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立新
夏日里的一天清早,一位清瘦老人站在縣政府大門外,仔細(xì)過濾著進出的每輛車和每個人。門口警衛(wèi)問他找誰,干什么,他說不找誰,也不干什么,可就是站在那兒張望著不走。下午,老人的大女兒、二女兒聽到信來了。
她們說:爹,我們找你一天了,你咋來這兒了?快回去吧。
友忠真不在這兒了?老人落寞地問。
友忠是老人的大兒子,是這個縣的副縣長。今年開春,友忠聽說老父親飯吃得少,渾身沒勁,人消瘦,就把老父親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檢查身體,又去省城檢查,回來后買了許多營養(yǎng)品和藥,把老人送回鄉(xiāng)下,讓家人服侍調(diào)養(yǎng)。他每天晚上都往家打電話,問大姐、二姐老父親的情況。立夏時,還特意給父親買把藤椅,說怕爹天熱睡不好覺。可自打那次走后,友忠就再沒回家,連電話也不打了,被冷落的友忠爹就問大女兒、二女兒友忠去哪兒了。她們說:友忠出國考察了,臨走匆忙,沒顧上打電話,一年半載不能回來了。
出國考察,不是也能打長途電話么?雖說電話費貴點兒,也得給家報個平安哪。友忠爹想友忠,常自言自語這樣問,這樣念叨。
大女兒和二女兒聽了,眼里馬上泅出淚,怕爹看見,又慌忙垂下眼簾悄悄躲一邊干活兒去了。
那天從縣政府回到家后,友忠爹更吃不下東西了,他胸口疼,人更是急遽消瘦。一天,他倚在炕上看電視,電視里正播報某個領(lǐng)導(dǎo)被雙規(guī),工作期間被帶走的事,他看了,胸口疼得更厲害了。
小時候,他是沒父沒母的孤兒,靠吃百家飯長大,是村里的幾個老黨員資助他上學(xué)學(xué)的文化。長大后,他從生產(chǎn)隊隊長干起,入了黨,當(dāng)上了村部大隊書記,他領(lǐng)社員修河渠、筑大壩、墾荒種田,讓自己腳下的土地舊貌換新顏。兒子友忠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縣政府機關(guān)上班時,他叮囑,給我好好干,別往爹的臉上抹黑呀。
友忠當(dāng)上了副縣長,工作越來越忙,回家次數(shù)也少了,但只要友忠一回來,他就緊忙叮囑說,不貪不占,別忘了本、別忘了根!
可如今,友忠到底去哪兒了呢?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對大女兒說:你們別騙我了,我估摸友忠被雙規(guī)了。
咱友忠是多優(yōu)秀的人哪,咋能被雙規(guī)呢?爹你可別瞎想了。
咱友忠是咱山溝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xué)生,是黨員、是干部,爹你可別冤枉他啊。二女兒噙住眼中的淚說。
秋了時,友忠爹像深秋的落葉,飄搖著再也坐不起來了,家里人把他送進醫(yī)院,半昏迷狀態(tài)的他臉總朝向門口,每進出一個人,他都吃力地睜大渾濁的雙眼,努力打量。可每次希望的眼神,總被失望的憂傷遮蓋。這天早上,他突然格外清醒,掙扎著坐了起來。他對大女兒說:跟我說實話吧,友忠是被雙規(guī)了?判了多少年?到那個世界,我好跟你們的娘匯報一下。
大女兒知道爹留著口氣,是在等友忠,爹撐不過去了。她悲聲說:爹,友忠他……夏天下鄉(xiāng)抗洪遇泥石流,被埋了。搶救出來時就快不行了,他臨走說,你得的是肝癌……怕你撐不過去,讓我們瞞著,說他出國了。
聽完大女兒的話,友忠爹怔了一下,繼而,眼里現(xiàn)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光彩,一行濁淚順著眼角的溝壑淌了下來:友忠啊,爹沒看錯,你做得對,光榮了……
友忠爹昏倒在床上,再沒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