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驚宇
是太陽遺落在絲綢之路上的
一架紅馬鞍,燃燒的紅馬鞍
在它熊熊烈焰的火光之下
車師前國的國王和土著穴民們
從一片巨形桑葉里,蠶蟲似地醒來
凝固的火云,逼退千里飛鳥
燎紅了一個盛唐時代的邊塞詩
突兀赤亭口,誰一騎單影落寞遠逝
克孜勒塔格正以紅砂巖的反光
映照著阿斯塔那的墓地和村莊
在這里,生和死多么寧靜地連結(jié)在一起
聽吧,坎兒井在葡萄王國的血脈里汩汩流淌
那些膝腿彎曲的挖井人,曬著太陽微笑
他們?nèi)缇娴哪抗庹W動著堅毅的火苗
春天,我們翻起壓埋的葡萄藤枝
催開桃李、桑杏和石榴的節(jié)令花
我們還要在七月流火中攀上高處的晾房
在十月霜降之時收摘完長絨的棉朵
烘烤啊,勞作的汗水和歌聲一樣咸澀
烘烤啊,幸福的生活和陽光一樣甘美
當艾丁湖捧獻出皎潔如月的鹽晶
星光把火焰山和翡翠大地織成了暗花壁毯
阿娜爾罕為愛情焦灼、迷醉的一顆心
在深色壁毯上瘋?cè)汲闪硪恢亟k麗的火焰
我將沿途記下這樣一些風景
托克遜,渾黃大地上的風車
此刻正慵懶地曬著金秋的太陽
干溝,天山地質(zhì)冊頁中的一節(jié)時光隧道
怪石壘壘,沒有一只翔動的蒼鷹
它鐵青喑啞的皴巖,間或掛起如瀑流沙
一閃而過的庫米什,岔向泥色轍痕的遠方
似有昨夜星辰在那神秘的天穹依稀閃耀
南疆之路,由此通向了無垠的遼闊
白熾燈的烈日高懸于浮塵的人間
它曾一滴一滴汲干了遠古的塔里木海
汲著人類的血液,發(fā)出遙不可及的低切呼喊
我看見,南天山宛如一溜青銅冶煉的遺址
赤地煙燒,曠世的冶工早已不知去往何處
千里鋪展的礫石戈壁,只有一點兩點星綠
我內(nèi)心的荒蕪,是烏什塔拉的荒蕪
是古輪臺廢墟的荒蕪,是漢唐戍卒遠征的荒蕪
是克孜爾尕哈烽燧千年佇望昆侖的荒蕪
帕米爾高原那崇峻的雪嶺壘似神的天堂
而我們還遠在它舉首召喚的路上
在暮晚的惶惑里
一群黑桑葚的面孔,正匆匆卸下今生的塵土
你鬢髯如雪,默默守望著黃河源
閱盡陸海浮沉,披覽過多少滄桑歲月
活佛座前的最高侍者,為誰采集雪蓮花
夢幻的雪豹安臥,白唇鹿悄然皈依
崇峻連綿的白銀天堂,橫呈于靜默人間
—— 阿尼瑪卿,上蒼為我們指認
一個東方民族血脈相連的生身父親
佇望阿尼瑪卿,仿若曠世綿亙的潔白哈達
無與倫比的美和福祉,被誰無形的巨手
從宇宙藍的天穹,捧獻于我們的今生
臨近,又那么遙遠。瑪卿崗日
格薩爾王不朽的英魂,像凜冽秋風
越過那最高的祭壇橫吹青藏高原
煨桑臺升起柏枝青煙
鐫刻六字真言的瑪尼石堆,五色經(jīng)幡飄動
漫漫轉(zhuǎn)山之路,有用石塊壘成的靈魂居所
高原紫外線,深深刻進桃核紋的臉頰
那位蓬亂著灰發(fā)的藏族老阿媽,曾經(jīng)艱難苦辛
她一路叩長頭,五體投地的匍匐令我真情動容
這一切,阿尼瑪卿雪山守護神,你都看見了么
請把所有的護佑、愛和幸福
賜予受過苦難的人們
賀蘭山東麓,一派蒼灰大野
九座西夏王陵布列成北斗星空
高高墳塋,一座座東方神秘金字塔
九座西夏王陵,九座金色谷堆
泊在夕陽下
黃昏如歌呵,是迦陵頻伽在低唱
它張開人首鳥羽之身,用玄妙悲音
哀鳴一曲八百年黨項羌族之國殤
那些碑銘殘片,沉沒于礫沙荒磧
虎面鼓目獠牙,力士志文支座石像
竟有幾分落寞英雄氣,蹲守在曠野之上
九座廢棄陵臺,仿佛九只土黃陶塤
那愴然出涕之塤聲
穿透歲月,漸迷誰人心境
(選自《作家天地》2020 年10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