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迅
姥姥一生寬容,但最恨、最不能原諒的就是日本兵。在她記憶中有很多抹不去的關(guān)于日軍的暴行。出國前,我曾怯怯地問:“姥姥,您哥哥就是因為抗日,被日本人活活燒死的。我去日本,您不生氣嗎?”
姥姥笑了,“孫中山、魯迅還去過日本呢,多學(xué)學(xué)人家的長處,回來好報效祖國!”
姥姥疼愛的三個外孫女去外面讀書,她堅持要幫我們看家,“一個家要有人住,等你們念完書回來,家里才會有人氣?!庇谑牵耸藲q的姥姥和一個阿姨就一直留守在北京的家中。
1992年,爸媽工作任期滿了,雙雙回到北京,姥姥終于盼到了團圓。后來她提出想回上海舅舅家。媽媽不肯,“您在北京已經(jīng)住了二十多年,回上海會不適應(yīng)的”??衫牙逊腔厝ゲ豢?,“老了就要回去,如果一直住在女兒家,你弟弟會被別人說閑話的”。
沒想到,姥姥回到上海后中風(fēng)了。
當(dāng)時我正在讀大學(xué)三年級,生活很拮據(jù)。得知姥姥生病,我第二天就飛到了上海。直奔醫(yī)院病房,看見媽媽守在床前,一個護士正往姥姥的床頭放鮮花。我心里一涼,呆在原地,“姥姥不會是……”我嚇得不敢進去,強撐在門框上。
這時,媽媽看到了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又趕緊捂住嘴,漲得滿臉通紅。
媽媽最愛姥姥,我是姥姥的最愛。媽媽見到我,積聚了多日的擔(dān)心和焦急噴涌而出。我們抱在一起流淚,希望能有更多的力量支撐起對方。
“姥姥病得很重,見到你一定很高興。”媽媽把我拉到床邊。
我終于見到闊別了四年的姥姥。她瘦了許多,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顯得更加白皙。臉上的老年斑更明顯了,鼻梁上眼鏡架壓出的兩道紅痕也變成了褐色,滿臉疲憊,靜靜地躺在那里。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拼命地忍住。姥姥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慢慢睜開眼。
我知道自己不能哭,強笑著,湊到她耳邊說:“姥姥,我是三三,回來看您了!”姥姥的眼睛亮了一下,定了定神,終于看清了我。她伸出干枯的手,想去摸我的臉,但已經(jīng)抬不起來。
我把姥姥的手捧在臉旁,她的手還是那樣糙糙的有點扎人。但原來那種厚實有力的感覺已經(jīng)完全消失,只剩下皮包骨了。摸在臉上冷冷的,因為這種骨感讓我心里冒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它已經(jīng)脆弱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落下,什么時候會變涼。那種無助、無奈、無力,能把親人的心揉碎。
“好,好,回來就好?!崩牙训穆曇糨p得幾乎聽不見,好像還想說些什么,只見她的嘴唇在顫抖,卻吐不出一個字。
晚上,我堅持要在醫(yī)院陪床,姥姥說什么都不讓。我明白她的心思,這個病房里都是危重病人,夜里常有人死去,她怕我害怕。但我知道如果我守在姥姥身邊,她就安心了,不會覺得孤單。
姥姥中風(fēng),身體右半邊已經(jīng)癱瘓,摸上去冰涼。我掏出從日本帶回的暖寶寶,放在她右腳上想讓她暖暖。然后給她按摩,幫她翻身,希望她會好受些。等我從頭按摩到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姥姥的腳上已經(jīng)被燙起了一個蠶豆大的水皰!
姥姥的腳沒有知覺,她感覺不到冷熱、疼痛。看著這個大大的水皰,我真恨死了自己,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我趕快叫來醫(yī)生,他說,對于恢復(fù)能力差的老人,這種水皰不易吸收,很容易感染。我多想為她承擔(dān)所有的痛楚,用我的所有來換取姥姥的康復(fù)和快樂。這個亮晶晶的水皰和姥姥在彌留前的模樣,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永遠不會消逝。
姥姥睡覺時,我坐在她床邊的小凳子上,一直無聲地哭。守在姥姥身邊幾十個小時了,她不哼不叫,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靜靜地躺著。一個人,生病也要生得如此隱忍嗎?
姥姥的這個睡姿我太熟悉了。我家有張大木床,因為屋里都是女孩子,所以床上像皇宮一樣常年撐著白紗帳。姥姥是宮里的“皇太后”,我們姐仨兒就是最得寵的“公主”。
每到晚上,“皇太后”就會把蚊帳放下來,小心地掖進褥子下面。我們便飛快地鉆進被子,占領(lǐng)各自的地盤。我是最小的“三公主”,所以總可以耍賴睡在“皇太后”的身邊,另一側(cè)由“大公主”和“二公主”輪換著睡。姥姥的皮膚很白、很滑,還有一股甜香,耳垂很大,每夜我總要拽著姥姥的耳垂、聽著她的聲音才能睡熟。木床已經(jīng)很舊了,床上四個人無論誰動一下它都會大叫。想來真難為姥姥,耳垂被我拽著,手被大姐拉著,腿被二姐抱著,自己還不敢動一下,就這樣堅持著!
大木床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先是大姐考上了清華附中去住校了,聽說睡在兩層的架子床上。接下來二姐去日本留學(xué)了,聽說睡在長著膩蟲的榻榻米上。緊跟著我也出國了,家里的大木床上只剩下了孤獨的“皇太后”。再沒人拽著她的耳朵、手和大腿了。但她每天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睡在大木床上,等著她的三個公主回來,一等就等到了現(xiàn)在。等我聞訊趕回時,姥姥已經(jīng)躺到了這張醫(yī)院的病床上,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姥姥終于醒來了,我朝她笑。姥姥輕聲說:“我怕,我怕……你們快走吧!快走!”她催我回東京,讓媽媽回北京。
強撐了一段日子,我必須回日本了,不走就更無法維持在國外的生計和學(xué)習(xí)。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姥姥究竟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平時記憶力極好,卻一直拒絕記住姥姥去世的日子。
姥姥去世了好久,二姐才告訴我實情。她說,姥姥走的那天,我白天磕斷了鐲子,夜里突然高燒,病得很重,還老講胡話,說廚房里有人在做飯。
知道姥姥走了,我又一個人安靜地飛了回來。
姥姥還沒有入葬,骨灰盒就存放在火葬場。到了上海,我誰也沒找,自己在火葬場邊一家小旅館住下。放下箱子,我第一次走進了火葬場。剛進門,我就聽見撕心裂肺的嚎叫,今天又有人生死相隔。
進了骨灰存放廳,我知道姥姥正在某個地方聽著我的腳步聲,等我去看她。可是那么多骨灰盒,怎么找呢?唯一的線索就是姥姥的名字叫浦敏。我問管理人員有沒有登記,她見怪不怪,“不知道哪天死的沒法查,你自己找”。
我只好憑感覺一個個骨灰盒看過去,一層層,一排排,成千上萬,已經(jīng)找了幾個小時,我在千萬個骨灰盒旁游蕩。累了、冷了、急了,我開始哭,“姥姥,我回來陪您了,告訴我,您在哪兒呢?”
感覺離姥姥越來越近,就是她,我真的找到了!
我用手輕輕地摸著那個沉重的小盒子,這是在世間我能和姥姥相連溝通的唯一物件。這感覺總讓我想起最后給姥姥按摩時,她瘦成一把骨頭的身體和冰冷的體溫。我抱著骨灰盒,跟姥姥說話,不停地說,把分開的這幾年我記得的每件事都說給她聽。直到晚上殯儀館關(guān)門才肯離開。就這樣,每天我開門就來,關(guān)門才走,坐在地上陪她說話,一連幾天如此。
半年后,姥姥入葬。我又從日本回來,一個人去找她。
我到了上海郊外姥姥入土的墓園。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獻上鮮花,燒串紙錢,靠著冰冷的墓碑,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另一個世界好遙遠,姥姥孤獨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她生活中有我們這些孩子,孩子們在她的照料下出生,長大,一個接一個地出國了。最小的我走后,她一個人怎樣生活的呢?
姥姥的耳朵聽不清,在北京拍片子時,我總是很晚回家,她怕聽不見我敲門,不論多晚,都會拿著小板凳,坐在門口昏暗的燈光下,打著瞌睡等我。孩子們都離開了她,她還是等我們回家,可這一等就等到了生命的盡頭。
直至今日,每到上海,如有半日空,我定會去看望姥姥。
那里,心靜、話真、愛深……
詩劇
愛這個天氣
光線好看
其他的也好
愛人好
在遙遠也好
野蠻如房子上的
立方體圓柱體
停滿了鳥雀
寫著好看二字
——小安《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