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
明天有雪。在這個號稱四季如春的城市,絕對是今日頭條。
春林也看到天氣預(yù)報了,他一直關(guān)注天氣,但他寧愿相信是氣象誤報。明天臘月三十,他還要趕回老家過年。
穿過石閘村,白云路,來到穿金路。天,灰蒙蒙的,烏云都快壓到樓頂上了。行道樹葉片灰綠,心事重重。北風(fēng)掃來,春林縮縮脖子,向上提了提衣領(lǐng)。
和以往相比,街上有些冷清,都回家過年了。春林一家也買了明天上午十點的汽車票。選擇坐末班車,就是為了擠出最后一天時間,不放過最后一絲希望。
商店都開著門,各種促銷,各種喜慶,刻意營造節(jié)日氣氛。經(jīng)濟(jì)書店掛滿中國結(jié)、“福”字和燈籠,若不是滿街年味提醒,會誤以為那個愛穿V領(lǐng)T恤,老把胸脯露出半壁江山的老板娘今天出嫁呢。
烏云越來越濃,重重壓在春林心上。五年了,為了找大春,春林先后去過宜賓、桂林、畢節(jié)等城市。他挑過砂漿,賣過保險,送過快遞,開過“摩的”。每份工作收入都很低,一家人只能勉強(qiáng)糊口。
去年回家過年,初一這天,村里的趙結(jié)巴來串門。他結(jié)結(jié)巴巴對春林說,年前在春城看到過一個孩子,有點像大春。春林往下追問。趙結(jié)巴說在大樹營看到的,說那孩子肩上扛一個黑漆漆的蛇皮口袋,一路刨垃圾箱,撿人家丟掉的東西吃。春林聽得心都碎了,第二天早上,舉家直奔大樹營。
在不斷“聽說”中,春林一家從一個城市奔波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城中村搬到另一個城中村,錢沒掙到一分不說,二春幼兒園沒進(jìn)過一天,開年就七歲了,春花也快到上學(xué)的年紀(jì)??刹桓以僬`了兩個小的。
這樣的想法就像一把刀,在一點一點割斷他與大春之間的血肉聯(lián)系。春林的心窩處一陣發(fā)酸發(fā)緊。
春林的目光像機(jī)關(guān)槍,掃蕩著大街小巷。哪里人多,他往哪里鉆。電動車從一對母子身旁滑過。大春?春林一驚,一腳急剎車。從后視鏡看去,一個長著小圓臉,眉心有顆黑痣的男孩,一蹦一跳地走著。
“大春!”春林幾乎是撲過去,緊緊抱住孩子。
女人嚇呆了,愣了兩秒,開始猛撕春林的手。小男孩也嚇壞了,兩只手緊緊抓住媽媽的衣服,哭喊不停。
春林的手箍得太緊了,掰不開。女人臉都急白了,她大喊大叫:“搶小孩了,救命啊!搶人啦……”路人逐漸圍攏過來。春林抱起孩子,甩開女人,擇路逃跑。沒跑出幾米就被逮住了。他哀嚎著:“這是我兒子,是我家大春,你們憑什么搶我兒子?”
“誰說是你兒子,這是我家丹丹。你還我兒子!”女人更兇。
“到底是誰的孩子?”有人質(zhì)疑。七忙八亂的手漸漸停下來。
“是我兒子!我兒子五年前丟了,今天終于找到了??隙ㄊ悄阃盗宋壹掖蟠?!”春林指著女人,眼睛血紅。
孩子一直在掙扎,在嚎啕。春林勒著他,女人抓著他,誰也顧不上照顧他的情緒。
女人見眾人猶豫,噗通跪下了,她撕心裂肺叫著:“這是我兒子,我的親生兒子??!我家里有出生證明的,不信你們跟我回去瞧。求求大家了,幫幫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撒開右手,在包里慌亂翻找?!澳銈兛纯?,這是我兒子的接送卡,他叫鄭丹丹啊?!?/p>
接送卡上有照片,有孩子信息,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他肯定是人販子?!庇腥酥钢毫终f。
“人販子就該千刀萬剮?!睙o數(shù)拳腳已落到春林身上。
女人趁機(jī)奪過孩子,狠狠甩了春林兩巴掌。
春林不管不顧,伸手去搶孩子。孩子緊緊抱著媽媽的腿,瞪著驚恐的眼睛。春林這才發(fā)現(xiàn),孩子眉心雖有黑痣,但兩只眼皮都是雙的。
他一下像漏光氣的輪胎,癱坐在地。
“對不起。對不起?!彼怪^,給女人道歉。拉著身上的木牌解釋半天,女人還不解氣,嚷著要報警。
一位老伯彎下腰,拉起掛在春林后背的《尋人啟事》,念了起來:“張大春,現(xiàn)年11歲,小圓臉,眼皮一單一雙,眉心有顆黑色肉痣,丹鳳縣拖車鄉(xiāng)嘚么村人,6歲丟失,至今下落不明,若有好心人發(fā)現(xiàn),請聯(lián)系張春林,定重謝。電話:18887485163。”念完,又指著大春的照片說,“你們看,這大兄弟丟失的孩子,和這位鄭丹丹小朋友還真有點像,難怪認(rèn)錯了。他也不容易啊。”
春林沮喪極了,坐在人行道邊,點了支煙。春林想,這世間最該死的,莫過于人販子了,偏偏自己被誤會為人販子,挨罵挨揍,一次又一次。他撈起褲腳看看,小腿青了好幾塊,破了好幾處。后背比腿疼,估計更難看。不知是不是被煙嗆著了,春林眼里含著淚水。他仰著頭,把煙圈吐向灰蒙蒙的蒼穹。他的心,比蒼穹還灰。
他繼續(xù)在灰茫茫的大街上穿行。鉆進(jìn)青云巷時,一輛掛著四個圈圈的轎車,喇叭聲震天,呼嘯而來。春林突然加大電門,迎面沖了過去。嘎吱一聲,四個圈圈停下了。電動車還在向前沖,被什么東西顛了一下,重重摔倒在轎車跟前。
司機(jī)罵了些什么,春林沒聽進(jìn)去。他望著灰蒙蒙的天,只想就這樣躺著,長睡不起。
轉(zhuǎn)到官房廣場時,天已黃昏。街燈明亮,霓虹閃爍,大媽大嬸們,扭動著僵硬的腰和腿。人行道上,一個外地口音的小販在兜售玩具,透明軟球里的小彩燈,調(diào)皮地眨眼睛。手柄上鑲著“寶石”的長劍,蒙著金色錫紙,光芒耀眼。
大春最喜歡的玩具就是劍,天天悠著春林買。塑料玩具不結(jié)實,幾天就折了,春林親自去得咩河邊砍來手臂粗細(xì)的柳枝,自制木劍。鋸下三尺長一截,去皮,劈削,固定在木馬上刨光,像一條長長的帶魚。大春爬到木馬下面,撿拾成圈的刨花,輕輕拉長,拎著滿屋跑。刨平后,春林用砂紙打磨光滑,還刷了一層清光漆。手柄末端,他還別出心裁,鑿出兩個相互銜接的菱形。大春歡喜得不行,每天天一亮,就握著寶劍滿村跑,斬妖除魔,殺“小鬼子”。
春林停好車,拿起一把玩具寶劍。小販說要三十,他只給二十。一天到晚冷冷清清,小販只好妥協(xié)。每年過年,春林都要給大春買份禮物。他堅信大春會回來。那時,他會把這些年買的禮物通通拿出來,塞在大春懷里,再摟著他,告訴他這個家一直在等著他,一刻也沒把他忘記。春林并攏食指和中指,輕輕劃過劍身,眼里起了一層薄霧:明天就要回老家了,大春啊,我們的父子緣分,就這樣斷了嗎?他付了錢,把寶劍插在腰帶上,跨上電動車。
“爸爸?!?/p>
是大春的聲音!春林觸電了一樣,血液一下從腳底竄到頭頂。
他雙眼如探照燈,掃視四周,只有零星的路人,并無一個十一歲左右的孩子。春林以為自己太過思念,出了幻覺,扭動鑰匙的手有些發(fā)抖。
“爸爸,我是大春?。 贝毫侄呍俅蝹鱽砑贝俚暮奥?。
“是大春,我的大春!”春林扔下電動車,四處找尋。
“大春!你在哪里?我是爸爸呀,你快出來!”
“大春——”
“爸爸!”
春林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高大的黑色垃圾桶旁邊,一個同樣漆黑的身影。他雙手握著兩塊小木片,在地面撐一下,身子就朝春林躍一步。他太著急,幾次撲倒在地,嘴唇磕破了,滴著血。
春林驚呆了:眼前這個孩子,是我的大春嗎?
是大春!路燈映照下,一綹一綹的頭發(fā)下面,是他那張小圓臉,眼皮一只單,一只雙,眉頭上的黑色肉痣,比以前更大了。他的臉臟兮兮黑漆漆的,已看不出皮膚的顏色,一如他身上破爛的衣服。他十指枯瘦漆黑,如經(jīng)常刨糞的雞爪子。
不,不是大春!他的腿,從膝蓋以下全沒了,籠在破爛的褲筒里。手臂也萎縮變形,像干尸。我的大春,是全村最健壯的孩子,爬樹掏鳥窩,下河摸魚,樣樣比同齡的孩子強(qiáng)。有一次,他獨(dú)自出去玩,張貴華家的狗追著他咬。那是一條大狼狗,兇猛異常。大春毫不懼怕,他撿起石塊,追著打,直把狗攆出村子。全村的狗都怕他。春林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大春像一只裹足的烏龜艱難地朝著春林爬過來。兩塊木板交替前行,吃力地承載著身體。他的眼神是那樣急切,嘴巴大張著,不?!鞍职?、爸爸”地喊,就像餓了十天半月的鱷魚突然發(fā)現(xiàn)獵物。他一路摔跤,右手的木板滑落了,也顧不得撿。他徒手向前爬,手掌磨破了,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血印子。
春林茫然無措,面如土色,如半夜見了鬼,眼眶都快齜裂了。
大春還在拼命朝前涌,幾近滾動,眼看就要抓到春林的褲腳。春林一驚,轉(zhuǎn)身就跑,跑了十來米,才想起電動車。打火,手卻哆嗦得厲害,第三次才成功發(fā)動車子。他跌跌撞撞向前沖,險些撞上迎面駛來的汽車。大春的聲音像閃電劃過,撕裂夜空,一聲趕一聲:
“爸爸!”
“爸爸!”
“爸爸啊——”
……
是怎么逃回家的,春林記不清了。他反鎖上門,踉踉蹌蹌?chuàng)涞酱采稀?/p>
這是一間二十平米不到的屋子,每月房租四百五十元。進(jìn)門右手邊,擺著一張木床,床前靠墻擺著一個沙發(fā),沙發(fā)后面的墻上,拴著一根長繩,繩上掛著幾件破舊衣物。再往里,就是鍋碗瓢盆一類的雜物了。
春林媳婦在家樂福超市上班,九點才回來。每天工作十小時,月工資一千八。她像多長了一只眼睛,每天瞄著超市出入口,每個經(jīng)過的孩子,她都看得仔仔細(xì)細(xì)。
二春和春花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沙發(fā)50元,電視200塊,都是春林從廢品收購站買的。沙發(fā)已破了無數(shù)個洞,黃黑的海綿不時從破洞鼓出來。電視機(jī)也經(jīng)常鬧情緒,多放一陣屏幕上就紅一條綠一條的,像廉價的窗簾布。每天春林和媳婦外出,就把二春和春花反鎖在家里。
見爸爸回來了,春花跑到床邊,兩只小手揪著春林的無名指和食指,不停搖擺,一邊喊著:“爸爸,我要吃飯?!?/p>
春林手一甩,掙脫春花的拉扯?!安灰獰┪?!”過高的音量,把他自己也嚇一跳。
春花摔倒在地,嗚嗚哭了起來,邊哭邊喊著:“媽媽,我要吃飯,我要媽媽……”
屋頂在旋轉(zhuǎn),四周的墻快傾塌下來,春林閉上了眼睛。
“爸爸!”是春花在哭喊。
“爸爸!”是大春的聲音。
……
春林的腦袋“滋滋”響,像有臺電焊機(jī),要把他和他此刻最想擺脫的,強(qiáng)行焊接在一起。
躺了幾分鐘,他強(qiáng)打精神,把自己軟塌塌的身子從床上揪起來,如同拎起一張薄餅。
他把春花抱到沙發(fā)上,轉(zhuǎn)身拎來電飯鍋,舀了幾碗米倒進(jìn)鍋里,覺得多了,又舀兩碗倒回去。淘米,煮飯。他又撿出幾個洋芋削皮。
丹鳳人愛吃洋芋,春林家更是每頓不離。洋芋絲,洋芋片,洋芋丁,洋芋條。煮,炒,蒸,炸,當(dāng)菜又當(dāng)飯,從來吃不膩。春林曾去飯店學(xué)過廚,練得一手切工,尤其切洋芋絲,比擦的還均勻細(xì)致。“嚓嚓嚓!”根本聽不到菜刀與砧板碰觸的聲音,厚薄均勻的洋芋片已整齊摞在一起。春林還參加過縣里組織的能人大賽,表演在手心切洋芋絲。參賽的多是女人,奪冠的是春林。
切著洋芋,腦袋里卻沒半點洋芋的事情。春林像丟了魂。
“喲!”食指的血冒個不停。他掏出一塊錢,想叫二春去樓下買個創(chuàng)可貼,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自從大春出事后,二春和后出生的春花,春林一刻也沒放松警惕,盡量讓他們活動在自己的視線里。即使在家,他也從不放心,怕他們淘氣,隨時把出租屋的門鎖緊。
他找來一條春花的破褲子,撕下一片布條,纏住受傷的手指。
媳婦回來了。春林在沙發(fā)前放個方凳,在凳子上放個小簸箕,把菜碗放在簸箕里。媳婦端著飯碗,半天沒動筷子。她看著春林,悠悠地說:“明天就要回去了。”
春林明白媳婦的意思,就要回去了,不再回來。大春……唉……要不要跟媳婦說見到大春的事情呢?說了,媳婦肯定受不了。大春剛丟那兩年,媳婦的眼睛差點哭瞎了,每天鼓著魚鰾一樣亮的眼袋,這兩年好些了,也還常常夢中哭醒。她要知道大春成了那樣,不知又要心碎成什么樣。再說了,要是她曉得自己見到大春,卻沒把他帶回來,非和自己拼命。
可是不告訴她,心里又憋得難受。在媳婦心里,大春指不定還流浪在哪個天涯海角呢,怎敢想象他會離家人這么近?可是看看這個家,養(yǎng)這兩個孩子健康都成問題,還要撫養(yǎng)他們讀書……再說,帶回那樣一個孩子,村里人會怎么看……唉!
“跟你說話哪?!毕眿D對著兩眼發(fā)呆的春林說。
春林慌忙端起小碗,喝了一口酒,緩緩神,才說:“是啊,明天就要回去了?!狈畔戮仆耄低殿┝讼眿D一眼,見她眼里亮晶晶的,一口飯哽在喉嚨里,半天咽不下去。春林幾口喝完碗中酒,也不吃飯,起身收東西去了。
其實也沒什么好收的,無非破衣爛衫,媳婦已經(jīng)用蛇皮口袋裝好了。只等明天早上起床,撿撿鋪蓋行李和鍋家私就行了。春林東瞧瞧,西看看,見沒事可做,索性躺到床上去。
夜,已深。春林還沒睡著。有像塑料袋一樣的東西,一直在“刷刷”響,傳入春林耳里。起風(fēng)了。晚上的風(fēng),肯定比白天冷吧?春林緊了緊被子,翻個身,深深嘆了口氣。
二春又講夢話了,在床旁邊那個破沙發(fā)上,好像在說動畫片里的事情。以前,大春也愛講夢話,有時還“咯咯咯”把自己笑醒。
唉,大春??!早知道是這樣,爸爸當(dāng)初打死也不會去鋤那片苞谷地,一定好好照看你。就是顆粒無收,也不會餓死人吧?可憐的孩子!
黑夜如獸,吞噬著春林的每一聲嘆息。
“啪?!陛p輕拍手的聲音,樓里有人起夜。春林也感覺內(nèi)急,他側(cè)耳細(xì)聽,懶懶的塑料拖鞋與水泥地皮摩擦著,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像不懷好意的口哨。直到隔壁傳來“咔嚓”的關(guān)門聲,他才下床出門。
春林彈彈舌頭,樓道里的聲控?zé)袅亮?。方便完,春林站在過道抽了支煙。外面的確比屋里冷多了!
裹著一股冷空氣回來,把身子塞回被窩里,春林感覺露在外面的鼻尖結(jié)了冰。
迷迷糊糊中,傳來沙沙的聲音。是下雪了嗎?春林一躍而起,套上拖鞋跑到窗前。還好,可能是風(fēng)吹樹葉??墒菦]見過周圍有樹呀。
春林兩手搭在一起,枕在頭下面。望著隱約發(fā)白的天花板,往事又浮上心頭。
春林和媳婦去地里除苞谷草,施肥。苞谷稈已有人高,頂端的葉子裹成錐形,不用多久,就要出天花戴紅帽了。之前的幾陣雨,讓地里的雜草“噌噌”上長,小米菜、酢漿草、叉叉草,競相生長,爭搶從苞谷葉隙間漏下來的每一絲陽光。
春林媳婦在地埂邊鋪塊氈子,讓二春坐在上面玩,交代大春看顧弟弟。開始大春還在弟弟周圍耍,春林媳婦才拔了一捆豬草,他已拎著木劍,四處“殺敵”去了。
春林端著一盆復(fù)合肥,抓一把,在每叢玉米周圍劃個圓,像七月半燒紙錢時劃的灰圈。苞谷葉片滑在春林脖頸和手臂上,經(jīng)汗水一浸,又癢又疼。放好肥料,他拎起鋤頭開始鋤地,把土挖松,再鉤到壟上,蓋住肥料,護(hù)住苞谷稈。新翻的泥土氣息蒸騰上來,和植物散發(fā)出的氣味交織,春林似乎已嗅到苞谷灌漿的甜腥味。
“麻花,天街大麻花?!惫愤厒鱽砝嚷暎蛇h(yuǎn)及近。
“你去稱兩斤麻花給娃娃們吃嘛?!贝毫謱ο眿D說。
“今天出門忘帶錢了,改天又稱,這些人最近三天兩頭往村里跑,不愁買不著。”
兩口子繼續(xù)鋤地。西邊紅霞滿天時,終于鋤完了,春林像打了一場勝仗,心滿意足。他把鋤子挖在地埂上,坐在鋤頭把上抽煙。
“大春,大春——”春林媳婦用背帶裹好二春,甩到背上,邊系背帶手,嘴里邊叫著。
喊了幾聲,沒見回應(yīng)。四處尋找,也沒人影。
他們想,大春可能自己跑回家去了。
家里也不見人。
報警。全村人舉著燈籠火把找。可大春就像蒸發(fā)了一樣,了無痕跡……
一家人正吃團(tuán)圓飯,大春進(jìn)來了,手里的木劍搭在肩上——小小俠客。他從背后摟住春林的脖子,說要騎馬馬。春林讓他騎在自己腿上,夾給他一只雞爪子,對他說:“吃吧,長大了抓金抓銀?!?/p>
大春伸手,接過咬了一口,轉(zhuǎn)過頭看著春林笑。笑著笑著,嘴角流出血來,接著是眼睛、耳朵、鼻子。春林猛一起身,大春摔倒在地。緊接著,大春的腳不見了,小腿也在一寸一寸消失,伴隨血流不止……他趴在地上,向春林傳來求助的眼神。見春林無動于衷,他的臉開始變得烏青,嘴角長出兩根長長的獠牙。他目露兇光,慢慢爬向春林……春林想喊叫,發(fā)不出聲音;朝門外跑,可是腿腳發(fā)軟,怎么用力也跑不快,眼看就要被追上……
春林驚醒過來時,衣服都已汗?jié)瘛4巴馓旃馕?,有誰在預(yù)熱車子,發(fā)動機(jī)的聲響“卟咚卟咚”。大地在排泄憋了一夜的廢氣。
春林回憶一遍夢境,直想抽自己巴掌:夢里夢外,都是逃兵!
他打開手機(jī),快七點了。趕緊起床。媳婦也跟著起來了,她叫醒二春和春花,開始默默收拾東西。
“今天有雪。”春林又看了看手機(jī)上的天氣預(yù)報。
“年三十晚的,別被隔在外面。”春林媳婦看了看窗外。
“兩三個小時就到了,不怕?!贝毫职驯蛔诱鄢煞綁K,塞進(jìn)大編織袋里。
春林媳婦在拾鍋撿碗,這個舍不得扔,那個也不忍心丟。春林看不下去,說了兩句,他媳婦說:“幾年沒回去了,家里顆粒沒有,什么都要買,啃泥巴??!”聲音帶著哭腔。
春林低下了頭,他知道媳婦心里難受。這一走,就意味著徹底的訣別。他鼻子一酸,默默把床單和墊棉疊好,塞進(jìn)另一個編織袋里。
東西全部收好。春林拿著鑰匙,上到頂樓,敲響房東家的門。房東老太太滿臉皺紋,她伸出青筋裸露的手,接過春林遞來的鑰匙,問:“不住啦?”
“不住了?!?/p>
“開年也不來了?”
“不來了?!?/p>
“孩子有消息了嗎?”
“……沒……暫時還沒有。”
下樓時,春林打了個電話給他老鄉(xiāng),讓他來騎電動車。
一切似乎都安排妥了。開始往樓下搬東西,兩個孩子滿臉興奮。老家,是廣闊天地。所有孩子,一提到回老家,都?xì)g天喜地。兩個大人卻滿臉愁云,各懷心事。
東西搬到路邊,春林去白云路口叫了兩輛三輪車,車夫都是熟人。東西放上三輪車后,人只能硬塞進(jìn)去了。春林抱著二春,媳婦抱著春花,出發(fā)吧。
石閘離東部客運(yùn)站六七公里,半個小時才能到。下坡時,所有口袋都拼命朝前擠,春林伸出一只手,用力抵著,生怕大包小包顛落在地。
北風(fēng)很緊,一下一下抽在臉上,春林?jǐn)垟埗?,讓他緊貼在自己身上。
“快下雪了?!避嚪蛘f。
“天氣預(yù)報是說有雪。”
“幾點的車?”
“十點?!?/p>
“到你們丹鳳也就兩個小時吧?三下兩不下已經(jīng)到家了?!避嚪蛘f著,在手心哈了口氣。
春林心不在焉,嗯啊兩句,表示同意。
“孩子的事,還沒有消息嗎?”車夫投來關(guān)切的眼神。
“……沒……暫時沒有?!贝毫盅b作看車外的風(fēng)景。在春林眼里,城里的房子,處處一個樣子。
東西搬進(jìn)客運(yùn)站,春林掏出手機(jī)看看,九點差三分。還早。他招呼孩子們在候車室坐好,出去走了一轉(zhuǎn),買回五塊錢的燒洋芋。他去外面站了一陣,抽了支煙?!斑策诉策恕?,一直有客車在熱身,噴出的尾氣臭哄哄的,讓人心煩意亂。
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扁。春林又看了看手機(jī):九點過五分。等待真是煎熬人?,F(xiàn)在就走多好,出了春城,回到老家,就安心種地,好好供二春和春花上學(xué)……春林轉(zhuǎn)悠一陣,十點到丹鳳的客車還沒進(jìn)站?!安粫钦`點了吧?”春林又看看時間。
天,陰沉沉的,開始落下細(xì)碎的雪粒。春林伸出手掌,它們很快就融化在手心里?!肮俜繌V場那邊,也在下雪嗎?”春林伸手進(jìn)衣兜,想再點支煙。只掏到一個空煙殼。
他拐進(jìn)右手邊的一家小超市,買了包紅塔山——再沒更便宜的了。超市門口,一位頭發(fā)灰蓬蓬的老人,穿著單薄破爛的衣服,上下牙磕得嗒嗒響。他跪坐在一塊臟兮兮的紙板上,顫抖的右手舉著破口缸,哆嗦著嘴唇念著:“好心人,行行好,多少給兩文。啊?給兩文買口吃的,過年了?!?/p>
春林瞟了一眼他的口缸,里面有一張五元,兩張一元,三四張五角。最多夠買碗米線。他把剛點燃的煙遞過去,老人伸出左手,和端口缸的手合攏,接過,塞進(jìn)嘴里吸了一大口,嗆得咳了幾聲。他放下口缸,雙手合十,不停道謝。
春林重新點了一支,開始往回走。迎面過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兩鬢的頭發(fā)剃光,余發(fā)光滑地背在頭頂。他徑直朝老人走去,一把抓起口缸里的零錢,塞進(jìn)口袋,大搖大擺走了。“唉!”老人伸出干樹枝一樣的右手,隨即又無力垂落下來。
青年轉(zhuǎn)過身,惡狠狠地說:“吼哪樣吼?再吼揍死你?!闭f著,緊握的拳頭朝老人晃了晃。
“唉!”老人沮喪地低下頭。
“把錢還給他!”春林一把揪住青年的衣領(lǐng)。
硬碰硬,兩人都沒討到便宜。保安和路人圍攏過來,有的勸解,有的批評青年不道德。迫于壓力,青年不情愿地把錢丟回口缸里。
開始飄落雪花,大片大片的,像憤怒的天使在高空撕扯棉絮。九點二十了?!拔业拇蟠?,還在風(fēng)雪中乞求路人的施舍?!贝毫值男南癖诲F子戳了一下,血淋淋地疼。“他也經(jīng)常被人這樣欺負(fù)吧?”春林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大春被人毆打虐待的各種情景,這讓他幾近抓狂。
回到候車室,春林低著頭對媳婦說:“我要出去一下,還有點事情。車到點我還沒回來,你們就先走?!?/p>
也不管媳婦的詢問和接下來的咒罵,春林已奔到大街上。他搖手招來一輛出租車。
“去官房廣場。”他對司機(jī)說。
“系上安全帶?!彼緳C(jī)沒一句多余的話。
春林內(nèi)心奔涌著巖漿,像火山爆發(fā)的前夜。大春,我的孩子!你凍壞了吧?爸爸這就來接你!我們回家過年,一起放炮仗,吃團(tuán)圓飯。春林搓搓雙手,大春的小臟臉,要好好洗一洗,得用香皂好好洗一洗。他的衣服褲子破成那樣,得買新的。雖然褲子不好買,不過以媳婦的針線活手藝,改條褲子不成問題。由于興奮,春林兩頰微微發(fā)熱。他想起來了,回頭還要買個輪椅,去地里干活時,可以推著大春一起去,推著他一起回家。至于村里人會怎么看……呸!讓這樣的想法見鬼去吧!只是以后的日子,會過得更辛苦。不過有什么呢?只要大春回來,回到我身邊來,就好。
可是一想起昨晚的情景,春林心里直發(fā)慌:我昨晚那樣待大春,他會原諒我嗎?呆會我得對他說點什么,我要好好跟他解釋一下,我不是故意的。可是,說點什么好呢……
“到了!”司機(jī)停下車,見春林還坐著發(fā)呆,大聲提醒。
空曠的廣場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那個大垃圾桶,靜靜立著。
春林急了,他就是自己的千軍萬馬,開始地毯式搜尋。廣場上,一覽無余。廣場后面的公園里,長凳下,小樹腳,墻角,每一個能藏人的角落,春林都不放過。大春還是不見蹤影。
雪,越下越大。樹上白了,草地上白了,春林的頭發(fā)和肩上,也堆了白白一層。
春林不死心,他開始繞著官房廣場四周搜尋。白云路,園丁路,新興路。廣場周邊的每一條大路小道,春林都仔細(xì)找了個遍,卻連大春的影子都沒看到。
再次回到官房廣場,他相信大春一定就在附近?!八谏业臍饽?。”春林想,“說不定他就躲在哪個角落看著我呢!”他扯開嗓門,不停呼喊著:
“大春!”
“大春!”
“大春啊——”
……
他的嗓子都喊啞了。沒有半點回應(yīng)。就像當(dāng)初在嘚么一樣,大春再次蒸發(fā),了無痕跡。
“大春,我是爸爸?。“职皱e了,不該拋下你。你快出來,爸爸帶你回家!”兩行熱淚流出,瞬間冰涼。
“大春——”
雪花飄進(jìn)春林嘴里,涼冰冰的。北風(fēng)灌進(jìn)嗓子,他劇烈咳嗽起來,咳得鼻涕眼淚一起流。
“大春哪!”
春林喊聲凄厲,卻沒有期望的回應(yīng)。他的聲音撞擊在每一片雪花上,于是廣場上響徹回聲。
“大春!”春林叫著。
“大春!”“大春!”“大春!”……無數(shù)片雪花回應(yīng)著。
天已黃昏,路燈亮起來,給潔白的雪地鍍上淡淡的金色。園丁小區(qū)的窗戶里,漸次透出燈光:黃的,白的,紅的……燈光相互交織,像彩虹一樣美麗。有些人家的屋子里,還有亮晶晶的星星燈,閃閃爍爍。
一個小女孩呼啦啦叫著,跑出小區(qū),是第一次看到雪吧。她伸出雙手,想接住一片片花瓣。顯然失敗了。她解下紅圍巾,像旗子一樣高舉著,在雪地里沖鋒。她也成了一片雪花——會舞蹈的精靈。
“下雪啦!下雪啦!”她歡呼著。她的媽媽,一位頭發(fā)卷曲的美麗女人,她沖進(jìn)風(fēng)雪中,把女孩強(qiáng)行抱走了。
“家里有新年禮物?!薄懊魈鞄阆聛矶蜒┤??!彼贿叡寂?,一邊對懷里掙扎著的孩子許諾。
沿著她們跑去的方向,春林抬起頭。從二樓的窗戶里,透出橘色燈光,飄出濃濃的香味。春林用力吸吸鼻子,他聞到煮火腿的香,清湯雞的香,好像還有炸洋芋的香。其它的香,很香,春林卻無法辨別。
春林拖著凍僵的雙腿,慢慢走著。他的意識已開始模糊。
再次回到垃圾桶旁邊,春林沒力氣走下去了。他背靠垃圾桶,雙膝跪地。他努力縮著頭,不讓雪花落進(jìn)脖子里。
官房廣場的大屏幕上,開始播放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盛大的開場舞,熱情洋溢的歌唱。本山叔一出場,掌聲,尖叫聲,歡呼聲,響成一片。
過年了。真的過年了。雪花還在飄落。斜斜地飄,密密地織。像是巧手的織女,在為春城這位待嫁新娘趕制嫁衣。
雪花落在春林的頭上,他白了頭。他的眉毛,胡茬,睫毛,也堆了雪。他把自己跪成了雪人。
“大春?!?/p>
“大春——”
他不停蠕動嘴唇,卻只能發(fā)出微弱的聲音。他的肚子咕咕叫,他的眼皮有千斤重,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夢到家里的火塘,柴火燒得很旺,火苗呼呼上竄,不時蹦出亮閃閃的火星。柴火下面燒著許多大洋芋,飄出誘人的香味。春林刨出一個,刮得金黃。他急切地往嘴里送。板凳突然折了一只腳,他摔了一跤,洋芋掉進(jìn)灰堆里。春林驚醒了,才發(fā)現(xiàn)身子沒靠穩(wěn),自己已歪倒在雪地里。他艱難地挪動幾下,后背終于又實實在在靠在垃圾桶上。
風(fēng),還在刮;雪,還在飄。春林瞇著眼睛,看著萬家燈火,想象著各種團(tuán)圓的場景,心里一陣難受:也不知媳婦和二春兄妹在何處,他們回到老家了沒有?
他迷茫地看著遠(yuǎn)處,漫天飛雪讓他無法睜大眼睛。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個模糊的黑影,在一下一下向前移動。春林以為自己眼花了,他使勁揉了揉眼睛。
確實有個小小的人兒,雙手拄地,在艱難地向前挪移。
春林的眼睛一下放出亮光來,比雪光還亮。他猛地往上蹭,想跑過去看看。才發(fā)現(xiàn)手冰了,腿木了,整個人凍成了一根冰棍。春林扶著垃圾桶,還是沒能站起來,還摔了跟頭,震落了頭發(fā)上的一團(tuán)雪。他向前爬行,嘴唇不停蠕動,臉腮也麻木了,發(fā)出的聲音像蚊子哼哼,被雪落下的簌簌之聲淹沒。
春林奮力向前爬。拼命向前爬。下巴戳到雪地里,杵出一個個深坑。他像笨重的鱷魚,身后拖出深深的溝壕。他的右手被碎玻璃劃破了,不停流血。鮮紅的血,潔白的雪,一個又一個紅手印,被身體一一抹平,變成紅色雪泥。偶爾留下一個手印,就像一朵燃燒的火焰,紅得讓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