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建安十三年(208),孫權、劉備聯(lián)軍在長江中游的赤壁大破南下的曹操大軍。這一著名的赤壁之戰(zhàn)經(jīng)過《三國演義》的生動演繹之后,在中國早已家喻戶曉。這一戰(zhàn)正式奠定了三國鼎立的格局,延緩了正在進行中的全國統(tǒng)一進程,曹操自此專注于平定北方,孫吳站穩(wěn)腳跟,而劉備陣營絕處逢生,成為最大贏家。
盡管戰(zhàn)爭的結果甚明,但極善用兵的曹操為何會在赤壁遭遇一生最大敗績,這一點始終眾說紛紜。傳統(tǒng)上多歸結為曹軍戰(zhàn)士水土不服、急躁冒進,當然還有孫劉聯(lián)軍的決心與智謀,而近些年來的一些分析認為是曹操水軍染上了南方的血吸蟲病,以及洞庭湖一帶在隆冬季節(jié)逆吹的東南風。
這些確實都可能是部分原因,但真正重要的一點卻常被人忽視:曹操極有可能原本就沒有真正準備要打仗。
如果不是在戰(zhàn)前政治決策上出了問題,這場戰(zhàn)爭原本說不定就是另一番結果,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會發(fā)生。
在赤壁之戰(zhàn)爆發(fā)前,曹操已經(jīng)耗費12年平定了河北、遼東。建安十二年(207)路過碣石時,他在觀滄海后寫下著名的詩篇《龜雖壽》,其中一句“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透露出他的心境,年已52歲的曹操意識到自己步入晚年,但或許也正因此,他更想在有生之年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不難想見,第二年荊州牧劉表的病逝,對曹操來說是達成這一政治理想的有利時機。
出征荊州在起初極為順利。 劉表病逝后,荊州內亂,蔡瑁等人廢長立幼,奉劉表幼子劉琮為主,這些人面對南下的曹軍全無抵抗之力,舉州迎降。從兵法上說,這是最好的結果,所謂“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但正如韓國學者金文京指出的,這一意外事態(tài)“在無形中打亂了曹操的計劃。按曹操原來的計劃,此次南征只是針對荊州而來的,并沒有把孫權當作討伐的對象?!G州不戰(zhàn)而降,使曹操產生了非分之想,他決定乘機討伐孫權”。
在此有必要咬文嚼字一下:曹操當時想的是“討伐”孫權嗎?確切地說,恐怕他真正想的是以自己的強大實力為后盾,壓孫權效仿劉琮不戰(zhàn)而降,何況他還挾天子之命的正當名義(所謂“奉辭伐罪”)。這也解釋了曹操為什么要將自己的兵力夸大了至少一倍到八十萬,因為這更能威懾對方放棄抵抗。
從戰(zhàn)前的形勢看,曹操對孫劉聯(lián)軍的兵力優(yōu)勢約為五比一,確實占據(jù)極大優(yōu)勢。但耐人尋味的是,曹操九月就攻下荊州,完全接收了其龐大的水軍,從荊州到赤壁的長江段不過500公里,順風水急時幾天就能抵達;但直到十一月赤壁之戰(zhàn)的兩個月里曹軍遲遲未沿江東下攻擊孫吳,而是展開了勸降,這與他此前一日夜急行軍300里追擊劉備形成鮮明對比。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魯肅、諸葛亮等人才有余裕展開頻繁的外交斡旋。
當時孫氏盤踞江東雖然已經(jīng)第二代,但孫權是在父兄意外身故后才年少臨危受命,主政也不過八年,其兄長孫策遇刺而亡時東吳內部都根基未穩(wěn);至于劉備那支不滿萬人的小部隊,在新野、長坂坡等一系列戰(zhàn)役中已被擊潰,可說無足輕重。
正如張磊夫《國之梟雄:曹操傳》中談到的,曹操“已經(jīng)設法渡過長江建立了橋頭堡,可以使敵軍陷入混亂,他也很可能正在就此進行談判。孫權和劉備以前從未有過密切的聯(lián)系,而荊州的人民對他們長期的敵人孫氏家族也沒有什么好感;有理由認為這一不穩(wěn)定的聯(lián)盟可能會產生分歧”,因此雖然后來戰(zhàn)敗,“但是,曹操行為的前提卻并不一定有差錯”。
對一貫注重《孫子兵法》的曹操來說,在大軍壓境后轉向勸降是很自然的想法,因為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兵法本就強調一種大戰(zhàn)略的藝術,戰(zhàn)爭被認為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外交活動,所謂“先禮后兵”。從他在東吳群臣、將士中引發(fā)的普遍恐懼看,他的震懾戰(zhàn)略原本差不多是奏效的。這也是他那一輩的政治人物所理解的戰(zhàn)略博弈:事已至此,大勢已去,識時務者為俊杰。
赤壁之戰(zhàn)時,曹操53歲、劉備47歲、張昭52歲,他們都是在黃巾大起義爆發(fā)之前就已成年的一代,對東漢末年的政治游戲有著相似的理解,因此在看到這一局勢后,劉備本已決定放棄,只是他清楚曹操無法容下他,因而打算遠投蒼梧太守吳巨;東吳的張昭同樣認為孫權投降曹操才是上策。實際上,劉琮的投降也是舅舅蔡瑁等老臣主導的。曹操在和劉備煮酒論英雄時曾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然而對孫權,直到赤壁之敗四五年后,口氣中仍然是把他當作兒子一輩的:“生子當如孫仲謀?!边@也是很自然的,因為曹操剛好與孫權的父親孫堅同歲,孫權不過是在父兄先后去世后才臨難受命。
也正因此,曹操大大低估了年輕一輩的激烈反應:孫劉聯(lián)軍一方主戰(zhàn)的都是年輕人,此時魯肅36歲、周瑜33歲、諸葛亮27歲,孫權則只有26歲。
他們都是在亂世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可說更堅定地適應亂世中的生存法則。曹操心里想的是以武力為后盾的政治談判,來迫使對方接受自己權威,沒想到他雖然成功地激起了對方的恐懼,但這不是讓他們屈服,反倒走向更激烈的反抗。曹軍壓境,孫權也“大懼”,但卻不肯降。這就像警匪片里警察喊話“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本來旨在敦促對方無條件投降,但有些極為悍勇者卻選擇寧死不屈、絕地反擊,反倒讓那些認為他們篤定會投降的警察措手不及。
因此,問題不僅在于曹操輕敵,更重要的是雙方本來對權力政治的理解、對戰(zhàn)爭的預期都不一樣。
就此而言,赤壁之戰(zhàn)是一系列戰(zhàn)爭的縮影。禹征三苗、周昭王伐楚、淝水之戰(zhàn)、永樂帝伐安南等等,都帶著類似的權力政治影子:一方從大義名分出發(fā)實施懲罰性的遠征,而方法是試圖通過公開展示權威來使對方順服,但這種順服乍看像是對方“理虧”而屈服,本質上卻往往是因實力懸殊。這還是在雙方的政治預期一致、進展順利的情況下,否則如果對方不服,放手拼死一搏,就很可能出現(xiàn)難堪的局面。
(摘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