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繆 克
(江蘇張家港215600)
數(shù)百年前,我們所在的長江“最后一灣”的土地還在波濤翻滾中,數(shù)百年后,從長江中圍墾的稱為“沙上”的土地已占我們所在的市(縣)的三分之二以上。這個過程宏大地推進,有許許多多與圍墾相關(guān)的軼事,夾在歷史發(fā)展的褶皺中……
大江滔滔滾滾,到這里的下游地段,水流放緩,江畔變得千支百汊,又不時聯(lián)沙成灘,沙上圍墾就起于茫茫一水間漸漲漸大的沙尖。正興沙是其中一個。沙灘初成,到處是水,爛泥荒灘,一望無際。積漲成灘后還是水環(huán)浪繞著,離不了水。但從清朝至民國,正興沙卻成了一些窮人的希望之地。
起初,有生活無著的人、遠處逃難來的人、無處投奔的人,甚至犯事的人,到這塊浪潮中生長的土地,無人爭搶,沒有租稅,他們算是找到福地,做起了家園夢。他們最先要做的是圍起小圩壩御水,開通溜漕導(dǎo)水,然后植草養(yǎng)草,涵養(yǎng)土地,再后才能種莊稼。這段時間,長短不等。
江灘如孤島,岸上到這里,沒有退路,因為還隔著江水。歇腳遠村的到正興沙后,回去再來,來回往返,多有不便,索性也找地方住下了。還有專門來躲難的,不想讓人曉得只能在上面留下來。如何住,成了首要問題。灘地上四周水茫茫,水這時成了必須避開的事物??偛荒芑氐皆甲鲇谐彩希褪钦嫦胱鲇谐彩?,也不成功,遍地只有蘆葦、稴棵(稴xián,方音,一種尖而長有鋸狀刺的草)、垃圾竹和雜草,墾地多年內(nèi)無大小樹可供搭屋住人。
只有不多的幾個人到這里人想到了極原始辦法——就地取材。高崗地上干爽一些,就在高崗地上挖地籠。但任是高崗地高,江水漲,地下水要漲上來,江潮說來就來,避水是臨時的還好說,長期住下來,就難了,到處水淋淋的。把茅草、蘆葦、稴棵鋪得厚厚的,也無濟于事,水隔著鋪草,弄得你整天濕漉漉的。
高崗地挖地籠不是辦法,看到大潮沖到灘上的缸,把它撈起來,用它存物,擋水防潮于外,內(nèi)中卻干爽。水來不進缸,水大缸就浮起來,真不錯。幾個墾民窮思極想,想到人不是也可住到缸里嗎?想不到生存問題由一只缸解決了。
只是人在缸里不能伸腰展肢,那是缸太小了,要有大大的缸多好?他們想要更大的缸,住人就舒服了,再說岸上的大缸怎么運到這里來?先民就想到了挖地坑燒大缸,使勞累一天的人可以在大缸里邊伸展腰肢,多舒服!這樣的缸在他們反復(fù)試驗下燒成了,人們在墾地最初的日子里這樣生活了下來,而且還有了配套,在缸里鋪上軟熟的蘆花、熟草,在頂上覆蘆葦、稴棵編織的苫披掩蓋,防風(fēng)避雨……
他們就這樣,在灘地上的大地缸——那是最初灘地生存的搖籃,度過了圍墾最初的時光。
沙上的墾民不少來自大江對面坍江失地之處,他們攜家?guī)Э冢案F奔沙灘”,這是沙上墾田蔚成潮流時期的景象。
這時,運氣好的可以到離灘地較遠的獨家村、三家村之類荒僻無人處,找地方搭個“苫披”住下來,然后租地開種。更多的租買了墾地,再找塊干爽地,在遍地蘆竹中搭“滾地龍”——那是地棚子,就地取材用蘆葦、稴棵夾成壁環(huán)搭起來,四周用雜草將漏風(fēng)處塞實,成為十分原始的住地。這樣的地棚在墾地不是一家兩家,有的是接連幾家,甚至一片。他們最初時,是又顧生活又顧生產(chǎn),這種居住方式方便、實用。隔年在“滾地龍”地棚中生活的人們,往往誰也不注意的是,到來年春時,地棚內(nèi)蘆葦、稴棵在棚頂會竄出青青葉尖,棚里邊飛出響亮的嬰孩啼哭,人們心里一顫,是又一個人家在這里綿延扎根了。
漸漸生活安定之后,也有了條件,墾民們才想到造好一點的住屋。那造的屋也好不到哪里去。造屋最基本的“建材”是“地方”?!暗胤健辈皇侨藗兯f的地域,而連草帶泥挖出來的大方土塊,它是一種實用建筑材料。那時沙上四周是蘆葦叢密亂樹雜草一片,人們在這荒野的圍墾地搭棚子居住時,沒有磚瓦。就是燒制磚瓦,到處是沙土也燒不出。于是,因利就便,到江圩邊用平頭鍬選塊地將土切成砌塊。有經(jīng)驗的總找馬絆筋草糾纏的地方下鍬。馬絆筋草韌而結(jié)球,泥土巴得牢,砌成墻,抗風(fēng)化。一塊一塊疊成墻,外擋蘆葦編笆,這就是墾民不錯了的棚屋了。人們大多只見眼前砌成的棚子,顧不上想泥方里的馬絆筋草,那是泥墻中細鋼絲般的草筋,它十分結(jié)實。
這個習(xí)俗延續(xù)到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農(nóng)人造簡易屋、砌豬棚就想到它,江畔伴著一口大網(wǎng)的打魚老頭的棚屋大多還采用這一方法。打魚人搭棚用馬絆筋土坯砌成一垛到頂?shù)膶崏?,外擋蘆壁,棚屋厚實無隙抗江風(fēng),冬天讓住在那里面的人不肯起身。
沙上當(dāng)初沒有什么有用的事物,說有也是在一般人看來完全無用的東西。最有用的是被孫中山先生看重的“泥沙”。正如泥沙會變成寶一樣,沙上廢物往往也成寶?!肚f子·人間世》中有“以筐盛矢”之說,這是說“屎”的寓言。屎這個不雅之物,在舊時沙上是一個細小不起眼的廢物,在那時卻演繹成了一個現(xiàn)實的生活故事。
沙上圍墾成的地,不是巴掌大一塊,也不是幾畝幾十畝,它后來規(guī)模越來越大,墾出來的田大多是一個區(qū)間,一段河域,一片灘地,往往是幾百畝,甚至成千上萬畝。大面積的土地墾出來后,在地平線上看去影影綽綽的,人如螞蟻摸爬在新墾地上,十分壯觀。耕種往往要大畜力,圍墾每年增加幾十里路的岸線和港岸、江堤、圩岸也要大牲口踐壩牢實,巨量的土地需要大量的畜力。牛成了畜力的首選。事實也是如此,蘇南、蘇北、蘇中、浙江、安徽等地的牛到沙上只有進來,沒有出去的,牛多產(chǎn)生了交換,在江邊的不少草鎮(zhèn)逢集就有交換牛的生意。交換聚集便興市,民國時沙上青屏沙旁邊的東盈沙墾成后,墾地專門辟地交換牛,形成牛市,久了成街,取名牛市街,逢節(jié)交易。這個名字仍存于本地地名志中。
到這里交易牛的多,生意繁盛,這里就成了沙上最鬧猛的集鎮(zhèn)。街邊大牛欄按甲子排列十二個,每個欄牛六十頭,交易時牛欄常滿。牛多了,人來人往,都是談牛、相?;蛸I賣牛的,帶動其他各業(yè)生意興旺不說,只說牛多了,排泄物必多。這些看來是惡濁之物的牛屎,先是讓人們憎厭不及,后來街邊人家,不知怎么觸動生意經(jīng)——那不是墾田改良土質(zhì)找也找不到的上好肥料嗎?于是街上出現(xiàn)了專門收集牛屎的人,再后來有了靠出售牛屎過生活的人家,興旺時這樣的收集者一度有十多家。
20世紀(jì)最初的一二十年間,沙上大地冒出多家墾殖公司興辦圍墾。其中福利墾殖公司到省里獲準(zhǔn)承辦段山南夾筑壩的差事,匆匆辦完手續(xù)已到春前,主辦者要動手筑壩。
但到1922年,由于承辦人對圍墾是“狃于北夾成壩合龍之易”,對斷流筑壩充滿的風(fēng)險估計不足,倉促從事,加上先是位置選擇和設(shè)計錯誤,對筑壩建設(shè)缺乏預(yù)案。大壩初成春潮驟來,沖決堤壩,緊急購多艘船實泥下沉塞流不成;第二年再筑,圖省工壩成而懈,逢大潮水漫過低平之壩,再次毀于一旦。損失共有三十幾萬銀元。要命的是,如期不能完成圍墾,還要牽連多家墾殖公司罰沒數(shù)十萬保證金。承辦方集資已告罄,財政枯竭,預(yù)期的收益遙遙無期,放棄又意味著后續(xù)有更大災(zāi)禍。正在叫天不應(yīng),呼地不靈,焦急如熱鍋螞蟻時,有位墾民隨口唱言與其坐等,不如“樹上開花”。
“樹上開花”是古人三十六計之一,指樹上本來沒有花,借假花點綴于上,讓人認(rèn)假為真而成事。面對力量薄弱不足,移用此計預(yù)支人工,借眾人力量,使自己變得有力,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不過一切說明在先,移用此法,意在借助合力成事。承辦人經(jīng)此一說,如醍醐灌頂,一下子明白過來。公司很快以發(fā)“泥工扁擔(dān)票”代替現(xiàn)款發(fā)工資,將暫時的財政經(jīng)濟困難分?jǐn)偟剿刑裟嗟膲竦谋鈸?dān)上,待壩成灘出時,憑票兌金或兌換墾田,簡稱它為“泥工票”。它利用人們對土地的渴望,灘地又比一般田產(chǎn)便宜,只要吃得苦或買下它,必有好收獲。辦法一出,挑泥的圍墾人以為好光景在望,踴躍參加圍壩合龍——匯集和動員眾人之力,完成筑壩合龍。挑泥工憑著每日挑泥的“泥工票”可進入流通,亦可到圍墾結(jié)束時,優(yōu)先兌換墾田或兌現(xiàn)。此后多家公司紛紛采用,推動了沙上圍墾事業(yè)。這一體現(xiàn)沙上人智慧的做法,合于期貨、銀行借貸、以人工入股的原則,是當(dāng)時剛傳入中國的近代資本主義的經(jīng)營理念,在鄉(xiāng)村出現(xiàn),可稱奇跡。
發(fā)行“泥工票”管理圍墾的辦法一直沿用多年,到1949年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