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然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西域”一詞始見于漢武帝時期,指玉門、陽關以西的地區(qū)。近年來秦漢時期的西域研究在一帶一路建設的背景下取得了很大進展,但由于史料的限制,學界歷來多從漢王朝的角度來研究漢朝對西域的經(jīng)營,即使有涉及匈奴的研究也多是從漢王朝與匈奴對西域的爭奪視角出發(fā),而對匈奴與西域的互動關系關注較少。近年來這一局面有所改觀,一些學者陸續(xù)注意到匈奴對西域的經(jīng)營與統(tǒng)治,如秦鐵柱《論西域?qū)π倥膽?zhàn)略價值》一文提到在張騫鑿空之前匈奴已經(jīng)建立起對西域的統(tǒng)治,并總結出西域?qū)π倥膬r值,即提供物資和裝備的價值、地理戰(zhàn)略價值、貿(mào)易價值,因此匈奴與漢朝圍繞西域展開了激烈的爭奪[1]。苗普生《匈奴統(tǒng)治西域述論》一文對漢王朝與匈奴在西域的爭奪、匈奴統(tǒng)治西域的政策和措施進行歸納總結,并分析出匈奴在西域爭奪中最終失敗的原因[2]。李海群《兩漢時期匈奴對西域的經(jīng)營和統(tǒng)治——基于考古資料的考察》利用考古材料對匈奴文化在西域的顯現(xiàn)進行梳理,從而證實匈奴對西域的統(tǒng)治[3]。他們都注意到在漢朝進入西域前匈奴已經(jīng)對西域有所經(jīng)營,“西域”成為匈奴重要的地理概念。
王子今教授較早關注了匈奴經(jīng)營西域的情況,如日逐王和僮仆都尉是匈奴負責經(jīng)營西域、統(tǒng)治西域的官員,是匈奴統(tǒng)治西域的關鍵所在,他在《“匈奴西邊日逐王”事跡考論》[4]和《匈奴“僮仆都尉”考》[5]兩篇文章中對日逐王和僮仆都尉分別進行了專門的研究。此外王子今教授還有多篇相關論文問世,如《匈奴西域“和親”史事》[6]、《匈奴控制背景下的西域貿(mào)易》[7]、《草原民族對絲綢之路交通的貢獻》[8]等。近年來出版的《匈奴經(jīng)營西域研究》[9]一書是作者在多年來已經(jīng)取得的匈奴史、西域史研究成果上進一步的推進,彌補了這一領域尚無專著面世的缺憾,有力地推動了這一領域研究的深入化和體系化。 《匈奴經(jīng)營西域研究》一書主要分為正文和附論兩個部分,其中正文分為八章,另有三篇附論,書末有“相關參考資料”“作者相關研究論著目錄”“秦漢西域史大事年表”“西域族名國名地名索引”和“人名索引”等補充內(nèi)容?!缎倥?jīng)營西域研究》一書視角新穎,多有創(chuàng)新之處,以下選取該書最為精彩的三方面研究內(nèi)容進行展開論述。
關于僮仆都尉,《史記》中沒有記載,《漢書》中僅有兩條記載,茲列于下:
西域諸國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與匈奴、烏孫異俗,故皆役屬匈奴。匈奴西邊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領西域,常居焉耆、危須、尉黎間,賦稅諸國,取富給焉。[10]3872
其后日逐王畔單于,將眾來降,護鄯善以西使者鄭吉迎之。既至漢,封日逐王為歸德侯,吉為安遠侯。是歲,神爵三年也。乃因使吉并護北道,故號曰都護。都護之起,自吉置矣。僮仆都尉由此罷,匈奴益弱,不得近西域。[10]3873-3874
從中可以看出,僮仆都尉是日逐王的屬下,通過“賦稅諸國”而“取富給焉”。后來由于日逐王降漢,西域都護設立,僮仆都尉一官也隨之廢置,匈奴在西域的勢力受到了很大打擊。但是僮仆都尉賦稅諸國的具體內(nèi)容,仍然不得而知。
一些學者據(jù)有限的材料對此進行研究,如侯丕勛認為僮仆都尉實現(xiàn)了匈奴對西域的政治、經(jīng)濟控制,西域諸國變?yōu)樾倥呢斮x來源之地,匈奴能夠獲得其“馬畜旃罽”[11]。陳序經(jīng)在《匈奴史稿》一書中指出征收賦稅“直接受日逐王的指揮”,并引用王先謙《漢書補注》中的說法,“僮仆都尉蓋主簡閱人口”,即清查人口,其目的是征收賦稅和抽調(diào)丁壯當兵[12]。徐國云則認為僮仆都尉“賦稅諸國”說明了匈奴役屬西域“也重在其財富,不在其兵力”[13]。林幹指出:“僮仆即奴隸之義,僮仆都尉即管理奴隸的總管??梢娦倥y(tǒng)治者征服西域(今新疆地區(qū))之后,即以各族人民為奴隸,設置奴隸總管(僮仆都尉)去監(jiān)督和奴役他們,并征收(勒索)他們的賦稅以養(yǎng)肥自己,因此自己也就成為西域各族人民的大奴隸主。所以《資治通鑒》(卷二八漢宣帝神爵二年條)胡三省注: ‘匈奴蓋以僮仆(奴隸)視西域也?!盵14]
王子今教授則并沒有局限于這條史料和相關注解本身,他在《匈奴經(jīng)營西域研究》一書中,指出“賦稅諸國,取富給焉”這種行為“并非匈奴對漢地經(jīng)常施行的突發(fā)式或季節(jié)式的掠奪,而具有了制度化的性質(zhì)”,并利用《史記》中的其他記載,論證“賦稅”是國家行政管理的基本制度,并結合《后漢書·西域傳》的記載證明匈奴對西域征收的“賦稅”是比較苛重的。此后,王子今教授依據(jù)匈奴的經(jīng)濟形態(tài)和西域的物產(chǎn),推斷出匈奴“賦稅諸國”的內(nèi)容,即谷物、鐵器、罽絮等,并提出匈奴向“烏桓民”征收“皮布稅”的情形可以作為匈奴在西域“賦稅諸國”的參考。這樣,作者另辟蹊徑,通過對西域物產(chǎn)的分析和匈奴向烏桓征收“皮布稅”的記載推斷出僮仆都尉“賦稅諸國”可能的內(nèi)容,就將史無明載的僮仆都尉“賦稅諸國”的內(nèi)容究竟是什么這一問題,在現(xiàn)有史料的基礎上得到了較好的解決。此外,該書作者還首次對“賦稅諸國,取富給焉”的范圍進行了界定,認為這些收益有可能只限于“匈奴西邊日逐王”支配[9]54-66。
《匈奴經(jīng)營西域研究》一書中附論三《龜茲孔雀考》則是作者以長時段的視角觀察問題,并將西域視為一個整體后得出的新認識。王子今教授早在2013年就對相關問題進行了研究[15],王研博認為王子今的《龜茲“孔雀”考》一文對前人尚未深入研究的“西域龜茲孔雀”問題進行了補充[16]。如此前何業(yè)恒在《中國珍稀鳥類的歷史變遷》一書中也提及孔雀的歷史分布,他認為孔雀在中國的歷史分布區(qū)域是長江流域、嶺南和滇西南,并未注意到西域地區(qū)的孔雀[17]。
王研博的評價是較為中肯的,《龜茲“孔雀”考》一文的發(fā)表,引起了學界對西域地區(qū)孔雀的重視,相關研究也隨之出現(xiàn)。對于西域地區(qū)的孔雀,王守春在《新疆孔雀名物考與孔雀河名的由來》一文中認為文獻記載的西域孔雀并非真的孔雀,而是一種當?shù)鼐用穹Q為kum-tuche的鳥。他指出,綠孔雀在歷史上分布于我國南方,塔里木盆地的自然環(huán)境并不適宜綠孔雀的生存。此后他結合近代英國人在新疆的游記中記載的kum-tuche鳥的情況,認為這就是文獻中記載的西域“孔雀”,而這種鳥被中國科學院定性為鴨科動物[18]。王研博則結合中原周邊各國向中原政權進貢的情況,認為西域的孔雀是原產(chǎn)于印度的藍孔雀,經(jīng)絲綢之路流入西域,并進一步進入中原地區(qū),這種藍孔雀并非西域的土產(chǎn),這與西域諸國向漢朝進貢“巨象”是類似的,直至遼代還有“回鶻獻孔雀”的記載。由于綠孔雀難以適應西域的氣候,因此這種孔雀只能是藍孔雀,而南越、交趾、占城、真臘、暹羅、緬甸等地所獻孔雀則是綠孔雀[16]。不論西域地區(qū)的孔雀是kum-tuche、藍孔雀還是綠孔雀,在歷史上西域地區(qū)長期存在孔雀的確是得到了文獻記載證實的,而最先對其加以研究的正是王子今教授。
在《匈奴經(jīng)營西域研究》一書中,王子今教授由《魏書·西域傳》中的記載,“龜茲國……土多孔雀,群飛山谷間”[19]切入西域孔雀這一論題,結合《漢書》罽賓出“孔爵”、《急就篇》中的“錦繡縵旄離云爵”、《后漢書》的“條支國城在山上……出師子、犀牛、封牛、孔雀、大雀”、《晉書》“西域諸國獻汗血馬、火浣布、犎牛、孔雀、巨象及諸珍異二百余品”以及《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類書中西域出產(chǎn)或貢獻“孔雀”的記載,并結合與孔雀相關的考古材料對西域存在孔雀進行考證,指出龜茲的孔雀有可能是原生的,這一點或許可以在今后得到考古學上的證實。在這一部分,作者還探討了孔雀的養(yǎng)殖和食用,包括其能“解毒”的藥用價值,這也使得相關的討論進一步深入和全面[9]273-284。
索勱射水的故事見于《水經(jīng)注》,全文如下:
敦煌索勱,字彥義,有才略。刺史毛奕表行貳師將軍,將酒泉、敦煌兵千人,至樓蘭屯田。起白屋,召鄯善、焉耆、龜茲三國兵各千,橫斷注濱河,河斷之日,水奮勢激,波陵冒堤。勱厲聲曰:王尊建節(jié),河堤不溢,王霸精誠,呼沱不流,水德神明,古今一也。勱躬禱祀,水猶未減,乃列陣被杖,鼓噪歡叫。且刺且射,大戰(zhàn)三日,水乃回減,灌浸沃衍,胡人稱神。大田三年,積粟百萬,威服外國。[20]
一些學者認為這段文字具有神話和傳說的色彩,劉永強指出,“這段史料雖然帶有一些神話色彩,但卻反映漢代曾橫斷注濱河攔河筑壩,興修了大型水利工程”[21]。日本學者長澤和俊在《絲綢之路史研究》一書中也認為“此索勱傳說,作為暗示三至四世紀該地開發(fā)屯田的一種形式,是很珍貴的史料”[22]。也有文學家以索勱故事為背景展開創(chuàng)作,如日本文學家井上靖[23]。而如果注意到后世人們對洪水的態(tài)度,如“索勱治水的情形,念祭文、躬身祈禱、列陣被杖、鼓噪歡叫、且刺且射等等,在后來敦煌人面對突然襲來的水災時,常常用之,從官家到黎民,都認為倏忽而至的洪水是天譴厄運或者魔鬼作祟,必須要敬奉神靈、驅(qū)逐惡魔。這樣的風俗流傳了很久,典籍上屢有記載”[24],或者與射水這一行為加以聯(lián)系,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從而從思想史的角度有新的收獲。
作者在《匈奴經(jīng)營西域研究》一書中對索勱射水的記載進行考證,并結合《論衡》中“射水不能卻水”的說法,側面證明當時“射水可以卻水”的觀念可能存在。后世的錢塘江“射濤”和馬援“伏波射潮”的故事與索勱射水具有類似的背景,當然伏波射潮故事較為晚近,因此其真實性也引起了作者的懷疑,作者認為這一故事僅供參考。在其后論述鐵鏃具有神異力量時以印第安人認為箭頭、刀、斧等帶刃的、帶尖的器物會傷害死者的幽靈為例加以佐證[9]261-270。
伏波射潮的故事見于《兩般秋雨盦隨筆》,原文如下:
廉州海中,常有浪三口連珠而起,聲若雷轟,名三口浪。相傳舊有九口,馬伏波射減其六,屈翁山先生有射潮歌云:“后羿射日落其九,伏波射潮減六口,海水至今不敢驕,三口連珠若雷吼?!比酥X王射潮,而伏波射潮,罕有知者。[25]
根據(jù)1990年7月3日《北部灣報》的報道,這一故事是指欽州市烏雷嶺伏波廟前的海中,有一個地名叫“三口浪”,原來這里有九口浪,船行到此多沉沒。馬援征伐交趾時亦過此,戰(zhàn)船難以前進。經(jīng)過“伏波射潮”后,該地剩下的三口浪不致為舟楫之害,因此后人在烏雷嶺建伏波廟祭祀,而這一事件為欽州地方掌故,因此世人罕知[26]。
《南漘楛語》一書也提到《廣東新語》一書中記載此事,該書作者認為:“按張君房有《潮說》,竇叔蒙有《海濤志》,燕肅有《海潮圖說》,近世周春亦有《海潮志》,從無引伏波射潮事。此臆說耳。”[27]可見作者在經(jīng)過一番檢索后認為此說不實。此外,馬伏波還是廣東一帶地方性的海上保護神,馬伏波射潮的傳說廣泛流傳于廣東沿海[28]。事實上,化州也有伏波廟,而建廟的重要原因是“伏波將軍能壓潮伏浪,使村民不受鑒江羅江洪水之災”[29],可見馬援不僅僅作為“海上保護神”而存在,他還能壓制陸上江河的洪水。伏波射潮的傳說與對伏波將軍的信仰在兩廣地區(qū)有較為深厚的民間傳統(tǒng),這一觀念正如作者所說,僅可以作為討論索勱事跡的參考。
而錢镠射濤事跡的知名度更高。杜正賢指出,錢镠射濤的背景是筑捍海塘卻由于潮水沖激而未成,此舉意在“顯示自己必勝的意志和對潮水江神的蔑視”,射濤后終于修成竹籠海塘,這種建筑方法是我國筑塘技術的一大改進,直到元代才被“木柜石塘”法所取代[30]。除了“射濤”,這一事跡也被稱為“射潮”,后人還寫有《射潮記》[31],繪有“射潮圖”[32]。
射濤文化在多地都有反應,如清代的昌言在今重慶合川寫有“金沙磧”的詩作,其中有“盡力射濤頭,抵得鐵弩張”的詩句[33]。由此可見,作者所言射潮背后的“射水可以卻水”的觀念,有著廣泛的分布,而將索勱射水的故事與后世“射濤”“射潮”的故事加以比較,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思想觀念上的聯(lián)系。
通過前文對匈奴與西域互動研究的學術史回顧,可以發(fā)現(xiàn)近年來學界雖然注意到匈奴對西域的經(jīng)營與統(tǒng)治,但相關研究仍然不夠深入,不夠全面,而且沒有上升到方法論的高度,以總結出一套研究匈奴經(jīng)營西域的理論和方法。《匈奴經(jīng)營西域研究》一書彌補了這一領域的缺失,從方法論的角度概括了研究匈奴經(jīng)營西域的方法,即“科學的、客觀的、歷史主義的學術立場和關注多方位、多層次的全面的研究視角”“考定辨疑的精神”“二重證據(jù)法”和“世界文化史的視角”[9]25-30,這為后學繼續(xù)研究這一民族史、秦漢史中的重要課題提供了指導思想,從而推動相關研究進一步深入。
《匈奴經(jīng)營西域研究》一書在匈奴經(jīng)營西域史的史料學上還有突出貢獻。該書對西域史的史料進行了系統(tǒng)的梳理,包括傳世文獻、碑刻材料、簡牘材料、出土器物等多種材料,使讀者和后學能從中獲得啟發(fā)。特別是前人很少注意、利用的碑刻材料,如《裴岑紀功碑》《曹全碑》等,作者對其著墨甚多,介紹詳盡,從而拓寬了研究的思路和視野。
正如前文所述,該書創(chuàng)新之多,考證之精,都使本書具備相當高的學術水準,大大推進了相關領域的研究,學術意義自不待言。
書末所附《秦漢西域史大事年表》也同樣具有較高的學術意義。該年表采用匈奴紀年、秦—漢朝紀年和公元紀年并列的方式,無論是治秦漢史、匈奴史還是西域史的學者以及一般的讀者都能一目了然,省去查找之勞。此外,該年表一改此前年表簡潔的大事記風格,將《史記》《漢書》《后漢書》等書中的相關史料置于系年之后,使得內(nèi)容更加豐富,這兩點都對讀者很有幫助,大大提高了年表的使用便利性。
總之,該書既促進了相關領域研究的推進,又給后學以啟示和思路,其學術意義和學術貢獻都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