣敲醒著村莊。一輩子硬生生站立的人,肉身一再低矮,低到了塵埃里!茍鳴走了出來,才明白張彩紅為何那么恨自己了,她一直喊“瞞著”??伤麤]有瞞,他覺得張彩紅比他懂農村人的生活,人們一生除了婚喪嫁娶是大事,不然就是張家長李家短,雞零狗碎的小事。是的,雖然老人們都不懼生死,可是,對任何人或者任何一個家庭來說,死都是一生中的大事情?;貞浀钠蜗袢频模忠淮卮┻^雜亂的思緒,呈現(xiàn)在他眼前:

幾年前,茍鳴感到胸口有點隱隱作痛。妻子陪他去了一趟醫(yī)院,檢查的結果讓他和妻子大吃一驚,醫(yī)生說他的肺上長了一個腫瘤,它已經在那里很長時間了。醫(yī)生說他活不長了,如果進行手術還有最后的一線希望,不做手術任其發(fā)展,最多活三個月。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厄運,誰都難以接受。他和妻子隱瞞著父母,商量幾番,最后放棄手術。他把三個月的時間作了分配,準備帶著妻兒去國外旅游兩個月,剩下一個月回來處理各種事務,然后,等待閻王勾了自己的名冊。在他們出去的每一天,讓原本就患有高血壓的妻子背地里以淚洗面在他面前又強裝笑顏,她不知道如何轉移和驅走那可怕的結果,只是時刻用柔軟溫馨的手隨時拉著他,生怕他突然消失一樣。他們一玩就玩得很高興,忘記了只玩兩個月,回國時,三個月過去了,醫(yī)生說的話沒有出現(xiàn)。再后來去檢查,那個腫瘤竟然不見了。醫(yī)生把之前的檢查單拿來左看右看,也很驚奇!說之前確實有個陰影,現(xiàn)在又不見。醫(yī)生只是說可能片子顯現(xiàn)的一個誤診,太疑似了。幸虧不是真的。它雖然像一個玩笑一樣,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但是,卻讓患有高血壓的妻子情緒一激動,血壓升高導致主動脈破裂而死亡。這是他人生中極大的一次打擊。他當時真希望自己患的病是真的,那樣,妻子也就不會離他而去了。慢慢地,他面對那種神奇、陌生的變化,對生命和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感悟,心里想起了很多事,裝下了很多事,也放下了很多事。從那以后,他對什么都不當一回事,盡管喜歡纏著他的女的也多,他也沒想過結婚。他生活的唯一追求,莫名地喜歡養(yǎng)起斗牛來,如癡如醉。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來村里當主任,攤上這一地雞毛的事情。

12

老會計的兒子趕回來了。他聽說了父親的愿望后,請來了老陳,堅決要把父親埋在背后的山上。

但是,老陳一看日子。無論怎么推算,時間都要過了六月才能下葬。

人們勸老會計的兒子,提前下葬算了,茍鳴宣布過七月要火化。有人在旁邊又扇陰風又點鬼火,說或者提幾瓶酒去找找茍鳴,茍鳴同意怕是可以的。城堡村出來的年輕人從來都是相互不買賬,似乎一個比一個牛氣。何況,老會計的兒子也是個蠻橫不講理的人。他悲和憤混合,不禁怒火中燒,說他的父親是在六月死的,憑什么以前不火化過了六月就要火化?這真是天大的笑話。要提酒找茍鳴?提尿給他還差不多。管他說過沒說過,到時誰膽敢阻攔,就讓誰和他的父親一起埋葬。老會計的兒子就按老陳看過的日子,做好辦喪事的準備,也作好了拼命的準備。

六月的最后一個晚上,茍鳴來老會計樹森的靈堂里。張彩紅給他投去了鄙視的目光,老會計的兒子喪著臉,也不搭理。開始人很多,當老陳把法事做完,看熱鬧的人群逐漸散去了。老陳說:“今晚要封棺了,打開棺蓋給親人們看上最后一眼?!?/p>

在場的女人們又哭一場。老陳說:“別哭了,悲痛的哭聲,就是東風浩蕩也未必能送到他的耳邊?!?/p>

時間已進入七月的凌晨。棺材擺放很高,下面是兩條高登,凳子下還墊了一些磚頭。

老陳拿了一條凳子,站上去,揭開棺材蓋子,手抖了一下,然后嘴里不斷地說:“安詳!安詳!” 就立即把棺材蓋子又蓋上。老陳說:“不能看了,不能看了?!闭l也沒有再看。棺材里,只有老陳一人看見,里面空空蕩蕩。

突然,每個人都聽到了有歌聲響起:

百鳥成群結隊

斷了羽毛也痛苦連連

我深愛這塊土地

要有一個完整的肉身

深夜里,誰都不知道歌聲從哪里來。

13

茍鳴正在忙項目,帶人在莊稼地上一邊走一邊指手畫腳。村里的一些人聽說土地要被茍鳴帶來的人統(tǒng)一起來,一部分種蘋果一部分種大蔥。一些人樂意,一些人不樂意。樂意的人說:“這樣好,減少很多操心。”不樂意的人說:“堅決不能把土地交出去。分給各家各戶的土地,全部合起來以后說不清,土地不種糧食人們吃什么,農民沒有土地還叫啥農民?自己有著土地,交出去以后反倒在自己的土地上去打工。”

第二天,太陽才從山頂上爬上來。茍鳴就在高音喇叭里通知開會,人們齊刷刷來了。茍鳴很高興,像一個頑童突然捉住了一條大魚一樣,見每個人都激動,笑得很開心。他先說了山上的樹木,現(xiàn)在全都綠茵茵,以前罰過的款,如數(shù)退還。隨后說村里的土地,不是大家傳說的要全部拿來種經濟作物,而是要留一部分出來專門種糧食,糧食永遠是人生活的根本。他正強調糧食的重要,手機不停地響了起來。茍鳴接了電話,書記老趙聲音又急又冷,喊他立即到鄉(xiāng)上,一刻也不能耽擱。

茍鳴趕到鄉(xiāng)政府。書記老趙坐在車上,摁下車玻璃窗冷冷地說:“坐我的車進城,別開著你的豪車招搖了?!?/p>

到了縣城,書記老趙的車直接開進了縣紀委。

他們走進一間辦公室,茍鳴看見之前下來調查的李副縣長,旁邊還坐著兩個他從未見過的人。其中一個從桌子上推過來一堆信件,說全是舉報茍鳴關于克扣各種專項經費,用工不付工錢,私自出賣土地的舉報信。茍鳴屁股剛挨著凳子,像電擊一樣一下就跳了起來。臉上青筋粗暴,一拍胸膛說:“你們可以去調查,我一分錢都沒有貪。最開始當村主任的時候,我是賭氣,后來我就是為了把事做好,對得起我的父親和我的爺爺。還有我想讓村民們過上好日子,對得起城堡村這個歷史之名?!?/p>

李副縣長輕悠悠吐出煙圈,沒有看他,而是瞟了一眼桌上的信件,慢條斯理地說:“關于你個人的舉報信,雪花一樣飛來。甚至還出現(xiàn)聚眾上訪。我們調查過了,群眾有的刁鉆,有的很善良。但有一點,他們只相信生活中眼睛和內心的事實,能真正為他們做點事,他們會感激不盡。他們不相信能把樹上鳥兒哄下來的話,那些天花亂墜的說辭對群眾無用。我們相信你也沒用,要群眾相信你。大部分群眾現(xiàn)在心里很樂呵,積極,精神面貌也很好。開個會不像以往,慢慢磨蹭,即便來了也是交頭接耳亂哄哄的,左一次打招呼右一次打招呼會議都難以正常進行下去?,F(xiàn)在一個高音喇叭里一吼,群眾就齊刷刷地來了。憑這一點,也不失敗?,F(xiàn)在,城堡村很出名哩!市上昨天通知,省里的領導最近要下城堡村來調研。你們最緊缺什么,你要抓好這次機遇?!崩罡笨h長把煙頭往煙灰缸里一放又說:“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要保護好傳統(tǒng)的一些好東西,也要帶頭開創(chuàng)一條新的路子。你的做法順應了老百姓生活的規(guī)律,我們都該相信群眾?!币恢毙睦锞o張的書記老趙,此時不無激動地插話說:“主要是他辦事急,又不按常規(guī)思路。”李副縣長笑了笑,又吐了一口煙霧說:“還真是同一出沙家浜,不同的人唱出來,差別是大著哩!只是以后有啥困難不要一個人扛著,扛不住又想甩手不干。”

茍鳴還愣頭愣腦地站著想,如果不是當初那場斗牛賽,他今天就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書記老趙騰地站起來,高興地盯著茍鳴說:“今年全鄉(xiāng)舉行一次斗牛賽,由城堡村來帶頭主辦?!?/p>

茍鳴還沒緩過神,一聽斗牛的事,像個孩子似的興奮起來。他又用招牌動作“啪”地拍了一下胸膛,把招牌話“他媽的”克制了說:“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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