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廣華,劉瑩影
(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廣西南寧530006)
思明土府(今屬寧明縣),是明清時期臨近安南國的一個壯族土司。其前身可追溯至唐代的思明州,元代升格為思明路,明代改為思明府,清代初期稱思明土府。雍正十年(1732年),思明土府改土歸流,西部的安馬、洞郎等五十村改由寧明州管轄;東部的三十六哨另立為思州土州,以延續(xù)思明黃氏土官的統(tǒng)治。民國時期,思明土府一帶分屬明江、思樂兩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并入寧明縣。從歷史記載來看,思明黃氏土官全盛時期在元代,當時可以號令左江南部,在向安南索地和用兵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因元朝政府重在武力統(tǒng)治,文化教育沒有提到相應(yīng)的地位,因此思明路當時并未設(shè)立學校,也沒有編纂地方志的記載。明代初年,隨著交趾行省的設(shè)立,不少文人墨客曾途徑此地,留下了儒家文化的氣息。明中期以后,在文職的流官同知的倡導下,文化事業(yè)逐漸得到一定發(fā)展。明萬歷以后更是設(shè)立了儒學教授職位,因此,教育事業(yè)也逐漸興起。同時,在外來名宦和地方文人的參與下,還多次纂修《思明府志》,貫徹中央王朝的意志,成為壯族地區(qū)文教事業(yè)發(fā)展的一項重要成果。近年來,隨著康熙《思明府志》的影印出版,這個地處邊陲的壯族土司越來越受重視,開始有少量成果述及思明黃氏土官的祖源記憶等[1][2],但還沒有專門成果論及思明土府的文教國家化。應(yīng)該說,明清時期思明土府文教國家化的研究,不僅對深刻理解中央王朝對土司地區(qū)的統(tǒng)治策略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于維護邊疆地區(qū)文化安全、強化國家認同都具有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明成祖時,學士解縉被貶為交趾參議,曾途經(jīng)思明府,寓居太子泉書院,并且與時任土官知府黃廣成友善,常常在書院中賦詠觀賞,成為一時佳話。解縉寓居思明府,不僅留下了重要的文章和詩篇,而且還激勵了后世,成為思明府文教之興的重要人物。然而,由于所謂的“太子泉書院”只是土官黃廣成的私人書齋,并沒有教化儒生的記載,所以并不是真正的學校。
在思明府設(shè)立府學,是思明府土官和生員長期以來的愿望。明萬歷十三年(1585年),思明府土官黃承祖鑒于本府生員與太平府儒學之間的矛盾,議請以思明府為基礎(chǔ)建立儒學,愿意將上石西州吏目裁革,移其柴馬工食以為學官門役等費,并且自愿措辦諸生廩糧、創(chuàng)建工費,然因思明府本身生員稀少,再加上所屬各土州子弟成材者不多,所以最終未能得到上司批準。
20年之后,在處理了陸佑之亂之后,從中央到地方都看到了在思明府設(shè)立學校的重要性。思明府寄太平府儒學生員屈三錫、鄭于涇、黃鐶、林志道、楊海玹等向時任思明土府同知蘇日登上書,認為思明府“文教未甚興,禮義未甚著,習俗漸靡,兇頑輩出”,所以有必要仿照云貴諸土官案例,專門設(shè)立儒學,“作養(yǎng)化誨,庶詩書禮樂成風,孝弟忠信遍俗,民不期化而自化,亂不期銷而自銷”[3]。應(yīng)該說,諸位生員的論述不僅結(jié)合了思明府當?shù)氐那闆r,還援引了云貴的土官案例,總體上具有較強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在時任思明府同知蘇日登的一手操辦下,先后得到廣西巡撫楊芳、兩廣總督戴耀的認同。楊芳在《思明善后疏》中說道:“思明府幅員非隘……今逆孽蕩平,士民忻忻向化。該府暨思明州生員合之,可得二十人,非復曩昔之比。若猶然寄附他府,似乎無人視之也……似應(yīng)設(shè)教授一員,將該府與思明州寄附太平府學者,悉歸本學。廩生量設(shè)六名,嗣后,不妨續(xù)增。教官惟聽流同知統(tǒng)屬,土知府則平禮相處。至于營繕之費、祭祀之需、廩餼之用,詳閱蘇同知條議,已犁然具備,容臣等督行該道議行,則魯泮弘開,儒生仰藉上進之階,而溪蠻默化,地方亦賴安寧之福矣。”[4]戴耀在給明神宗的上奏中明確說道:“該府應(yīng)設(shè)教授一員,量設(shè)廩生六名。其寄附太平府者,悉歸本學,嗣后續(xù)增,其統(tǒng)屬營繕祭祀廩餼之用。悉如所議,則斯文可以漸興、風俗可以漸化?!保?]7780-7782后來,該建議得到了明神宗的批準。
在經(jīng)過了一番選地、籌措之后,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十一月,思明府儒學正式開建。因經(jīng)費不足,同知蘇日登捐銀三百兩;繼任同知朱鳴時查核得知陸佑曾有三百兩銀沒入南寧府庫,經(jīng)監(jiān)司劉庭蕙批準發(fā)還,供建筑府學之用。經(jīng)過兩年的建設(shè),到萬歷三十七年,思明府學終于落成,“先寢殿,次戟門,次明倫堂,次東西廡,次齊舍,庖湢泮池,規(guī)模大備,丹堊藻繪,煥然偉觀。即視大邑通都,無少遜也”。[6]
應(yīng)該說,思明府學的建立,對推動思明府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據(jù)康熙《思明府志》載,到明崇禎時期,在己卯、乙酉的科舉考試中,思明府均有人考中舉人;在萬歷建學以后的近40年間,成為貢生的更是有16人之多,而在尚未建學之前的明代近240年間,成為貢生的僅有4人[7]。
雖然萬歷年間所建學校規(guī)模宏大,學宮巍煥,但在由明入清的過程中,毀于一旦??滴跄觊g,各級官員都十分重視邊疆地區(qū)文教事業(yè)發(fā)展??滴跷迥辏?666年),兩廣總督盧興祖曾上疏提出,“粵西土司俗無禮義,尚格斗,爭替爭襲,連年不解。夫更化善俗,莫先于學校,請令各土司子弟愿習經(jīng)書者,許在附近府縣考試。文義通達,每縣額取二名,俾感于忠孝禮義,則爭斗之風自息”。[8]6-7得到康熙皇帝認可后,下部議行。
在朝廷和地方官員的支持下,康熙十年,思明土府同知王之仕將歷年存留的學用銀六百余兩,交予思明土知府黃戴乾和繼任同知蕭如芝,希望能夠重建府學。然而,僅建成正殿一座,并未建造學署??滴跏辏殡S著吳三桂叛亂,庶官男黃維畿爭襲,勾引交夷入寇,五年爭端不斷。經(jīng)此一亂,思明府城一片灰燼,府學再次被毀。到康熙二十六年儒學教授高熊征①高熊征,岑溪縣人。庚子副榜,由桂林府學教授改調(diào)??滴醵晁脑碌饺危滴酢端济鞲尽肪?《宦跡志》)。蒞職時,只見“荒郊茂草,片瓦無存”[9],只好借住在生員鄭瑜家。因此,高熊征為了興復府學展開了一系列的努力:
一是重建思明府學。高熊征上任之初,恰逢太平知府黃良驥調(diào)兵送交使歸國,途經(jīng)思明府城。高熊征因此請黃良驥作序,倡導建造思明府學及學署事宜。黃良驥欣然同意,首先捐俸并希望眾人能夠“有官者捐俸,有財者捐資,無財者捐力”。[10]隨后,思明府同知陳達亦捐俸倡導,高熊征多方勸募,構(gòu)材鴆工,歷經(jīng)三年方才建成正殿、儀門、泮池、櫺星門等處,受到后來的提督廣西學政陸紹琦的稱贊:“其規(guī)模弘敞,一仿桂林學制為之,而思明之學遂巍然為邊境壯觀矣?!保?1]
二是創(chuàng)建南坡書院。高熊征上任后,有感于“講習無所”,準備在學宮右前方建造一所書院,初時號稱“東臺書院”,甚至還請?zhí)街S良驥撰寫了“共襄其事”的序文。后來,思明土官黃維鼎認為東臺所處地方狹窄,僅可構(gòu)一小館,實在不太雅觀,必須要選擇寬闊之處,才可以垂久,為此,愿將南門城廂之內(nèi)的公館地基一所捐作書院宅基用地。經(jīng)過測量,該地深十五丈,寬十七丈,比原來的東臺之地寬闊很多。場所確定后,立即備料興工,終于于當年九月初六日上梁,最終完成前座三間為講堂,后座三間,中間供奉梓潼帝君像及解縉、黃廣成神位,上俱蓋以瓦,共費銀70余兩。旁邊建筑書舍,暫時用茅草覆蓋,約費金30多兩,顏曰“南坡書院”。環(huán)以墻垣,種植嘉木,其前涸沼,就為蓮池,雖不足以當白鹿、岳麓之萬一,然偏方士子居習有所,從此日就月將,必有可觀。[12]后來,高熊征還在南坡書院之右創(chuàng)建儒學學署五間,面南負北,作為儒學教授辦公之所。
三十多年后,“學宮漸就傾圮,寖失舊觀?!币虼耍滴趿荒?,繼任的儒學教授陳廷藩再次予以重修,“于是思明之學復煥然一新如前日焉”。此時,經(jīng)過“涵濡教育”一百四十年,思明府學亦復日新月盛,提督廣西學政陸紹琦甚至稱其“骎骎與桂梧諸郡士并為聯(lián)鑣”[13]。
應(yīng)該說,高熊征重建府學對思明府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起到了比較大的促進作用。從康熙二十七年到三十年4年間,連續(xù)有譚馥、梁鳳文、鄧中、周中禮、陳御卿、黎子和6人被選拔或推舉為貢生。受文教興盛的影響,思明土目鄭輔宸及其兩個侄子鄭琳、鄭璉還捐納了例監(jiān),成為有學歷的人。[14]
俗話說,“郡之有志,猶國之有史?!弊阋姺街緦Ω患壍胤秸?quán)的重要作用。雖然思明在明清時期為土府,但受朝廷和內(nèi)地諸府的影響,也要纂修府一級的地方志,“使后之人觀之,廣見聞以宏器識,勉德業(yè)以繼前修,則見人才世出,風俗時變。官舉其職,民德歸厚矣。后之視今,猶今之觀昔,殆見風化之渾淳,文學之漸染。他日上聞,請置儒學,養(yǎng)育賢才,則是郡相與中州同一教化,而永永為文獻之邦矣”。[15]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思明一地方志之纂修,起自于明代,曾先后修成過兩部《思明府志》。
在弘治以前,是否專門進行過《思明府志》的纂修,現(xiàn)在已無法確知。不過,思明土官知府黃道曾經(jīng)在弘治版《思明府志》序中言道:“永樂中,我曾祖廣成曾嘗請內(nèi)翰大學士解公纂集,后因兵火不復存。”這說明,黃廣成可能有過想法要收集思明府境內(nèi)有關(guān)的資料,供自己參閱或以后使用。我們認為,并不存在永樂版的《思明府志》,理由有二:一是明初尚未有大規(guī)模纂修府志的氛圍,雖然朝廷要收集各地方的基本資料,但還未達到成志的地步;二是黃道這種說法并沒有其他途徑可以印證,解縉自己的文集及其同時人有關(guān)解縉的描述,也不見有關(guān)記載。因此,即使解縉曾經(jīng)幫助黃廣成收集過有關(guān)資料,最多只是思明府資料匯編而已,遠未能達到獨立成志的規(guī)模。
黃道繼任思明府土官之后,苦于要為《大明一統(tǒng)志》提供資料,才開始收集有關(guān)資料,“惟詢耆耄,抄錄以上,未盡詳悉,甚缺典也”。完成《大明一統(tǒng)志》的差事之后,黃道開始有了纂修《思明府志》的想法。然而他自己文才有限,對漢文獻的掌握也不是很到位,因此當時并沒有著手開展此項工作。成化十一年(1475年),思明府同知姚璧①姚璧,字良甫,浙江嚴州府桐廬人。由進士。成化十一年任。處事公平,蒞民以德,至今仰之(康熙《思明府志》卷5《宦跡志》)。、通判戴光②戴光,廣東廣州府南??h人。由舉人。成化十一年任(康熙《思明府志》卷5《宦跡志》)。先后蒞任,參與到修志中去,然而并未完工。到弘治年間,新任思明府同知王添貴③王天貴,字良夫,湖廣長沙府攸縣人。由監(jiān)生。弘治五年任。稟性溫和,禮儀嫻習,士民愛戴之(康熙《思明府志》卷5《宦跡志》)。、通判譚珂④譚珂,湖廣衡州府安仁縣人。由監(jiān)生(康熙《思明府志》卷5《宦跡志》)。到任以后,方才“相與訂正”。在體例和內(nèi)容上,“大率俱修《一統(tǒng)志》之所錄,無敢更削,但擴充而續(xù)書之耳。乃焚香謹錄圣朝誥勅,弁于編首,永為郡光”。[16]應(yīng)該說,黃道主持纂修的《思明府志》,開創(chuàng)了思明府有專門地方志記載的紀元。后人陸巒⑤陸巒,字鐘杰,充太平府儒學生員,治《春秋》傳名,庠生多宗之。學問優(yōu)長,每試居案首。七科未第,應(yīng)歲貢(康熙《思明府志》卷5《人物志》)。給予了高度評價:“若黃公道是志之修,收拾散亡而得之,欽錄圣朝詔敕,備述諸公詩文,謹注堂記,搜輯碑銘,俱載無遺,以備缺典。其忠君愛親之心,貽謀燕翼之計,良可嘉也。”[17]
黃道所修的《思明府志》一直流傳到明嘉靖年間。嘉靖七年(1528年),思明府同知余世盛、照磨戈子云鑒于黃道所修府志有所缺漏,進行了新一輪的補正,并邀請思明府人陸巒“編次續(xù)補”。為了“垂諸久遠”,陸巒命令門下弟子各錄成帙,盡量達到廣泛傳播的目的。陸巒此次重編,改動較大,將全書分為前后兩集,厘為四卷,編其目錄凡三十有九,同時,在門類后約解一二,以總其要?!跋悼っ诮ㄖ弥?;附形勝于山川之下。計城池丈數(shù),以備修補;注隘渡通要,以示往來。兵制未備也,書之,以圖報效;社學未建也,詳之,以奠作興。職官有土流之別,錄其定例。督備系地方之戍守,紀其賢勞。世官稱譽過繁也,訪之耆舊,以定其實行。人物次序非當也,考之他本,以正其僭越。刪詩賦蕪穢之言,削所屬贅劇之語,使開卷之間,一郡九屬,因革損益,與夫氣候風俗物產(chǎn)之類,簡便易知。”[18]
應(yīng)該說,經(jīng)過嘉靖年間的再次重修,《思明府志》體例已經(jīng)大體完備,舉凡建置、形勝、山川、城池、隘渡、兵制、職官、人物等,皆已包含在內(nèi),成為名副其實的地方性志書。不過,無論是弘治年間成書的版本,還是嘉靖年間重編的版本,《思明府志》都還停留在抄本的階段,并未付梓。
經(jīng)過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嘉靖時重修的《思明府志》存世量已經(jīng)非常少。到清初纂修康熙《廣西通志》時,“屢行催取,竟無一字到局”[19],最后只好根據(jù)天啟二年的省志舊本對思明府的情況予以著錄。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桂林府儒學教授高熊征改調(diào)思明府,再一次帶來了重修《思明府志》的機遇。高氏對思明府文教興起貢獻巨大,不僅重建府學,而且新建了南坡書院,課徒授學,培養(yǎng)了一些人才。與此同時,高氏還曾經(jīng)參與修纂康熙《廣西通志》,是一名鐵桿的地方志愛好者。有感于堂堂一郡,當有志乘傳之后世,“因諭諸生,凡有舊籍,廣為搜采,片紙只字,俱量酬其直,于是郡人各言往事??な攸S公維鼎,首出其《黃氏宗譜》以示。余遍詢往來鄉(xiāng)人,但有斷石殘碑,皆不憚躬至手錄。又得解公縉黃太夫人墓志一文。最后乃得弘治間知府黃公道重修舊志一本,紙盡蟲蠹,字皆魯魚,為卷四。雖事多遺漏,而有籍可稽”。[20]在多方收集資料特別是得到四卷本的《思明府志》⑥四卷本的《思明府志》,應(yīng)為陸巒重新編纂的版本,因此稱之為“嘉靖《思明府志》重編本”,以與黃道主持纂修的弘治《思明府志》相區(qū)別。這一點可以從康熙《思明府志》所收錄的陸巒《重修〈思明府志〉舊序》一文可以得到證實。具體參見前引文。后,高氏特別高興,大喜曰:“是可以成志矣?!笔聦嵣?,嘉靖《思明府志》重編本的確為康熙《思明府志》的修纂提供了藍圖和基礎(chǔ)資料。也正因為此,我們才有幸了解嘉靖《思明府志》重編本的大體情況。
在時任思明府同知陳達的支持下,高熊征召集生徒分門纂輯,參照康熙《廣西通志》,再增加一些新的材料,終于在康熙二十七年冬完成初稿?!笆桌L圖,則一郡之規(guī)模概見;次而沿革、分野,悉綜省志;疆域、山川,盡載情形;至于關(guān)梁、財賦、食貨,無細不錄;秩官、兵防、祀典,有要必書;若夫?qū)W校以育士,選舉以興賢,宦跡以紀循政,人物以彰人才,藝文以備參稽,皆有條而不紊,共為書六卷?!保?1]應(yīng)該說,經(jīng)典地方志所包含的內(nèi)容,基本上都已經(jīng)包含在內(nèi),只是詳略不同罷了。值得注意的是,高熊征在纂修過程中還專門為各門分志撰寫了小序,對該項內(nèi)容進行概述,表明意圖。
作為現(xiàn)存最為完備的土府地方志,康熙《思明府志》對壯族土司制度研究和廣西地方民族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該志所收錄的不少內(nèi)容具有證史的價值,如《山川志》和《藝文志》有關(guān)明初設(shè)立馴象衛(wèi)的記載對補正《明史》有關(guān)內(nèi)容具有一定的價值;再比如《疆域志》和《學校志》有關(guān)流、土共治的記載,顛覆了傳統(tǒng)上認為的“土官就是其統(tǒng)治區(qū)域土皇帝”的刻板印象。
康熙《思明府志》纂修完成后,進行了一次刊刻,因此,其傳播的范圍更廣,引起的反響也更大。從修志方面來說,雍正時期官修的《太平府志》采擇了康熙《思明府志》的不少內(nèi)容。這一方面說明康熙《思明府志》起到了保存史料的作用,另一方面也肯定了思明府從屬于太平府和廣西省的歷史事實。
雍正《太平府志》共50卷,由雍正二年(1724年)任太平府知府的甘汝來修纂,雍正四年修成并刊刻。正文共分天文、地輿、營建、食貨、武備、土司、選舉、人物、藝文等十三門,現(xiàn)僅故宮博物院圖書館藏有雍正四年刻本,其余均是殘缺本。海南出版社2001年出版了《故宮珍本叢刊》影印本。
在《地輿志》的11卷內(nèi)容中,不少卷直接采擇了康熙《思明府志》的材料。在卷6《廂村》中,雍正《太平府志》不僅依樣照錄了思明府的15處官莊,而且還專門將“洞零鹿場”列入官莊之內(nèi),其后的注釋小字乃是康熙《思明府志》注釋說明的簡寫,很明顯兩者之間有繼承關(guān)系。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后面還摘錄了思明府同知林夢鼎的《四寨條編記》。卷7《山川》也基本上照錄了康熙《思明府志》的記載,但也根據(jù)其他資料進行了補充和完善。卷11《津梁》基本上照錄了康熙《思明府志》的記載,但在編排上有所改動,將渡口放在前面,而將橋梁放在了后面;同時文字上也有個別改動,如將“頭目”改為“土目”等。
在《營建志》的4卷內(nèi)容中,只有卷18《壇廟》明顯采擇了康熙《思明府志》的有關(guān)內(nèi)容,只不過排列順序有所調(diào)整和個別文字有所改動罷了。其中,《寺觀》有關(guān)思明土府的內(nèi)容可完全肯定出自康熙《思明府志》,因雍正《太平府志》僅著錄3所寺觀,與康熙《思明府志》相同,且第一所寺觀“廣明寺”,同樣像康熙《思明府志》那樣留空。
在《秩官志》的4卷內(nèi)容中,只有卷30《職官二》有關(guān)思明土府的內(nèi)容參考了康熙《思明府志》,而且還有所增刪,有些內(nèi)容不如康熙《思明府志》詳盡,但好在彌補了康熙二十七年以后直至雍正四年共38年間到思明府新上任的流官人員名單。
在《名宦志》的2卷內(nèi)容中,卷32《名宦》選擇了8位到思明府任職并有所成就的名人,他們是劉以昌、蘇日登、朱鳴時、林夢鼎①康熙《思明府志》誤為“林夢弼”。、潘光先、王之仕、龔鵬、謝橿齡。這些人之所以能夠入選“名宦”,是因為康熙《思明府志》較為詳細地介紹了他們的政績以及反響,從而才可能得到甘汝來等人的認同,而被列入太平府名宦之中。
在只有一卷的《選舉志》中,卷34《選舉》所列入的“錄用”類別中,從宋代黃瑛到元代黃克明等6人,以至明代廖靖等12人,都曾被載入康熙《思明府志》,足見兩部方志之間的先后關(guān)系。
在只有一卷的《人物志》中,“獨行”類別鄉(xiāng)賢從康熙《思明府志》中采擇的有黃琮、黃鉷、黃、陸祥、黃逗、黃演6人,占全部人數(shù)的3/5之多。在“列女”類別中,采擇了思明府頭目陸祥之女陸氏,文字與康熙《思明府志》相同,但在康熙《思明府志》中卻被稱為“節(jié)婦”。
在《藝文志》8卷中,對康熙《思明府志》有關(guān)內(nèi)容的采擇是最多的。卷37《藝文一》收錄了《諭土官黃忽都詔》《封知府黃忽都誥》《封知府黃廣成誥》3則詔誥,《諭指揮僉事黃敕》《賜土官知府黃鈞敕》《賜都指揮使黃敕》《諭土官知府黃道敕》等7則敕。在整卷中,思明府的內(nèi)容占了5/7,并且全部照搬了康熙《思明府志》“詔誥勅”的內(nèi)容。卷40《藝文四·記》收錄了蘇九鵬①康熙《思明府志》著錄為“蘇久鵬”?!吨匦匏济鞲勤驈R記》,黃士俊《思明府建學記》,林夢鼎《思明四寨條編記》,李××《思明府城隍廟像記》,陸祚蕃《南坡書院記》,高熊征《書院請祀解先生記》《風門嶺石橋記》,而這7篇記同樣早已收入了康熙《思明府志》。仔細對照康熙《思明府志》的有關(guān)內(nèi)容,發(fā)現(xiàn)除徐逢春《重修城隍廟記》和高熊征《建學署記》2文外,其《藝文志·記》全部9篇記中有7篇被收入雍正《太平府志》中。卷41《藝文五·序》收錄了高熊征《〈思明府志〉序》,解縉《思明黃太恭人墓志銘》,同卷還收錄了黃世興《問俗》,黃土府母《教族人讀書》《教績》,以及黃承祖《教子弟讀書》4篇訓,而這些內(nèi)容都早已收入了康熙《思明府志》,雍正《太平府志》無疑是原文照錄而已。
還需要說明的是,正是由于雍正《太平府志》摘錄了康熙《思明府志》的若干內(nèi)容,才使得思明府有關(guān)史事有機會被選入金鉷修的雍正《廣西通志》之中。如卷91《土司人物》節(jié)錄了黃琮、黃鉷、黃、陸祥、黃逗5人的事跡。
就現(xiàn)有材料看,明永樂年間解縉長時間的逗留,開啟了思明府文教事業(yè)。在思明府逗留期間,解縉受到了土知府黃廣成的熱情招待,解縉也報之以李,不僅與黃廣成相得,“每吟詠詩賦,講明經(jīng)史,陶化郡俗”[22],而且還專門為黃氏寫作了《知思明府黃公神道碑》《思明黃太恭人墓志銘》,贊頌黃廣成及其祖先的歷史功德。然而,解縉的逗留雖然引起了一些精英人士的注意,但由于地方文教未興,因此,在當時并沒有結(jié)出碩果。到明中后期,隨著人口的增多和文化交流的日益頻繁,思明府才逐漸有了修志與建學的可能,并將這種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清代。作為邊疆民族地區(qū)文教國家化的具體表現(xiàn),建學與修志無疑具有重大歷史意義和深遠影響:
雖然說在府學建立以前思明府也有一些文人,但總體來說人數(shù)比較少,真正有所成就的更是鮮見。自從明萬歷建學以后,思明府有不少人考中舉人或被遴選為歲貢,甚至分散到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去做官。據(jù)康熙《思明府志》記載:明代思明府建學后,曾考中舉人1名,被遴選為歲貢的有16人;清代康熙以前,考中舉人1人,被遴選為歲貢的有11人?!保?3]另據(jù)光緒《寧明州志》記載:思明土府未改流以前,舉人有羅定午、呂音、鄧禮、農(nóng)賡堯4人;羅定午不僅名列“雍正甲辰補行癸卯科”,而且還名列雍正己酉科?!保?4]在所有的舉人中,比較知名的有康熙年間的舉人王徤,曾根據(jù)思明府八景寫作了8首七言律詩,被收入康熙《思明府志》,成為其中僅見的當?shù)匚娜俗髌贰?/p>
再比如思州土州著名的詩人黃體元(別號梅村),著有詩集《冷香書屋詩草》,原有4卷,后多散佚,僅余百余首,被輯入民國《思樂縣志》藝文篇詩部。黃體元次子黃煥中,也很會作詩,有詩集《天涯亭吟草》,收錄400多首,后多散佚,部分被輯入民國《思樂縣志》藝文篇詩部。此外,歷次纂修《思明府志》,思明府學的學生做出了比較大的貢獻,不少門、目的初稿都出自這些學生的筆下。
應(yīng)該說,府學的建立與文教的興盛,不僅營造了良好的儒家文化氛圍,而且彰顯了華夏文化的魅力,對土著精英人士的成長與發(fā)展有一定的啟示作用。在建立府學的過程中,思明府土、流各級官員大力倡導,建筑學宮,供奉先賢,的確有增強華夏認同的作用存在。
與此同時,建學還可以開闊當?shù)毓倜竦囊曇?,從文化的角度上確認了思明府作為“中國藩籬”的歷史定位,有助于鞏固邊疆穩(wěn)定。
作為土司地區(qū),思明府為什么要修志?思明土官知府黃道如是說道:“然是志本為記事而作,豈徒資檢閱而已,亦有益于吾人耶。使后之人觀之,廣見聞以宏器識,勉德業(yè)以繼前修,則見人才世出,風俗時變。官舉其職,民德歸厚矣。后之視今,猶今之觀昔,殆見風化之渾淳,文學之漸染。他日上聞,請置儒學,養(yǎng)育賢才,則是郡相與中州同一教化,而永永為文獻之邦矣?!保?5]清康熙時思明土府同知陳達則這樣表述:“思明府七百余年之事實,雖記有詳略,其間盛衰之故、興替之由,莫不開卷而得之,不至嘆文獻之無征也。亟宜壽梓,用備作史者之一助云?!保?6]綜合而言,《思明府志》之修,一方面是要為正史提供資料,不至于嘆息文獻無征;另一方面,也要展示思明府的歷史,增長后人見識,為研討區(qū)域歷史變遷提供歷史參考。
在修志的過程中,思明府志的編修者們比較好地貫徹了國家認同的文教理念。陸巒在整理、重訂《思明府志》時說道,“然郡之有志,猶國之有史。是志之所作,非獨為黃氏計,而實為一郡九屬計……若黃公道是志之修,收拾散亡而得之,欽錄圣朝詔敕,備述諸公詩文,謹注堂記,搜輯碑銘,俱載無遺,以備缺典。其忠君愛親之心,貽謀燕翼之計,良可嘉也”。這說明,《思明府志》的編修,并不僅僅是一個地方文化成果,而且還“欽錄圣朝詔敕”,充分顯示了思明府土官的“忠君愛親之心”。
在康熙《思明府志》中,有大量體現(xiàn)修志者國家認同的言論。如在卷1《繪圖》中,高熊征說:“思明僻處天末,然自宋給印授土官,歷元明以迄于今,七百有余年矣。其地平曠而廣衍,綽有華風。雖田無頃畝,而境邇交夷,誠南門之鎖鑰,而中國之藩籬也。”這一言論表明,思明府是中國的藩籬,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卷5《宦跡志序》中,高熊征云:“今次宦跡之志,則先流官而后土官者,所以尊朝廷也。品級正,則世其職者當知爵祿之已崇,必思克殫其臣職;朝廷尊,則宦斯土者益凜天威于咫尺,勿致有玷。”這表明,朝廷是尊,土司是卑,有先后之分,展現(xiàn)了中央政府的威權(quán)。與此同時,康熙《思明府志》還廣泛宣傳土官來自山東的說法,將思明府描述為“血緣”上的王朝邊疆。其他類似者頗多,茲不贅述。
按著名學者王明珂的說法,“方志”作為一種范式化的書寫文類,肇始于晉代常璩的《華陽國志》。方志文類具有類似的結(jié)構(gòu)和內(nèi)涵,它是正史中一部分主題的衍生,象征著“空間”上的中國“部分”向“整體”的依附。[27]57作為一部地方志,康熙《思明府志》也是部分模仿“正史”體例而衍生的產(chǎn)物,大量描述了作為“地方”“郡縣”的思明土府與作為整體的中華帝國之前的關(guān)系,展示了思明土府對整體、核心的攀附。
明清兩代,都是大一統(tǒng)的國家體制。從中央朝廷,到省級政權(quán),都十分重視地方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
先說建學,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兩廣總督戴耀等上書,擬在思明府設(shè)學校以廣風教[28]7780-7782,很快得到了明神宗的批準,后來思明府才得以真正建學。到了清代,府學因戰(zhàn)亂而廢,在廣西各級學官的支持下得以重建。后來,為了土司下轄土民科舉考試事宜,清仁宗嘉慶還專門研究此事,認為“廣西省南寧、太平、慶遠、思恩、鎮(zhèn)遠五府管轄土司四十六處,皆與各府屬州、縣地址相錯,并非化外邊氓。其土民考試事宜,前經(jīng)奏準,除承種番哨、隸置私田、身充賤役、不準考試外,其正民、雜民承種官田者,恐其入學抗糧,退田后仍準應(yīng)試”。[29]24-25總的來看,建筑學校、培養(yǎng)學生,令其參加科舉考試,都是為國家培養(yǎng)、選拔人才,正如清提督廣西通省學政張鴻猷所說,“我朝廷加意人材,將使邊荒之人士,盡漸摩于詩書禮樂之中,以成一代之盛治”[30],足見學校教育受到正統(tǒng)儒家教育影響的程度。
再說修志,明清兩代都十分重視地方志編纂工作。洪武、永樂、景泰、天順年間,先后多次下旨要求修纂全國性的志書,并要求地方提供有關(guān)輿地事跡。景泰、天順年間,先后纂成《寰宇通志》《大明一統(tǒng)志》。清代也十分重視地方志編纂,從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前后編輯過3次:即康熙《大清一統(tǒng)志》①雖然該志到乾隆初年才刊印成書,但因所載內(nèi)容下限為康熙末年,故世人仍稱之為康熙《大清一統(tǒng)志》。也有一些學者稱之為“乾隆舊志”,以與乾隆續(xù)編《大清一統(tǒng)志》相區(qū)別。、乾隆《大清一統(tǒng)志》,《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為了給朝廷編纂全國性志書提供資料,省、郡、縣各級政權(quán)紛紛編纂地方志,以供采納??滴酢端济鞲尽返木幾耄灿羞@種因素在內(nèi)。
總的來說,建學、修志都是文教國家化的一種手段。建學立基于培養(yǎng)人才,從“文以化成”的角度實現(xiàn)人的國家化;修志立基于纂修歷史,從“中國藩籬”的角度實現(xiàn)邊陲的國家化。
本文從文教的角度研討思明土府的國家化,試圖呈現(xiàn)其受到國家文教政策影響的歷史進程。建學與修志是思明府文教國家化的兩大重要表現(xiàn)。
建學始于明代,與朝廷平定萬歷年間的“陸佑之亂”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確切地說,建設(shè)思明府學是朝廷推行的善后政策之一。在土司地區(qū)建設(shè)府學,反映了中央朝廷“文以化成”和“有教無類”的思想。府學的修建,不僅為思明府提供了培養(yǎng)文教人才的基地,而且對推動區(qū)域社會變遷和社會穩(wěn)定都有一定的作用。
修志同樣始于明代。在思明府土官黃道的推動下,在流官同知的參與下,終于修成了思明府歷史上第一部完整的志書——弘治《思明府志》。由于弘治《思明府志》傳抄不廣,到嘉靖時由思明府當?shù)匚娜岁憥n進行了新一輪的重編與校訂,并且抄錄多部,流傳稍廣。饒是如此,經(jīng)過明末清初的戰(zhàn)亂,嘉靖《思明府志》也遺留甚少。到清康熙年間高熊征上任思明府儒學教授時,已經(jīng)非常難得一見。好不容易收到一本,也是“紙盡蟲蠹,字皆魯魚”,不過,總算有了一個大致的框架。經(jīng)過高熊征及其門生的艱苦努力,終于纂成康熙《思明府志》,并且最終得以雕刻出版。
無論是建立府學,還是纂修地方志,都是大一統(tǒng)中央王朝推行文教政策的一種體現(xiàn),反映了作為邊陲的土司郡縣對作為中心的中央朝廷的服從和認可。經(jīng)過建學與修志,不僅逐步實現(xiàn)了上層少數(shù)民族精英的內(nèi)地化,而且也在文本上確定了邊陲的國家化,確立了思明府作為“中國藩籬”的歷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