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來
我們念大學時,張愛玲是被塵封的,那時大陸的主流文學史里面從來不提張愛玲的名字,只知道魯郭茅、巴老曹等,上海文壇乃至中國文壇似乎壓根兒沒有張愛玲的發(fā)生和存在。
張愛玲剛啟封時,我敢說,那時淳子要比張愛玲出名。憑借著東方臺的紅火,幾乎每一檔節(jié)目的主持人都簇擁著一群粉絲,更何況淳子主持的是一檔嶄新的心靈撫慰的長達6小時的通宵節(jié)目——《相伴到黎明》,憑著她的文學才華,憑著她的記者閱歷,憑著她款款道來的細聲慢語,憑著她善解人意的古道熱腸,她征服了夜空,收獲了聽眾無數(shù)。那時候可以說沒有張愛玲什么事,有的是淳子的夜空。然而,很快張愛玲被啟封了,這位曾經風靡上海灘的女作家重新獲得了文壇的認可,她的作品包括她的生平引起無數(shù)人的興趣,而淳子就是其中之一。從忠實的讀者到權威的詮釋者、研究者,淳子耗費了無數(shù)日日夜夜與她廝守相伴,我沒有見過如此的癡迷者,如此執(zhí)著不渝的研究者。
我曾擔任過學術機構的領導,我也交往了許多學界的朋友,但我?guī)缀鯖]見過像淳子研究張愛玲這樣的瘋狂。她不僅熟讀了張愛玲每篇文章,甚至追蹤張愛玲的足跡,尋訪她生活工作過的犄角旮旯,不管天南海北、國內國外。但凡涉獵過張愛玲的城市、街道、寓所、學校,一直到幾弄幾號幾室,她都像偵探一樣,親自去踏勘;但凡與張愛玲有過交集的人物,以及與張愛玲有過一絲一縷相關的事物,她都像探礦一樣去發(fā)掘。為了探尋張愛玲在美國的40年足跡,她會埋首在卷帙浩繁的檔案里,悉心追尋。在美國查找資料的來訪者記錄里,近15年,淳子是唯一一人。有時就為了親自看一眼張愛玲的一處曾短暫逗留過的寓所,她會在10余次的造訪未果后,依然鍥而不舍。就像她在《花落:張愛玲美國四十年》一書中說的,“于我而言,有關張愛玲的一草一木,一字一帖,都會引起內心的震動,這是我的癡”。①淳子:《花落:張愛玲美國四十年》,臺北:立緒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7年,第162頁。于是,一部部研究張愛玲的著作從她筆端流出,潺潺不絕,琤琮作響,她為此一共撰寫、出版了9部專著。也許,有些學者會不茍同她的著作,認為不符合規(guī)范的學術專著的套路。她的相關張愛玲的著作,確實不那么“學術”,因為,有的人一“學術”就故作高深,一“學術”就囿于幽苑,一“學術”就佶屈聱牙,一“學術”就不忍卒讀。而她,幾乎每一本有關張愛玲的著作都險險乎成為暢銷書,甚至剛出版不久便告售罄。她以她獨到的見解、獨到的文字、獨到的材料、獨到的田野調查而折服讀者,以致美國、澳大利亞、英國和中國的香港、臺灣地區(qū)等都會盛情邀約,不光是請她去考據(jù),還請她的文字,請她的演講,請她的上海女性的魅惑。甚至中央電視臺的著名欄目《百家講壇》也邀請她去,與紅學大家周汝昌等一起為全國觀眾講她的張愛玲。淳子再一度因張愛玲這位民國女子而火起來,成為張愛玲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其實,何謂學術?不就是學以致用、術有專攻嘛。淳子對張愛玲的了解從為文到為人,從生活到愛情,從人生屐痕到文學旅程,可謂既統(tǒng)觀全局又細致入微,既高屋建瓴又鞭辟入里。她的考據(jù)、檢索、調查、閱讀就大陸張愛玲研究者來講,恐怕很少有人出其右。這就是做學問的態(tài)度,做學問的鉆研,做學問的嚴謹,只不過她的表達不是枯燥乏味的高談闊論,不是故作姿態(tài)的引經據(jù)典,而是亦論亦敘,借散文的筆調、借小說的技法,甚至借用電影蒙太奇的剪輯,把敘述者和被敘述者、現(xiàn)實的場景和歷史的閃回巧妙而不露痕跡地組合與疊加,賦予論文以文藝的靈動和女性的旖旎,就像蘇東坡自詡的那樣:“剛健含婀娜。”
這里不得不提淳子的文字,她的文字自有一功,特色非常鮮明,哪怕你抹去作者的名字,一讀文字便會覺得這是淳子的文筆。簡潔、短促、跳躍性強,畫面感濃。她很少寫長句子,有時甚至惜墨如金,幾個字就把韻味勾兌出來。但她也有女性的偏好,對服飾衣著、梳妝打扮、美味佳肴,往往會不吝描寫,這一點暴露出上海女性的特點,甚至她的語調、語法都會浸染些許民國時期的余漬。難怪她與舊上海潘迪華這樣的女子一見如故、一見投緣。她喜愛旗袍,喜愛《夜來香》這樣三四十年代流傳的歌謠,其實,她身上淡淡的小資味正是上海民國時代女子的寫照,她似乎從那時泛黃的月歷牌和香煙牌上走下來,穿越時空來到當下。因此從這一角度,她研究張愛玲倒是非常契合。
我和淳子既是大學時代的同窗,后來又是一個單位的同事,所以彼此非常熟悉。記得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可謂驚鴻一瞥,那是我們新生報到這一天,規(guī)定體檢,學校醫(yī)務室的老師坐在報到臺邊給每位新生抽血。我班有位同學長得有點肥胖,伸出他胖鼓鼓的手臂,醫(yī)務室的老師竟找不出他的靜脈血管,連抽3次無功而返,痛得這位同學哇哇亂叫,那位老師也有點慌了手腳。正在尷尬之際,排隊等候抽血的學生隊伍里,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女生,走到醫(yī)務室老師邊上,輕輕說:“老師,我來試試!”然后她沉著捏起針筒,一針下去,立馬見血。大家不禁都為之喝彩。這樣我們就認識了這位同學,她叫李忠民,很有時代感的名字,以后筆名叫淳子。原來念大學之前,她是瑞金醫(yī)院的一名白衣天使。進大學之后,她一直在學校廣播臺幫忙,也許冥冥渺渺之中,為她日后進電臺工作作好了鋪墊。畢業(yè)后,她去了中國唱片廠做編輯,以后又去了《上海文化藝術報》做記者,但她似乎還心心念念著進電臺。我當了東方臺臺長后,這樣的機會來了,她成為新成立的東方臺第一批主持人。
當時東方臺推行主持人中心制,這樣的體制和機制非常適合主持人成長。東方臺是上海第一個實行24小時直播的全天候電臺,以往,從子夜到凌晨這座城市上空是寂寞無聲的,我們填補了這一空隙。我們設置了一檔我親自取名為《相伴到黎明》的通宵節(jié)目,它針對失眠、失業(yè)、失戀、失足、失意者,淳子擔綱了這檔最辛苦的節(jié)目,當然與她輪流主持的還有夢曉、葉沙、魏民。很快這檔通宵達旦的節(jié)目竟成為東方臺最紅的節(jié)目之一。淳子等主持人溫婉柔情的話語為那些“失”者打開了一扇窗,成為了城市夜晚的心理按摩師。于是,經常會看到這樣暖心的場景:凌晨熱心聽眾會端著牛奶、雞湯守候在傳達室,等候節(jié)目主持人下班。我指的就是這階段淳子的名聲要超過張愛玲,至少在上海、在長三角這是一點不夸張的。然而,有一天淳子要離開了,新加坡麗的呼聲電臺聞訊來挖她,于是她走了。臨行,我對她說,只要我做臺長,電臺大門始終對你敞開著。之前,我也是如此與將赴香港鳳凰臺的竇文濤這樣講的。后來,我們搬進了虹橋的廣播大廈。某一天,從新加坡回來休假的淳子對我說:“臺長,我真羨慕你們搬進這樣氣派的大樓,我想回來?!逼鋾r我知道她已可以拿到新加坡永久居住證,然而她說盡管這樣她還是想回來,那邊太寂寞了,沒有人說話。她指的說話人是有頭腦、有智慧、有情懷的人,新加坡的精英也都流失去歐美了,只留下一些為生計而操勞的人,于是她有一種深深的難以排遣的寂寞感。就像她在她的一本書里這樣說的,“我要回去,這里像花園,可是和我有什么關系呢?這里的街道、這里的房子里,是沒有我的故事的”。①淳子:《張愛玲地圖》序言,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3年。于是,她海歸了,來到了她心儀的廣播大廈上班。
但她回來不久闖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禍。因為她總是想說一些不落俗套的話,然而偏偏踩雷了。于是,她不得不接受處分。東方臺是靠改革開放、探索創(chuàng)新起家,這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基,如果我們沒有容錯糾錯的機制,沒有寬以待人的氛圍,就會讓明哲保身、不思進取的平庸風氣滋長并彌散,那么東方臺改革探索的銳氣將會鈍化,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而淳子就在這樣的歷煉中逐步成熟起來。
以后我離開了東方臺,調任國際藝術節(jié)擔任總裁,我們交往就少了。但是她永遠是位“藝青”,逢藝術節(jié)演出特別高檔的節(jié)目,我記得如歐洲交響名團,如世界芭蕾名團,如新潮的現(xiàn)代藝術等,她會來蹭戲。但我沒有票了,唯一可能的是開場時看看在大劇院保留的11排工作位中,如果還沒有坐滿的話,我可以讓她進來填充,她就這樣做了好幾次候補觀眾,可見她對藝術執(zhí)著的喜愛?,F(xiàn)在她用這種近乎癡迷的喜愛來接納張愛玲,于是一發(fā)不可收,她走進了張愛玲的生活,張愛玲走進了她的寫作。
關于張愛玲淳子又有了第十二本著作《花開花落張愛玲——紀念張愛玲誕辰一百周年(1920—2020)》,我花了將近兩天的時間仔細讀了,不得不由衷感嘆淳子的日益長進,她的文字老辣而又彌散著女性的細膩,也許這緣于她的勤奮、筆耕不輟,但更她緣于她和張愛玲的不離不棄。這兩位不同時代的女性卻神交心契、隔空相擁,張愛玲以及她的作品始終伴隨著淳子、纏繞著淳子,“暮靄四合,剛下過雨,小徑上濕漉漉的,滿目都是她的句子,她撐著雨傘,抱歉地走來,消逝在傳說里”。①淳子:《惘然·張愛玲》第4章“活著,就要寫下去”,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20年。這就是淳子的自我寫照,某種程度上她生活在張愛玲的世界里。
因此她寫張愛玲就像寫她自己,如書中寫張愛玲的出場似乎信手拈來,出語不俗、栩栩如生:“張愛玲,天鵝頸,傳說中的伶仃,一件清朝大鑲大滾的襖,下擺處露出一節(jié)寶藍色旗袍,平金牡丹戲鳳繡花鞋,頭發(fā)極短,玳瑁鵝黃眼鏡,托一壺茉莉香片,唇間一抹雪奈兒的殷紅,似乎聞得到甜蜜的味道,是中年,卻又完全沒有年齡的界限。青衣身段,裊裊的,從廚房這邊踱出來?!雹诖咀樱骸躲弧垚哿帷返?章“譜系”。完全是一部電影的出場,非常有鏡頭感。而她寫張愛玲的人生落幕又是那樣真切與精辟:“日子已經過破了,懶得去綴補了?;畹锰昧恕c?,惘然,惘然?!薄八囊簧?,自戀、自負、自閉、自憐、自量、自知、自制、自省、自贖、自勉、自強。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雹鄞咀樱骸躲弧垚哿帷返?章“最后的出演”。這就是張愛玲潦倒地客死他鄉(xiāng)的歸宿。
這是一部寫張愛玲一生的紀實文學作品,但淳子不斷將自己擺進去,她的癡迷、她的尋覓、她的追蹤、她的目睹都融入這本紀實文學的全過程,使讀者經常有角色進進出出的幻覺,但讀來并不感覺別扭,好像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她還大膽地將上?!昂E晌幕钡臑E觴牽到張愛玲身上,“張愛玲高舉著‘出名要趁早’的大旗,跳脫了五四新文化,直接用《紅樓夢》鏈接歐美文學,標新立異,自成一派,一路呼嘯,橫掃各路大神。多年后,她的文學,被貼上‘海派文學’的標簽,她成為祖師奶奶”。④淳子:《惘然·張愛玲》第2章“出名要趁早”。
其實這部關于張愛玲的紀實文學作品,并不完全是常規(guī)意義的紀實文學作品,它有觀點、有評述、有考據(jù)、有調研、有采訪,它是淳子的一種獨特文體,不拘一格而又自成一格。
上海素有東方巴黎之稱,巴黎太豐富了,上海也是太豐富了。淳子雖然在上海市中心的幽雅之地長大,但是她仿佛一直徘徊在上海的郊野,就像她自己說的,“很久以來,由于無知、習慣、狹隘和漫不經心,對于自己出生、成長的上海熟視無睹,一直站在它的門外。張愛玲輕輕的過來,領了我進去。我需得敲門,她不要的,因為是她自己的家”。①淳子:《張愛玲地圖》序言。張愛玲是上海的女子,盡管她下半生移居美國,但是她出生在上海,在上海長大、在上海寫作、在上海出名,上海是她的風水寶地,是她的根脈?!吧虾U嬲娴氖鞘⒀?,你要,它就給,仿佛取之不盡,仿佛宅心仁厚。只是,如果沒有了張愛玲的文本,我是不能夠如此真切的感受到上海的?!雹诖咀樱骸稄垚哿岬貓D》序言。于是,淳子鬼使神差地尾隨著張愛玲,糾纏癡癲,不離不棄,義無反顧地走去,由此,她認識了上海,認識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