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蕭子良的一篇“佚文”談起"/>
李 猛
提要: 《弘明集》卷一一載蕭子良與孔稚珪幾次書信往還,其中普遍被認定的孔稚珪第三啓,實爲蕭子良對孔稚珪第二啓的回復(fù)。究其混淆之因,乃是早期刻本藏經(jīng)於孔氏第二啓開頭的“十一月二十九日州民御史中丞孔稚珪啓”與“珪啓”兩處的差異,至明吳惟明刻本妄改文本、妄加標題,誤導(dǎo)此後的輯佚、整理與研究。此外,因江南系統(tǒng)大藏經(jīng)的第一啓末之“謹啓”與“事以聞”被割裂開,導(dǎo)致該啓與第二啓的尾首切分均誤,故兩啓的文本須重新寫定。實際上,佛教文獻所載類似往還書啓、表箋等文書甚多,故而在研究中要注意選用早期寫刻本藏經(jīng),並核對文本尤其是首末題署等關(guān)鍵信息,以避免類似混淆文本與歸屬之情況。
關(guān)鍵詞: 《弘明集》 蕭子良 孔稚珪 刻本藏經(jīng) 啓文
《弘明集》卷一一載《文宣王書與中丞孔稚珪釋疑惑并牋答》、《孔稚珪書并答》,計有蕭子良兩書一答、孔稚珪三啓,凡六篇。明梅鼎祚、張溥以及清嚴可均等人均據(jù)以輯録,拙文《論蕭子良永明中後期的奉法與弘法——以蕭子良與諸人來往書信爲中心》,也對這六篇往還書信做了詳細梳理。(1)李猛《論蕭子良永明中後期的奉法與弘法——以蕭子良與諸人來往書信爲中心》,《文史》2015年第3輯。近來重新整理這些文獻,發(fā)現(xiàn)仍有未盡之處,尤其對原本普遍認爲是孔稚珪《三啓》(拙文曾按《弘明集》所載次序?qū)⒖字色暼獑櫭麪憽秵櫋?、《二啓》、《三啓?的歸屬與擬題,存有一些疑問。本文擬接續(xù)前文再作深究,爲論述方便,先將所謂的孔稚珪三啓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引録如下:
A. 稚珪啓:民早奉明公提拂之仁……不期一朝霍然大悟,悟之所導(dǎo),舉自明公,不勝踴躍之至。謹啓。(《啓》)
B.事以聞。復(fù)竊研道之異佛,止在論極,極未盡耳?!窠裥闹鶜w,輒歸明公之一向?!瓋赏?,民不茍捨道法;道之所異,輒婉輒入公大乘。請於今日,不敢復(fù)位異同矣。服膺之至,謹啓下誠。伏願采其末悔,亮其始位,退自悔始,自恭自懼。謹啓。(《二啓》)
C.十一月二十九日州民御史中丞孔稚珪啓。
D.珪啓: 得示具懷,甚有欣然。理本無二,取捨多途,諍論云云,常所慨也。但在始通道則宜然,斅而學(xué)者則未可。君但廣尋諸經(jīng),不患淪滯其跡也。比面別一二。(《三啓》)
E.蕭公答曰: “君此書甚佳,宜廣示諸未達者?!?2)《弘明集》卷一一,《大正藏》(52),頁73上—中。(《蕭公答》)
以上五段引文中,一般認爲A是孔稚珪《啓》,B是《二啓》,C與D是《三啓》,而E是蕭子良的回信。吳惟明刻本(明萬曆十四年刻)、徑山藏(明萬曆四十四年刻)、四庫本、金陵刻書處諸本《弘明集》甚至在“十一月二十九日”之前加了“又”字;又在E段引文之前,補上了“《答孔中丞書》蕭子良”,作爲標題。他們將C與D段引文歸入孔稚珪名下,此後學(xué)者多從之,前引拙文亦從之。如此判斷,確實有兩個關(guān)鍵依據(jù): 一是啓文抬頭的“十一月二十九日州民御史中丞孔稚珪啓”與“珪啓”,二是E段引文開頭的“蕭公答曰”。然而,從D段引文的口吻、用語習(xí)慣以及具體內(nèi)容來看,此文實爲蕭子良的回復(fù)孔稚珪《二啓》的內(nèi)容,而不是孔稚珪之啓。理由如下:
其一,抬頭“珪啓”二字,僅見於麗藏與金藏(均屬中原系統(tǒng)大藏經(jīng)),磧砂、思溪、日本宮內(nèi)廳藏福州藏(均屬江南系統(tǒng)大藏經(jīng))、日興聖寺本、洪武南、永樂南、永樂北以及日本寬永十四年(1637)活字本均無。且“珪”並非孔稚珪的自稱習(xí)慣用語,《啓》抬頭實爲“稚珪啓”。如此,抬頭的“珪啓”二字,極有可能是麗藏與金藏的衍文。
其二,“十一月二十九日州民御史中丞孔稚珪啓”的位置值得注意。諸藏經(jīng)本雖均另起一行,但早期刻本藏經(jīng)除磧砂藏外均未頂格,麗藏、金藏在首字前空四字,興聖寺本空兩字,思溪、宮本以及寬永本均空一字。而另起一行頂格,纔是另一文的標誌,比如《淳化閣帖》卷三所收南齊王僧虔兩啓前後相接,第一啓文末“謹啓”二字之後,尚餘兩字空間,而第二啓抬頭“臣僧虔啓”仍另起一行頂格。(3)藝文類聚金石書畫館編《淳化閣帖》(肅府本),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9年,頁158。宋代內(nèi)府原刻《淳化閣帖》今僅存卷四、卷六、卷七、卷八(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不存卷三,故用元刻代替。法帖基本保存了王僧虔兩啓的原貌,即便是兩啓並非同時上奏。這種區(qū)分前後文的方式,至遲在西晉時期就已成爲慣例,如宋本《陸士龍文集》所載陸雲(yún)六篇啓,除最後一篇《國人兵多不法啓》外,每篇啓末或啓中都附吳王司馬晏的答復(fù)(即以“令”抬頭者),二者區(qū)分方式亦是後者另起一行頂格。(4)《陸士龍文集》所載陸雲(yún)諸啓的抬頭均爲“郎中令臣雲(yún)言”(《陸士龍文集》卷九,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宋慶元六年華亭縣學(xué)刻本)。而《晉書》卷五四《陸雲(yún)傳》確載陸雲(yún)在吳王司馬晏郎中令任上,上書諫吳王晏於西園大營第室等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1482—1483。如果進一步往上推,漢碑的碑銘一般都會另起一行頂格,以區(qū)分碑序,此一傳統(tǒng)爲後世碑誌所承襲。(5)漢碑存世者較多,即便實物不存也有不少拓本存世,例子較多,不贅舉,如東漢永和六年(141)的《冀州從事馮君碑》。此外,漢碑背陰的故吏題名,基本上是從右向左、從上到下排列,而每一橫排的題名都是頂格題刻,至南朝蕭秀西碑的碑陰故吏題名仍是如此。東晉不少磚/墓誌,在介紹誌主的妻、子、母等人的信息時,也會如此區(qū)分,南北朝墓誌亦多此類情況,記載姓氏譜牒的墓誌尤明顯。(6)如東晉太和三年(368)年《王仚之墓誌》、東晉咸安二年(372)《王建之墓誌》、東晉太元十四年(389)《王康之妻何法登墓誌》等,毛遠明編著《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三冊,北京,線裝書局,2009年,頁11,21—22,30。另參陳爽《出土墓誌所見中古譜牒研究》,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2015年。此外,這種區(qū)分方式在出土的漢晉簡牘文書中也可以得到印證。(7)相關(guān)討論很多,如彭浩《談〈奏讞書〉中的西漢案例》,《文物》1993年第8期。汪桂?!稘h代官文書制度》,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邢義田《漢代簡牘公文書的正本、副本、草稿和簽署問題》,《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82本第4分,2011年。侯旭東《西北所出漢代簿籍冊書簡的排列與復(fù)原——從東漢永元兵物簿説起》,《史學(xué)集刊》2014年第1期。代國璽《漢代公文形態(tài)新探》,《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2期,等等。
況且,漢魏以來表啓等上行文書的抬頭與結(jié)尾都有固定格式,開頭首先要交待結(jié)銜與姓名,蔡邕《獨斷》已有明確記載,又如《淳化閣帖》所載西晉山濤《啓事》,首尾分別爲“侍中尚書僕射奉車都尉新沓伯臣濤言”與“謹隨事以聞”(8)藝文類聚金石書畫館編《淳化閣帖》(肅府本),頁146,148。。南北朝時期雖略有變化,有些人不署結(jié)銜,如《淳化閣帖》中王僧虔兩啓開頭均爲“臣僧虔啓”;也有一些會將時間、結(jié)銜、姓名置於文末“謹啓”之後,如甄鸞《上〈笑道論〉啓》、智越等《仁壽四年皇太子登極天臺衆(zhòng)賀至尊啓》:
謹啓。大周天和五年二月十五日前司隷母極縣開國伯臣甄鸞啓。(9)《廣弘明集》卷九,《大正藏》(52),頁200下。
謹啓。仁壽四年十一年三日括州臨海縣天臺寺僧智越等啓。(10)《國清百録》卷四,《大正藏》(46),頁816下。
法琳在武德中《上秦王〈破邪論〉啓》以及玄奘在貞觀末上太子李治諸啓中,也多采用這種題署:
謹啓。武德六年五月二日濟法寺沙門琳等啓。(11)《唐護法沙門法琳別傳》卷上,《大正藏》(50),頁144上。
沙門玄奘啓?!蝗蜗虑殂ず芍粒敺顔欔愔x以聞。謹啓。貞觀二十二年八月五日沙門玄奘上啓。(《謝述聖記啓》)(12)《大唐三藏玄奘法師表啓》卷一,《大正藏》(52),頁 819中,820中。按此書,《大正藏》以唐寫小泉策太郎氏藏本爲底本(即“原本”),參校奈良寫京都知恩院藏本(即“甲本”),兩本在書名與引文上差異較大,且原本無玄奘上表、啓之時間,故此處書名與引文均據(jù)甲本。
有時也會在“謹奉啓陳謝以聞”與“謹啓”之間,加上“輕繁省覽,伏用惶悚”之類的敬語。然而,現(xiàn)存很多南北朝時期的啓,文末多署時間,但時間、姓名、結(jié)銜完整者甚少,大部分是編撰者將這些重要信息刪去了;有些則是某人因某具體事件上啓,並未特意交待時間,如前文所引山濤、王僧虔諸啓,均未署時間。若開頭交代結(jié)銜姓名,末尾題署則只署時間,如陶弘景《進〈周氏冥通記〉啓》,抬頭爲“臣弘景啓”,末只署“謹啓。十二月十六日”(13)王京州《陶弘景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88。。因此,根據(jù)此行文字未頂格以及南北朝啓文末署的格式,可以斷定這一行交代時間、署名以及結(jié)銜的文字,是接續(xù)孔稚珪上一篇啓文的,乃孔稚珪啓末的自署。這樣一來,確定此文爲孔稚珪所作之啓的最有力證據(jù)就成立了。
其三,此文中“君”的稱呼,並不符合孔稚珪前兩篇啓的用語習(xí)慣。前兩啓稱蕭子良均用“明公”“公”等尊稱,如《啓》中的“民早奉明公提拂之仁”“自仰稟明公之訓(xùn),憑接明公之風(fēng)”“況仰資明公”“明公清信”等;《二啓》中的“輒歸明公之一向”“輒婉輒入公大乘”等。而蕭子良此前兩封書信中稱孔稚珪則均用“君”,如“覽君書”“君非不睹經(jīng)律所辨”“君今遲疑於內(nèi)教”等等。所以此文中“君”的稱呼,更符合蕭子良的身分與口吻,而與孔稚珪迥異。
其四,“君但廣尋諸經(jīng),不患淪滯其跡”一句,亦可與孔稚珪《二啓》中的表述銜接起來: 《二啓》中孔稚珪論及佛道之同異,已先後提及《易》、《老子》、《勝鬘》等經(jīng),所以蕭子良鼓勵他進一步去搜尋,以期能“不患淪滯其跡”?!安换紲S滯其跡”,即蕭子良所謂“滯惑”,而“釋疑惑”正是他此前親自寫信給孔稚珪的主要目的!“理本無二”,乃是蕭子良一貫的主張,他在給孔稚珪的第一封信中就明確提到“真俗之教,其致一耳”。而孔稚珪此前的“君書”,則完全是道教立場,且多有攻擊佛道的言論,緣此蕭子良纔寫信“釋滯惑”。
其五,“比面別一二”,是當時友朋間常用的問候語,常用於首與尾。蕭子良的前兩信中都有此語或類似的表達,然而鑑於蕭、孔二人身分地位之懸殊,孔稚珪在前二啓中均未用此類用語,而都是用“謹啓”,行文中也都刻意卑己尊蕭。需要指出的是,孔稚珪回復(fù)蕭子良的兩篇“啓”,其實只是私人書信,因爲蕭子良身分尊貴而爲上行的啓。(14)關(guān)於“啓”與公文制度關(guān)係密切,可參周文俊《〈文心雕龍〉“啓”體論的文體譜系考——以公文制度爲中心》,《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4期。實際上,這類啓只是啓文中的一部分,類似啓文在《弘明集》、《廣弘明集》以及南北朝史傳與別集中存有不少,其首尾的格式大致固定,可以據(jù)以判斷啓文的首與尾。
最後,文末的“蕭公答曰‘君此書甚佳,宜廣示諸未達者’”是斷定此文爲孔稚珪啓的另一個重要標識。而“蕭公答曰”及其所答這一行文字,江南系統(tǒng)與中原系統(tǒng)藏經(jīng)以及興聖寺本均無異文,且均爲大字。就連“蕭公答曰”四字,諸藏經(jīng)本的位置也相同: 均在“比面別一二”之後,並未另起一行。由此可見,這段文字的可靠性甚高,然而這種題署方式顯然並非蕭子良自署,蕭子良給孔稚珪第二封信的末尾自署“蕭子良疏”。既非自署,則或是僧祐編撰《弘明集》時所加,僧祐曾爲蕭子良編撰《法集》,且《齊太宰竟陵文宣王法集録》中就有《答疑惑書并稚珪書》一卷,他應(yīng)該知道此文乃蕭子良回復(fù)孔稚珪之內(nèi)容。即僧祐應(yīng)該不會在本就是蕭子良的文字之後再插入“蕭公答曰”四字,以標識後一句話的歸屬??紤]到上引兩文相關(guān)內(nèi)容中原系統(tǒng)藏經(jīng)與江南系統(tǒng)藏經(jīng)的差異,頗疑宋刻開寶藏時對此文之歸屬就已有疑問,而“蕭公答曰”四字很可能就是彼時所加。
以上論述基本可以斷定原來普遍認定爲孔稚珪《三啓》,實際上是蕭子良對孔稚珪《二啓》之答復(fù)。而“十一月二十九日州民御史中丞孔稚珪啓”,則是孔稚珪《二啓》文末的自署。這樣,《弘明集》所載蕭子良與孔稚珪的往還書信就從“蕭子良兩書一答、孔稚珪三啓”,變爲“蕭子良兩書一答、孔稚珪二啓”,其往還示意圖如下:
孔稚珪“君書”←
(注: 順序爲從左至右,箭頭代表往還。)
歸屬之外,孔稚珪《啓》與《二啓》兩篇啓是否爲一篇、又從哪裏斷開等問題,也因諸本之間的差異而存在兩種不同的答案: 福州、思溪、磧砂等藏均分爲兩篇啓,且《啓》的末尾爲“謹啓”,《二啓》開頭爲“事以聞”;而麗藏、金藏與興聖寺本則未分開,“謹啓”與“事以聞”是連著的。這兩段文字的文末均有“謹啓”等結(jié)束語,且“謹啓事以聞”乃啓末常用的敬語,鮑照《謝永安令解禁啓》即有相同的用法(15)丁福林、叢玲玲《鮑照集校注》卷九,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頁817。,前引山濤《啓事》末言“謹隨事以聞”,大致類似。而這種用法在《弘明集》、《廣弘明集》、《國清百録》等中古佛教文獻中更多,不一一贅舉。若是上啓皇帝,啓末會在原來基礎(chǔ)上再增加“奉”“謝”等敬語。(16)如任昉《爲卞彬謝脩卞忠貞墓啓》末署“謹奉啓以聞,謹啓”,《上蕭太傅固辭奪禮啓》末署“謹奉啓事陳聞,謹啓”,《文選》卷三九,《新校訂六家注文選》(4),俞紹初等點校,鄭州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頁2595,2597。此外還有“謹啓謝聞”(《國清百録》卷三《天臺山衆(zhòng)謝功德啓》等);“謹啓事謝聞”(蕭綱《謝敕參迎佛啓》等);“謹奉啓事謝聞”(蕭綱《謝御幸善覺寺看剎啓》等)。再加上兩段文字前後意確有重複之處,且蕭子良書信有兩封(《與孔中丞稚珪釋疑惑》末有“比見君,別更委悉也”之結(jié)束語,且《又書》中明確説“爲復(fù)示斯懷耳”,可知此前蕭子良曾兩次致信孔稚珪),(17)理論上也有蕭子良第一封信寫完之後意猶未盡,於信末再補充今本第二封書信內(nèi)容的可能。但這種行爲並不符合當時的習(xí)慣與禮節(jié),《陳書》卷八《侯安都傳》載“(侯安都)日益驕橫。每有表啓,封訖,有事未盡,乃開封自書之,云又啓某事”(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頁147)。侯安都此舉被視作跋扈之一例,可見這種行爲在當時並不符合禮制。蕭子良雖尊貴,但有賢王之名,應(yīng)不會如此??字色暤幕貑櫼怖響?yīng)有兩篇。江南系統(tǒng)藏經(jīng)與興聖寺本均未作區(qū)分,而中原系統(tǒng)藏經(jīng)加以區(qū)分,卻因不明“謹啓事以聞”爲啓末常用敬語,而誤將“謹啓”與“事以聞”斷開,這個錯誤又爲梅鼎祚、張溥、嚴可均以及今人李小榮等人所接受,其結(jié)果導(dǎo)致至今我們所用的這兩篇啓的文本都有誤。另外,《二啓》開頭的“竊研道之異佛”之前,諸本均有“復(fù)”字,此字當非孔稚珪語,很可能是僧祐所加,用以標識前後兩封書信。
可知,不僅所謂孔稚珪《三啓》的歸屬須重新改定,原孔稚珪上蕭子良三啓的文本均須重新改定:
A. 稚珪啓:民早奉明公提拂之仁……不期一朝霍然大悟,悟之所導(dǎo),舉自明公,不勝踴躍之至。謹啓事以聞。(《啓》)
B.復(fù)竊研道之異佛,止在論極,極未盡耳?!窠裥闹鶜w,輒歸明公之一向?!瓋赏帲癫黄垝蔚婪?;道之所異,輒婉輒入公大乘。請於今日,不敢復(fù)位異同矣。服膺之至,謹啓下誠。伏願采其末悔,亮其始位,退自悔始,自恭自懼。謹啓。C.十一月二十九日州民御史中丞孔稚珪啓。(《二啓》)
D.得示具懷,甚有欣然。理本無二,取捨多途,諍論云云,常所慨也。但在始通道則宜然,斅而學(xué)者則未可。君但廣尋諸經(jīng),不患淪滯其跡也。比面別一二。E.蕭公答曰:“君此書甚佳,宜廣示諸未達者?!?《蕭公答》)
大約從北宋刊刻開寶藏之時,刊校之人就對蕭子良與孔稚珪後兩個往還書信的歸屬就已存疑問,這在不同系統(tǒng)的大藏經(jīng)版本上就有體現(xiàn)。(18)興聖寺本於兩處關(guān)鍵的異文,一與江南系統(tǒng)大藏經(jīng)同(無“珪啓”二字),一與中原系統(tǒng)大藏經(jīng)同(“謹啓”與“事以聞”未分行隔開),均無誤分的情況,其所據(jù)之底本似更符合原貌。池麗梅與定源分別注意到興聖寺本《續(xù)高僧傳》與《高僧傳》的文本,都存在寫本系統(tǒng)與刻本系統(tǒng)交叉的情況,參池麗梅《興聖寺一切經(jīng)〈續(xù)高僧傳〉——刊本大藏經(jīng)本と日本古寫經(jīng)本との交差》,《日本古寫經(jīng)善本叢刊第八輯: 續(xù)高僧傳卷四·卷六》,頁268—297;定源《日本古寫經(jīng)〈高僧傳〉之文本系統(tǒng)——以興聖寺本爲中心》,《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18輯,2019年,頁27—67。而版本不同,則是造成文本及其作者歸屬混淆的重要原因。另一個原因,就是後人對啓文的題署格式已不太清楚,尤其是明人整理、刊刻前代文獻,常無端加字、臆改標題、標注作者名字等,如前引吳惟明刻本在蕭子良、孔稚珪諸書啓後妄加“又”字、加標題、作者等。而吳刻本所據(jù)的底本仍沿襲前代藏經(jīng),並無類似改動。實際上,這種情況在吳惟明本《弘明集》與《廣弘明集》中極常見。而此本後又直接爲後來的徑山藏、四庫本、金陵刻書處本以及日本內(nèi)閣文庫本等本所沿襲,在當時最爲流行。此本後來又被排入《四部叢刊》、《四部備要》本,加上梅鼎祚、張溥以及嚴可均等人亦均據(jù)吳刻本輯佚,其影響如此之廣,很容易誤導(dǎo)今人對這類文獻的閲讀與闡釋,也給整理與研究帶來了諸多困擾。
實際上,中古時期此類有固定格式的啓、疏、箋、表、書信以及教、令、敕等公私文書,在佛教文獻、道教文獻以及傳世文獻中都有很多,只是先唐別集舊本殘佚嚴重,而且現(xiàn)存的唐前這類公私文書的文本多經(jīng)過刪節(jié),完整保存的文本反而以《弘明集》、《廣弘明集》、《國清百録》等僧人編撰的佛教文獻爲多。這就提醒我們在利用這類文獻時,一要注意選用早期寫刻本藏經(jīng),以免受明人妄改文本之影響。二要注意去核對文本,這裏的文本不僅是文字,也包括文字在寫刻本藏經(jīng)中的實際位置與大小(小字往往爲注文)。實際上,有些小字往往不被注意甚至被刪掉,而這些信息有時候?qū)杜袛嘣娢脑拘螒B(tài)以及作者歸屬,尤爲重要。如《廣弘明集》卷一五所載王僧孺《禮佛發(fā)願文》,早期刻本藏經(jīng)“禮佛發(fā)願文”這一題下均有“十餘首”三個小字,(19)《廣弘明集》卷一五,頁205下。參曹淩《關(guān)於南朝的唱導(dǎo)》,《敦煌吐魯番研究》(16),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頁21—34。而吳惟明本刪落此三字,嚴可均等人輯本亦從之。而據(jù)刪落後的文本,則很難對此文的篇目、形態(tài)、價值等做出準確的判斷。三要注意其格式與題署等關(guān)鍵信息,這樣纔能有效避免類似混淆文本與歸屬的情況。
當然,這些佛教文獻多是僧人出於護法弘教之目的而編撰的,也會有刪節(jié)甚至加工修飾的情況。(20)詳見李猛《唐初佛教護法文獻之編撰及其價值省思》,《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待刊。因此,我們就須關(guān)心佛教文獻的輯録整理者,對他們編撰的佛教文獻要多一份審視: 既不能盲目相信,也不能隨意否認其研究價值;即便有些記載與史實有明顯的出入,也不應(yīng)直接摒棄,而是進一步區(qū)分是無意之失還是有意爲之,如果是後者,則需要進一步分析其“意”在何處。近年來,受“歷史書寫”“史料批判”以及文本生成等研究方法的影響,在目前的中古文史研究領(lǐng)域,對於各類史料、詩文等文本的分析,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而中古時期的佛教文獻,也值得而且也應(yīng)該達到這樣的高度: 無論是版本的選擇、異文與平行文本的??狈治?,還是普遍認爲毫無疑問的作者歸屬等最基本的文獻學(xué)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