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龍華
計劃經(jīng)濟年代,自行車絕對是大件,身價不凡。首先得有票證,否則“一票否決”;二則要有積蓄,否則望塵莫及。
村中最先擁有自行車的是一家“四屬戶”,男主人在縣城國營企業(yè)工作,領(lǐng)工資。每隔半個來月,騎車回村里。有趣的是,到得村中,自行車多半得推著走。于是,一路飽受羨慕或嫉妒眼光。尤其是過木橋,還得扛著走。“四屬戶”的大兒子與我同學,曾讓我偷偷騎過他爸的自行車,但那是停在屋里,坐坐而已。大家管自行車叫“腳踏車”。
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如經(jīng)歷過“驚蟄”,一切的一切復蘇活躍起來。大上海獨領(lǐng)風騷,自行車中的“鳳凰”“永久”如日中天。村里的自行車恰如雨后春筍唰唰唰一個勁冒出來。那時期,“飛鴿”牌自行車最多飛入尋常百姓家,尤其在鄉(xiāng)村,幾乎首選。我的第一輛自行車也是“飛鴿”牌。
“飛鴿”輕盈,但要得心應手“自行”卻不那么容易。晚飯前后的鄉(xiāng)場上,練車便成一大景觀。練車場上的高招與驚險場面,用“風魔”形容不為過。
到處是人,人人都是教練。內(nèi)中最有氣度的當數(shù)袁指揮。袁指揮年紀不算大,三十來歲,但人活絡,一股闖勁。集體生產(chǎn)時自告奮勇當隊長,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才萌芽便一馬當先跑起了外勤。袁指揮當然是眾人的恭維稱呼,卻也名副其實。那時,我剛考入一所中等師范學校,在鄉(xiāng)人眼里算是“書包翻身”,草窩里飛出了鳳凰。暑期回鄉(xiāng),隨潮流,學騎車,袁指揮熱情似火護航。先是陪練,在后面扶著座架,送上一程;然后是放手,囑咐“朝前看,朝遠看”。如此這般,有了些感覺,便每晚到鄉(xiāng)場湊熱鬧,樂此不疲。
袁指揮也總是坐鎮(zhèn)鄉(xiāng)場,一則納涼,一則高屋建瓴發(fā)表高見。見到我,格外親近,似乎要表示“人以群分”——文化人,有見識。我被虛榮心鼓動著,簡直把學騎自行車想象成了雄鷹展翅開飛機。
袁指揮不失時機,把實踐上升到理論高度,總結(jié)道:騎車如作詩,得有節(jié)奏,關(guān)鍵要押韻。兩只腳左一蹬右一蹬,不就是踩著韻腳押下去嗎?身子左右擺動,找平衡,不正是跟著節(jié)奏在押韻嗎?
這哪里是教練車,分明是教作詩!眾人聽得一愣一愣直點頭(想來是莫名其妙瞎起哄),我則茅塞頓開:物不同,理相通,有道理!
袁指揮當然不是詩人,恐怕也沒吟過詩,但這不妨礙他“觸類旁通”進而“融會貫通”。可見,知識不等于見識,學歷更不能代表能力。高手在民間,不假。
氣場壓倒人。一時間,練車的孩子口口聲聲都是“押韻”。騎得穩(wěn),超了車,謂“押得好韻”;騎歪了,跌倒了,被人嘲諷為“押錯了韻”或“沒押韻”。盡管有沒有韻,押不押,純屬虛擬,但由此帶來的歡快,感染大眾,難以忘懷。
押韻之說令人大開眼界,牽強附會、本末倒置則不免出洋相。同學中有個小個子,綽號小咪羊,可能連韻是什么都不清楚,又極端無視自身缺陷,偏要附庸風雅“押韻”。原本“跨叉騎”(不上車,兩腳通過三角架空當,分叉置于踏腳板,身子側(cè)貼車架)還馬馬虎虎過得去;一嘗試上車“押韻”,直接摔倒,差點跌斷門牙。痛得齜牙咧嘴,依然跟著起哄“押韻,押韻”。
鄰居一小伙伴,人憨厚而不呆板,欲把押韻理論活學活用到坐“搖搖椅”上。這是把破椅子,瘸了一條腿。大暑天,瘸腿椅擺放到河沿邊的柳樹底下,小伙伴背對著河面,得意地享受著“搖啊搖”。先是輕輕搖,接著用力搖,左右,前后,好不逍遙??谥心钅钣性~:押什么韻?押風韻,押火韻,押——還沒選定最終的“神韻”,瘸腿椅往后一倒,出其不意,人仰馬翻,一下子押到了“水韻”——“噗隆咚”,整個兒傾入河水中。
那年寒假,我們幾個“讀出去”的學子相約去看老師。老師家在分湖(今作“汾湖”)邊,“四圍春水一蘆墟”。一段又一段的水泥“車道”,斷斷續(xù)續(xù)把回憶連綴成美好的向往。田野的風,河邊的風,呼啦啦,讓青春少年意氣風發(fā)。午后兩三點光景,打道回府,幾個少年都有些小醉意,飄飄然。騎著車,野曠天低處,大呼小叫上一番,居然,沒有一個出洋相,而自行車也有如神助,齊心協(xié)力沒掉鏈子。
心理學告訴我們,記憶中有一類最原始也最實用的,叫動作記憶,也叫肌肉記憶。學會了就行,就像鋼筋澆筑在水泥中。當然得澆筑得法,更重要的是“熟能生巧”。如此看來,我們騎車去看望老師那陣子,也算“押韻”到位,水到渠成了。
轉(zhuǎn)眼,又到暑期,中師畢業(yè),大多數(shù)同學回到鄉(xiāng)鎮(zhèn)從教?!叭豕凇敝H,騎行往返在鄉(xiāng)鎮(zhèn)的小道上,青春與理想平添幾分悵惘。
多年以后,私家小汽車蓄勢待發(fā)。聞得袁指揮又先聲奪人進了“拆遷辦”,指揮拆遷,雷厲風行。想來已不屑“押韻”了。
吳地有俗語:“小滿動三車”。農(nóng)耕社會,春種夏長,“小滿”時節(jié)一過,農(nóng)事加倍忙。蠶繭收了,要動絲車繅絲;稻禾栽了,要動水車灌田;油菜籽歸倉了,要動油車榨油。
清代顧祿《清嘉錄》載:“小滿乍來,蠶婦煮繭,治車繅絲,晝夜操作。郊外菜花,至是亦皆結(jié)實,取其子,至車坊磨油,以俟估客販賣。插秧之人,又各帶土分科。設(shè)遇梅雨泛溢,則集桔槔以救之;旱則用連車,遞引溪河之水,傳戽入田,謂之踏水車。號曰小滿動三車,謂絲車、油車、田車也。”
“小滿”之后緊跟忙收忙種的“芒種”,旋即進入赤日炎炎的“夏至”,這三個節(jié)氣,正值梅雨季。江南雨多,卻也陰晴不定。常見“梅雨時節(jié)家家雨”,也不少見“梅子黃時日日晴”。雨則“雨漣漣”,鬧水澇;晴則“旱燥田”,秧苗火急火燎等水澆灌。因而,動三車中的“水車”,其實包含兩類,一類用于排澇,“桔槔而汲”(桔槔系汲水工具,多用于井中取水);一類用于灌溉,“車水”。
印象中,祖父藏有一架踏水車。那是他“種田萬萬年”夢想的見證。祖父經(jīng)歷了新舊社會大變遷,田產(chǎn)從私有轉(zhuǎn)化為集體所有。他的那架踏水車,不知何故,當時未入社,以后也不曾再使用。小時候,我們把它視作巨無霸玩具,在其間捉過迷藏。祖父的水車,有踏腳杠,還有扶手架,名副其實“人力車”。用畜力的水車,則帶一個橫臥的木制大轉(zhuǎn)盤,謂“牛車盤”,由蒙著雙眼的耕牛驅(qū)動,那得擁有多大的田產(chǎn),地主??!祖父說,附近村落僅一二架,早被“斗爭”得落花流水。
親見水車,是在農(nóng)村集體生產(chǎn)時期。一年農(nóng)事,先春耕,以積肥罱河泥作鋪墊。河泥用戽斗戽上岸,再由小方溝導入田間。這戽斗在小范圍內(nèi)調(diào)節(jié)用水,往往起到雙面的替代作用——排水替代桔槔,給水替代踏水車。戽斗由兩人協(xié)作操作,靈便。
春耕之后是夏種繼而夏收。水車登場,水聲嘩然。五月天,天氣晴好,早早放學的孩子總愛結(jié)隊奔到小方溝邊,邊看流水潺潺,邊把隨意折就的小紙船投入清澈如眸子的流水中。水車的車龍骨,誠如一條水龍,一頭埋在小河中,一頭昂在小方溝上方。車龍骨亦木制,狹長,為一無蓋的方槽,中間傳送流水的葉片也是木片,一片片串起,構(gòu)成連貫的傳送帶。那時,也開始使用電力,因而,不再腳踏,而是電閘一合,豎立的轉(zhuǎn)盤帶動木槽中的葉片咕嚕嚕聯(lián)動,水就這樣被源源不斷提送上來。這樣的情形持續(xù)好長一個階段,以后農(nóng)村水利建設(shè)再上一個臺階。每個生產(chǎn)小隊都建起一個小機電房,配置一臺小抽水機。大隊則建起了大型排灌站,一種叫“圬工泵”的灌溉機械,功率巨大,威力無比,給水也罷,排水也罷,不費吹灰之力。
傳統(tǒng)的“動三車”消逝了,但記憶不滅。其中的絲車,我在盛澤工作時民間尚有使用。盛澤為綢都,留存演“小滿戲”風俗。我沒接觸過絲車,腦海中卻拂不去祖母用過的紡車(一如吳伯簫《記一輛紡車》中寫的樣式),冬日屋檐下,祖母一面紡紗,一面給我唱歌謠,牽掛長長又纏綿。如果可以,那也可叫“絲車”吧?
至于油車,無端想到吳中“車坊”,據(jù)說舊時真的就是個榨油的所在地,車來車往,好不風光。吾鎮(zhèn)太浦河畔,原有國營油廠,榨菜籽油,副產(chǎn)品“菜籽渣餅”,大如面盆,可作耕牛飼料。當年集體糶菜籽,又統(tǒng)一購菜油,多用船,偶用板車。牽強附會,打個擦邊球,是否也算沾了點“油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