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爽

1

他們乘坐的紅色車廂在上升，下面的支架在后移，兩個人勾著手坐在一起，下面是不斷后移的支架，和其他上升的車廂。上面的支架越來越接近，也有一些車廂在下降，看不清其他的車廂是不是有人，霧樣的玻璃，四周的景物開始變形和深入。到達(dá)頂端的時候開始往下走，順流而下，加快了。仔細(xì)觀察這個車廂，四周已經(jīng)損壞，如果在里面走動或者跑起來，就會吱吱呀呀作響。兩個人只是重復(fù)一些細(xì)小的動作，勾著手，從小拇指換到無名指，戒指會碰到，因為速度加快了，有風(fēng)吹進(jìn)來，霧樣的玻璃四周有縫隙，余虹起來把臉貼在縫隙上，先是刀子一樣，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手機(jī)上的表靜止了，好像上升是一個時間，下降是一個時間，兩個時間沒有過渡，越往下風(fēng)越小，余虹又感到一陣清風(fēng)習(xí)習(xí)，她想說出來說不出來，繼續(xù)下降可以看清地面了，長滿了草，風(fēng)吹著草往一個方向，余虹感到時間緊迫，躺了下來，車廂里可以坐十個人的樣子，她躺下來綽綽有余，正好有陽光照在眼睛上，對面站著的人就糊成一團(tuán)，隨著光暈不斷移動。余虹用手遮住眼睛，就像一片有縫隙的樹葉?？斓降撞康臅r候，忽然停了下來，剛才的陽光跟著暗下去，開始是白天然后是夜晚，彼此沒有包含，月亮都出來了，看上去特別小而且在自轉(zhuǎn)，好像可以被握在手里。又是一陣風(fēng)，很大，好像世間所有的風(fēng)都往這里吹，霧樣的玻璃被吹得清晰起來，余虹起來，車廂里也沒人了，探出頭去，下面燃燒起來，煙霧看不清，越來越多的火光從四面八方交叉在一起，很熱，忽然又亮了，看上去比白天更亮，余虹看了很久，從上面看下面，又溫柔了起來，有一種聲音有一種光線因為十分壯觀而顯得溫柔?；蛘哒f壯觀被更巨大的溫柔完全覆蓋了。又起一陣風(fēng)，從前面的車廂刮過來，沒有玻璃，只有支架，到她的車廂結(jié)束，車廂任意擺動，要下降了。繼續(xù)。但很即興。又停住。余虹并不害怕，感覺寧靜，風(fēng)去了下一個車廂，馬上又回來，風(fēng)只在她四周，又像海浪，好像城市的上空是一片海，托著她，因為很寧靜于是火光不見了夜晚就又出現(xiàn)了。開始起皺，看上去不是夜晚，是容納了白天的夜晚。余虹就這樣坐著。將舒服傳達(dá)給自己，身體里感覺有一個主要的自己還有一個次要的自己，每次都是，次要的自己接受主要的自己的感受。余虹感覺自己剛好需要這樣的一樣的舒服。兩份舒服。下面的街燈亮了，車廂又往下轉(zhuǎn)動，往下看，東一個西一個，好像是人。這里動一下那里動一下。也有一些一動不動的，余虹盯著他們仔細(xì)看。萬一他們動了呢。這讓她感覺十分有趣，后面越來越清晰了，摩天輪下面是一個小區(qū)，有人炒菜啊做飯啊喝酒啊，就一起升了上來，香味撲鼻，還有對話，咣當(dāng)一聲，余虹醒了。

2

她感覺自己睡了很久。

醒來的時候她在自己的小屋子，推開門，小林正在做自己的事。

幾點了她問小林，小林沒有說話，如果他剛好在做一件自己的事，多半什么都不會說。

她拿來手機(jī)，早飯過后又躺了一會兒，現(xiàn)在快中午了。

她沒問小林想吃什么，因為知道多半也不會說什么。

余虹去廚房準(zhǔn)備午飯，剛拍了蒜，電話響了，如今，打電話的人不多，就算是詐騙電話她也要接起來聽聽。

電話里說，是余虹嗎。

喂？余虹說。

不是信號不好。

是余虹嗎？我是云南河源。電話繼續(xù)說。

余虹沒想起來誰是河源。喂？她繼續(xù)喂。

對方也喂起來。河源。云南。云南河源啊。還加了啊字。

余虹放下刀，沖了手，去大屋子接電話。小林在客廳，小屋子的信號差。

喂。河源？余虹問。

對，云南的。

余虹說哦。

實在想不起來自己認(rèn)識什么云南河源。

我去年得了腦溢血，河源在電話里說，余虹走到大屋子的陽臺，她望下去，街上幾乎沒有人，僅有的幾個人看上去像花生米一樣大。住得高望得遠(yuǎn)，她可以看見一公里之外的摩天輪，依然沒有旋轉(zhuǎn)。她從搬過來就沒見過這個龐然大物旋轉(zhuǎn)，摩天輪掩映在小區(qū)里，看上去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時間建造的并且因為某些原因一直無法拆除，陽光很大，她擦了擦眼睛。

電話里的聲音變得很模糊，因為她壓根兒想不起云南河源，她想中午熬一個烏雞湯，這次她要把雞先過一遍熱水。她看著樓下，走過一段坡道，就是那個小區(qū)大門，四周密密麻麻的樓房壓住摩天輪，因為這些樓房都是這些年不斷修建的，看上去參差不齊。

兩邊是最常見的楊樹，已經(jīng)發(fā)芽了，反而很整齊?？瓷先ナ峭粋€時間種植，也是用同一種速度在生長。

中午很安靜，但是因為太高聽不見聲音，有三兩個人在走路，或者說有三兩個花生米在走路，背挺得還很直。余虹感覺有點滑稽。

她摳著手上的倒刺，有一根很完整的被她揪了下來，如果不能完整地揪下來，她會感覺今天不太順利。接下來，她把整根倒刺放進(jìn)了嘴里，滋滋有味地咀嚼起來，如果感覺焦慮，她就什么都吃。她現(xiàn)在就有點焦慮了，不知道怎么結(jié)束這個電話。

我差點就死了，河源繼續(xù)說，但我很知足，我沒死。我就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余虹拉上一部分窗簾，坐在床沿上。她覺得屁股下面是冷的硬的，因為大屋子的暖氣片壞了，可以說整個過去的一個冬天，兩個人都沒有進(jìn)來過，只有一次做愛的時候進(jìn)來了，可實在凍壞了。

陽光很大，好像更多的熱量都被擋在玻璃外面，她忽然有點沒耐心，河源是誰？或者說，云南河源是誰？好像還有什么北京上海的河源一樣。她連是不是這兩個字都不確定了。誰會叫河源？一定是個筆名。連姓都沒有。或者說假名。聽上去越來越像詐騙電話了。余虹感覺自己聽得還挺帶勁。如果是筆名多半是什么作家。余虹認(rèn)識不少作家，甚至她自己就被一部分人說成作家，幾年前，她準(zhǔn)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作家，她覺得作家太了不起了，如今，這種感覺不強(qiáng)烈了，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強(qiáng)烈的感覺在她的心中消失了。就像一座大樓每天坍塌一點點終于坍塌了但沒有造成什么人員傷亡，也許這就是人到中年的優(yōu)缺點，她想。

余虹從床沿坐起來，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蛋，像個冰桃子，她想起上次做愛的時候，兩個人的屁股就像兩個冰桃子。人和人在一起就是兩個冰桃子取暖。

你怎么會給我打電話呢？余虹說。

我打算午睡，然后就給你打了一個電話。

這番話聽上去就像兩個人昨天才剛通過電話，仿佛他們每天都會通電話，而且經(jīng)常是午睡這樣愜意的時光，最好是有陽光的午后，一張被烤得熱乎乎的床，如果沒有這個電話，就不能保證一個好的午睡一樣。

那你午睡吧。余虹說。

就像自己在叮囑一個多年的好友。日復(fù)一日樂此不疲。

好，河源在電話里一個勁兒好。好像已經(jīng)得到了什么保佑。

又寒暄了一下兩個人掛了電話。其實是余虹先掛了電話。

余虹往外面望，摩天輪被正午的太陽曬得亮亮的，看上去一種很偉大的感覺。

3

從大屋子出來，余虹對小林說了三個字：我愛你。然后就去廚房熬雞湯了。好像是被河源的腦溢血感動了一樣覺得人生苦短，但其實也不是，因為可以說我愛你三個字在他們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中就是家常便飯。沒什么不好意思說出口的。

因為余虹感覺自己還是非常愛小林的。

余虹剛?cè)N房，又拍了幾個蒜，手機(jī)響了，是河源添加自己好友。余虹點了通過。

你好河源，余虹打了兩個字。

人類第一臺計算器輸出的內(nèi)容就是“你好世界”（還是世界你好）。

對方的頭像是一個戴草帽的人，看不清臉，背景是一片稀黃的草原，有幾只牛在低頭吃草，也可能是羊。余虹放大頭像，看不清是牛還是羊。她甚至為這個形象糾結(jié)了一小會兒。地區(qū)也不是云南，是瑙魯。昵稱是糞土情人。

余虹點開他的朋友圈。2019年有兩條內(nèi)容。2018年沒有內(nèi)容。2017年有一條內(nèi)容。2016年多起來。如今，已經(jīng)是2020年。2019年的朋友圈發(fā)了一只小鳥還有一個轉(zhuǎn)發(fā)的電視節(jié)目。2017年也是轉(zhuǎn)發(fā)了一個電視節(jié)目。（電視節(jié)目是一檔揭秘云南某座老城一夜之間1000多人消失不見云云。）余虹沒有繼續(xù)翻下去。對方還沒有回復(fù)，余虹又打了我們在哪兒見過？但是想想又刪了。

一個小時后，兩個人喝上了雞湯。

余虹喜歡往雞湯里扔很多香葉，她喜歡它們漂在湯上的樣子，看上去很無辜。

兩個人吃飯都很安靜，小林若有所思。余虹把兩個雞腿都給他了。

余虹比小林吃得更快也吃得更少，或者說因為吃得更少而更快。飯后余虹拿起手機(jī)發(fā)現(xiàn)河源的微信里發(fā)來一張身份證，又過了一個小時，發(fā)來了身份證的背面。余虹沒有回復(fù)也不知道回復(fù)什么，是有點不敢回復(fù)吧。她更不打算問什么瑙魯?shù)募S土情人。并且她沒有告訴小林這件怪事。進(jìn)一步想，或者也不是怪事，只是正常人不會這么做，她想，她覺得至少自己不會這么做。也可以理解成某種誠意吧。證明他真的叫河源。有人姓河，她還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河，姓氏。淵源有三：一，源于風(fēng)姓，出自伏羲氏裔孫的分封地，屬于以居邑名稱為氏。二，源于地名，出自唐朝時期的古河州，屬于以居邑名稱為氏。三，朝鮮半島土著姓氏中有河氏。

余虹甚至有一點小小的自責(zé)，因為自己不了解就厭惡的自責(zé)。

飯后沒一會兒，小林躺在沙發(fā)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余虹給小林的身上蓋了一條毯子，蓋到肚臍的時候忽然彈了一下他的生殖器，小林轉(zhuǎn)個身，沒出聲。用雙腿騎著毯子，毯子是紅色，結(jié)婚時候婆婆送的，還送了一條綠色，天氣暖一些的時候余虹會蓋。兩個人同時蓋就像兩個年畫上的人。好像生活里就不該再有什么傷心事兒了。被子上還走了金絲銀線。此時此刻看上去，小林就像騎了一條隨時準(zhǔn)備起飛的毯子。與此同時，臉幾乎要扎在沙發(fā)縫里了。好像是舍不得這個房東留下來的沙發(fā)一樣。

4

余虹回到小屋子再次打開手機(jī)，已經(jīng)有七個河源發(fā)來的文件了。嚇?biāo)惶?。她看時間，是一口氣發(fā)過來的，還有一句話：我寫的東西就存在你這吧。

余虹感覺不祥之兆。馬上繼續(xù)翻河源2016年和更早之前的朋友圈，查查他們到底在什么地方見過，打開之后，朋友圈顯示成了最近三天可見。

七個文件是七篇小說，有兩個長篇五個短篇。五個短篇里面有四個短篇都是重寫《小王子》，另外一篇叫《親愛的我們都在長大》，每篇小說他都自己做了解釋說明。

余虹翻看這些，就像自己在打撈一艘沉船。甚至她更愿意想象成是一艘破船。

她特意轉(zhuǎn)存到電腦上看。

河源說：和人建立一種嚴(yán)肅的關(guān)系是多么困難，不需要玩笑掩蓋。這是他最長的一個長篇的導(dǎo)語。他給這本書做了一個封面。一幅語焉不詳?shù)乃十嫛?/p>

另外一個稍短的長篇的導(dǎo)語是：木棉花開了，蓮霧果紅了，泡泡果開始有了成熟的企圖，春風(fēng)吹拂了湖面，春雨萌動了情緣，春花呢，開著呢？這個沒有封面。

聽上去像是什么歌詞，余虹想，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么歌詞。

說來也巧，這段時間，余虹也正苦于創(chuàng)作，姑且稱這為苦于創(chuàng)作。當(dāng)然這段時間也持續(xù)了大概一兩年。有人說過，如果一個人哪怕短暫的時間比如一兩年不使用自己的才華，上帝也就很快會將這種才華收回。雖然余虹想，自己的有限的才華一定不是上帝賦予的，因為上帝才不會賦予她這種普通人什么才華呢。但，就這一點點愛好，如今也沒有太多的沖動了。年輕的時候，她是無論如何想不出苦于創(chuàng)作這個詞的，都苦了，還創(chuàng)作什么？都純文學(xué)了，能不沒勁嗎。如今不一樣了，不絞盡腦汁地想寫點兒什么，真的是什么都不想寫了，也寫不出來了。越寫不出來就越不想寫，越不想寫就越寫不出來。看，世界如此簡單。創(chuàng)作就是好好說話，余虹想，但這又如此之難，只有自信的人才能好好說話，可一個自信的人，誰還會創(chuàng)作呢？創(chuàng)作不就是自我懷疑嗎？一邊自我懷疑一邊自我痛苦，要是哪個創(chuàng)作者說自己沒有痛苦過，那簡直都要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活過，可是如今，好像越來越不敢痛苦和懷疑了。

繼續(xù)看河源發(fā)過來的東西，除了七個小說，還有一個文件中附了一篇《出版驚魂記》，講的是一個叫可原的作家成名之后，各種出版商、媒體、廣告等等蜂擁而至，搞得可原幾乎稱得上驚心動魄魂飛魄散了。

從河源到可原，余虹感覺有點蒼涼，但這種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很久，她又覺得很有趣，于是把這篇文章貼在了自己的博客上，既然對方說：我寫的東西就存在你這吧。

這樣也不算侵權(quán)。

署名還是河源，但因為沒有特殊說明，看上去就像河源是余虹的另外一個署名一樣。幾個小時之內(nèi)得到了幾個零星的點贊，大多是平時經(jīng)常給余虹點贊的人，換句話說，就算余紅寫一個句號，也會有那個人的點贊，因為他們不點贊就難受，可以說得了點贊綜合癥，每個朋友的每一條內(nèi)容都要點贊，生怕遺漏每天還要檢查數(shù)遍。

貼了不到一個小時，河源發(fā)微信過來說：我認(rèn)為我的小說會在國外賣得更好，李安的120幀技術(shù)為什么不拍呢。后來又對余虹貼在博客里面的內(nèi)容提了幾個意見：比如第一段可以砍去等等。至于余虹是否應(yīng)該貼出這篇小說，是不是有其他反饋，他只字未提。

5

那之后幾天，余虹又陸續(xù)讀了他的兩個長篇，一個講的是：在北方之丘的山下有一個玫瑰莊園，女人都做了別人的情人，男人都是大咖怪人，凡有情人皆可入園，成為玫瑰山莊的會員。夜色下的玫瑰山莊溫柔而神圣……人可以相信在神祇作用下取得非凡成就，成為想成為的人……巴布德是來自南方的貴族，從小父親只給他吃海魚，因為父親相信海魚是有見識的魚、非凡的魚，父親從小想把他栽培成一個“質(zhì)地優(yōu)雅、有故事的人”。巴布德有六位堂姐，他童年生活在姐姐們溫柔環(huán)繞和父親繽紛如云的工廠女工身影中……巴布德從小身懷對城市的夢想，而父親一直做著東方童話夢。年輕時父親夢想娶酋長國的女兒為妻，與一名來自北方莊園的“神秘女”有過一段情。父親的童話夢破碎后，接受一名中國老婦人的“委托”去東南亞為她尋找女兒，從此父親開始了他童話般的一生……

這是余虹勉強(qiáng)概括出來的，但她也感覺不是這么回事兒，這篇小說云山霧罩也許什么都沒說，也許說了的內(nèi)容完全超出了余虹的想象。

余虹不明白為什么有人給自己寄這樣的東西，這和余虹的小說完全不一樣，哪怕一丁點兒的一樣都沒有，如果想說什么文學(xué)的交流那真是天方夜譚。何況這樣的小說余虹一丁點兒也不喜歡，難道河源完全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嗎？誰會把自己的東西給一個完全不喜歡自己的人呢。

河源一如既往對小說進(jìn)行了解釋說明：小說以父親的“童話夢”和我的“城市夢”雙夢交匯，雙線推進(jìn)。小說巧妙嵌入《一千零一夜》的結(jié)構(gòu)（每一章章節(jié)以《一千零一夜》里的一個故事命名，且內(nèi)容完美映襯）。在優(yōu)雅熱烈的文字下，猶如時代之利刃劈砍虛無;于美妙絕倫的字里行間，倏忽間聽到世界坍塌的回聲。一本真正意義的東方小說?？煽胺Q中國《了不起的蓋茨比》，當(dāng)心。讀罷此書，你可能高燒至38攝氏度。你的“傷口”可能開出玫瑰來。

余虹讀罷哈哈大笑，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看有沒有發(fā)燒或者干脆開朵花。除了摸到兩個“青春痘”什么都沒摸到。

另外一個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和中心思想大概是：小說文本中時間的流動形成結(jié)構(gòu)。小說以神奇筆法寫“我”生下來會說話，還沒學(xué)會走路就會奔跑，從小在媽媽的栽培下培養(yǎng)成一顆明星作家。由于長期以來“愛的教育”缺失，當(dāng)我性別意識開啟，把媽媽告上法庭。法院對我追討“缺失的童年和愛的能力”的案件無法認(rèn)定，遂以木偶代替審判童年。小說以整整一代“80后”作家為原型，立足功利時代，描摹當(dāng)下和人的困境。小說用18萬字寫七個字：只有不安是真實的。

讓余虹奇怪的是兩篇小說看上去完全不是一個人寫的，每一個字，看上去都不是一個人寫的。她忽然有一種自己被戲弄的感覺。

6

那段時間，她沒有聯(lián)系河源，或者說河源沒有聯(lián)系她。如果對方不主動，她是不會主動的。她都不知道主動要干什么？既沒有辦法讓這些小說出版，更不能聯(lián)系到李安，甚至一種更膽怯的想法是：她如果要對這幾篇小說談?wù)勛x后感，準(zhǔn)會遭到河源的嘲笑。

7

那之后一周，河源在微信里說，我剛才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他發(fā)來的時候，余虹剛好在看手機(jī)，所以第一時間回：什么夢呢？

回了之后她感覺自己很愚蠢，就像一個雙手托腮的老少女。好像又被對方戲弄了，誰會在一周不說話之后忽然告訴你自己午睡的一個夢呢？就像告訴你，自己要午睡了給你打電話在很多年不聯(lián)系之后，甚至?xí)嬖V你腦溢血了呀。畢竟，誰能對一個腦溢血的人不聞不問呢。

河源不是在打字，是早就打好了復(fù)制粘貼過來的一段：

夢里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拉莫，后來我就失去了他，也可能是她，夢里分不清性別，也沒有年齡感，我們?yōu)槭裁词呛门笥褖衾镆矝]有交代，夢里我很著急，我因為一件事就失去了拉莫，再后來的夢，就是我去北方養(yǎng)狼，因為失去了拉莫，我就再也不想和人類交朋友。于是我去北方養(yǎng)狼，我不會養(yǎng)狼啊，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害怕狼哈。夢里的時間是錯亂的，最開始的時間和人類的時間一樣，一秒就是一秒，一分鐘之后就變了，夢里的一分鐘看上去是人類時間的一小時，夢里的一小時看上去是人類時間的一個春天。

余虹聽著感覺著，她感覺到這個夢不錯，至少比什么巴布德的故事、愛的缺失的意義具體得多，也多少能讓自己感覺到。我喜歡這個夢，余虹在微信里說，但說過之后她又覺得特別蒼白。想起和小林戀愛初期，小林經(jīng)常問她餓了嗎，余虹就回：吃。小林說：還作家呢？語言這么蒼白。

我也和你交換一個夢，她繼續(xù)對河源說：但我并不怎么做夢，大概一周前，我夢見自己坐在摩天輪上，摩天輪在一個居民樓中，似乎沒有人對這座居民樓中間的摩天輪感覺有什么異常，好像就應(yīng)該在居民樓中。摩天輪在一個游樂園，又好像不在，游樂園在夢中看上去是一個由兩個正方形組成的長方形，左邊的部分是夢想啊冒險啊，運用聲光電、現(xiàn)代數(shù)碼等手段，金剛魔輪，颶風(fēng)，侏羅紀(jì)探險，瓊斯探險，音樂船，果蔬部落，海洋party，觀覽塔，奧利水站等等;右邊的部分很單調(diào)，只有一個摩天輪，很多游樂設(shè)施深埋在草中，掉了油漆。夢里我和一個人去游樂園，我們看跳樓機(jī)，看他升上去，勾著手，等著掉下來。其實在夢里我很怕一件事，我很怕跳樓機(jī)一直不掉下來，你知道，那樣的話我的心臟就都要掉下來了。又玩了很多這個那個，那一切在夢里的時間都很短暫，夢里最長的時間是摩天輪，所以我這個夢的重點我覺得還是摩天輪，如果其他的游樂時間是一個春天的話，摩天輪時間就是四個春天。

余虹打著都覺得快被自己的故事感動了，雖然也不知有什么可感動的。冷靜下來會想，讓當(dāng)事人如癡如醉的對其他人狗屁不是呢。對方也一直沒有發(fā)來什么回應(yīng)，這是一個恰如其分的沒有，如果發(fā)來什么回應(yīng)，多半會打斷余虹，她想起夢中的很多細(xì)節(jié)，但是她沒有再描述，她只是在腦海中拼貼。

羨慕你會講故事的能力，其實是有點嫉妒，不過你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人，所以其實也不是很強(qiáng)烈的嫉妒。還是羨慕吧。我連我自己的問題都沒有解決，我講不了故事。余虹換了個話題說。

夢說完了？河源問。

不說了，我還沒看你寫的小王子。我其實是有點兒不想看。

我寫的和他們都不一樣。河源的自大狂又發(fā)作了。這讓余虹又有了一絲厭惡。于是她說：我覺得我其實也談不上羨慕，你是另一類人吧。

你說你自己的問題都沒有解決，那是什么問題。河源問。

就是如果不解決就講不了故事。

那我更奇怪是什么問題了。

就因為它們沒有必然關(guān)系所以解決不了。

你有老公吧。又過了一會兒河源忽然問。

怎么了？余虹終于把這個疑問打了出來。

很半天都沒有回應(yīng)。

我去上廁所了，過了大概十分鐘河源說。

哦。余虹說。

我誰都不是，我不怎么了，但，我怎么有你的電話呢？可能我們見過。反正我見過你。其實我都想不起來是真的見過還是在什么微博上或者博客上，你別害怕，我對你不了解，如果說了解也就和一般人一樣。

一般人不會把東西放在我這邊。

那你就扔了。

我不害怕，為什么要扔。我不喜歡，我讀了，不是你不好，我就是不喜歡，我覺得你應(yīng)該給它放在喜歡的人那邊。余虹接著說，就和你多聊兩句吧，如果不是陌生人，我就不會和你聊這些，你知道，熟人之間是不聊文學(xué)的，這太傻了，所以我們肯定不熟。這顯而易見?？墒顷P(guān)于我的小說，你一句話都沒有了。這叫我才感覺不正常。我當(dāng)然不是說你是個騙子，我都有你的身份證照片。不過你還是不要對我的小說發(fā)表什么看法了。

說了一大通之后，余虹又感覺很自戀，好像別人最好對自己的小說也有點看法才好，尤其是對她這樣一個正苦于創(chuàng)作的人。但是她又怕真的聽到什么看法。

夢里充滿了錯誤，但是又覺得特別對。河源打過來幾個字。

這幾個字讓余虹感覺憤怒，憤怒是因為自己剛才所有的話都真的太無能了。一個拳頭打在水里。

我就是因為寫得太好了出不來，河源繼續(xù)說，所以發(fā)給你，也就不想出來了，這有點兒悖論是不是，應(yīng)該燒了，抽屜文學(xué)就應(yīng)該燒了。另外，你別生我的氣。我這個人就這樣。小王子那就別看了，其實不是四遍，就是一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區(qū)別，但一個人怎么可能寫出四種小王子呢，我又不是精神分裂你說對不對。反正我就是出不來了。

你覺得什么是出來？余虹繼續(xù)說，她感覺只有說自己的話題而不是回應(yīng)什么話題才可能不被河源嘲笑。

就是通常意義上的出來吧，我沒有深入想這個問題，意義不大了，意思也不大了。

這讓余虹想起幾年前去另外一個城市參加的筆會，聊的主題就是出來出不來，大意就是：總之是不要在廣場上談文學(xué)，報紙互聯(lián)網(wǎng)都是廣場，在這些地方談?wù)摼褪浅鰜砹?，但其實也只是解決了一個“假出來”的問題，仍然不是出來的真問題，所以文學(xué)可以說是只對少數(shù)人開放吧。這不是一種自私，這是一種正常。

但余虹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她覺得太嚴(yán)肅了，她只打了幾個字：要是說出來，就一個，人都得死。

是，人都得死，河源說，所以人要干點兒什么。不光死，還會老呢。

也可以做一個完全沒用的人，不一定非得干點兒什么。余虹說。反正會死，干脆坐吃等死什么也別干。

余虹這么說不是氣話，她就是有這種能力忽然就甩手了。

無非就是悲傷之論，虛妄之論，就像你小說里寫的那些一樣，河源說：我都看過，你不是說我怎么沒有看法嗎？

算了，你也不用說了，余虹感覺接下來的話會讓自己受不了。

嗯，我不講了，河源說：對了，你可以把我之前發(fā)你的七個打印出來看，反正它們也從來沒被變成紙。之后，我可能去南方，南方很大，我想找個靠近海峽的地方，比如某個漁村，養(yǎng)些鱷魚。我還有好多想寫的，但不寫了。

8

之后很長時間，大概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他們都沒有聯(lián)系，因為很久不聯(lián)系，余虹又將對方的微信刪掉了，她就是有經(jīng)常清理微信的習(xí)慣，讓她有一種每天都是新一天的感覺。之后，她連那七個文件也刪掉了，如果誰想找自己還有電話不是嗎。

9

生活繼續(xù)，甚至可以說生活都從來沒有中斷過。在某一個短暫的時間，可能是一個星期，一天，一個小時，你和某個陌生人隨便聊聊，但也遠(yuǎn)沒有到達(dá)暢所欲言的地步，甚至描述過某種夢境，而這些夢境當(dāng)獨自一人時很難想起，因為一個夢境需要另外一個夢境的指引。如果沒有指引哪怕最親近的人都無法靠近。在跟河源聊天的短暫時間，小林就像完全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樣，騎著紅色的毯子上天或者從沙發(fā)縫溜走了，有時候余虹會想到巴布德或者愛的教育，但她也并沒有因此多讀一遍。刪掉之后，更不可能再讀了。

經(jīng)常是吃過晚飯之后，余虹和小林會準(zhǔn)時坐在電視機(jī)旁收看某些音樂選秀節(jié)目，他們甚至連中間的廣告都不錯過，小林總是能找出很多這樣那樣的節(jié)目。這可能也和他的工作有關(guān)，余虹總是這樣想。

有一天他們正是在看這樣一個節(jié)目的時候，余虹問：你有做過那樣的夢嗎，然后有一天變成了真的？

小林一直被蕁麻疹困擾，是因為身體中一個叫肥大細(xì)胞的細(xì)胞，正在抓撓自己的身體，所以幾乎可以說對余虹的話無動于衷。他把余虹的手拉過來，伸到自己的背心兒里面，指揮余虹的手給自己抓撓。用指甲，小林說?？墒怯嗪绲闹讣缀芏蹋看伍L了都會自己咬掉，就和手上的倒刺一樣，于是她只能感覺到小指肚在小林身上摸來摸去，這溫柔的部分讓她心中一陣羞愧。

抓撓了一會兒小林說：什么夢呢。

此時此刻電視里正出現(xiàn)一個打扮夸張的歌手。兩個人都覺得傻瓜極了，就關(guān)了電視。也瞬間安靜了。

你有過夢想成真的時候嗎？余虹問。問完之后又覺得很傻瓜，好像是被剛才的節(jié)目傳染了，只有下流主持人才會問選手夢想成真這些話。

而且余虹更擔(dān)心小林說出什么和你結(jié)婚這種話。余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好男人都不善言辭，但小林確實不善言辭，兩個人經(jīng)常不說什么話;如果一定說什么就是余虹說，或者說說我愛你你愛我，或者這句：和你結(jié)婚就是夢想成真。連傻瓜都能想出的。

當(dāng)小林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就抱住余虹，余虹甚至想：這是他能做的不多的。但也很知足了。就好像一個人得了腦溢血但沒死那樣地知足。

小林就這樣抱著余虹去了大屋，天氣轉(zhuǎn)暖，已經(jīng)可以進(jìn)來睡不會凍屁股了，余虹把腦袋枕在小林的肩膀上剛剛好。

你知道它是什么時候有的嗎，余虹指著摩天輪問。

我搬過來的時候就在了。

你搬過來的時候？

大概兩年前，不到兩年，也可能兩年多，一個春天。小林一口氣說，那個時候，我們還不認(rèn)識。

我覺得這不合理，余虹說，它從來不轉(zhuǎn)。

也許以前轉(zhuǎn)過，也許以后也轉(zhuǎn)。

沒準(zhǔn)它壞了。余虹說，或者它壞了，沒人知道。

你喜歡嗎，小林問。

說著，小林把余虹的腰摟緊了，因為懷孕，腰已經(jīng)粗壯了很多，但目前還是一把好腰。不過很快就將不是。

沒人知道這個摩天輪的前世今生。余虹說。

此時此刻，她也能感覺到小林滾燙的手在腰上有了輕微的重量。

再摟緊一點，余虹說。

因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需要更多的重量。

會不會有人看不見這座摩天輪？她問。

小林沒有回答，余虹又自言自語：反正我和你看見了，對吧。

就是這樣，兩個人對生活暫時的理解固定在了外形上，像此時此刻，小林的手在余虹的腰上，龐大的摩天輪將整個視野一分為二。

（責(zé)任編輯：李璐）