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進駐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二里頭、鄭州商城及殷墟都城的宮城宗廟核心區(qū)發(fā)現(xiàn)與宗廟建筑早期階段同時的等級很高的貴族墓葬,這種墓葬與居址建筑同時且空間位置高度重合的埋葬方式被學界稱為居室葬或居址葬,一般有其特別的信仰或禮儀含義。類似的居室葬俗在距今8000年左右分布于內(nèi)蒙古東南至遼西地區(qū)的興隆洼文化中顯得比較突出[1],其居室葬墓主往往是社會身份地位很特殊的人。例如最為著名的興隆洼遺址F180內(nèi)的M118[2],從墓內(nèi)隨葬品判斷,其墓主生前應該是一位引領聚落人群精神信仰活動的頂級大巫師。興隆洼文化的居室葬俗可能是上述二里頭等處宗廟區(qū)埋葬高級貴族行為的源頭。今筆者撰作短文,欲對二里頭等處宗廟核心區(qū)高級貴族墓葬的成因及各自墓主的身份做一簡略探討。
二里頭都邑的3號宮殿基址一般被認為是二期的宗廟建筑遺存,在其中、南部庭院中發(fā)現(xiàn)幾座高級貴族墓葬(圖一),其中位于南院、隨葬綠松石龍形器的2002ⅤM3等級尤高[3]。2001ⅤM1為二里頭文化二期早段墓葬,發(fā)現(xiàn)于3號基址中部庭院內(nèi)的路土層中,墓中隨葬玉器、漆器、陶器共計18件(組)。2001ⅤM2在M1西側,與之并列,亦發(fā)現(xiàn)于3號基址中部庭院內(nèi)的路土層中,時代也為二里頭文化二期早段,惜因擾動過甚,未發(fā)現(xiàn)葬具、人骨與隨葬品。2002ⅤM4位于南部庭院,時代為二里頭文化二期晚段,墓穴打破路土,隨葬品較多,有陶器、漆器與白陶器等。2002ⅤM5在2002ⅤM4西側,與之并列,時代也屬二里頭文化二期晚段,該墓被嚴重擾動,但仍出土了23件(組)隨葬品,包括玉器、陶器、漆器、白陶器及蚌飾等。2002ⅤM3在2002ⅤM4東側略遠處,基本在3號基址的南北中軸線上,時代屬二里頭文化二期晚段,墓內(nèi)隨葬物豐富,計37件(組),包括銅器、玉器、綠松石器、白陶器、漆器、陶器等,以綠松石龍形器最為著名。上述M3、M4、M5三墓在3號基址南院的西北部。
圖一 二里頭3號基址及其庭院內(nèi)墓葬分布示意圖(采自《二里頭(1999—2006)》,2014)
圖二 鄭州商城97∶ZSC8ⅡT166M6平面圖(采自《鄭州商城新發(fā)現(xiàn)的幾座商墓》,《文物》2003年第4期)
鄭州商城的核心區(qū)與現(xiàn)鄭州市區(qū)高度重合,考古發(fā)掘工作的開展比較困難,其布局也因而不是特別清晰。但鑒于鄭州商城之前的二里頭、與之同時的偃師商城及之后的殷墟和西周都邑基本上都是西朝寢與東宗廟左右對峙式的二元布局[4],鄭州商城可能也是如是布局,即其宮城東半部應該是宗廟區(qū)。考古工作者1997年在鄭州商城清理出一座高級貴族墓葬97∶ZSC8ⅡT166M6,其位于鄭州商城宮城東半部的核心地帶,為三人合葬墓(圖二),其中的成年男性應為墓主,成年女性及少年可能是殉葬者,出土銅鬲1件,銅盉1件,銅戈1件,玉柄形飾1件,項飾1串,蚌鏃2件,骨鏃41件,圓陶片1件,墓葬時代屬二里頭文化四期偏晚階段[5]。墓主下葬之時,鄭州商城可能剛開始營建,該墓是隸屬鄭州商城的年代最早的一座商墓。M6采納的還是二里頭式的青銅禮器制度,雖然僅隨葬2件容器類青銅禮器,但已是當時等級很高的青銅禮器組合了。
圖三 殷墟宮殿宗廟區(qū)乙七基址祭祀坑平面圖及YM232位置圖(采自《殷墟宮殿區(qū)建筑基址研究》,2010)
殷墟宮城內(nèi)的東半部也主要是宗廟建筑,在其區(qū)域的核心地帶發(fā)現(xiàn)5座高等級貴族墓葬[6,7],分別為位于乙七基址(圖三)[8]的YM232和位于丙組基址(圖四)[9]的YM331、YM333、YM362、YM388等。它們的時代皆在殷墟文化第一期,即均下葬于洹南殷墟始建之初。這幾座墓葬的喪葬安排皆遵循的是二里崗時期的舊制(如隨葬以圓陶片作阻塞剜制孔腔隔斷[10]的漆觚數(shù)件,即為二里頭、二里崗傳統(tǒng)高級禮器組合制度),隨葬物雖然不算特別豐富,但禮儀等級都是很高的。隨葬的白陶禮器主要見于殷墟的王墓及極少數(shù)高級貴族墓葬中,象牙質(zhì)禮器也是殷墟高級貴族墓葬獨見的隨葬物。隨葬品最為豐富的YM331隨葬的青銅方爵在殷墟高級貴族墓葬隨葬的青銅禮器群中都算稀見之物。
圖四 殷墟宮殿宗廟區(qū)丙組基址與YM331、333、362、388四墓位置圖(采自《殷墟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1994)
前文簡述的幾處中國早期都邑宮城宗廟區(qū)內(nèi)的高級貴族墓葬,有三個共同點:
第一,下葬時代基本上與各自所在宗廟建筑區(qū)早期甚至最初規(guī)劃營建階段同時,或曰皆挖建于各自宗廟區(qū)的早期使用時期;
第二,均置于各自宗廟區(qū)的核心部位;
第三,墓葬等級都很高,而且若有數(shù)座墓葬并存,其中有一座的等級尤高,如二里頭的2002ⅤM3,殷墟的YM331。
關于二里頭3號宗廟基址南部庭院內(nèi)幾座高級貴族墓葬墓主的身份地位,尤其是其中最為突出的出土綠松石龍形器的2002ⅤM3墓主身份的性質(zhì),學界曾有些推測。方孝廉先生曾推測M3墓主可能為夏王太康[11]。郜向平先生認為二里頭3號基址庭院中高級貴族墓葬的墓主身份是與宗教有關的貴族,不排除王室成員的可能[12]。杜金鵬先生也曾有推測,他認為“M3墓主人可能是宗廟管理人員”,并進一步推測有可能為《周禮》中的“守祧”,擁有一種“既貴又賤的特殊身份”[13]。杜金鵬先生的推論比較有道理,而且很有啟發(fā)意義。但《周禮》中“守祧”的禮儀地位似乎較為低下,不僅與出土很多高級禮儀用品的2002ⅤM3無法匹配,就是其余幾座高級貴族墓葬墓主的身份地位也有可能高于周代的宗廟“守祧”。而且2002ⅤM3墓主的身份主要是“貴”,可能沒有“賤”的色彩。至于墓內(nèi)為何沒有隨葬銅鈴以外的青銅禮器,可能主要與該墓的下葬時間較早有關。因為2002ⅤM3乃二里頭文化二期晚段的墓葬,其時多數(shù)種類的二里頭青銅禮器尚未出現(xiàn)。比如,青銅爵在二里頭文化三期才開始出現(xiàn),至于青銅鼎、青銅斝、青銅盉及青銅鉞等,都要晚至二里頭文化四期才出現(xiàn)?!吨芏Y·春官·宗伯》記述的宗伯屬官守祧主要由宦者和女奴充任,其主要職責是輔助宗廟祭禮之進行與負責宗廟建筑的裝飾和修繕事宜[14]。《周禮》之守祧似乎難以企及2002ⅤM3墓主之禮儀地位。如果可以與《周禮》的職官進行比類,則2002ⅤM3墓主或可當《周禮》之大宗伯,而二里頭3號基址院內(nèi)其余幾座墓葬的墓主或可與《周禮》之小宗伯相類比。至于《周禮》所記載的大、小宗伯的眾多屬官,很多禮儀地位并不高,周代之前的王室若設置有與他們相類的職官,他們死后可能也沒有資格入葬王室宗廟區(qū)。以此類推,鄭州商城97∶ZSC8ⅡT166M6墓主或亦類《周禮》之大宗伯。同理,殷墟YM331墓主或類《周禮》之大宗伯,其余4墓墓主或類《周禮》之小宗伯。
二里頭2002ⅤM3墓主與鄭州商城97∶ZSC8ⅡT166M6墓主頸部均有相似的由海貝串成的項飾,或為大巫師之類人員頸部必備之裝飾,比較值得注意,可能揭示二者職司之接近。二里頭2002ⅤM3隨葬的綠松石龍形器比較特殊,可能與墓主生前執(zhí)掌王室宗廟事務有關聯(lián)。
殷墟YM232填土中出土龜版1塊,YM331出土字骨1塊,可能旁證其墓主生前執(zhí)掌神權事務。據(jù)何毓靈先生的研究,殷墟時期宗教神職人員的墓葬往往會隨葬一些比較特別的用于神權職責的物品[15]。
二里頭2002ⅤM3與鄭州商城97∶ZSC8ⅡT166M6墓主的禮儀等級都非常高,是否為王國之王,不宜遽斷,但應該是各自王室重要的成員。殷墟YM232等5墓的墓主等級地位可能遜色于二里頭M3與鄭州商城M6墓主,但也是比較重要的王室成員。由重要的王室成員主導王國的宗教神權事務,說明早期王國王權與神權的緊密聯(lián)系及神權事務的重要性。
上述三處王國都邑宮城宗廟核心區(qū)內(nèi)高級貴族墓葬的時代皆在各自宗廟區(qū)構建之初,表明這些墓葬墓主生前可能是各自宗廟區(qū)最早的規(guī)劃和營建者,也是各自宗廟區(qū)初始的使用者,因而薨亡后埋葬在宗廟區(qū)內(nèi)的顯赫位置。而后續(xù)的王室宗廟神職人員亡故后并沒有入葬宗廟區(qū)的資格。
西周以降,未聞前揭禮俗,可能是由于神權信仰氛圍的逐漸淡化所致。人類最早的精神信仰始于巫術,在文明誕生前后精致化為神權信仰,早期文明的王權和禮儀制度均依賴神權信仰而生。在這種比較濃厚的神權信仰氛圍里,將最早的一批高級禮儀官員埋葬在王室祖先魂靈所在的宗廟區(qū)內(nèi),是一個比較自然的選擇。但晚商以后,隨著神權時代的結束,這種埋置高級禮儀官員于王室宗廟的制度自然也就趨于式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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